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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13

    蜀山的三月仍是春寒料峭,五更时分,天也只是微明,但蜀山脚下的御剑堂已经点了灯,此时学剑的剑童们还没有到,只有杂役们在认真地做着每天例行的清扫。

    “这蜀山派可真是气派呢,就连剑童们学剑的地方也这么大。”说话的仆役叫李三,是昨天傍晚刚从临近的富源镇雇来的逃难流民。

    “那是,要不怎么说咱们蜀山派是天下第一门派呢,这里还只是每日剑童们早会的地方,往后去还有五个大殿,是各级剑童修习的地方,再往后是松苑和梅苑,是剑童们居住的地方。”李三身旁的一个仆役答道,语气里带着三份“天下第一”门派的自豪。

    “剑童们的师父,还有掌门人不住在这里么?”李三问。

    “自是不在,这御剑堂不过是剑童们学剑的地方,其实剑童还算不上是真正的蜀山派之人,正主儿们都住那上面。”那答话的仆役边说边向北窗外一指。

    李三顺着他的指点看去,只见北窗外隐约可以看到蜀山的轮廓,黑漆漆的看不真切,只觉得山势雄伟,连绵不绝,想来白天看必定是气势磅礴吧。

    “咱们蜀山一共十二峰,剑宗住在无惘峰玄天阁,气宗住在无慎峰青虹阁,术宗住在无忧峰长明阁,掌门人住在无量峰重阳殿。”

    李三听得有些糊涂,问道:“什么是剑宗,气宗?这蜀山派又分了宗派么?”

    那仆役无奈地摇摇头,“这都不知道么,你还混什么江湖。”

    李三有些不好意思,一边低头扫地,一边说:“我,我又不是什么江湖人。”

    那仆役见他有些窘,心下便更得意了几分,有心再在这个“土包子”面前显摆一下,道:“一百多年前咱们蜀山派开山师祖去世以后,就分了剑、气、术三宗,自然是剑宗最擅剑法,气宗内力最强,术宗则长于五行术法。来蜀山派学习的人,必须先在咱们这御剑堂学习蜀山派的基本功夫,过了五殿大试就可以有资格被三宗的宗主挑选,被哪一宗选走的便去修习哪一宗的看家本领。至于这掌门人么,是每十年三宗比武选出来的,如今的掌门就是九年前比武胜出的剑宗宗主,统领咱们蜀山三宗。”

    这时候,一个冷冷的声音突然横刺入两人的耳朵:“什么‘咱们’蜀山,你一个杂役算什么蜀山派的,还不赶快给我干活。”

    所有干活的杂役一听这话,马上都禁声不语,埋头干活。只有不知就里的李三还敢偷偷瞥一眼这声音的主人。只见此人约略五十来岁模样,一身素灰袍子,身材清瘦,脸上有风刀霜剑刻下的冷峻之色,在他微一侧头看向自己的时候,李三心里一颤,发现那人的一只眼珠子竟是白花花的,在这天色将明之时泛着青光,甚是诡异。

    这白眼之人站了一会儿,便向后殿走去,一直穿过五座殿堂,走到了剑童们居住的地方。不论是西首的松苑还是东首的梅苑都已经很热闹了,早起的剑童们有的已经洗漱完毕,开始在院子里伸拉筋骨,作习早课。梅苑是女剑童住的地方,虽然人数少,却因为女童们叽叽喳喳的说话声显得更热闹些。不时会有从院子里出来的剑童看到他,马上躬身施礼道:“殿监早。”他微微点头,心下甚是满意。

    是,这就是他御剑堂殿监穆显最满意的样子,一切都是那么井然有序,规规矩矩,有条不紊。每当看到这样的早晨,穆显就觉得心里格外舒泰,冷厉的脸上也似乎挂了笑,心里有一种仿佛一切都掌握于手中的安定泰然之感。

    可就在这时,一个响彻云霄的呼喊声突然撕破了这平和的清晨,“唐谧,快起床——”。穆显一皱眉,心想怎么一清早就有男童的声音从女童住的梅苑里传出来啊,虽说这里的剑童都是十五岁以下的小孩子,故没有严禁男童去女童的居所,可是一般也不可乱窜,必要有院内的执事仆役通报纪录。

    唐谧?不就是那个新来的小丫头么,怎么这时候还没起床?

