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不,应该说是伏湛肖想过这些,而作为魔王的缚杀并没有。他很善良很单纯地活着,像一只小兽,一个人承担心事一个人担负责任,以为自己在小溪里捧起水洗把脸便看到了全新的一个世界。他缓缓转过身去,还未反应过来便被扑进怀里的顾临渊给撞得一个趔趄。他脸上紧张的神情在那一刻变成了惊愕,随即他笑了,将女孩紧紧揽入怀中。无论哪个阶段的他,在遇到她的时候都不是真正的自己,可她哪一个缚杀都没有嫌弃,也没有因此畏惧他抛弃他,那么他还有什么索求呢?
卫卿跟在她的身后,步伐却是缓慢又踟蹰,目睹师父消失在无问之下后,他依然有些恍惚。因为白鹤的几句话,师父就如此从容地赴死,他究竟是抱着怎样的心情抱住那只怪物的呢?尽管,师父的心结他再迟钝也能隐约察觉到,解毒当时司马宣也和他提到过与师父的交集以及他的心病,心病不除,恐怕他此生都没办法从毒性中恢复…所以师父的身体里可以爆发出那样强大的力量,是否也是因为他的心愿已了、心病已愈呢?还有那天晚上,他其实也是忐忑地说出那句“如果我说是现在呢“,害怕司马宣看穿他拙劣的演技、害怕他真就这样离开,明明早已做好了要独立自强的准备,可没想到司马宣真的走了,他还是不免后悔难过,如果他那天竭力留住雪狼,他是否也就不会回到魔族、不会去迎战浑沌,不会……。
而世事无常,只是这样一战,他便失去了身边最重要的两个人,而浑沌这般可怖强大的怪物,单纯以人族的力量绝对不可能摆平,他们太过弱小,而道修内部早已腐朽,如此败落的种族,又如何能够抵抗外来的怪物?
如今竟是魔族的两代王联手杀死了这两只浑沌,人族在其中甚至扮演着阻碍的角色,这让他如何不感到惭愧又忧心。
第二百一十二章(1)合作
就在他惆怅之时,泷唁突然拍了拍他的肩膀。
对于这个怂恿自己师父去牺牲的魔族女人,他心中依然有些忌惮,无论是因为她两三句话就打动那么久不曾吐露剖白自己的师父,还是因为她可怕的读心天赋。不过他尽可能地克制自己没有惊得跳起来,并且保持了属于人皇的端庄,“……军师。”
白鹤倒是直截了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如果你真的因为目睹这一切而感到困顿迷茫,如果你对魔族此役的牺牲抱有哪怕一丝愧疚,就请你做好人皇的本职。”
本职……
卫卿低下头,长长叹息一声,他不了解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从来没有被教育过如何做好一个帝王、能够教他的太傅也离他而去,更何况一开始父母有意培养的对象是他哥哥而不是他…“没有人天生会当王,”伏湛的声音从前方传来,“你我都在砥砺中成长,这是件好事。仁清真君此生才高行洁,想必也会希望你成为一代明君。”
“可是……”他望着不远处天幕上的裂隙,视线没有聚焦,“我又该从何开始?”人族又该如何行进?
没有人能够回答他,在这里对人族最为了如指掌的只有他自己,而所谓帝王之道,也绝非嘴上说说便是有用的,这些这些,永远都是他自己去探寻的部分,谁都教不了他。
顾临渊抬头看了一眼裂缝。
它似乎比此前扩大了不少,就好像天空被撕开了一道口子,如同深渊般默默注视着渺小的他们,她依稀能感受到封印的力量,但或许它早已形同虚设,浑沌恐怕并不止这两只,如果再有怪物冲破封印进入魔族的疆域,后果不堪设想。
“伏湛,”她扯了扯黑蛇的衣角,“裂缝…恐怕没有这么简单,我有一计……”
黑蛇原本舒展的眉头重新拧起,但又随着她的话缓缓松开,他微微低下头,把耳朵凑近了她的唇,感受到她的吐息落在他的耳尖,痒痒酥酥,像是此刻唯一的慰藉。
