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他还是笑得很温和,仿佛正在欣赏一处盎然春景,脚下的人不是那个针对他排挤他几十年的仇人,眼前的人也不是仇人的儿子、当今圣上的师父。反倒是仲蔺,在见到锦衣青年的一瞬间瞪大了眼睛,支支吾吾半晌只能憋出一句:“你…你……逖兰,你怎么会帮司马——”
那位名叫逖兰的青年卫卿有所耳闻,他是逖家的少主,祖父逖迁曾封万户侯,位居大将军,而后万世太平,逖家才慢慢转向文官的行列,其中嫡长子逖兰颇有文采、为人风雅,因此又被世人称为西京四大公子之一。
那四大公子都是世家贵族,多多少少有些文采与容貌,吸引不少西京贵族少女倾心,也正是家族中提供优渥的条件供他们读书参政,像逖兰这种年轻公子哥才能轻而易举地进入朝廷担任文职。卫卿浅浅过那四个公子的折子,不得不说,他们的遣词用句确实不落风雅,给人一种风花雪月的直观感受,只是如此绮丽浪漫的作风并不适合严肃正经的朝廷,因此卫鞘也很少批复,多半是打回国师手中重新润色再呈到皇帝手中。
“太傅于我家族有恩,我自然要倾力相报。”逖兰对着司马宣又是敬又是怕,上来便要行大礼,被男人挥袖制止,显然他这一下马屁没拍对地方,太傅依然神色淡淡,只是抬了抬下颔要他报清楚国师手下的党羽。
仲蔺惊恐地看向手握一卷名单的逖兰,心已经凉了一大截。
此前逖兰未曾倒戈时一直是他手下数一数二的智囊,毕竟身为道修他不曾接触凡尘,对于朝廷政事党派颇为不熟,而作为贵族弟子的逖兰完美弥补了他这个缺陷,为他出谋划策、处理琐事,除却行事作风华丽铺张了些,并无任何问题,仲蔺本人也十分满意。可如今他一味倒向司马宣,也就意味着他在国师位上所做的一切都瞒不住了,连带着他的支持者,都要被尽数彻查。
“逖兰…!!”仲蔺忍不住怒吼,却一下子被司马宣扼住后颈、只能颤颤巍巍地张着口,任由唾液沿着下巴往下淌。眼前的道修虽然多年未有突破,却也好歹比凡人更为强大,他如今要赶尽杀绝、恐怕是兔子也要反咬一口了。
挣扎了半晌,仲蔺已没了气力,只能喘着粗气伸出手指,断断续续地对着逖兰质问:“你…你逖家何曾受过司马家恩惠……难不成你一早就——”
“这你就错怪诩言了,”司马宣亲昵地称呼着逖兰的字,这多少令锦衣青年受宠若惊,“他逖家可从未受过我的恩惠。”
“过去没有,可未来有,四舍五入太傅对我逖家自然是有恩的。”逖兰连忙接话道。
司马宣笑而不语。
仲灏更是不忍地扭过头去:仲蔺落得如今这般境地都是他自己种下的恶果,他没有理由也没有立场替他求情,更何况他这条命还是司马宣冒着性命危险救回来的,他不可能做出恩将仇报之事。
仲蔺依然没办法接受自己的心腹临阵倒戈的现实,而且司马宣的种种行为已经证明他似乎并不打算兑现他此前书信中的“荣华富贵”,他甚至在他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收买了逖兰,拿到了所有同党的名单。
可希望再如何渺茫,他作为一个溺水者仍然会渴求去死死拽紧那最后一根稻草。咽了咽唾沫,他犹疑着,掀起眼皮瞧着高高在上的司马宣,低声道:“太傅向来以言出必行著称,那信中许诺的财富…我也不渴求过多,能安度晚年足矣……不知太傅,作何考虑?”
