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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外间是一处开阔的修炼之所,置有玉鼎,鼎上悬浮着巴掌大一块金色的神女壤,守护符文浅浅流光。鼎旁的七星玉台上,一位身着广袖紫袍的年轻男子背对她而立,身姿瘦而清隽。

    晏琳琅认出了这个背影,她的大徒儿夜弥天。

    而悬浮在夜弥天面前的,赫然正是那团她追踪了一路的魔气!

    “……这几年已经加重了仙都税收,连无妄河上的船费都没放过,每月还需抓人供你们吸食灵气,还想如何?把六欲仙都拆了,够不够你们用?”

    夜弥天的声音很沉,全然不似往日和气。

    博古架后,晏琳琅的心陡然沉至谷底。

    “做生意讲究你来我往,不能光顾着你们抬价。前日答应我的事呢?”

    夜弥天冷声逼问,“她的元神,还未找到?”

    魔气里的人不知说了什么,夜弥天压低了声音:“找到尸首还不够,必须得到她的元神!只有亲眼看见师父的元神陨灭永不超生,我才能高枕无忧,坐稳仙都之主的位子。”

    晏琳琅听得清楚,只觉一股滔天怒火席卷全身,烧到极致,反从指尖渗出一丝阴寒的冷意。

    暴涨的渡河费,繁重的苛捐杂税,还有潜入仙都的魔气……

    这一切的幕后推手,昭然若揭。

    至于夜弥天这样做的理由,抓来一审便知。

    晏琳琅尚未行动,那团魔气却是感应到了什么,猛然窜起。

    夜弥天被惊动,转身喝道:“谁?!”

    伴随这一声低喝而来的,还有一招凌厉的杀招!

    晏琳琅灵敏避开,遮挡的博古架霎时应声而裂,一片摧枯拉朽。

    魔气见与夜弥天的密谋暴露,第一时间要逃。

    晏琳琅飞身阻拦,却被夜弥天一剑横档,拖住步伐。

    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魔气撞破窗扇逃窜,消失得无隐无踪。

    这魔气修为不高,倒是颇为狡猾敏捷。

    晏琳琅如今只有三成灵力傍身,还是纸做的身躯,分身乏力,索性先解决内乱,专心对付夜弥天一人。

    她顺手扔出手里那本画了王八的书,格挡住夜弥天刺来的剑刃。书籍被剑锋震碎,纸页如雪花漫天,纷纷扬扬自两人间洒落。

    “你是何人?如何进来的?”

    夜弥天不慌不忙,依旧是一副和颜悦色的好皮相,“方才的话,姑娘听去了多少?别担心,只要姑娘实话实说,在下不会为难。”

    杀意撩动帷帽面纱,晏琳琅反问:“仙都少主的死,也有你的一份功劳?”

    “你是师父的人?”

    夜弥天做了然状,随即又自顾自摇头,“不对,师父留下的人早已清理干净。剩下的那个年纪尚小,没什么脑子,这会儿估摸着已经死在昆仑仙宗了吧。”

    他一袭金冠紫袍,俨然一副“仙都之主”的做派,脸上再也没有做奴隶时的卑微怯懦。

    晏琳琅看着这张熟悉年轻的脸庞,只感到了陌生和憎恶。

    “既然是师父的人,那便不能留了。”

    夜弥天收剑双手结印,没有给人反应的机会。

    一股汹涌的煞气自他脚下四散,霎时黑雾滚滚,宛如野马奔腾而来。

    晏琳琅见到这熟悉的术法,只觉荒诞可笑。

    婆娑万象,夜弥天竟然用她创造的术法来杀她。

    “婆娑万象,开!”