    此人来头可不小啊,是术宗宗主顾青城前天亲自送来的,问及来历,顾青城却只说是从山匪手中救来的一个孤女。但穆显掌管这御剑堂将近二十多年了,眼见着各代宗主统共也没亲自送过几回人来,但凡送来了,不是学武奇才就是家世盛隆,所以自己也对那孩子留了心,只是她来了几天,也不见有什么过人之资显露,横看竖看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十来岁女童。

    “懒猪,快起床,快点起床啊——”只听那声音里透着绝望和无助。穆显寻声过去,只见梅园的一间剑童居室里一个小男孩正在使出吃奶的力气摇晃着躺在塌上呼呼大睡的唐谧,塌另一边坐着一个也是十来岁的女童,冷着脸说:“成了,成了,张尉,我说你就别叫了,我早告诉你叫不起来的,大不了咱们今天不上课去好了,不就是言行考绩扣几分嘛,有什么了不起。”

    但见那叫张尉的男童仍是不放弃,叫道:“你们当然不怕扣分数了,我,我要是再被扣就……喂,快起来,死人也该醒了”,一边说话,一边接着抓着唐谧的肩头,又是一阵猛摇。

    穆显见那唐谧就是这样被折腾得山摇地动,却仍是身体放松,闭着眼打着小呼噜,一派睡得香甜模样,略一皱眉,道:“你这么叫人是叫不醒的,你要把她的鼻子捏紧,嘴巴堵住,让她出不了气,自然就醒了。”

    张尉一听,如梦方醒,伸手就要捏鼻子,手还没触到唐谧,唐谧就一下子坐起来了,气呼呼地叫:“是谁多管闲事?”刚想再多骂两句,一看说话的是站在门口的御剑堂殿监,生生又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瞬间挤出个天真的笑脸来,道:“殿监早。”

    那叫张尉的男孩子,此时方知道是被唐谧耍弄了,气得脸都红了,怒道:“唐谧,你干嘛装睡,想拖累大家么。跟你分在一组真是倒霉。”然后一转身,跪在穆显面前,“殿监大人,求求您给我另分一组吧,我要是和此人一组,今年的五殿大试断然是过不去的。”

    “你什么意思啊你,好,这是你说要拆伙的,那就拆吧,当初咱们三个一组也不是我要求的啊,谁让你手气差抓到我们这一组了呢。我也不想拖累你啊,可是我就是天生身体差,今天真的是爬不动山,上不去无惘峰了。”唐谧说,带着三分恼怒七分委屈的样子,“我好面子,爬不起来又不好意思对你承认,只能装睡了。现在既然你讲了这话,那好吧,咱们就求殿监大人跟咱们的殿判大人讲一下,就此拆伙,我断不能拖累了你。”

    穆显看了看这三人,发现这分到一起的三人还真都有些不一般。这个大呼小叫的张尉,是近几年来蜀山剑童中资质第一差的孩子,传闻练飞剑能砸了自己的脚,练土遁能脑袋冲下被埋在土里出不来。按照蜀山的规矩,如果在御剑堂修习的剑童年满十五还没有通过五殿大试,就要送出蜀山了,这孩子十一岁来此修习,转眼已经两年,这第一试,也就是智木殿的考试还没通过,今年这孩子就是十三岁了,如果今年年末仍是连一试都过不去,那后面四试肯定也是不可能在余下的两年里通过,这种不可造之才送出蜀山也是迟早的事。

    那个冷着脸在旁边看戏的小女孩也是有来头的,她名字叫白芷薇,是楚国第一大望族白氏的嫡长孙女,这么娇贵的身份,竟然托了她在江湖中威望甚高的姨夫寒江城主陆彻辗转送到蜀山学艺。收她的时候想着这女孩子可能是一时玩儿心起了,来蜀山混混,吃不了那份苦自然就走了,今天一见她不把言行考绩分数当回事的模样,果然是并不将修习之事很放在心上。

    至于这个唐谧,宗主顾青城送来的时候倒也没多交待什么,现在看她,却是一副吃不了苦受不了累的样子。而这五殿大试都是要一组人共同完成的,这次张尉和她们两个分到一组,在蜀山的前途可真是渺茫了。思及此处,穆显便不免动了恻隐之心,道:“张尉,你若是不肯和他们一组,心中可有想要一组的同侪么?”