司马宣故作沉吟地捏了捏下巴,赤红的眼睛扫向一旁巴巴等待他下令的逖兰,笑着提过他怀中的名单,了半晌还是不发一言。他越是沉默越是笑,仲蔺就越是绝望,他和这个笑面虎打了这么久的交道,怎么可能不知道他的为人,在外从来都是一副温和谦逊的模样,对人也谈得上真诚,可在某些阴暗的方面,他可是不比每个皇帝要暴戾残忍。
良久,久到逖兰也觉得心底发慌,司马宣才不疾不徐地将名单放回青年怀中,冲他抬了抬下颔,“诩言,我老啦,一时难看这么多名字,这名单你还是收着吧。”
逖兰唯唯诺诺地应下,正欲退出堂屋,却又听闻他懒洋洋地吩咐:“嗯哼…先等等,诩言还记得我前几日提到的事情吧?国师急着等一个答案,可不能怠慢他。”
“哎……”逖兰点头如捣蒜,又故作正经地理了理衣襟,这才笑着对仲蔺说:“国师大人,太傅吩咐在下查出这一批人,就是为了…斩草除根啊。”
“斩、斩草除根……”仲蔺顿时心如落冰窟,他转头看向身后的司马宣,又瞪大眼睛盯着眼前的逖兰,一时如鲠在喉。
“是,准确来说,应该是诛九族,那些嫁出去的女眷也算在其中,都要问斩。”青年一想到自己的家族因为藏得比较深而没有被司马宣查出,便不由得感到一阵侥幸,而面上自然不能显山露水,他只是用更轻快的语气告知了这场劫难下的罪人他、以及他家族的死法,而他的逖家哪怕被查出有参与国师一案,恐怕也会因为戴罪立功而减轻甚至免除罪责,思虑至此,逖兰胸膛那积郁已久的惶惶不安早已消散得一干二净,他现在只需要扮演司马宣的一把刀便好,司马宣的命令,和他和逖家都没有半分关系。
仲蔺再次看向旁观看戏的太傅,后者慢悠悠地首肯了逖兰的说法,等到老者心如死灰地低下头,他才缓缓将目光移向同样作壁上观的青年,“诩言,向国师汇报一下牵扯到的所有人吧。”
这份死亡名单冗长得像一根燃不尽的香,落下的灰累积成无数个无辜者的白骨,一一落在仲蔺的脚边,也落在卫卿的肩头挥之不去。他才接手皇兄留下的烂摊子没几天,但是那些名单中的人其实多多少少也接触过一部分,他们好像并不像国师这样要害他性命、要害太傅性命,只是出于家族立场而迫不得已站了队,可司马宣居然因为国师一案就要将他们斩尽杀绝……他如今早已把他当成第二个师父,而师父的滥杀就好像一座大山压迫在他的背脊上,他只觉得自己积德行善一辈子恐怕也无法救赎那些枉死的魂灵。
他又看向坐在一旁太师椅上的仲灏,他也在默默听着青年把那些令他感到陌生的名字一一和盘托出,可是他的脸上没有任何动容…没有怜悯没有愤怒,没有喜悦没有解脱,他只是呆滞地坐在一旁,眼底也许隐有不忍,可他们之间的距离太遥远了,远到卫卿根本看不透他任何压抑在心底的情感。
这份名单里包括了一共六个家族,以及一些零零散散的宗族势力,等到逖兰一一汇报完这些名字,香炉已换了一盏。空荡荡的炉身里只有浅浅的烟雾萦绕,崭新的香插在底座上,默不作声地燃烧着生命。
司马宣撑着头,坐在高位上安静地听他念完,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口问道:“这就是全部了吗?”
逖兰心头一紧,却又自我安慰这是太傅多疑的性子而已,他象征性地问一问,那他便象征性地答一答:“该记的都记录其上了。”
司马宣摇了摇头。
逖兰顿时瞳孔一缩,但他很快整理好表情,毕恭毕敬地鞠上一躬,“请太傅明察,确实就这么多人。”
司马宣不依不饶地摇头。
逖兰的额头上淌下一滴冷汗。
“这……”他低头看向那字迹娟秀的名单,那是他为表忠心亲笔写下的名字,朱笔的痕迹红得刺眼,如今却好像那些人头颅里流出的鲜血一般浇在他几近冰冷的心上,“…敢问太傅,可是少了哪一家?”
司马宣笑而不语。
逖兰还未有所反应,门外已有人大呼:“大理寺卿到——”
他再转过头看向司马宣时,后者已微微扬起下颔,“诩言,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同大理寺卿交代便好,不必紧张。”他似乎刻意咬重了“不必紧张”这四个字,就好像棒槌一下一下锤在逖兰的命门,他看见大理寺卿风风火火地从正门走进司马宅,就好像当初他要出卖仲蔺一般自信又张扬。而大理寺此前除了一位少卿以外几乎都是国师的人,他若是想和大理寺卿里应外合就不能念他家的名,可那样便会被司马宣察觉出端倪,而他若是想完全开脱,则必会被大理寺卿垂死挣扎拉下水……好一个司马宣,好一个司马宣啊!