“人皇,”他扭过头去,“我希望能够和人族达成一项合作。”
合作?卫卿有些困惑,且不说人皇这位置能不能坐稳,就算他回去之后能够稳住局势,和魔族合作也是天方夜谭,朝中老臣顽固不化,恐怕会竭力反对他。但他看到顾临渊坚定的眼神,以及天边带来无限压迫与恐惧的裂缝,他还是点点头:“洗耳恭听。”
“我们拟定与人族合作,沿着漠北边境至人族边境神坛修筑防御工事,派驻精兵驻扎,以应对随时可能出现的浑沌。“伏湛很清楚,其实此事独独魔族来做也并非不可,只是和混沌一战,魔族的强大、道修的腐败只有人皇目睹,而人族依旧处于一个愚昧的状态,因此他们更需要一个契机,让人族可以更深入地了解魔族,抛却蒙蔽与偏见,缓和关系、重修于好。
而卫卿的脑海中,也渐渐构出了一个大概的雏形。他确实厌倦了翻来覆去的痛恨与斗争,如果能有这样一个机会去修复两族的关系,他自然是乐意的,“朝廷那边,我会尽我所能去摆平,只是可能需要魔王借我一人。“
“让我猜猜,是畸岩?“顾临渊一针见血。
卫卿大吃一惊:“祖安师妹,你怎么变得这么厉害了?“
那当然!顾临渊要是有尾巴,此刻都要翘上天了,“毕竟我是魔族的王后呀~“
这自然是开玩笑,她虽然不了解司马宣,但是对他总有一些时断时续、迷离惝恍的印象,在记忆中,他应该是一个个人能力很强的臣子,并且外界对他的人品评价都很不错,因此他很快坐上了权臣的宝座——不过这可是高危职业,自然天天被帝王忌惮,所以策划兵变好像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反正如果司马宣真的亲近卫卿,那么依附在他羽翼之下的那些大臣也必定对他言听计从,那样一来,让了解司马宣的畸岩去扮演他,对稳固朝政应该能起到相当大的作用。
“不过,“她又顿了顿,”你不怕我们魔族趁机把控朝政吗?“
“哇——小师妹,这就‘我们魔族’啦?你也太偏心了吧!“卫卿又恢复了以前那种嬉皮笑脸的模样,他下意识想伸手拍拍她的肩,落下去却拍在男人宽厚的手掌上,气氛一度十分尴尬,他连忙跳开几步,又瞥了一眼安安静静的伏湛,”总之,嗯…我觉得这也是我这个笨脑子能想出来的,最好的办法了,我相信你,也…暂且相信魔王。“
“那就看畸岩将军答不答应吧。”伏湛淡淡道,顾临渊感觉到他的手在自己的肩头擦了又擦,心里一阵好笑。
第二百一十二章(2)合作
卫卿回过头去,畸岩在他身后静静站着,似乎已经听了很久了。她紧捂着腹部,方才的激战令她断了几根肋骨,浑沌的腐蚀实在太过强大,她一时半会也难以修复完全。
“畸岩将…”“我知道了。”女将军颔首,拳头死死捏紧,她的目光横越冻原、穿过裂缝,像是在怀念、又像是在祭奠,“这是我为你们做的最后一件事,如今吾王已去、浑沌已除,我等前朝遗老也不会继续为你效力,黑蛇……”她看了他一眼,“我们会遍布在魔域的土地上,如果你的防御工事需要驻军,我们会出现在你能看到的地方。”
流银的时代已经过去,他们的荣耀也随时间沉淀进历史中,魔族的未来再如烈阳璀璨,也不是他们这些实验残次品能看到的了。
这是她最后能做的事情。
“那军师,”伏湛看向被夜戮搂得紧紧的泷唁,两个人如今看起来倒更像是母亲和儿子,“你打算……”“当然是留下来了,对吧老婆!”夜戮立即用他的大嗓门盖了过去,果然得到了白鹤的一阵拳打脚踢,不过他乐在其中,反而粘得更紧了。
把自家老公暴打了一顿之后,白鹤终于闲下来清了清嗓子,“我会留下来的,魔族如今情况也不容乐观,大雪造成了不可逆转的损失、叛军有太多遗留问题,我作为魔族的一员,有义务帮助你来解决这些事情。”
“反正你就是要留下来,我没说错嘛老婆!”“滚啦!!”
