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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5

    面对爹爹的冷漠狠心,娘亲再也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她说,她终于看清了眼前人非彼时人。

    她以为爹爹在这个时代能够做到尊重女性,奉行一生一世一双人,便是不同的。

    可如今她才明白,他们终究不同。

    我望着后院内冲天的火光,泪水模糊了眼眶,不顾一切地冲进去。

    那一刻我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救娘亲出来。

    但是一个慌慌张张的身影却挡在我之前,往自己身上泼了一桶水,便冲进了火中。

    眼前烟雾弥漫,呛得我咳出了眼泪。

    “娘亲……”

    在我即将晕过去之前,一个黑衣人将我蒙面带走,凌空而起,飞驰在京城上空。

    我迷迷糊糊中,心如擂鼓,可却顾不得害怕,只不停地对他说:

    “救救我娘亲,我娘亲还在火里。”

    他沉默了片刻,压低了嗓音回答:

    “别担心,睡一觉就好了。”

    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我已经坐在了摇摇晃晃的小船上。

    我睁开眼,看到的是娘亲一张虚弱憔悴的面容。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拼命揉了揉眼睛,扑入她的怀中,呜咽着哭了起来。

    直到感受到娘亲温暖的臂弯,我才如梦初醒。

    “娘亲,你没有回去?”

    她抚过我的面颊,轻轻笑了。

    “我若走了,阿梨一个人在这世上怎么活的下去?”

    娘亲没有换来回现代的机会,而是跟那个名叫系统的黑衣人做了交易。

    她曾是系统手下最优秀的执行者,也难免为情所困。

    娘亲用全部积分,换来了火遁术和许多金银,准备带我去岭南的外祖家。

    娘亲说,她最初穿越过来的那一年,就曾在外祖家待过,岭南有甜如蜜的荔枝,还有开起来如烟似雾的万亩梨花。

    我不由得心向往之,紧紧攥着娘亲的手。

    “只要跟娘亲待在一起,阿梨去哪里都欢喜。”

    那一夜,船上虽锁门闭窗,但远远望着岸上官兵手中的火把光亮,还是透过窗纸,映到屋内。

    船夫一边摇浆一边道:

    “是相府在寻人,也不知京中出了什么大案,能让裴相绕过大理寺直接使唤衙门,封锁了城门,派人在全城搜捕。”

    “女娘莫怕,我们已经出来了,水路总是比陆路好走些。”

    我心头忽然咯噔一下,爹爹他……是在寻我们吗?

    娘亲走的时候,后院梨花开得正盛,是盛京中开得最早的一批。

    她什么也没有带走,只折走了院里的一枝梨花。

    而今大火烧过,满城再无梨花雪。

    此刻,那枝梨花正斜斜地插在她的鬓边,沐浴在晨光里,衬得娘亲温柔又清艳。

    黎明将至,天空下起了蒙蒙细雨,湮灭了所有火光。

    感觉到船身微微一晃,娘亲终是忍不住推开了木窗,看向烟雨朦胧的京城。

    十年前,娘亲来时雀跃新奇,如今,心如止水。

    但当她要关上木窗时,我忽然看见雨中疾奔而来一个陌生人,似乎在寻人。

    这样大的雨,那人只怕是浑身上下都要淋湿了。

    也不知要送谁,只是,无论送谁,都已迟了。

    6

    那一夜,裴珩听到外面小厮大喊“走水”,猛然从睡梦中起身。

    江清宁还在混沌中,轻轻拢住他的臂膀。

    “裴郎,春宵苦短,才不到天明,你要做什么去?”

    他不顾她的阻拦,只着一身中衣,赤着脚步入后院中庭。

    却只看到了火光冲天,灰烟弥漫。

    他的夫人和女儿还在屋里。

    他瞳孔一震,疯狂怒吼着催促小厮们去救火。

    紧接着,自己提起一桶水打湿了遍体,毫不犹豫就要冲进火场中。

    他眼中蓄满泪水,不知是被烟雾熏到还是其他。

    “瑶娘,瑶娘,我要去救我的瑶娘……”

    郡主颤巍巍地拦住他。

    “裴郎,夫人既然一心求死,又对你忤逆,我看就不必再救……”

    “滚开!要不是你,瑶娘怎么会与我赌气?我又怎么会把她关在里面?”