逖兰几乎要把一口牙咬碎了吞下去,可奈何司马宣盯着他的后脑勺,视线并不锐利,可他心底的慌乱却要生生将自己灼开一个洞来。眼看着大理寺卿一步步逼近,他只能绝望地闭上眼睛,再次睁开,面对的便是大理寺卿不可置信的目光了。
“诩言,”司马宣依然亲昵地直呼他的字,大理寺卿眼底的惊诧肉眼可见地增加,可逖兰又能怎么办呢,如今他已是处在悬崖边缘、逖家也是弥留之际,他除了念完名单留下最后一点体面以外没有任何办法。
“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同大理寺卿交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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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八章(1)
罅隙
等到逖兰与大理寺卿俱认罪,卫卿已经悄然离开了后门,期间仲灏三番五次想要站起身,却都被司马宣用眼神暗示制止下来,他不安地捏着身下的座椅扶手,不希望再给面前这个男人添任何麻烦。
等到司马宣手下心腹将这些人尽数押入大牢中,屋内已然再无他人,道修沉吟片刻,这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多谢司马大人救命之恩…”
司马宣仿佛没有任何负担地笑了笑,“是圣上执意要解救道长,宣不过陪同而已,道长何必言谢。”
仲灏早就在服下解药苏醒后从卫卿口中了解了事情全貌,司马宣所谓的“陪同”实际上起了关键的作用,如果不是他的倾力保护,单凭卫卿的能力岂能健全地从狡猾的沈初茶手下逃脱。可这几天观察下来也不难发觉,司马宣其人虽外表谦和低调,但言行举止间的疏离也令他相当难以接近,任何大恩大德在他口中都好像不过小事一桩,也难叫人去报恩,如此长久一来,以卫卿那种单纯的性子恐怕还真会觉得司马宣只是简单的助力。
“司马大人谦虚了,”仲灏低着头,他向来老实本分,也很难去和这种心思缜密的人打交道,只能尽可能去和他进行交涉,“蔚卿这小子脑瓜子笨,他不明白的事情我这个师父不可能不明白——司马大人恐怕也早已发觉他在门外偷听吧?唉,我只是希望他这么单纯的人不要多想,您已经为我们付出够多了,不能让他重蹈先帝的覆辙啊……”
司马宣撑着头笑得和颜悦色:“先帝有何覆辙?我等不敢妄加揣测,不过道长的意思我心领了,如今陛下刚即位,我自当好好辅佐他。”
仲灏长叹一口气,他知晓司马宣身在朝中无处不有耳,可他不过一介早已身死的道修,索性把话摊开来说:“司马大人的做法我不予置评,我明白当年那桩事是因我而起,只是蔚卿他…他太年轻了,他只会觉得您是在滥杀无辜……他很可能会因此对您心怀猜忌,您本就因此而收获了安宁的生活,又怎能——”P.O文d企鹅hao码、㈡㈨⒈⒉dd㈥㈧㈡㈥㈦㈢
“道长想错了,”司马宣站起身,轻轻拂去他肩头的灰,“我确实是在滥杀无辜。”
“陛下如何想我那是陛下的事情,我是陛下的臣子,就应该接受陛下的任何想法,如若陛下因为我滥杀无辜而将我处死,我也不应该有任何怨言。”他微笑着,把手从他的肩上挪去,一番轻飘飘的话语,仲灏却由衷感到不寒而栗,也许是此前目睹了他对仲蔺的残忍令他心有余悸,司马宣离开已久,而他还坐在原地怔然,往事不断浮上心头,他的心仿佛被人扭成一团丢进滚油里走了一圈,难言的阵痛。
……
卫卿离开司马宅邸的后门便一路小跑往王宫走,他不能让其他人发觉他的贸然离开,只有一个面善也与他亲近的小黄门在替他打掩护,幸好最近凡事多由司马宣打点,否则单凭他也没办法做到偷溜出来见证这一出令人震撼的场面。
悄悄从狗洞钻进后花园,小黄门已在此等候多时,随时准备接应他回宫,卫卿手忙脚乱地脱去身上道袍,又从荷花池里捞了把水洗干净易容过的脸,这才长舒一口气,看向身旁面色苍白的小黄门。“出什么事了?”他问,“看你这么紧张,莫非是被人发觉了?”
