第47章
忽而一阵俏皮的香风袭来?,摇落一树花雨,将他桌案上的宣纸吹得哗哗乱飞。少年抬起霜色的指节压住纸页,回首望去,果见晏琳琅立在簌簌飘落的碎金花雨中,眼尾含着捉弄的浅笑,指中还掐着招风诀。
少年冷寂的目光,渐渐柔和起来?。
“阿渡,你的字呢?”
少女行动翩然?,腰间的碎玉随之叮当作响。
“在这。”
少年搁笔,将一叠临摹好?的宣纸捧给她看。
“不是这些。”
少女侧身坐在案几上,柔嫩带粉的指尖划过纸页,在墨迹未干的字迹上顿了顿,“我是说,你自己?的字。”
“自己?的……字?”
静坐的少年有一瞬的晃神。
“对,我想看看你自己?的字,而非刻意模仿出的拓本?。”
少女俯身凑近时,耳后的乌发丝丝袅袅垂落,有清淡的发香氤氲开来?。
少年不解地偏了偏头:“可是,晚晚的字是世上最好?看字。”
“阿渡也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人呀。”
少女眼底盛着潋滟的光,这样告诉他,“不用刻意模仿谁,阿渡,做你自己?便好?。”
“阿渡,我教你筑基练气?,习剑防身吧!你根骨很好?,很适合练剑的。我嘛,虽然?习的不是剑道,可我天资聪慧呀,给你启蒙不算埋没吧?”
“雄鹰不会在乎燕雀的啁啾,高山不会在乎尘土的低语,只要你站得够高、能力够强,那些闲言碎语便再不能动摇你分毫。”
“这把剑送给你,别人有的东西我家阿渡也要有!只是这一次,你可不能再拿它伤害自己?了,不然?,我会很心疼的。”
“手中之剑,可伤人,也可护人。只有身后有了想保护的人,你才可以无往不胜。”
“站起来?,殷无渡,握紧你手中的剑,将那些欺辱你、瞧不起你的人统统打趴下!然?后剑指咽喉,告诉他们?,谁才是不配站在本?少主身边的废物!”
“我偷溜出去玩,特意给你带的荔枝煎。好?吃吗?是吧,我就说很甜的,和我家阿渡一样甜。”
“乖啊,下次我带你一起去吃。无论?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有我的一份,就有你的一份。”
“我自己?的债,自己?讨;神主解不了的咒,我自己?解。”
“别家神明有的殊荣,我家神主也要有。”
回忆一幕幕自眼前淌过,额间红纹的神明漠然?旁观,霜白的五指紧了又?松,却不得不承认:
喜欢上这样的晏琳琅,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
……
“殷无渡,回来?!”
日月台上,晏琳琅朝六十年前的殷无渡大步走去,指尖却只来?得及触摸到一片消散的回忆残影。
“阿渡,我要和奚长离定亲了。”
似是从?这一刻开始,温暖明亮的回忆画面?渐渐变得阴沉压抑,那些阴暗的占有欲终于破土疯长,撕裂了少年人畜无害的伪装。
“他看中我,我也喜欢他,自然?是皆大欢喜!”
那时候的殷无渡到底该有多失望、多委屈?