    裴珩发了疯似的怒斥着,冲到了房门前,想要推开。

    可他却发现,房门被他上了锁,钥匙也不翼而飞。

    他怎么开都打不开。

    看着里面的房梁断裂,重重砸在地上,轰然一声,他感到自己的心也一起碎了,痛彻心扉。

    他踉踉跄跄地退后几步,唤来几个小厮合力推开了房门。

    可大火烧尽,他拼命地在屋子里翻找着瑶娘的尸骨,不顾双手被发红的木头烫出了血泡,溃烂出血,依然感觉不到疼。

    终于,他看到了他的夫人,屋内只余下了一具烧焦的尸身。

    他难以置信地喃喃自语,“不,不是这样的,我不想让你死。”

    “我只是想让你服软,只是希望你顺从而已……”

    那是孟扶瑶提前让系统带过来的假尸身,不过障眼法,足以骗过他。

    等封棺下葬之后,就会消散。

    “一定是幻觉。”他对自己说。

    瑶娘不会丢下他一个人不管的,不可能会自焚。

    他一步步走进里面,灰烬中只留下了一枚同心玉佩。

    腰中双绮带,梦为同心结。

    是成婚那年,他赠予她的定情信物。

    下人们乌压压跪了一地,哀恸的声音响起,“大人节哀。”

    这一切都在真实地告诉着他,孟扶瑶已经不在了。

    连他们的女儿也不知所踪。

    他抱着妻子烧焦的尸体,哭得肝肠寸断。

    他就这样静静守在她的灵堂一整晚,出来时,早生华发。

    这厢,一个侍女忽然呜咽着跪在夫人的灵位前,颤抖不已。

    “大人,奴婢……奴婢对不起夫人。”

    裴珩眼眸猩红,“你何错之有?”

    “那日江姨娘是自己不小心掉下水的,还要栽赃给夫人,说这样才能证明她在大人心目中的地位,奴婢在一旁修剪花枝,不慎听到,可奴婢实在害怕,才未将实情说出。”

    她哭得崩溃,“不成想却害死了夫人,奴婢家人受过夫人恩惠,实在愧悔。”

    那一刻,裴珩才终于明白,是他的多疑害死了夫人。

    他的夫人是清白的。

    走出灵堂后,他面容憔悴。

    郡主小心翼翼凑上前,眉梢眼角还带着掩不去的得意。

    她以为,孟扶瑶死后,她就会顺势上位,成为板上钉钉的丞相夫人。

    从此过上万人之上的生活。

    在见到江清宁的那一刻,裴珩怒火中烧,把所有怨气都撒在她的身上。

    “你当真卑鄙无耻,不仅诬陷夫人推你下水,还害的夫人失去了我们的嫡子,绝望自焚,你简直……罪该万死!”

    一个个耳光狠狠甩了下去,江清宁的嘴角被打出丝缕血痕。

    她瘫软着跪倒在地上,呆怔了良久,忽然嘲讽。

    “事到如今,也无需隐瞒了,我本想借助你的权势,给自己挣一个前程,可是你不配……活该断子绝孙,孤独终老!”

    江清宁轻蔑地笑了。

    “至于你夫人,许是早就存了死志吧,连我都看出来了,次次见她,她都苦着脸。”

    “害死她的人,明明是你自己。”

    裴珩踉跄了几步,难掩震惊。

    原来,孟扶瑶一直都没有原谅过他。

    她宁愿死也不愿意留在他的身边。

    他派人四处寻找女儿的踪影,封锁了城门,可还是寻不到他们的阿梨。

    “阿梨,瑶娘,你们在哪里……”

    愧疚之下,他每日喝得酩酊大醉,不日又被州官催促,去到冀州治水。

    巡查堤坝的时候,望着江水滔滔,裴珩忽然萌生了幻觉。

    他突然崩溃,发出一声声声嘶力竭的嘶吼:

    “瑶娘,回来——”

    凄厉悲痛的吼声在江面上回荡,无人回应。

    裴珩终于落下泪来。

    7

    丞相落水的消息传遍的那一日,连郎中都道再无回天之力。

    那一日,爹爹神情恍惚,脚下踏空,不慎坠下了江流,昏迷了三日。

    没想到他却意外苏醒。

    醒来的时候,他性情大变,身体也变得格外虚弱,当即辞去了官职,连新纳的妾室也休弃了。

    世人都议论纷纷,说自从丞相的夫人和唯一的女儿葬身火海,他就精神崩溃了。

    “听说京中的那位前丞相为爱痴狂,为了给先夫人祈福超度,愿意礼佛一生啊。”

    “唉,有因必有果,谁知他是不是对不起那位夫人呢?”