“奴才怎敢违背陛下命令……只是陛下,方才奴才看到许家长子慌忙进宫,觉着不对劲便跟了一路,发觉他是去见许大人,同大人说太傅——”
提及太傅,小黄门一副听了什么不该听的模样,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跪倒在地上,“陛下,请陛下降罪,奴才不该偷听许大人,更不该妄言太傅啊……”
他如此激烈的反应把卫卿吓了一跳,下意识想扶他起来又觉得尊卑有别,此前卫鞘脾气暴戾,他也不能收敛得太快,只好别扭地把伸了一半的手抽回,咳了咳,“无妨,你听到了什么就直说吧。”
小黄门这才战战兢兢地爬起来,附在他耳边道:“奴才听闻…太傅要灭许家的门,许家长子此番进宫便是要劝许大人…劝他联合其他各家起兵诛杀太傅……”
见卫卿不动声色,他才继续道,“不仅如此,许大人还说太傅……太傅是用了手段,蛊惑了陛下,还杀死了原本的亲王……曾经先帝密诏将流落在外的亲王托付给国师,可不知为何被太傅先一步得知,将其……”说罢便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卫卿心头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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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八章(2)
罅隙
可还未等他将事情细想一番,便又有侍宫人来报:“陛下,许大人求见,说、说是有要事相商,他已在殿前举家下跪,说是…陛下不见他他就带着一家老小跪一天一夜!”
“成何体统!”卫卿拧起眉头低声呵斥道。
可此前卫鞘和这位许大人确实关系不差,尤其是在他变得淫乱疯狂之后,许大人更是率先献上自己的妻子和其他大臣共用,因此备受卫鞘器重……如果他就此冷处理,恐怕也不是一件好事。思来想去,他挥手招呼那名宫人:“叫他去雅卷阁等我。”
雅卷阁是之前卫鞘命人修建的书房,距离司马宣可能经过的区域较远,他下意识觉得面见国师一党是件不光彩的事情,能躲着太傅是最好。
一见到那位看起来慈眉善目的许大人,他就立刻跪在雅卷阁的地板上不起来了,一边磕头一边声泪俱下:“陛下——还请陛下恕罪啊——!”
“你何罪之有?”卫卿赶紧让他起身,他还是不太习惯别人对他又是叩首又是跪拜的。
许大人抹了一把泪,长叹一声:“陛下不知,恕老臣也不知啊!可、可太傅说老臣有罪,老臣岂敢无罪……”
虽然早已听到司马宣作出的决定以及小黄门偷听到的内容,但卫卿还是不得不走形式地问道:“岂有此理!许大人莫急,先说说太傅如何?”
见事情已经朝着自己期望的方向行进,许大人压下心中的暗喜,压低声音道:“陛下不知,太傅与国师素来不和,如今国师造反被平,我等…不过是同国师萍水之交,可太傅不依不饶,执意加害于我等,意图将我族……斩尽杀绝!”
“不仅如此,请陛下深思,太傅如今平叛有功不假,可这绝非是他能凭一己之力灭除我族的理由……陛下,太傅可有同您商议哪怕一次?况且据老臣所知,太傅早已在西京内有大批暗兵,因此才能迅速为陛下清君侧,可如此强大的兵马不能掌握在陛下的手中,那就是一种威胁呀…!”
他说的确实有道理,只是卫卿很清楚自己能走到这一步,司马宣的恩情他没齿不忘,不能单纯因为面前这位国师一党的话而以怨报德,许大人之所以敢如此直白地同他坦言太傅的威胁,无非是因为并不清楚他是卫卿而不是卫鞘,那些人觉得他皇兄好哄骗,不代表他也会轻信谗言。
但,原来最开始在西京接应他的,居然是国师吗……?