如果不是亲眼看到两个人打情骂俏,伏湛恐怕只能凭借记忆去还原他们曾经亲密无间的场景,不过就算如此,这样的情况也是少之又少的,曾经他还一度以为泷唁是抛弃了夜弼和夜戮,而夜弼也确实因此而消沉失落过很长一段时间,若非此一役,不知他们之间的隔阂何时能够消除。
啪、啪、啪——
从地平线的另一端,鼓掌声稀稀拉拉地响了三声,顾临渊抬眼望去,果然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只是如今他已经处在崩溃的边缘,没办法使用法术飞行,只能一步步走到这里,力量无法维持破损的肉体,于是黑色的泥如同装在漏斗里一般不住地向外倾泻,沿着他倔强的脚步,流淌了一路。
“真是让人感动啊,”他皮笑肉不笑,“只是这种场面永远不可能属于我,你说我又何尝不羡慕你呢?虽然早早就死了,但好歹也可以度过一段幸福的时光,而我啊,是不会拥有幸福的呢。”
“你从来不曾理解爱,只是一味用付出去胁持回报,又如何会得到爱。”伏湛淡淡道。他听顾临渊说那些以前经历过的事情,有时都觉得毛骨悚然,沈灼槐的心理是病态的,他病态地渴求她的回应,处于一种既高高在上又摇尾乞怜的矛盾中,所幸他的临渊能够看清他疏远他,不会被他的话语所影响和操纵。
沈灼槐摇了摇头,“……你不会理解的。”他已经走到了众人面前,但他无力再突破这些人冲到顾临渊身前,所以他只是立在原地,任由体内的液体不断外泄,“在你还一无所知的时候,我就已经能听到来自神明那个世界的声音,我听到临渊说可怜我,说心疼我,说她喜欢我…你不会理解那种欣喜若狂,就算我已经成了失败品、一摊破烂,她也是这样说的。”
“所以,从那时我就在想,如果我能够改变自己的命运,我一定会好好爱她。”他的脸上重新浮现出一丝向往,然而这种虚无缥缈的幸福很快被伏湛打断,“这就是你说的‘爱她’?”他没有指向任何东西,眼神依然直视前方,可沈灼槐就是清楚他说的是什么,他苦涩地扯了扯嘴角,“是,我承认这是我对她不起,因为我会一辈子爱她、我会成神、拥有最强大的力量,所以届时我可以给她塑造出一条全新的手臂,哪怕没办法塑造,我也可以好好照顾她,这还不够吗?”
“如今这些争论还有意义吗?”顾临渊突然开口道。她哽咽着,目视着沈灼槐,他的脸上先是浮现出欣喜,很快又被她的话覆盖过去,“你对我的好,我都尽力在还清。这份人情,我不想欠你的,也不想与你再有任何交集,以前那些话,就当是送给已经死去的傀,而沈灼槐是沈灼槐,从来不是他。”
话罢,她用右手擦了擦眼角的眼泪,重新昂起头,“我们走!”
“你——”沈灼槐嗫嚅着,“你不想杀我吗?我的灵魂来自上一个轮回,只能依靠傀的身体在这个世界行动,如今这副身体已经千疮百孔,只要你动动手指,我就可以……”
一个又一个人与他擦肩而过,从此之后他们每个人都与他无关,偌大的冻原上只剩下他一个人静静孑立、自言自语,直到林沧海出现在他的面前。
他看着裂缝,喃喃地问:“这个世界是要毁灭了吧,神明?”不等她回答,他旋即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笑容,“他们没有人真正听我的话,这就是下场……”
林沧海神色凛然,目光冷厉,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浅浅瞥了一眼身后的裂缝,伴随着她的动作,风从中涌出、拨动她的长发,阳光之下,沈灼槐第一次看清了她原本的面目,海棠红的长发和碧色的眼睛,五官谈不上惊艳,但确实耐看。
“…你的皮囊就这么不堪吗?”他忍不住讥讽道。
林沧海没有理会他,“你违背了约定,我会处理掉你。不枉你觉醒了意识,有什么想说的吗?”
沈灼槐定定地看着裂缝,“她其实从来没有爱过我,是吗?”他顿了顿,像是害怕她说出跟为残忍的话一般继续说道,“但是我想让她记住我,记住我是一个为她付出过的人……可是神明,我始终不解,为什么我不能是主角呢?”