明明相伴多年的是他,占尽先机的是他,捧出一颗真心的也是他,到头来?却抵不过“一见倾心”的奚长离……
昆仑山下,风雪之中,晏琳琅瞧见了少年眉目间的疯狂与扭曲,也听见了他嗓音深处隐忍的破碎。
“世人皆言你多情,于我看来?,分明是无情。”
“好?疼啊,晏琳琅。”
那柄由她亲手赠予的黑剑,终于还是由她亲手击断。
剑刃碎裂的一瞬,一切都回不去了。
日月台上,劫云密布,雷电轰鸣。
心灰意冷的少年站在猎猎风中,终于还是孤身迈入了浑天仪中。那双黑曜石般漂亮的眼睛里除了天雷的白光,再映不出半点暖色。
若不能渡劫成功,他今日或许会死在这里。
而若飞升成功,他会被?天雷劈散所有记忆,将凡间的一切忘得一干二净。
所以,他要赶在雷劫降落之前,将记忆全?部抽出。
少年盘腿而坐,缓缓阖上那双血红的、充斥着不甘与偏执的眼眸,食中二指并列如剑,缓缓抵住自己?的眉心。
一束银白的浅光自他眉心浮现,被?指尖寸寸拉扯拽出,少年几乎瞬间白了脸颊,冷汗涔涔渗入鬓角。
记忆根植于灵魄之中,即便有溯回记忆的浑天仪辅助,要完全?剥离也绝非易事。
将经脉皮肉生生撕下有多痛,抽取记忆就有多痛。
晏琳琅看得心惊胆战,灵魂深处也泛起一阵撕扯的痛意。
可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少年忍着剧痛一点点将记忆抽出,使其凝成一枚指尖大小?的银色光球。
少年喘息着,抿唇抬起瘦长苍白的指节,将记忆光球握于掌心。
是不是只要忘掉一切,就不会这般痛苦?
是不是只要他用力一攥,光球碎裂,一切记忆、一切不甘都会烟消云散?
晏琳琅紧紧盯着殷无渡的指尖,一颗心提到嗓子眼——
少年握着那颗温暖的光点,眸底映着一点霜色的荧光,指节紧了又?松,还是没能下得去手。
这是他仅剩的一点温暖。
毁了,才是什么都没有了。
“呵……”
少年闭目侧首,毫无血色的薄唇扯出一抹苍凉的讽笑来?,“都到这种时候了,我还是没法怨你。”
他将那颗藏匿着记忆的银珠系在了红绳手链上,贴在离脉搏最近的地方。
不是为了舍弃,而是为了留存。
画面?再次翻转。
少年迈出浑天仪的那一刻,虎视眈眈的天雷便怒吼着撕破云层,毫不留情朝着目光惨淡的少年劈去。
弥山之顶,日月台上。
疾光耀目,乱石飞溅。
殷无渡压制修为多年,全?攒在今日突破。
九十九道天雷接踵而至,每一道都是生死之劫,没有给人半点喘息的间隙,刺目的强光接连闪现,照得晏琳琅睁不开眼。
轰隆的巨响震得人神魂俱颤,身处雷劫中心的殷无渡,面?色被?电光照得如纸煞白。
不知天道是否感知到他记忆有损,每一道天雷都无比残酷迅猛,每一道天雷落下都带起魂惊骨碎的剧痛。
小?雷劫、大天劫轮番上阵,这是要了殷无渡的小?命!
少年从?一开始的勉强站立到后来?的撑地半跪,最后连跪都跪不住了,喷出一口血雾扑倒在地。
他甚至连一件避雷劫的法器都没有!
鲜血自他的口鼻、眼角溢出,仿佛几行血泪。
意识模糊之际,他仍握紧了腕上的红绳银珠,如同溺水将亡之人握着最后一根浮木。
“晏琳琅……好?痛……”
鲜血喷溅,皮开肉绽。
直到最后一刻,他仍念着她的名字,把她当做唯一的救赎。
晏琳琅喉间漫上无尽的酸楚,一颗心仿佛被?用力拧着,挤出带血的痛意来?。
“婆娑万象,开!”
她施展术法,顶着雷电的风暴寸寸前行,艰难走向正经受天劫的少年。
明知现实的她护不住记忆中的少年残影,明知她无法抵挡已经发生的酷刑,可她还是拼尽全?力施展朝殷无渡靠近。
“你要劈死他吗?”
晏琳琅双目湿红,反手拔下束发的骨簪——
昨夜殷无渡送给她的,用吞天兽护心骨打磨成的护身法宝,朝着毫不容情的雷云掷去,夹杂着一个少女迟来?六十年的、带着哭腔怒吼。
“来?啊,有本?事连我一起劈!”