可他已经犯下盗窃传国玉玺的重罪,国师一直和千华宗同流合污,岂能包庇他的“罪行”辅佐他上台?不对不对,肯定有问题,太傅对他很好,他不能去怀疑他……
卫卿垂下眼,沉吟片刻才故作不悦地说:“太傅实在胆大包天,怎么能欺上瞒下做出这种事情,许大人莫急,待朕将他传召入宫询问一番,若此事为真,朕定为你做主。”
这下许大人顿时慌了神,连忙把头在地上磕了个邦邦响,“陛下!陛下万万不可啊!那司马太傅如今一手遮天……陛下如若直接询问他,他自然有办法捂住其他人的嘴,这样谅是陛下九五之尊,也难有对策啊!”他此番进宫也是拼了老命,就赌卫鞘不甘为一介没有婚配没有实权的太傅所掌控,他还记得当司马宣说出自己无妻无妾时卫鞘惊愤的表情,若不是其他与太傅交好的大臣又是磕头又是跪地劝谏,恐怕他当场就要把那老东西给斩首了,所以后来国师提议把司马宣提拔为太傅实为架空权力时,卫鞘非常爽快地答应了。
“这——”卫卿开始头疼了,他只想赶快打发这个人离开,不想再给司马宣惹是生非,可很明显朝堂上摸爬滚打这么多年的几乎没有善茬,他们恨不得马上就达成自己的目的。思来想去,他决定先搞清楚许大人的目的,“那许卿说,你想要如何?”
许大人这才咧开嘴笑了笑,“陛下,臣不过是希望陛下和我朝能安定繁荣而已,至于太傅此人,处心积虑扰乱朝政,以臣看,必须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许大人是说,再来一次军变?”卫卿有模有样地拧起眉P.O文企鹅hao码、㈡㈨⒈⒉㈥㈧㈡㈥㈦㈢头,“可司马太傅的兵马遍布西京,饶是朕也不知其数,这……”
“陛下莫急,”眼看着皇帝跟着他的思路走,许大人心中暗暗窃喜,连忙献策道,“司马太傅虽然势大力强,但他的同党却并非钢铁之师,其中不乏有因国师与他交好的人,陛下可图之;老臣手下亦有同为太傅所害的肱股之臣,届时陛下以庆功之名将太傅及诸位宴请入宫,便可以来一个瓮中捉鳖,到那时,太傅纵有万世之才,也插翅难飞呀。”
卫卿一边懵懵懂懂地点头,一边却盘算着另外的事情:司马宣要杀这些人简单,却会落下一个遗臭万年的名头,虽然他没办法干涉太傅的想法,却也可以暗中助推,如果能给他一个顺理成章的机会来动手……
现在只需要再试探一下许大人那边对司马宣的了解程度了。
“可——”他扶起跪在地上的老臣,一面又拧起眉头苦恼地说,“朕看那司马宣有卑贱的魔族血统,恐怕身怀异能……”
“不可能,”许大人捻着胡须笑得脸上皱纹都挤在一起,“司马太傅虽有血统,可他早已如风中残烛,病体支撑不了多久,再说了,身为道修的…那位叛贼都不曾提及太傅身怀异能,想必并无威胁可言。”
“那就按许大人说的来办。”卫卿笑着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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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九章(1)
宫墙上的雪狼
司马宣毕恭毕敬地领旨进宫,没有丝毫怀疑皇帝的居心不轨。
他甚至轻松到没有携带平日里腰间的那把扁柄长剑,依旧穿着那身绛紫色的官服,满脸笑意地乘坐马车到了宫门前。卫卿派遣的宫人已在此等候迎接他的到来,毕竟是他的庆功宴,作为宴会的主角,司马宣的满面春风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更何况他平日里就始终是一副平易近人的模样,自然大家都习惯了他笑着的模样。
一百刀斧手早已埋伏在大殿两侧,由许大人及其手下门客精心安排,他们藏匿得极其隐蔽,再加上有卫卿为其打掩护,自然不容易被人发现。因此许大人也是一副喜上眉梢的模样,他睨着眼睛瞧了瞧跨过门槛的司马宣,心想他能笑的时间也不长了。
倒是卫卿,态度谦逊地亲自迎接太傅,又十分亲昵地扶他到最靠近自己的位置上落座,一旁的人都眼观鼻鼻观心,只觉得太傅如此位高权重,恐怕日后陛下也要成为他的手中傀儡。而国师一党则暗暗窃喜,同时感慨皇帝居然也能一改之前的昏庸作态,逢场作戏毫不露馅,恐怕此前的暴戾昏聩多有装模作样的成分,那他们暗地里动的手脚,是否又为他所发觉了呢?