“这要问你自己。”林沧海答道。
“是你把我造出来的呀,神明,你不可以这样敷衍我。”
“我很少自诩造物主,因为大部分的你们都曾真实存在过,你们的性格是植根在魂魄里的,哪怕残缺了也会表露出来。”林沧海拧起眉,似乎不愿意再继续聊下去,“……就这样吧。”
“好,那我明白了,既然我是活生生存在过的,那么也就意味着我还是有可能与临渊在她的世界相遇,对吗?”沈灼槐笑了笑,“那么,我还是希望她能够记住我这个反派角色,而现在,反派就应该获得一个反派才有的结局——记得告诉她我做了什么。”
他向林沧海点头致意,随后他的身体突然化作一大滩黑泥向着裂缝蔓延,林沧海沉默地看着他义无反顾地冲进裂缝里,随后里面响起了浑沌的吼声,裂缝伴随着他的进入而逐渐闭合,最后重新归为一线浅浅的缝隙。
他其实并没有看起来的那么不堪,他只是累了。
林沧海握紧掌心里的流苏耳坠,眉头依旧紧锁,她也有些疲态,只是事情没有完结,她依然迫切地期待着去和那个人见一面。
第二百一十三章(1)造物
不出司马宣所料,当他带着混沌本体冲进裂缝时,并没有直面所谓的死亡,而是在一片充斥着混沌虚无的环境中漂泊流浪,死去的混沌浮尸漂在身边,很快就被其他混沌吞噬了,它们不仅没有动他,反而一见他便作鸟兽散,他不解其意,直到林沧海出现在这片虚无中。
混沌们对她拜服,这些没有具体形状的怪物对待它们的造物主无比虔诚,她所过之处,它们纷纷挪动身体为她开路,他看着她一点点走到自己身前来,脸上疲态尽显。
“那些被你创造出来的东西,死后都会来这里吗?”他瞥了一眼混沌们,开门见山地问道。
这个东西自然也指他自己,林沧海很清楚,而答案是否定的,她摇了摇头:“我还没有到达可以凭空造出一个完整人格的境界,所有有血有肉的角色,都是我的耳目所及,身心所感。”包括他也是。
“贵为造物之神明,猥自枉屈在我身边很辛苦吧。”司马宣玩弄着头发,看似无心地说道。
林沧海摇了摇头,她只觉得很幸福。
司马宣瞥了她一眼,又拊掌而笑:“也是,神明从心所欲,恐怕我这等小小魔族还入不了你的眼。”
林沧海只是微微笑着,她缓缓转过头看着他,眼底有几分迷茫,可更多是一种…司马宣无法理解的感情,他不忍抬眼,一旦对上她的视线,他总觉得那股陌生的感情便要如细水流淌进他的骨血里,压迫着他的心脏,让他的肺腔忍不住大开大合。
“……别这样看着我。”他扭过头去,却又耐不住回来看她,她的眼皮慢慢耷拉下来,好像要睡着了似的。
“抱歉,我有些累……”林沧海眯着眼睛,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舒适过了,只要是待在这个人的身边就可以感到幸福,她尚且未意识到,原来这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了?眼前的景色有些模糊,她打了个哈欠,再看向司马宣时,他的脸色依旧不怎么好看…也是,谅是谁被这样写进书里这样对待都不会有好脸色给她。
“对不起……”她又迷迷糊糊地道了个歉,“为了驯服这些家伙,熬了几天夜,让伯恢见笑了……”
伯恢?司马宣没有这个字,他讥讽地扯了扯嘴角,“这也是你给我安上的设定吗?”
林沧海却是笑起来,“这是你告诉我的、你的字,恢是宽阔宏大的意思…”她顿了顿,又晃晃脑袋,“真正的你,已经沉睡了很久,杏…最厉害的医生都说很难醒过来,但我还是想试试。”栖鹅浩:一.八七.六二四.一六.捌三
“…只是根据我的记忆,还原你可能的背景和经历的故事,从而唤醒你漂泊在外的魂魄,所以你会出现在这里。”她认真地掰着手指,“这里的你不会有任何外界的记忆,能够凭依自己而活,我……我只是看着你就好。”
司马宣撑着脑袋,一瞬间失去了呛她的兴趣。
被他用那双漂亮的红眼睛盯着,林沧海竟也有几分窘迫,但她没有躲闪他的视线,只是攥紧了衣袖,一如他们前一次会面那样。
“…看得出来,”他懒懒地说,“你还挺喜欢我的。”
林沧海低低地“嗯”了一声,没有继续说下去。
“——也是,”司马宣又换了个更为舒适的坐姿,“谁会不喜欢我?”他半开玩笑地说着又瞧了她一眼,她还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于是他继续道:“可是我谁都不喜欢,甚至想让大家跟我一起变得更糟糕,就算是这样的我,你也要喜欢?”
林沧海原本充斥着困意的眼底似乎焕发出光点,她点点头:“喜欢。”
“就算我在这个世界里爱上别人,你也要喜欢?”阴暗心理作祟,他加重了语气又问道。
林沧海再次点点头,“你已经没有和我的记忆与感情了,我可以继续喜欢你,而你喜欢谁只是你的自由,不是吗?”她顿了顿,似乎在思考下一句话该不该说出口,但她很快做出了决断,“而且…我也想知道,如果没有那一层羁绊,让我重新面对你,会不会依旧怦然心动。”
“什么羁绊?”
