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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周阅沉默半晌:“去吧。”

    吃过午饭,亚历山大打电话来,问严越明要不要一起骑马。

    严越明:“来啊,怎么不来。”

    开车到了郊外马场,贝岭也在,一身骑装英姿飒爽,坐在马背上,停在严越明面前。

    严越明跑了几圈马,正有了点趣味,天上下起小雨来,冒雨又跑了一圈,雨势渐大,这才牵着马避雨去。

    在休息室喝茶的空档,外头躁动起来,亚历山大去看了看,说是母马生小马驹了。

    严越明喝完茶,沿着走廊穿近路到了马房,低头看到那只浑身湿漉漉的小马驹,挣扎着站起来,好亮好精彩的一对大眼睛,媚而圆,眼尾收束细长,状若莲瓣。

    严越明看着那双黑眼睛好久,对马场的负责人说:“有人认养他吗?”“刚出生的,还没呢。”

    “养在我名下吧。”

    严越明语气很平淡。

    夜幕降临的时候,瓦林娜的妹妹来到山庄,精灵样的姑娘,蓝眼睛金色头发,跟周襄齐在大厅里跳舞。

    周襄齐见到姑娘就脸红,手脚笨拙的,不像跳舞,像避开地雷,步履维艰,扯只提线木偶都比他跳得好。

    严越明靠在二楼的大理石阑干上,低头看他们跳舞,穹顶上缀着只华丽水晶灯,地砖上倒映着又一只水晶灯,满眼满溢的浅金淡银,少年领针闪光,少女裙摆摇曳,靡丽得像是一场名利场的旧时美梦。

    严越明慢吞吞吸了口烟,烟圈成串地从他鲜红的嘴唇里吐出,又一个个破灭。

    他突然有些嫉妒这个笨蛋弟弟,因为周襄齐今年才十九岁。

    他笑了笑,有些落寞的意味,肩膀斜靠在欧柱上,懒洋洋的,撑起一副风流情态。

    严越明很快带人飞去德国,药企收购案经历和政府的反复扯皮后终于谈妥。

    德国的心理医生给他安排了新的治疗方案。

    一开始情况有好转,严越明吃了药,晚上十二点左右就会有睡意,但是到了春末的时候,又基本失效。

    他趴在马桶边抠喉咙呕吐,胃袋内壁蠕动着,把吃进去的五颜六色的药片吐了出来。

    秘书在门外给医生打电话,叽叽咕咕地控诉这个方案的不可靠。

    严越明去突尼斯转了一圈,一个人走过了蓝白小镇的街道,旅游淡季的时候再也不会摩肩接踵的亲密。

    他来到那家酒馆,点了一杯薄荷茶和冰牛奶,他喝完薄荷茶,没人喝的冰牛奶留在了柜台,老板爽快地收钱,纸币摊开又收拢的时刻,早就已经忘记了他是曾经见过的千万张旅人面孔之一。

    晚上,严越明住进那间破旅馆,一样的房间,一样的摆设,一样的浪声。

    他躺在那张床上,睁着眼睛,老旧墙纸斑驳,他又听到隔壁有情侣在做爱叫床。

    严越明笑了一声。

    他这时候终于确认,自己的人生被剜走了一块,但是他无法弥补。

    严越明想,也许这个治疗方案是可靠的,药物治疗加心理暗示,只要不断地把削弱记忆的影响,他很快就能好起来。

    但是他不愿意。

    夏天又来了。

    又。

    夏天开始循环往复,时间却像一枚图钉,把严越明牢牢钉在了早已做旧的岁时记插画上。

    ——今年的夏天太热了,新闻里说,这是三十年难遇的高温。

    宋知雨想,三十年难遇的高温,二十年难遇的大雪和十年难遇的巨大圆月,他都已经见到过。

    难遇不成为难遇,只不过活得不够长久。

    展厅里给每一位看展的客人准备了冰水,加了点薄荷和柠檬,可以自行取用。

    宋知雨摘下胸前的工作牌揣在兜里,从昏暗的通道里出来,顺手扯开了一点衣领。

    他偷偷站在冷气下,抖开点衣襟,凉气灌进去,冻得他从天灵盖到脚心都激灵,好像一听刚刚进冷藏室的白茶饮料。

    他贪够凉,从通道里走出来,到了冰水台前,正要喝水,却看到一个年轻男人呆呆站着,手里举着一次性纸杯,空的,近乎无措地望着来人。

    宋知雨上前,礼貌地笑:“你好,需要帮忙吗?”年轻男人面容俊秀,肤色皎白,眼睛鹿儿似的,忡怔,懵懂又容易依赖,闻言点了点头。

    “是要喝水吗?”宋知雨接过纸杯,接满冰水,又递给他。

    “你,你好。

    我叫周襄齐。”