“诸位,今夜不醉不归。”卫卿安顿好司马宣便没再回到自己的高位上,而是站在大殿中央举杯,一饮而尽。众臣见状,连忙举杯畅饮,一时间,觥筹交错、歌舞升平,好不热闹。
司马宣只是在一旁默默看着小皇帝一杯接一杯,笑着抿了抿杯中酒液,刚入口他便察觉到一股不易发觉的古怪气味,而他司马宣活了这么多年,又怎么可能不知道杯中是何物,但毕竟要假戏真做,他默默饮下了整杯酒,等待药性发作。
宴会举行到一半,不善饮的文官已醉了大半,而许大人等特地克制了饮酒量,所以只是脸上微醺。而角落里的司马宣面上隐约露出痴傻神态,又仿佛困意上涌般摇摇晃晃,眼看着便要倒下去。
许大人突然站起身。
“太傅剿除叛国贼劳苦功高,容下臣敬大人一杯。”他假意谄笑着举杯,而司马宣吃力地掀开眼皮瞧了他一眼,呆呆地笑起来,似乎没有理解他话中的意思。
机会来了。
他连忙使了个眼色给卫卿,后者会意地走到太傅跟前,不满地说:“太傅,许大人意图敬你呢,为何不予理会呀?”
司马宣还是一言不发,低着头晃着身子,完全没有搭理他的意思。
卫卿勃然大怒,将酒杯在地上一摔,力气之大,酒杯应声而碎,“大胆!”他指着司马宣,后者终于抬起头来,目光迷离地盯着他,长发散落,美眸流转,他缓缓露出一个笑容,一瞬间,股间短剑出鞘,他站起身,剑刃抵上小皇帝的脖颈,笑得愈发肆无忌惮。
“陛下呀,”他吃吃地笑着,“您可以动手了。”
刹那间,大殿四周的帘幕被人掀开,一百刀斧手从阴影里鱼贯而出,将在场所有人团团包围!
许大人也再无此前微醺的模样,他一甩袖站起身,凶神恶煞地冲司马宣吼道:“动手!”
这里的官员都多少和国师有干系,他们也都知晓计划的内容,因此装醉的装醉,没醉的悄悄躲到一旁,正打算从偏门溜走,却见殿外不知何时被皇帝的亲卫围了个水泄不通,完全没有逃脱的机会。他心头一惊,骤然意识到了事情的真相,下意识便要喊许大人的名字,可门外的亲卫下手更快,不过一声脆响,他便没了呼吸。
“太傅挟持天子,罪当如何?”司马宣问。
卫卿瞳孔微微收缩,他想向身后的男人问个明白,却又迫于眼前的势态没办法开口,情急之下只能老老实实回答:“罪…罪当诛……”
“好。”司马宣满意地点点头,又抬眸看向不远处的许大人,“摔杯为号,真是古老的方式呀,而你下在酒里的药,真以为我嗅不出来吗?看来你是急了,狗急了也会跳墙,而你等猪狗不如的东西,也只会耍这点小把戏了。”
许大人还不明白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他闻言大笑,“司马宣,你死到临头还嘴硬!挟持圣上可是死罪,你今日——难逃一死!”
司马宣没有再多言,他低头盯着案几上未喝完的酒,突然一把抓起饮尽,动作干净利落,卫卿甚至来不及喝止,他就一把将酒杯摔碎在地,脆生生的声响过后,他将短剑插回腿间隐藏的剑鞘,弓着身子,长发凌乱得几乎要遮住他那双犹如歃血的红眸,“这酒还不如我家侍女泡的茶,许大人,下次别用这么劣质的药了。”他顿了顿,蓦地轻笑一声,“也对…已经没有下次了。”
他指着地上的酒杯碎片,歪着头看向一旁自以为胜券在握的许大人,“你猜,我来摔杯,会发生什么?”
“什、什么……?”许大人不解其意,心中隐约升起一丝不妙的直觉,他不是没见过司马宣这种阴恻恻的笑,总让人觉得他才是猎人,而他们都是他的猎物。时间不容耽搁,他赶紧看向身后的刀斧手,“你们愣着干什么,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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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九章(2)
宫墙上的雪狼
没有人回应他。Qqun:他一下子也僵在了原地,身后阵阵寒气袭来,而眼前的数十具冰雕也在暗暗昭示着他的结局。许大人额上落下一滴冷汗,他下意识伸出手去擦拭,触手可及的却是一颗冰珠,冻得他手心刺骨的寒。
“太、太傅……”他想要回过头去,可心中陡然升起的莫大的恐惧,这种恐惧迫使他去盯着那些表情各异的冰雕,他们或是害怕或是惊讶,一张张他熟悉的、刀斧手的面孔,他们仿佛在痛斥他的行径、注视他的罪恶,迫使他去思考:他们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是谁、太傅吗?