林沧海支支吾吾了一小会儿,在司马宣的注视下终于举手投降,“啊啊……反正也是你和我说的,是、是我的老祖宗曾经和你约定,我们族中的下一个女婴就是你的……你的……”她羞红了脸,司马宣的心情却是如雨后见晴,他面上不显,嘴上还轻哼一声,“老牛吃嫩草。”
“恐怕老祖宗也没有想到,我们族的下一个女婴竟是在几百年以后才出生的吧。”林沧海忍不住用手把耳边的碎发往后别,却发现自己哪有碎发,分明是心乱了,手指摸到的只有流苏细细密密的触感。
第二百一十三章(2)造物
“那可真够倒霉的,”司马宣轻笑几声,“那你族人如今何在?”
林沧海“啊——”了一阵,又摇摇头,“都死了,很早之前就…”她揪着宽大的袖口,柔软的布料在手指上缠绕交叠,“我是被林家的父亲养大的,他也在早年去世了。”
司马宣一时无语凝噎,半晌才缓缓道:“抱歉……”他对族人这个概念没有那么深刻,只是一种烙印在血脉里的忠诚,代表司马家做官也好,代表魔族击杀混沌也好,都是血脉驱使,他也分不清其中理性与感性占据多少。
“不,事情都过去了,”林沧海摇摇头,“——接下来,我会结束这个世界,把那个穿越者小姑娘的魂魄引回原身,”她看了看司马宣,深吸一口气,“你也会……”
“我是你的造物,”司马宣毫不客气地说,“你怎么处置,这是你的选择。”他顿了顿,语气忽然有几分缓和,“…不过呢,我会想办法记得你。”对于她妄图复活一个死人的做法,他本应该嗤之以鼻,只是当这个死人变成了他自己,他就突然体察到了被人所惦念的那种欣喜,虽说她的做法本应让他愤怒,但每当他想继续出言讽刺时,脑海里总会浮现出和她相濡以沫的那些日子,没有他厌恶的轰轰烈烈的感情,只是平淡如水的陪伴,但对于他这样无趣且恶劣的人而言,这就已经足够。
“还会再见吗?”他问。
“等你醒来。”林沧海答道。
她的话音刚落,司马宣便感受到这片虚无在慢慢地消散,他也一样疲乏了,于是索性歪过头,将脑袋靠在她的肩上,柔软卷曲的长发沿着她的脖颈和肩膀倾泻而下,他的唇动了动,还未出声便听到林沧海以极快的语速发誓似的说道:“放心好了,我不寻新欢不离开你不……”“林将军,”他懒懒地打断了她的话,“喜欢就去追求,等不下去就放弃,别对我这种人抱有期望,也别对自己要求太高。”他睁开眼,对上那双碧色的眼睛,忍俊不禁,“…我都已经死了,如果我很爱你,那么我一定会希望你能活得自由且快乐。”
“愿你能一直保持你的光亮。”
虚无散去,混沌消失,林沧海觉得自己又困又累,肩上明明靠着一个人,却轻得好像只是落了一片羽毛,到最后竟是好像被温暖的体温所包裹,她已经太久没有体会过被那个人拥抱的感觉,以至于当真的有人抱住她时,她还觉得自己在做梦。
----
听闻魔王消灭了裂缝里钻出来的怪物班师回朝,整个魔族军早就一片沸腾,夜弼领了命在阵前等候多时,身后乌泱泱一片都是意图见证魔王英姿的士兵们。
看到自己儿子干干净净站在面前,泷唁还有些不可置信:“你小子,不是说好跟魔王去阻击沈家兄弟吗?我还以为你临阵脱逃了!”
夜弼微微一笑,额头马上就挨了亲妈结结实实一弹,夜戮在一旁哈哈大笑,也被泷唁光荣送上一个白眼,一家人戏作一团,夜弼连忙解释道:“妈!这不怪我,这是伏湛的主意,他就想把我留在后方谨防人族大军……你懂吧,不是我不是我——哎哟!”
泷唁哪能不懂,什么防止人族大军,分明是防止黑蛇自己死在裂隙前,这样夜弼就可以作为托孤大臣辅佐苍燎上位,有獠牙作为底牌,他们也足以稳固住新王的地位——他这是往死路上考虑了,却不料流银翎王竟有如此大能,帮助他们解决了最为棘手的一只浑沌。
伏湛自然也明白她心中所想,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能够重新活过来已经是万幸,虽然更应珍惜,但我想,如果我可以用这一次机会换来更长远的安宁与和平…”话还没说完就被顾临渊一把捂住嘴巴:“晦气!你他妈不准再说了!”