    宋知雨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介绍愣住了,但是他不介意他的唐突,只是温和地点了点头。

    周襄齐看着面前的宋知雨,瘦美纤细的身段,穿白色亚麻质地的短袖衬衫和灰绿色长裤,刚才远看着,像是株初出水的芙蓉,近了,看到他的脸,雪白皎艳的面孔,鼻尖渗着细小的汗滴,两颊飞着薄薄的红,才知道,这是刚刚落生的菩萨。

    周襄齐突然想起,那天闯进表哥房间,意料之外没挨一顿揍。

    因为表哥躺在地毯上睡着了,下午一点钟,只披着条薄毯,整个人有种被落地窗透进来的阳光融化的形态。

    手边的手机开着视频,声音很小,画面很暗,有个男人在慢条斯理地喝粥,在画面里白得突兀。

    这不就是眼前这个人吗?周襄齐上前一步:“你好,你认识......”周襄齐虽傻,但是也意识到表哥手机里的隐私有它成为隐私的道理,不能随便跟人说。

    宋知雨静静地看着周襄齐的脸,目光逡巡过周襄齐的眉毛、眼睛、鼻梁和嘴唇,突然僵住了。

    他眼睫半阖着,有种无所适从的模样,抬起眼来看着周襄齐,周襄齐发现这男人已经一改方才疏离温和的模样,眼睛温柔得过分,还对他笑了一下。

    周襄齐还想再说什么,宋知雨却打断他:“天气那么热,喝些水吧。”

    这口吻情态又像是对待一个小辈了。

    周襄齐喝着水,宋知雨好像盯着他身后的那幅挂画看,眼神温温淡淡的,一句话也没说。

    周襄齐不死心:“我有一个表哥......”“嗯。”

    其实对话进展到这里已经很奇怪了,陌生人开始谈起自己的亲戚家事。

    但是宋知雨没有拒绝。

    周襄齐又结结巴巴地说不出来了,宋知雨轻声说:“他怎么了?”周襄齐斟酌半天,只是说:“他在春天的时候一直在游泳。”

    宋知雨弯眼笑:“哦。

    会游泳很好。”

    “他游得很快!......他很帅的。”

    宋知雨只能笑,心里却说,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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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0-0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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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一章

    “但是他跟很多成功人士一样,睡不太好。”

    宋知雨抿了抿嘴唇:“这样。”

    为什么没有好好睡觉?可是也只能说一句不痛不痒的“这样”。

    周襄齐又看了他一会儿,司机打电话来,他只得离开。

    周襄齐坐上了车,心想,这件事情要不要跟表哥说呢?可是又显得他嘴碎又八卦。

    也就作罢。

    这个小小的插曲很快就结束了。

    七月初,气温飙升,衣衫汗湿、蝉鸣欲嘶的时节,宋知雨搬家了。

    新家离公司更近,靠近滨港,晚上睡觉的时候能偶尔听到老式船只汽笛的声音。

    宋知雨每晚睡前都想,好梦,好梦。

    祝所有人好梦。

    七月末的时候,他简简单单地过了自己的生日。

    只请了几个朋友,做了几个菜,只喝酒和说笑,赵文订了一只蛋糕,上面用红色糖浆写着:二十八岁,自由快乐。

    举杯的时候,啤酒里冰块碰撞,没有诗歌中那种梦碎的声音。

    但是宋知雨知道,他只是被很顿很轻地敲开了一条裂缝。

    他不再是一枚封闭的果核,他把自己的宇宙疼痛地向世界袒露,世界也终于开始向他展示他的本质:时间、生活和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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