    没想到张尉此时看了看唐谧,小小一张脸闪过决绝神色,道:“不劳殿监操心了。”然后转头对唐谧说:“你赶快收拾好,我背你上无惘峰。”

    众人一听,都有些吃惊,唐谧不确定地眨了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语意试探:“那个,不用了,我不能拖累你啊。”

    “行了,别婆婆妈妈的,咱们既然分到了一组,就是以后一起进退的朋友了,我怎么会嫌弃你身体弱呢,以后有我就有你。快些,我背你。”张尉此时语气竟是不容置喙的断然,只觉得胸中似乎有豪气纵横,黑色的眸子烁烁有光。

    白芷薇淡淡一笑,便走出屋子洗漱去了。唐谧却还有些发愣,道:“不必,不必说得那么严重吧,咱们不过也就刚分到一组两三天么,哪到有我有你的地步。呵呵,殿监大人都允你换组了,你别错过机会啊。”

    张尉并不是很善表达的人,这时也觉得说得有些过了,可是他本就是心中有侠义的孩子,加上到了这蜀山之后,由于资质比人差,每每与人分到一组,总是别人嫌他拖累,却不曾想到谁还会拖累他。只想到自己被人瞧不起时的心境,便觉得无论如何也不能这样对唐谧,当时便下了决心,今天就算背也要把她背上山去,念及此处,便觉得心里有种荡气生层云的感觉,一热血,话就说大了。只是这小心灵里已经下了朋友间共进退的决心,便也不再有其他犹豫,很肯定地说:“没事,你别担心我。大不了今年又过不了五殿大试,最多不过满了十五回家去么,你别为我操心。你赶快洗漱吧,我在外边等你。”

    “哦,好,好吧。”唐谧答道,脸上一时间不解,迷惑,失望诸般神色一掠而过。

    殿监穆显扑捉到唐谧那复杂的神情,心下也是一动,怎么会有十来岁的小孩子有这般复杂的神情呢。待要再看看,却见那唐谧脸上已经是一派清明,哼着小曲洗漱去了。只见那个小背影走路时一蹦三跳,分明是活泼可爱的孩童模样。当下突然心念一转,莫不是这个唐谧嫌弃张尉鲁钝,不想和他一组,只是不好意思开口,便想了这个法子逼张尉先开口?要果真如此,一个十来岁孩童已有此深沉心计,岂不是可怕。思及此处,又觉得自已可能有点多虑了,怎么能以成人之心度孩童之腹,轻笑一下摇摇头便离去了。

    唐谧一边把井水舀进木盆里,一边嘀咕着:“哎,连个自来水也没有。”

    “自来水是什么水?”正蹲在一边洗脸的白芷薇问。

    “噢,我家乡的一种水,其实就是直接把水用管子引到屋子里,用起来方便很多。”

    “是么,听上去不错。对了,唐谧你家乡在哪里?”

    唐谧一愣,侧头看向白芷薇,但见白芷薇也正看向自己。她分明还只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要是在自己的世界里,不过就是个读五、六年级或者初一的小孩,可是她却已然散发出一种少女的清朗气质,明澈的眼睛望着自己,让人不由心里一动,兀自觉得仿佛可以和她做朋友一般。于是,试探着问道:“嗯,我叫你芷薇可好,我们虽然只认识了两天,也算是朋友了吧。”

    白芷薇没想到唐谧突然转到这个话题上,略顿,答道:“自然,不过自我小时候起便没什么人喜欢做我的朋友,都说我嘴巴刻毒,性子凉薄。”

    是了,唐谧犹记得第一天被送到御剑堂时,十二个剑童抽签分组,自己拿着一只写着“丙”字的竹签寻去,须臾便见到一个与自己一般穿着朱红色女剑童袍子的女孩,她手里也拿着个“丙”字竹签,正在对一个穿靛青色男剑童袍子的男孩讲话:“噢,我知道你,你就是那个第一试连考两年都过不去的张尉,传闻你这也是咱们蜀山百年一遇的。”那声音轻轻淡淡的,却仿若在放飞刀,刀刀扎在死穴上,似是不见这张尉吐血而亡便不罢休。唐谧不禁暗叹此女当真毒舌,细打量却见模样甚是柔弱,面色有些失于苍白,一双丹凤眼斜斜向上挑着,长眉入鬓,配上精致的鹅蛋脸,分明就是小小的一个画中人。再看看那个百年一遇的张尉,此时已经石化在那里,面色尴尬,讲不出一个字来。