黑蛇本应任她摆弄,不过还是忍不住伸出信子舔了舔她的掌心,敏感如顾临渊,立即缩回手去,狠狠瞪着他:“你你你,怎么突然学会耍流氓了?!”
“既然是重活一世…我也得在这方面多进步进步,对吧?”黑蛇对答如流。
话又说回来,对于司马宣,他始终心有愧疚。这一生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他也理解身为魔王究竟有多少铁锁禁锢着他的一言一行,曾经他不懂自由,也就把禁锢当作家常便饭,可尝过了恣意的滋味,他也难免会羡慕窗外的飞鸟,司马宣他…恐怕也深有感触吧。想到这里,他对泷唁颔首道:“流银翎王尚无膝下子女在世,我会为他在王都立下王墓,他为魔族、为这个世界作出了如此伟大的贡献,至少不能让他在魔族心中被遗忘。”
军师自然对此没有意见,她对这个神秘而强大的男人倒是挺好奇,只是再没有机会能够接触了。
和魔族军交代完自己在漠北荒原上战胜浑沌的事情,伏湛便把撤军和与人皇协定停战的各事项交给了夜弼,这场战斗实在是消磨了他太多精力,如今身心俱疲,只想抱着自己的王后好好休息一番。
黑蛇就这样悠闲地把尾巴搭在女孩的大腿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甩着,顾临渊掀开眼皮瞧瞧他,没好气地说:“你都没告诉我之前在玩什么把戏,现在总能说了吧?”
伏湛摸了摸她的头发,“唔”了一声,似乎是在回忆。
第二百一十四章(1)浅忆
“我做了一个漫长的梦,”他缓缓道来,“梦里,我以玉玺的视角经历了它从出生到如今的故事。它是伏姬送给当时人皇示好的一个礼物,用来防止有心之人觊觎玉玺的力量,所以那个被你我视作救命稻草的玉玺…其实是假的。她提取了我体内的‘恶’,与其他毒药混合在一起附着在她的物品上,也就是我继承遗志一直在搜寻的遗物。”
顾临渊瞠目结舌。“她还真是……你身上的毒就是伏姬弄的,这毒确实需要传国玉玺来解,她搞这一出不就是为了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伏湛长叹一口气,约莫是承认了她的猜想,他的心中恐怕早已对这个母亲失望,哪怕再有养育之恩要报,他也不愿称呼她一声“母亲”。
“而后我目睹岁月变迁,看着山河破碎又重组,人族的先皇在司马宣的辅佐下登基,国师被引入朝中制衡太傅,而后将他逼入死局,以兵变扭转了国师一手遮天的局面,却又没有推翻卫家的天下,卫鞘作为末代皇帝和司马宣的后代一起被苏姣所灭……就像是用另一个视角看待我此前生活过的世界。”他轻轻道来,说到此处,特意瞥了一眼竖起耳朵认真听的顾临渊,“此后就是沈灼槐借秦夜来的身体杀死苏姣夺取白清延的灵魂,没过多久,你就…来到了这里,或者说,‘穿越’?”
顾临渊连忙捂住一边脸,可是怎么也掩饰不了羞红的脸色,“这破玉玺知道这么多!”
伏湛忍俊不禁:“它应该在那时就保存在白清延手上——被他用特殊的手段,也许就是‘空’。”他顿了顿,见她没有其他问题,便继续娓娓道来此后利用玉玺看到的情景,如若不是亲眼所见,恐怕他也不会知晓这玉玺的背后竟有那么多的故事,而顾临渊也不由得感慨,如果不是他告诉她这些,她也不会明白为什么卫卿要去当这个没意思的人族皇帝。
“然后呢,我就遇到了林沧海,她给了我一个红色流苏耳坠,算是拉拢司马宣的信物,又告诉我需要去找白清延解决玉玺的问题,我便马不停蹄地去找他了。”伏湛抬起手臂搂紧了他的小王后,眼前又一次浮现出她当时果敢的模样,低下头吻了吻她的额头,“你做的那些事情,我都能看到,只是没有办法把我还活着的信息传递给你,那时候……真是辛苦你了。”
“你还知道我很辛苦啊!”顾临渊狠狠给他一拳,“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高中生耶,高中生年纪轻轻做王后,没这么压榨劳动力的吧!”