    …

    我和娘亲在岭南生活了五年。

    她对外称死了丈夫,我们孤儿寡母,得到了街坊邻居的许多帮助,日子过得舒心遂意。

    岭南的荔枝很甜,这里的冬天也不像京城那样漫长寒冷。

    我已到及笄之年,娘亲时常打趣,说我生得跟她少女时越来越像了,也不知会找个什么样的郎君。

    而在云州的这五年,娘亲的心性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她带着我去策马,去学箭术,女扮男装参加林间诗会,越来越开朗起来。

    我看着她英姿飒爽的身影,仿佛看到了那个未出阁前,如海棠醉日般的少女。

    我问过娘亲,没能回到她的世界,会不会后悔。

    娘亲沉忖片刻,摇了摇头。

    “阿梨,我对所做过的一切事情都不后悔,包括认识你爹爹一场。”

    “在现代我是个孤儿,无牵无挂,体会不到孺慕之情,可这一世我有了你,就需要对你负责任。”

    后来,我没有出嫁,而是陪在娘亲身边,做起了茶商生意。

    有一次与京商交接时,我和娘亲时隔数年,再次回到了京城。

    想起从前的遭遇,我心有余悸,便在佛诞日去京郊的法华寺上香。

    可就在我上香时,那香却总是燃到一半就断掉,我心如乱麻。

    一个僧人走到我面前,为我重新轻轻插好。

    “缘起缘灭终是空,姑娘不要太过忧思了。”

    在抬头看到我的那一刻,他神情一晃,而我也震惊住了。

    此时的爹爹一身比丘尼的海青,竟然真的剃发为僧,头上九点戒疤分明,眼睑乌青,整个人清瘦得不成样子。

    他看着我的模样愣了半晌,旋即垂下了眼眸。

    “失礼了,只是觉得施主长得面善,像我的一位故人。”

    我脸色微变,一种复杂的情绪油然而生,终是唤住了他。

    “爹爹,你没有认错。”

    “我叫裴念窈,小名阿梨。”

    听到这里,爹爹离开的步伐猛然一颤。

    他垂眸不敢看我,自嘲地落泪。

    “我问过大师,只有我日日抄经祈福,才能保你娘亲投胎转世,回到另一个世界。”

    “阿梨,爹爹对不住你娘亲。”

    他深吸一口气,递给我一串檀香木的佛珠。

    “别后不知君远近,万叶千声皆是恨,余生只求阿梨……施主擅自珍重。”

    想到从前他对娘亲的种种,我没有再理会他,敬完香就匆匆离去。

    我原以为那次寺庙一别,是我们父女此生最后一次相见。

    却不曾想,那日我从寺庙出来,爹爹竟不顾戒律清规,偷偷跟随我去了闹市。

    他一身僧服,显得格格不入,惶恐又不安。

    直到看到娘亲出来的那一刻,他所有的踌躇都滞住了。

    三千世界,万般皆空,眼中只容得下一人。

    他一步一步朝娘亲走来,泪眼婆娑,而娘亲也怔住了。

    “瑶娘。”爹爹嗓音沙哑。

    “你骗我骗得好苦。”

    8

    四目相对,一双沧桑,一双平静无波。

    十年朝夕相处过,娘亲一眼便认出了他。

    她看到爹爹一身僧袍,愣了一下,随即轻笑,“好久不见。”

    她向爹爹款款行礼,却不是夫妻之间。

    是对只手遮天的裴相,权倾朝野的首辅,行的庶民之礼。

    唯独不再是她的枕边人。

    他捏断了手中的佛珠,顷刻间散落了一地。

    爹爹的眼神有一瞬间清明,转而又流露出落寞与渴望。

    “你是我裴珩的夫人,生生世世都是我的夫人,为了你,我愿意还俗,只有你能让我重新走进这红尘。”

    一言落地,引来无数异样的侧目。

    娘亲退后了几步,皱起眉。

    “你和郡主过得不好么,这又是为何?”