    唐谧摇摇头,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半点为人处事的道理都不会,幸好自己虽然看上去比他们两个还小些,其实灵魂已经二十好几了,做人的道理也还是懂的,赶忙抢步过去缓和气氛。

    本以为白芷薇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如此伤人于无形的本事,此时她自己却直接讲出来,唐谧不知为何,反倒越发觉得白芷薇是有几分可爱的。想来可能是在自己的世界里,每日周旋于各种各样的人际关系,见惯太多虚情假意,如今竟有些喜欢这年少的锐利。她笑了笑,道:“嘴巴刻毒总比口蜜腹剑好,性子凉薄总比四处留情好,我倒不觉得怎样,你只说想交我这个朋友么?”

    白芷薇听了这话,也不由得仔细打量起唐谧,眼见她粉团团的小圆脸配上忽闪闪的大眼睛,分明还是个小娃娃模样,怎么眼睛里竟有这样的灵气,说起话来十足小大人的架势。心中不知如何被牵动一下,只突然觉得这小小人儿便是可以做朋友的,不觉笑了:“自然,我们从分到一组的时候,就算是朋友了。”

    唐谧也笑了,小翅膀似的长睫毛扇了扇,眼睛陡然又亮了几分,很认真地说:“那好,我告诉你,我的家乡并不在这世上,这里更像我们那个世界的古代,却也不完全像。所以我现在对这里的风物人情几乎毫不了解,你以后能否经常给我讲解一下这里的事情,别让我像一个小傻子一样。”

    白芷薇讶异地眨了眨眼睛,思索了半晌,说:“这自是可以。不过,你是如何来到这个世界的?”

    唐谧看她没有惊讶得大呼小叫,便知道果然没看错人,舒了口气,答道:“这个,我也不知道,这也是我留在这个世界要做的事之一,我必须要搞清楚为什么来的,然后才能知道该如何回去。说不定到时候也要你帮忙。”

    “能帮自然帮,不过我从不做超出我能力范围的事,我若帮别人,一般都只是举手之劳的那种。”

    “你放心,我这人恰恰从来不强人所难。”唐谧道,心里却暗叹这白芷薇真是清冷的可以,自己与她做朋友是否合适呢?可是自己现在突然从二十一世纪掉入这个时代,又不知为什么变成了自己十来岁时的样子,实在需要先找到一个可以扶持自己一把的人,目前似乎只有这个看上去心智略略成熟的白芷薇合适了,不然,总不能是那个叫张尉的傻孩子吧。

    正想到那个张尉,张尉的大脑袋便伸了过来,“两位小姐不是要洗这么长时间吧,快一点好不好,再慢就没时间吃饭了,难道想饿肚子爬山么。”

    白芷薇本来心中还有些疑问,但看到院子里已经就剩他们三个了,知道时间已然不早,便就此作罢。唐谧无奈地摇摇头,看来果然是甩不掉这个大头张,今天早上想逼走他的心机算是枉费了,便把木盆往地上一放,道:“我洗好了,你背我走吧。”

    “啊?从现在开始背么?我以为只要背你上山。”张尉有些窘。

    “自然,这两天练下来,我已是半步都走不动了,为了你不要被扣分,我刚才强提了半口真气来井边洗漱,现在只觉得气息不调,脚下发软。要不,咱们三个还是今天一起休息吧。”唐谧似乎很认真地说。不知为何,她明明知道这个张尉是个不可多得的厚道人,但见到张尉就有一种想欺负他的冲动,良心发现的时候也小小自责一下自己做人不厚道,连个小孩儿也欺负。可欺负张尉的指令仿佛已经生根于自己的脑神经,一逮到机会,便出现条件反射。

    “哎,别说了,你上来吧。”张尉说着转过身,示意唐谧过去。

    唐谧把湿漉漉的手在袍子上擦了一把,走过去,毫不客气地蹿到张尉背上。只觉得这身下小孩的脊背竟是意外的厚实,走起路呼吸平稳,似乎下盘的功夫也很扎实,看来一定是每日勤学苦练的结果了。哎,如此勤勉的一个小孩,怎么偏偏资质这么差,第一试都连考两年过不去,老天也算是够不公平了。