    夜弥天睁目一指,煞气迅速吞噬周遭一切,朝晏琳琅扑去。

    晏琳琅裙裾翻飞,纹丝不动,只在黑雾即将吞噬她的一刻轻启红唇,宛如复刻般道:“婆娑万象,开。”

    果然还是本宗术法使用起来最顺手。她甚至不用抬手结印,那奔腾的黑雾有短暂瞬息的凝滞。

    继而一股更为磅礴的力量如洪流反噬,将扩散的黑雾瞬间蚕食。夜弥天的幻境不攻自破,取而代之的是清水潺潺涤荡,紫莲朵朵生香,摇曳生姿。

    一切发生在须臾之间。

    夜弥天猝不及防被这股清澈的灵力击飞在地,口鼻溢血。他浑身沉重如吸足清水的棉花,连抬手反抗的力气也无,只能狼狈跪地喘息。

    “婆娑万象”一旦开展,无异于识海外放,对卷入阵内的生灵及物品有着绝对的操控力。

    可是,怎么可能?

    夜弥天咬牙,不可置信地抬头:这个女子为什么会师父的术法,还运用得这般炉火纯青?

    “你心术不正,连婆娑万象也使得这般肮脏丑陋。”

    那纤弱的女子踏着紫莲水面缓步而来,袖边灵鸟翻飞,身后星辰万里,“看好了,什么才是真正的婆娑万象。”

    女子在他面前站定,帷帽垂纱轻舞,露出一张苍白陌生的、画着两坨可笑红晕的少女脸庞。

    夜弥天没见过这张脸,但他明白,普天之下只有一个人能将第三境的婆娑万象施展到这般境界。

    “师……父?”

    夜弥天最怕的局面还是出现了,掩盖在锦衣华服下的卑怯显露无疑。

    “如今再说‘我待你不薄’这种话,已无甚意义。”

    晏琳琅抬指操控他坠落一旁的佩剑,剑指咽喉,“你与魔族合作了,为何?”

    “师父,徒儿……”

    “回答我!”

    夜弥天咬唇,捂在胸口的手掌青筋暴起。

    良久,他苦笑一声:“师父真的待我不薄吗?”

    晏琳琅审视他:“说清楚些。”

    “师父不会以为把我从奴隶笼里买回来,替我拍拍尘土,给我一口饭吃,就是对我好,我就应该感恩戴德了吧?您知道一个任人凌辱、没有尊严没有地位的奴隶最渴望什么吗?不是您心血来潮的关心,不是无关痛痒的施舍,而是权势、力量,是将那些欺辱我的人踩进泥里,让那些瞧不起我的人对我俯首称臣!”

    夜弥天缓缓直身:“可是您呢?您既没有珍宝法器赠予,也没有仙门秘籍传授,只会带我吃喝玩乐,只让我修炼一些基本的养身功法,和养一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给两顿饭就摇尾乞怜的哈巴狗没什么区别,就连‘婆娑万象’,也是我偷学而来的赝品……”

    话到这份上,夜弥天索性破罐子破摔,不介意多说两句实话。

    “真正能给我力量的人是魔族,是他们助我登上高位,拥有今天的一切。”

    “所以你和魔族联手,要彻底扫除我这个障碍。杀了我还不够,连元神也要粉碎。”

    晏琳琅平静说着,再次尝到了被背叛的切肤之痛。

    回想她远去昆仑仙宗时,夜弥天长袖善舞,主动为她鞍前马后。他从一开始帮着处理一些宫中杂务,到后来将仙都大小事宜打理得井井有条,联络汇报,事必躬亲,一如既往的谨慎本分,不曾表现出丝毫不该有的觊觎僭越。

    他用了五十年的时间一步步赢得众人的信赖,一点点获得代理仙都之权,却原来全是伪装。

    直到此刻晏琳琅才看清,夜弥天的眼里竟藏了这么多的怨与恨。

    五十年的蛰伏隐忍,真是难为他了。晏琳琅佩服。

    “道法自然,见世间美好,方知何为‘婆娑万象’。你以前受过苦,心思太重,若我说不急于教你高阶术法,是为了洗濯你的心性,你定然不信。”

    晏琳琅凝目,强忍住心口那丝异样的窒闷,“我再问你一句,魔族为何与你合作?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夜弥天抬起湿红的眼睛看她,一如多年前木笼子里那般惊惶破碎。

    他问:“师父,你真的要杀徒儿吗?”