    却见爹爹红着眼摇了摇头,“瑶娘,我可能是疯了。”

    “我不能失去你,更忍受不了别人取代你在我身边的日子,原谅我好吗?”

    穿着海青的男人眼尾泛红。

    “你可以给十年前的我一个机会,甘愿为我留下,如今,为什么不能也可怜可怜我?”

    可是,娘亲只是摇了摇头,她不愿。

    她无比平静地告诉爹爹。

    “裴珩,我本可以不必在意你的薄情寡性,麻木地度过此生,可我这一生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你这样的人,根本不值得我真心对待。”

    “纵使是逢场作戏,我也唱不下去了。”

    “我原谅你,我早就释怀了,这样的话,你想听我便说给你听。”

    “但别的,你想要的爱,永远不会再有了。”

    良久,爹爹一言不发。

    再抬眸时,他疲惫的眼中有闪烁。

    “瑶娘,对不起。”

    他终于独自一人拾起满地散落的佛珠,向娘亲深深施了一礼,失魂落魄地离开,灰色的身影消失在茫茫薄雾中。

    【番外:裴珩】

    裴珩一直都知道,他的夫人是个特立独行的女子。

    那一年秋风萧索,满地黄花堆积,京中秋收大典上,适龄官家小姐都竞相参与比赛。

    有诗礼曲舞,令人眼花缭乱。

    孟扶瑶在那一日的舞林大会上一举夺魁,表演了独创的竹枝舞,一舞动天下。

    虽只能隔着一道帘幕瞧见她的身影,亦是惊鸿一瞥,如竹影浮动。

    他就这样隔着帘幕望着她,如窥雪中鹤。

    一颦一笑间,他的心都为此悸动震颤。

    他承认这种心动已经太过于久违。

    自从年少的白月光远嫁和亲,却客死他乡,他整日郁郁寡欢,走不出阴霾。

    所有人都告诉他要好好生活,他才打起精神,出门在大典上游逛。

    没想到便埋下了蹉跎一生的种子。

    后来,云州发了时疫,他作为赈灾的官员进入云州,不慎感染了时疫,昏迷在了路边。

    是瑶娘及时救下了他。

    等他高烧退去,再次醒来时,那少女同样带着一层面纱,笑眼弯弯。

    “这位郎君,你无事吧?”

    虽从始至终都没能见过她的真面目,可他却心动了。

    “若得妻如瑶娘,珩此生无憾也。”

    三书六礼,鸿雁为信,他们做了十载夫妻。

    他们的阿梨也是俏皮可爱,像极了她。

    直到他出征北羌,顺路剿匪时,他没能想到,昔日死去多年的白月光,竟然被掳去了贼窝里当了压寨夫人。

    裴珩见到她毫发无损,甚至活得珠圆玉润,并非没有心生过怀疑。

    只是那份年少的遗憾再次萌发,涌动的心跳早已盖过了这些疑虑。

    他的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迎娶郡主进门。

    可他的夫人,他的瑶娘并没有做错什么,还为他身怀六甲。

    百般踌躇之下,他决定纳郡主为贵妾,以正妻之礼迎入府中。

    然而,裴珩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的夫人会如此决绝,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火光冲天的那一刻,他怔怔地望着掉落下来的房梁,第一次感受到撕心裂肺。

    这是十年前,他得知郡主噩耗时都不曾有的。

    原来他早已在不知不觉中爱上了瑶娘。

    可惜为时已晚,他的瑶娘,再也不会原谅他了。

    与妻女重逢后不久,裴珩就染上了时疫。

    他不肯医治,主动离开了寺庙,在一间废弃的破庙栖身。

    高热不退的幻觉中,脑海中依稀浮现出旧日幻象。

    “若你负我弃我,我就会一死了之,回到原来的世界,与你永不相见,你也会遭到反噬,你真的愿意吗?”

    “瑶娘,此生我必不负你,若有违誓,必遭天谴。”

    裴珩最终死在了腐朽的佛龛座下。

    他此生唯一一件失信之事,让他失去了毕生挚爱。

    从此以后,他再也不会失信于她了。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许多年后,一个鸟雀呼晴的春日,有人往破败的前丞相府里望去。

    里面满园的梨花开得正盛,有风拂过,雪白纷纷飘落,如雪降落在春天。

    草长莺飞四野,月白风轻梨花。

    如今,已亭亭如盖矣。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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