    其实那日初见,唐谧也没存了想甩掉张尉的心思,虽然那时已被告知这蜀山御剑堂的考绩规则是平日里的言行成绩和课业成绩都是按组给分,其目的是为了督促大家的团结合作。当然换句话说,这也意味着一个老鼠屎就能坏了一锅粥。比如这个张尉吧,如果你恰巧和此人分到一组,那么言行考绩就不用担心了,他自己肯定是不会迟到早退上课打瞌睡接话茬传小纸条什么的,顺带也会监督着同组的你和他一起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但是这个言行成绩只占最后成绩的二成,还有二成是平日的课业成绩。说道这个成绩,传闻中百年一遇的张尉就显出其老鼠屎的本色了,据说,前两年跟他一组的,由于受他连累,课业成绩都很差,要不是最后占六成的殿试成绩是按个人表现给分的话,那么与他同组的人只好和他一起背这两年不过一试的恶名了。

    即使如此,唐谧初时也觉得没太大关系。因为她并不想着自己一定要过那五殿大试来争取拜在蜀山什么宗的门下,反正只要十五岁以前能在蜀山混吃混喝,想想办法回到自己的世界就好了。就算五年之内找不到回去的办法,自己好歹也算在蜀山学了点可以在这个世界立世的东西,被送出蜀山也应该不会饿死。所以这五殿大试对唐谧不过是过之我幸,不过我命罢了。

    没想到,这个张尉偏偏不让自己瞎混。

    第一天上兵法课,授课的阎殿判什么也没讲,就让大家分组背一本叫《兵策》的书。唐谧本来是最不怕背书的,仗着从小就有强记的本事,每每考试都是在考前开夜车突击。可是翻开书傻了眼,原来认识的字没有几个,只觉得这些字似乎和汉字相仿,偶有几个甚是熟悉,但大多数构造都比现在的汉子繁复,也罢,看不懂,睡觉去也。

    “哎,唐谧,这些我都会背了,要不我帮你。”张尉似乎发现唐谧想偷懒,马上伸出了热情的援手。

    “哦,好,你帮我挡着点殿判,我睡会儿。”唐谧说,心想此小孩还真多管闲事,我不识字你帮得了么,仗着学过两遍臭显摆么。

    彼时他们三人一组围了个圈,席地坐在智木殿的地上,天气还未回暖,砖地上整铺了厚实的草席,每隔几步还放着一盆炭火,剑童们嗡嗡的背书声在耳边回响,当真是暖意融融,昏昏欲睡。

    “喂,别睡啊,阎殿判一会儿要提问的,喂,喂。”张尉不知好歹地使劲拽唐谧袖子。

    唐谧被拽得烦了,把书往脸上一举,忿忿道:“大哥,我背,我背。”

    这个张尉单单逼迫唐谧读书也就罢了,待到阎殿判提问的时候,他居然第一个举手回答。唐谧白他一眼,爱显摆的小P孩,你都已经闻名蜀山了,还不懂得做人要低调啊。

    阎殿判是个三十来岁相貌温和的男子,对张尉笑了笑,道:“张尉我知道你倒着都能把《兵策》背出来,不如换你的同组试试吧。白芷薇,可能背出前四十行?”

    白芷薇略略想了一下,朱唇轻起,缓缓背诵起来。唐谧瞄一眼阎殿判,见他脸上似有淡笑,心知可能背得不错。待白芷薇停下,阎殿判果然道:“不错,一字不差,须臾时间,也不甚解其意,就能如此,你确有强记之才。唐谧,这第一句你是如何理解的?”

    唐谧刹时头皮发麻,恨瞪张尉一眼,小P孩,你把炮火吸引过来了吧。没办法,硬着头皮答道:“回殿判,谧不知其意,只是觉得这话也无甚大意。”

    阎殿判听了倒也没不悦,道:“其实呢,这第一句就是废话,以后你们还要背很多书,所以第一件要学会的就是把废话挑出来。”

    唐谧心下一爽,暗叹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啊,突然便觉得这阎殿判怎么看怎么帅,一身藏蓝色的长袍在腰间用红色丝绦随意系着,宽袍大袖自有一种临风欲去的气势,为平和的相貌凭添三分不羁。

    “我们从第二句来开始精研,谁先说说这第二句的意思?”