    第08章

    第八章

    借吻

    夜弥天哀声问:“师父,你真的要杀徒儿吗?”

    晏琳琅掌控下的剑尖,不受控制地颤了颤。

    她看着面前的青年,往事历历在目。

    从刚走出奴隶笼的自卑怯懦,到端茶奉水的谨小慎微,再到后来拜师成功的喜极而泣……那时的夜弥天就像一个没有脾气的面人,对晏琳琅言听计从,随叫随到,毫无怨言。

    他又露出了这般哀求的眼神,一如多年前的笼中幼兽。

    一股强烈悲伤与怜悯交叠涌上晏琳琅心头,几乎要吞噬她的理智。她的心旌开始动摇,杀意逐渐被莫名的迷茫取代。

    这是怎么了?

    一开始,她以为自己的异样来源于强开婆娑万象耗尽灵力的虚脱,但很快,她发现了不对劲。

    理智告诉她“这个徒弟已经养废了,绝不能留”,可她的身体却沉湎于师徒旧情中,无法抑制地抗拒动手。

    熟悉的感觉,胸口突突发烫。

    不是虚脱,而是情花咒发作!

    晏琳琅抿紧唇线。看来这天杀的诅咒不仅能让她在情爱上优柔寡断、理智全无,就连面对亲情、友情乃至师生情时亦不能幸免。

    下不去手。偏偏是这个时候!

    恬静的莲池幻境起了波澜,晏琳琅不得不握住自己的右腕,试图稳住发颤的剑尖。

    夜弥天发现了她的异样,脸上掠过一丝狂喜之色,趁机猛然挣脱束缚,毫不迟疑夺剑刺向她的胸口!

    “对不住了师父,我不能留下后患!”

    晏琳琅抽身后退,只听嗤地一声,那剑刃堪堪没入她的左肩。

    好险!尖锐的疼痛暂时压制住晏琳琅心口的沸腾,唤回一丝清明。

    她的目光重新变得坚定,拼着剑刃刺深的危险飞身向前,以灵力扼住夜弥天的喉咙。

    夜弥天猛地抽出长剑,想要后退已是来不及,整个人被灵力形成的水链缚住,强行按压跪地。

    一块紫玉令牌啷当坠地,夜弥天挣扎要去捡拾,却被晏琳琅先一步收回手中。

    仙都少主令,执掌此玉牌者可号令仙都各部。

    夜弥天代管这块令牌十年,还真以为这东西是他的所有物了。

    “师父!”

    夜弥天直勾勾地看着她手中的令牌,那张讨喜的脸,已被欲望和恐惧扭曲,“师父,不要……”

    晏琳琅轻笑。

    她曾桀骜不驯,年少无知到了以为自己能改变整个世界,以为释放的所有善意都能收获等份的真心。可事实上,大多数男人都是养不熟的狗。

    “夜弥天,你说我给不了你想要的东西。”

    晏琳琅将仙都玉令收回囊中,顾不上处理肩头的伤口,忍着窒痛缓步向前,“那为师便将赐予你的东西,一样一样讨回来。”

    夜弥天这才彻底慌了,脸色瞬间褪为煞白。

    “师父,不要!求求你了,我不能再回到一无所有的日子!至少……至少这些东西要留给我!”

    然而已经晚了,晏琳琅抬指念咒,夜弥天周身的灵力便迅速蒸腾外泄,丝丝缕缕朝她飞去。

    那是她教给他的功法,有最上等的驻颜清心之法,也有重塑经脉的洗髓换骨之术。没有这些她废寝忘食改良过的术法,一个经脉受损的小奴隶便是再花百年也结不成金丹。

    既然夜弥天看不上,她便全都收回来。

    “我的金丹……我的灵力!”