……
骨簪的金光破空而来?,落在玄溟神主的眼中。
可他分明记得,自己?渡劫时并无任何法器防身。
黯淡的回忆中绽开了熟悉的紫莲幻境,步步生香,淡紫的光华温柔地缠绕在殷无渡的指尖。
是属于晏琳琅的气?息。
他的心口骤然?一悸,缓缓抬步穿过潮水般分流的回忆,朝那金光隐现的方向缓步而去。
光芒渐盛,周遭画面?如碎裂的镜片剥落,露出浑天仪中原本?的星辰虚空。
骨簪飞回手中,晏琳琅长发披散,有所感应似的猛然?回头,看到了同样身处虚空结界中的殷无渡——
或者说,额间红纹、发带垂缨的玄溟神主。
仿佛卸下一口气?,晏琳琅手握骨簪瘫软在地,弯了弯唇线,可甫一开口便酸了鼻根:“殷无渡,殷无渡!”
她的声音那样坚定澄澈,如阳光穿透迷雾,照入黑暗的地底。
少年神祇不由自主地缓步走近,半跪蹲身,静静地与她平视,似是要确认她是回忆的残影,亦或是触手可及的真实。
“你不该进来?,晏琳琅。”
终于,他开口说道。空荡的嗓音,似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晏琳琅在他眼底看到了无尽翻涌的情绪,最终,又?归于一片深暗的平静。
他记得当年被?她舍弃的伤痛,怨她为了一个相识不过数月的男人忘了青梅竹马的承诺,无数次给了他希望又?亲手将希望掐断……
晏琳琅固然?可以再搬出“情花咒”的缘由解释,可世间很多事,不是有苦衷就能被?宽宥。
如果奚长离有一日告诉她,当初他舍弃她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她会冰释前嫌吗?
不会吧。
正如她无法原谅奚长离,殷无渡也有不原谅她的理由。
可即便既如此,殷无渡恢复记忆后做的第一件事,仍然?是杀上昆仑为她复仇。
他怕她受委屈,其次,才轮到他自己?的委屈。
晏琳琅的唇瓣动了动,千言万语涌至嘴边,却只凝成了一句:“不是我不该来?,而是来?得太?晚了。对不起……”
“你没有做错什么。所以,不必道歉。”
殷无渡轻沉纠正她。
他在回忆中看得真切,错的是奚长离,是身不由己?的诅咒,以及这个愚弄众生的世道。
少年注视着晏琳琅泛红的眼睛,垂缨发带无风自动,露在黑色面?甲外?的双眸竟有一种近乎悲伤的错觉。
谁规定喜欢一个人,就一定能得到回应?
一直以来?一厢情愿的是他,虚伪偏执不愿放手的也是他,晏琳琅又?有什么错?
她只是中了情咒。
她只是不爱他而已。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面甲
浑天仪中时间凝滞,
唯见星河流转,浩瀚无垠。
间或有?流星拖着长长的光尾掠过,仿佛一滴稍纵即逝的清泪,
映在晏琳琅的明净剔透的眼中。
“殷无渡,
我不为自己的过往辩解什么。我唯一可?以肯定的是,
六十年后我出现在这?里,
和劳什子情花咒没有?任何关系,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只是因为我想见你,
只是因为……我担心你。
神明维持着半跪的姿势,
没了睥睨众生的桀骜,
仿佛自己才是那个走下高台的虔诚信徒。
可?是,作?为玄溟神主的神祇,
无法像作?为“殷无渡”的少年一般,毫无忌惮地替她拭去眼角的泪痕。
他半阖浓黑的眼睫,
一向嚣张上挑的眼尾也勾出了几分神性的悲悯,
沉声?道:“晏琳琅,
你根本不知道一个无法突破白玉京的野神记得凡尘往事,
到?底意味着什么。”
“我知道。”晏琳琅道。
她知道,
天道不容神明有?情,不许九天有?凌驾于?秩序法则之上的私欲存在。殷无渡若不彻底消除记忆、斩断情丝,
就如?同纸鸢受鱼线所桎,
注定飞不高远。
她也知道,位列正?神是身为玄溟神主的殷无渡的夙愿。他定然有?必须这?样做的理?由。
“殷无渡,
如?果那些沉重的回忆让你难受,
你可?以忘了它,
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