    该死,张尉又要举手了,唐谧趁他手没举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将张尉欲抬的手按下。

    “你干什么。”张尉小声说,语气微愠。

    “张尉,给别人留点面子,你这样把别人衬托得都很笨。”唐谧低语,心里暗骂,你这个回答问题狂人,不知道会把我们都拖下水么。

    只是这张尉被按住了这一次却按不住下一次,如此这般,兵法课、术法课、草药课……唐谧和白芷薇不得不提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学习,只因他们这一组随时有可能被叫起回答问题和做示范。

    如此苦苦支撑了两天,唐谧这才于今晨决定无论如何要甩掉张尉。

    蜀山十二峰,高低错落,山势雄奇。山上古树蔽日,山间飞瀑碧潭,草丛林地常有奇兽异禽出没,崖边峰顶终年云雾舒卷缭绕。

    张尉一行要去的就是这蜀山十二峰中的第二高峰无惘峰,峰顶玄天阁便是蜀山剑宗所在。若说此行是爬山,其实并不恰当,只因从御剑堂到峰顶,已经有先人铺好的青石台阶傍着山势盘桓向上,拾阶而上也不算辛苦,特别是爬在张尉背上的唐谧,更是可以悠闲地看看山中风景,有心无意地聊几句闲天。

    “哎,还有多远呢?要走到什么时候?”唐谧觉得趴得有点累了,对着身下不疾不缓走着的张尉抱怨。

    “以咱们的脚程要走一个上午吧,赶在午饭前能到,剑术课从下午开始,吃过晚饭我们再下山,下山快些,御剑堂闭门前能赶回。”身下人答道,话说多了,微微有些喘。

    “什,什么?”唐谧听了心下颇为吃惊,这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是五更天就起身,吃了饭就早早上路,原来就是上一趟无惘峰玄天阁已经是一场体力和耐力的修炼了。不犹得抬头望望前路,只见无尽的石阶在山中蜿蜒回转,时而消失于密林深处,时而又峰回路转,于山穷水尽处横生一段石阶。再看看身下背着自己的男孩,细密的汗珠正顺着他的脖颈缓缓淌下,呼吸仍是均匀却略显粗重,心下不由一软,说:“张尉,你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能走。”

    “算啦,还是我背你吧,这路我都走了两年啦,背你这个小不点儿不算什么。”

    “你才小不点儿。你让我下来,这山我能上就上,上不了就算。大不了我跟殿判说不和你一组就是,反正我身体弱,资质不好,大不了十五岁以后被送出蜀山,却也不会连累到你。”

    “哎,你别妄自菲薄了,剑童入御剑堂修习都是经过诸位殿判评判过资质的,你自然是资质上佳才能在这里修习。这五殿大试是用来考评我们的,又不是用来为难我们的,只要你努力,一定能过。”

    唐谧趴在张尉背上无奈地摇摇头,何时轮到你这个蜀山剑童资质排行榜排名倒数第一的孩子来安慰我不要妄自菲薄了呢,张尉你还真是小小好人一个。只是这诸位殿判大人当年评判剑童时为何看走了眼选上了你呢,害你在这里白白瞎费工夫。

    但大约是恻隐之心动了,便觉得张尉的背上怎么趴着都不那么舒服,于是她说:“喂,我不想让你背了。”说完也不管张尉,强行从他身上跳了下来。

    唐谧抬眼看看走在他们前面的白芷薇,细瘦的小身体裹在红色的袍服中,衣带翻飞,步履轻盈,背上背的一柄细剑反射着寒光,越发显得人淡泊清冷。于是两三步窜上去,拉住她的手说:“芷薇,我们一起走。”

    白芷薇歪头看着唐谧笑了笑,说:“你还是不够厚脸皮啊,那个张大头就是内力耗尽,费掉半身武功也会把你背上去的。”

    “我知道,只是我想和芷薇一起走。走,咱们快跑,甩掉那个张大头。”说罢不由分说拉起白芷薇往前跑。

    “喂,喂,等等。唐谧,你没事么?唐谧,你一直在捉弄我是不是。”张尉喊着追上去。

    “才明白啊,你还真是百年一遇。”白芷薇又开始荼毒张尉。

    “你们两个,一个毒舌妇,一个坏心眼儿。”

    “好啊,你敢骂我们,别后悔!”