伏湛想了想,“那你以后就尽情压榨我,把这些都压榨回来,我听从王后的吩咐。”他举起手,一副要发誓的样子,顾临渊撇撇嘴,催促他继续说下去别整这些有的没的。
“白清延教我空,但他也只是半吊子,所以我领悟了很久,也算是不负父亲的希望吧,最终当我真正悟到‘空’的时候,白清延就消失了,而后我就发现我的肉体从见到他的那一刻起就在被他重塑,他用自己的魂魄滋养它、修复它,最终能够容纳我新生的灵魂。”他叹了一口气,白清延那副沧桑的模样是他从未见过的,或许被囚禁的时光已经太久太久,久到他早已感悟永生之无用,同时他的愤恨也化解成了一种绝望,直到他的到来,给他更为强烈的希望,“当我复活的时候,人族大军已经压境,我趁夜色潜入军营中,先去找到了司马宣给他信物,他很快就告诉了我他要回魔族的计划,在他的协助下,我…我发现秦夜来与沈家兄弟之间的那些事情——”
他莲灰色的眼睛静静地望着顾临渊,似乎在等她的一个首肯。
“……说吧,”顾临渊别过头去,“我也想知道在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恐怕你们在千华宗时,沈初茶就已经在对她下手,只是似乎假戏真做产生了感情,在娶她为妻后想办法让她拥有了至纯灵根,然后通过不断交合让她怀孕…只可惜这件事情被沈灼槐横插一脚,由于两人相貌几乎一致,所以他经常代行房事,导致秦夜来怀上的其实是他的孩子,而后沈灼槐以此威胁秦夜来,让她成为了自己的棋子。”
等他说完这段话的时候,顾临渊的表情已经变得很扭曲了。
“呃,呃,呃……”她不知道该骂什么,因为她学习骂人这么多年积攒的词汇也没办法倾泻她此刻的心情,“纯纯的初生,他妈的,沈初茶和沈灼槐……”
伏湛安抚意味地摸了摸她的脑袋,“当时我听到她在忏悔,这才得知此事,所以…我给了她能够让腹中孩子死亡的药。”他的计划原本是以此挟持秦夜来,不过思及顾临渊,他便放弃了这个想法,只是给了她那枚药丸,如果她能够吞掉药,沈初茶沈灼槐的计划会失败,她也不会被沈灼槐以此要挟,只要她想,他也可以带她离开两兄弟身边,只是……
她还是放不下那一切,哪怕它们虚无缥缈如过眼云烟。
第二百一十四章(2)浅忆
“就算如此,她的身体恐怕也被折腾得元气大伤了……”顾临渊拧着眉头,又被黑蛇拂开,他的声音还是那样温温软软的,只是到底多了一份复杂,也许是因为藏着掖着心事,顾临渊只能听出其中一二,却不知他那与平时无二的面容下到底瞒着什么,“那枚药丸不会伤及她的肉身,因为那是以道修之力对抗她体内怪物的丹药,如果这就是她的选择……”他欲言又止,伸出手摸了摸顾临渊的头发。
“……和流银翎王告别后,我便动身去找你,可是沈灼槐设下了复杂的结界,我并不能完全感知到你的气息,直到这枚铃铛——”他从腰上解下那枚漂亮的银铃,在她眼前晃了晃,铃铛没有发出声音,是个哑的,“我走的那一天,白清延把这个送给了我,他说这是给…”他顿了顿,脑袋里浮现出白清延嬉皮笑脸的样子,终究是扯了扯嘴角,“给最得意的弟子。”
顾临渊憋不住笑:“他到这时候还在想占你便宜,操……”她这个语气词还没说完,突然就意识到了什么似的差点从榻上蹦起来,“卧槽!”
“嗯?”伏湛不解其意,歪过头去,只见顾临渊抓耳挠腮一阵寻思了半天,终于抓住了记忆里的那一个苗头,“我想起来……之前刚穿越过来的时候,白清延给了我一个铃铛,说是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摇动它,会有人来救我。”
她愣了愣神,转头看向从背后抱紧她的伏湛,“白清延难道早就料到了这一天?”
伏湛摇摇头,“我不知道——至少因为这个铃铛,我被传送到了你的身边。”他不愿再忆当时血腥的场面,顾临渊就像一个破烂的布娃娃一样躺在血泊中,如果他来晚了一步……他攥紧了手中的铃铛,就像是心中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下,“救回你之后,我就与其他人一同部署今天这一战……”
“…我心知如果和准备万全的沈灼槐一战,恐怕胜算不过一半,况且就算胜了他,此后还要与浑沌激战,这样做绝非上策,当时司马宣看出来我的境界并没有到达父亲那么高,而我也知道那些地牢军绝非等闲之辈,我一旦没有坐镇中军,他们定反,所以我们合计过后,决定由他稳住那些地牢军,我留下夜弼作为底牌,然后去和沈灼槐单挑。”
“我没有打算和他耗,战斗中我发现他和浑沌力出同源,更不能久拖,恐生变数,于是我将自己当做了‘箭’。”
顾临渊瞪大了眼睛:“你的意思是……既然空是视万物为一,一视同仁,那么你自己也可以成为箭的一部分?”