    夜弥天疯了似的伸手乱抓,试图留住一丝抽走的灵力,可惜只是徒劳。

    六十年的岁月顷刻间碾过,没了修为傍身,他的凡人之躯迅速衰老,背脊如脱水的树枝伛偻干枯,三千青丝亦是褪为蓬乱的灰白。

    转瞬间,跪在地上的只余一个鹤发鸡皮、颤颤巍巍哭泣的七旬老人。

    幻境莲池中倒映出夜弥天枯槁的面容,他疯狂地揉扯长斑皱巴的脸皮,发出一声浑浊的嘶鸣。让他变回一无所有的凡人,还不如让他去死!

    “师父,徒儿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他膝行向前求饶,苍老的脸上涕泪涟涟,试图去拽晏琳琅的衣袖,“师父最是心软了不是吗?求求您大发善心,可怜可怜徒儿,再给徒儿一个机会……”

    晏琳琅避开他的牵扯,压抑住脏腑中沸腾的炽痛。

    “好,我给你个说实话的机会。魔族与你合作到底是何目的?六欲仙?*?

    都内还有多少魔族潜伏?”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夜弥天沙哑道,“我与他们各取所需,从不问过往和出处。我只知道,他们在找东西,在等一个契机,一个能改变一切的……”

    话音戛然而止。

    夜弥天惊恐地瞪大双眼,只见一团黑色的魔火从他身体里烧起,转瞬将他连人带骨烧成灰烬,连一片完整的元神都不曾留下。

    是一种极为阴险恶毒的封语咒。

    想必是他急功近利,便用仙都的税收灵石交换魔族的力量,结果在吸收接纳魔气时反被对方暗中种下封语咒,一旦他试图泄露机密,此咒便会发作,令他爆体焚烧而亡。

    与虎谋皮,自取其祸。

    一阵夜风穿堂而过,便连那点灰烬也散得一干二净。

    晏琳琅收了婆娑万象的幻境,缓神捂住肩头的伤处,朝混元玉鼎上悬浮的神女壤走去。

    她才走了两步,顿觉一阵翻江倒海的剧痛涌上胸口。她踉跄扶柱,整个人如抽去脊骨的软泥倒地。

    肩头的剑伤犹在,虽然纸做的身躯不会流血,却实在疼痛。更何况还有点点灵力的萤光正顺着捅开的伤口涌散,晏琳琅更是心疼得滴血。

    神女壤近在咫尺,只要她花点时间炼化,便会拥有一具完美的新肉躯。

    可她连抬手的力气都没了。

    她单知道情花咒会让她面对男人时心猿意马、神志不清,却不知强行违背情花咒的意愿会遭受如此之大的反噬。

    是的,脏腑的绞痛比肩上的剑伤更甚百倍,仿佛无数刀片在她胸中翻绞。若非她眼下是一具纸人,只怕高低要呕出几口心头血。

    这该死的情花咒,我这是造了什么孽?

    晏琳琅骂了几句,想动动不了,想哭哭不出。

    她只能躺在冰冷的地上,愣愣看着头顶彩绘华美的梁柱出神,伤口处飘出的灵力光点如萤虫在眼前晃荡,还怪凄美的。

    她不会要在这里躺到天亮吧?

    晏琳琅咳了声,惋惜地想:早知道就该打开窗扇,欣赏一番六欲仙都的星空了。

    ……

    九重天上,云层形成的旋涡不住涌动。

    衣袂张扬的少年神祇穿过紫霄雷电,朝旋涡中心的白玉京入口飞去。

    这一次,果然更近了些。

    快要接近入口时,只闻头顶炸开一声震天兽吼,一头巨大的白毛三睛仙兽从云层中蹿出。它张嘴露出森白的獠牙,一吼便是数道紫电劈下,黑漆漆的深渊巨口仿佛能吞下日月星辰。

    吞天兽,白玉京外的镇关神兽。

    “赐福未成,果然还是不行吗?”

    玄溟神主闲庭信步般落地,轻飘飘抬袖击散飞来的紫霄雷电,“今日心情不佳,便拿你来练练手。”

    正酣战之际,玄溟神主忽的一顿,胸口传来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意。

    他并未受伤,神明亦没有五感,那么这丝疼痛便只可能来源于……

    晏琳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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