    “救命,救命,不许打人,喂喂,不许揪耳朵。别以为我打不过你们俩个,好男不跟女斗,好男不跟女斗。”

    “别跑,别跑。”

    蜿蜒的石阶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开始越来越窄,渐渐地便只能容一人独行。

    “快到了。”熟悉路程的张尉说,伸手一指远处。

    白芷薇和唐谧顺着他指去的方向,果然看见前方一座断崖绝壁之上矗立着一座气势宏伟的楼阁。

    “张尉,路怎么没有了?”唐谧发现脚下的石阶已经到了尽头,

    “再往上就要爬悬崖上的栈道了。”

    唐谧往绝壁看去,见断崖侧凿有一条不足一人宽的栈道,只有一条粗粗的铁链沿着栈道固在崖上,算是唯一可以攀扶之物。山间云雾缭绕,不时有流云掠过,那栈道便时隐时现,说不出地虚幻。

    “啊,刚才跑得腿都软了,怎么走这个东西。”唐谧瞪着张尉抱怨。

    “张尉你都走了两年了,不知道提醒我们节省些体力走这一段儿么?还没头脑地和我们一路打闹上来?”白芷薇一针见血。

    “我,”张尉也知道理亏,知道自己一时玩儿心重了,竟忘了最后是要走这段栈道的,“我忘了,要不,我背你们过去。”

    “这种时候就别逞强了,我还不想和你同归于尽。”白芷薇说。

    “罢了,罢了,下山吧,我现在的体力真是不敢走那个栈道,不开玩笑。”唐谧说着转身就往下走。

    张尉一闪身拦住了她:“不行。”

    “那你说怎么办。”

    “先歇一会儿。”

    “一时半会儿歇不过来。”

    正僵持着,一个声音横刺出来:“你们几个走还是不走,不走让让。”

    三人不约而同寻声望去,只见来路上正站着一个和张尉看上去差不多大的男孩,同样穿着靛青色剑童袍子,只是在领襟上用金线绣着金木水火四种纹样。蜀山的人都明白,这意味着这个看上去不过十二三的男孩已经通过智木、义金、仁水、礼火四殿之试,只差信土殿一试便通过五殿大试了。

    很了不起么,唐谧心下嘀咕,不就是衣服上绣了四朵小破花儿么,说话竟然这么冲,在我那个世界,就连美国总统见了老百姓还要客客气气的呢。当下回道:“自然是要走的,只不过,”唐谧看向白芷薇:“芷薇,我现在脚发软,走不动怎么办呢?”

    白芷薇自是冰雪聪明,答道:“那就坐下歇一会儿吧,我也走不动,腿打晃呢。”

    “好。”说罢,两人便一上一下坐在了石阶上。

    那男孩见了,骄傲的面孔上微有愠色,刚要说什么,张尉却先开口道:“桓澜,她们是真累了。刚才我们是一路跑闹上来的,你要是不急等一下好么?”

    被叫做桓澜的男孩看了看张尉,淡淡地说:“是么,这么容易就累了。张尉,这次和你一组的人倒真是跟你半斤对八两,旗鼓相当呢。”

    “你什么意思啊你。”唐谧跳起来,瞪着桓澜,小P孩,一对三你还公然挑衅啊。

    桓澜看看唐谧,见她不过是一个小娃娃,也懒得与她纠缠,左手一挥,低唤一声“焕雷。”便听“咻”的一声,一只比他还高的黑色巨鸟立时出现在身后。只见他脚一点地,身子跃起,在空中一个利落的旋身,便骑到了鸟背上。随即低声道:“走。”那大鸟立刻伸展双翅,冲向云霄。霎时翼风骤起,若不是张尉拉着唐谧和白芷薇,两人觉得便要被这一阵风吹落到山崖去了。

    “可恶,要杀人啊。”唐谧冲着天空叫。

    “那个就是魂兽么?”白芷薇眼里掠过一丝艳羡。

    “嗯,是。桓澜,真是很厉害。”张尉望着天空中的黑点赞叹。

    唐谧扭头看看张尉,发现那个虎头虎脑,永远很有生气的脸上竟然挂着一种说不出的落寞,那是恐怕连张尉自己都不曾发觉便悄悄爬上了他面孔的神情。

    心被牵动了一下,于是说:“我说,咱们今年一定要一起通过大试。”

    “嗯。”

    “好。”

    三个人互相看看,都觉得心头有一点热热的,便相视而笑了。

    2、天才与天才的小小对决

    “张尉,桓澜是什么人,你怎么认识他的?”