“正解!”伏湛颔首,一面又高兴地亲了她好几口,“把我自己和鼗雷一起打入他的躯壳内,一招制敌,这也是他的战术。只可惜他的粉身碎骨之术正得我意,这样我就更方便将鼗雷注入他的力量中,从内部将他分化瓦解。我一直潜伏其中,我猜测以他的性格,先是借沈初茶的人脉和手段集齐材料,再是借蛇母之手获得力量,最后再将她吞噬黄雀在后——当然,我也是这样想的。”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满心满眼都是她的倒影,而顾临渊从中望见了,他属于一个王的运筹帷幄与胆壮心雄。这是他必须做的,为了保护他的民族、守护他的妻子,兵行诡道、摧锋陷阵,他变得和以往有所不同,但这种变化顾临渊并不抗拒,他依然那么温柔细腻,依然牢牢注视着她,就像往常一样。
他变了,可是也没变。顾临渊缓缓靠上他的肩膀,突然发现他似乎又长高了一些,转了个身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果然,以前她很喜欢把下巴搭在他的肩头,而现在很难磕到他的肩骨上,不过伏湛很快弯下腰让她的重量可以全部压上去,在这方面他总是很体贴。
“难怪之后你会出现在沈灼槐的旁边,”她闷闷地说,“我还以为你真的死了,整个魔族就剩下我们几个来抗了,你这个死鬼、你这个……”她突然失去了骂下去的心思,因为她听见了伏湛的心跳,和她的呼吸始终同步,他温冷的体温笼罩着她,强大的气息一点点滋润着她的丹田,她很难想象如果真的永远失去了他,她会变成什么样,魔族又会走向何方,这个世界的走向又会往哪里去,如今她只知道面前的人还活着,真好……
“不要再消失了……”她哽咽。
“我不会的,”伏湛垂下眼,将她搂紧在怀里,他的语气很平稳,就好像他们所肖想的日后平静的生活,“我一定会在你身边。”
第二百一十五章(1)晨霭
----
卫卿回到人族大营时,道修已然成了一盘散沙:有胆子大的人冒险进入神坛遗迹,发现了精神恍惚的沈初茶,他当时紧紧攥着一个玉扳指,口中念念有辞,那个人尝试带走他,可是很快被他用法术击开,那时候的沈副宗主就像是疯了一样,几乎是要把那个人置于死地,而就在他不断攻击的过程中,他的脸上身上都开始生长出可怕的青鳞,身后更是长出一条又细又长的蛇尾,那个人又惊又惧,便连忙呼叫神坛外等候的同伴将他救走,这才捡回了一条命。而后他们再回去探查一二时,沈初茶早已没了踪影。
就这样,沈副宗主的去向成了迷,而千华宗的未来前路更是一片迷雾,此前凡宗内人士无人不知实权掌握并非傀儡宗主而是副宗主,如今他一走,白清延作为罪人之子实难担当宗主大任,如是一来,恐怕要另选贤才,而这个贤才所属,整个千华宗竟找不出一个真正实力超群的青年才俊,诸位长老峰主已虎视眈眈,就等班师回朝后一举夺下宗主之位。
而人皇的军队反而显得更为平静,似乎是司马宣早有交代,他们对于胜败结果也并不惊讶,更没有慌乱。见人皇和太傅平安归来,为首的将军朝着卫卿身后的畸岩拱手鞠躬:“陛下、大将军。”
大将军是司马宣曾经担任过的职位,统领三军,总督四大主城兼督北境军事,是古往今来第一个能够手握如此大权的人,只是在卫景任后期这个职位就被撤换,分权成为多个将军,如今向畸岩汇报的此人官衔便是其中之一。
他自幼景仰司马宣,他的家族从父亲那一代起便为他效力,在司马宣被夺权后,他就此得知了司马宣那人尽皆知又无人知晓的秘密,相反,他没有因此厌恶这样一个混血,反而更为钦佩:作为魔族混血他能够在人族朝廷混得风生水起,依靠强大的智谋和勇武而在朝堂中德高望重,这是极其不易的。于是他更加努力,在父亲死后他继承了他的爵位,一边陷阵破敌,每每先登,总算是做到了如今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