    “桓澜么,我第一年到蜀山便是和他分在一组的,都说他是蜀山百年不遇的奇才。”

    “几位同门,打扰了。不知你们是不是要去玄天阁呢?”突然,一个彬彬有礼的声音突然插进了三人的谈话。

    说话的是一个看上去似乎比张尉略大些的少年,也作剑童打扮,领襟上赫然竟也是绣了四种金色的纹样。

    唐谧看了一愣,她自是知道蜀山御剑堂收的剑童必要年过十岁,至多可以修习六年,十五岁之后若还未过五殿大试,便要送出蜀山了。

    一般从第三试开始,便会有人屡考不过,故此很多人都是十四五岁了,衣上不过绣着两三朵纹样,最后不得不黯然离开蜀山。而此人与张尉看上去不过也就一两岁差距,竟然也已经过了四殿大试,看来也是颇厉害的角色。

    但见此人眉目清俊,气质温和,唐谧便试探地开了口:“我们是要上去,只是一路上走得急了,现下腿发软,攀不了栈道,不知这位同门可以帮帮忙么?”

    不出所料,那少年道:“自是可以,我唤出魂兽来就可载几位去玄天阁。不过,这蜀山的规矩是任何弟子不可以飞上玄天阁,必须是一步步走上去,我怕……”

    “没事,怪罪下来你也是帮助我们,事情由我们顶着。再说,刚才你没见有个人已经飞上去了么,他能飞咱们怎么不能呢。”

    对方略略思索了一下,便说:“好吧。”随即一挥左手,底唤道:“飔鹜。”他身后立时出现了一只如马般大小的白色双头鹰。

    只见那只双头鹰瞳蓝喙金,白羽胜雪,一头低回一头昂扬,甚是神气。唐谧见了喜欢,拉着白芷薇就要过去。那双头鹰一见二人要靠近,低啸一声,扬起一只爪子冲她们一挥。唐谧只觉得眼前一晃,一股冷风袭来,本能地往后一闪身,险险避过爪风,顿时脸色煞白。

    “莫怕,飔鹜只是要警告你们一下,不是要伤你们。”少年忙说,“魂兽都不喜欢陌生人随便碰触。”他随即一抬手,那双头鹰便乖乖跪了下来,眼里流露出驯服之色。

    少年转向二人,微微侧身示意道:“请。”唐谧只觉得少年不过几个微小的动作,却意态风流,饶是如今还年少青涩,竟已初有芝兰玉树之风了。

    待二人跃到双头鹰背上,唐谧冲站在那里不动的张尉招招手:“喂,上来啊。”张尉却摇摇头,说:“我可以走栈道,一会儿见。”话落转身便向栈道走去。少年见状也不留他,飞身跃上双头鹰,道:“走吧。”双头鹰顿时振翅而飞,扶摇直上。

    唐谧从空中俯瞰蜀山景色,觉得与走在山中看又是一番不同,那少年仿佛也有意让她们多欣赏一下风景,本来眨眼即到的一段路,竟是迟迟未命令魂兽降落。

    她突然发现白芷薇一直不语,只是盯着悬崖出神,顺着她的眼光看去,只见一个小小的靛青色身影正攀扶着铁索缓缓前行,忽听白芷薇开了口:“唐谧,咱们三个努努力,听说过了第二殿之试便可以学习召唤魂兽了。”

    唐谧和白芷薇相处了几天,知道她其实也和自己一样并不把五殿大试放在心上,现下如此说,自然主要是想帮帮“三个”里的那一个,便答道:“放心,凭咱们这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资质,那还不容易么。”

    身后的少年噗哧笑了。

    “笑什么,很好笑么?”唐谧回头瞪了他一眼。

    “不是,想到以后还能见到两位,便不由得高兴。在下慕容斐,今年参考信土殿之试,准备投到术宗门下,希望可以尽快见到两位师妹。”

    唐谧知道御剑堂的剑童之间是不可以唤“师兄妹”的,只因还没有通过五殿大试,没有拜宗门,便没有师承,不算严格意义上的蜀山弟子。所以平时叫“同门”或者直接叫名字都是可以的。此人如此说,分明是说自己肯定能通过信土殿之试,倒要拭目以待你们两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丫头何时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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