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许大人,怎么不愿意回过头?”司马宣带着笑意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下一秒,余下刀斧手的惊呼已从四面八方传来:“怪、怪物…是魔族!是魔族的怪物——”
他这才战战兢兢地转过身,登时被眼前的男人吓得跌坐在地,“你…你……”他浑身都在剧烈颤抖,手指如筛子似的指着那生出狼耳狼尾魔角、身体大了一圈的白发怪物,“你可是……”名字还未喊出,已听得怪物用他再熟悉不过的声音笑道:“正是。”
司马宣,不,怎么可能……
他瞪大了眼睛尽可能去直视怪物那对如同红宝石般漂亮的双瞳,面对司马宣的步步紧逼,他仿佛被钉在原地似的一动不动,直到两人不过一步之遥,司马宣微微一笑:“许大人,我不过现出半个原形,这就说不出话了?”
“你…你不是只有……”许大人又惊又惧,暗地里却是对着印象里的司马家族谱数了又数,此前国师也有提到过的,到他这一代血脉早已衰微,连魔角都化不出来,又怎么可能出现高级魔族才有的天赋?疯了吗?
司马宣颔首,“是,确实只有微弱的血脉,但很可惜,流银翎王并不在乎谁是混血谁是纯血。”
“流、流银……”许大人摸不着头脑,他虽然并未听说过这个名字,可按理来说这也是个藩王级别的角色,再看他如今的状态,难不成…
“啊,也对,许大人恐怕并不清楚这位早已入土的魔王,毕竟当初下面举荐你为孝廉的时候,我虽不直接负责你的档案,却也略略翻看过,那些事迹明显是为人添油加醋胡编乱造的,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司马宣将卷曲的长发撩至肩后,信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后者顿时浑身一颤,几乎要两眼一翻晕过去。
不等他再问,司马宣已继续喃喃道:“嗯…那时候的你还是个年轻的俊后生,有一个商贾父亲,凭借从魔域交易来的淫器,你挤掉了同乡的另一位才子拿到了孝廉的名头,负责审查你的是国师手下那位早已去世的曹大人,而那时的我——还是卫澜亲任的三军大都督。”
卫澜…许大人怎敢忘记这个名字,他再如何无知也不会不清楚这个名字背后的重量,就是这位皇帝年纪轻轻率军一统天下,同时与魔族达成了和平协议、互通有无,在边境建立互市贸易,使得千疮百孔的王朝最终成为欣欣向荣之态……同时,他也是先帝卫景任最敬重的父亲。
再一看,眼前的司马宣在展露出魔族姿态后,竟一瞬间年轻了十多岁,如今的他并不似之前那个中年男人,而更像是中年男人的儿子,而世人常言魔族长寿,原来、原来这才是他的真面目……
所以一些德高望重的老臣都尊敬地称他为“司马大人”,他们到死都不与国师任何方便,相反,对于司马宣的敬意从头至尾,并不直呼其字,也不附带官职,归根结底,是他比谁都要年长、比谁都要权重!
许大人知道自己已然输了,输得彻彻底底,他又有什么资本和这样一个强大的老臣叫板?疯了的是他才对!
那皇帝呢?他——
他猛然抬起头,却见高位上的卫卿面不改色,仿佛早已料到眼前这一切,他顿时倒吸一口凉气,低下头,扑通一声跪下了司马宣面前。
“陛、陛下…”他再不敢同年轻的皇帝说什么求情的话,在朝堂上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他还不清楚自己的结局吗?这一切恐怕都是二人的局,为的就是给他们这些涉案不深的人扣上犯罪的帽子,好直接摘掉他们的脑袋!
“…陛下何故要害老臣啊……”
卫卿斜了一眼毫不动容的司马宣,轻咳一声,“司马卿清清白白,许大人又何故要害他?”他报恩都来不及,怎么可能糊涂到倒戈相向。
大势已去。
许大人闭上眼,又给司马宣磕了三个头,“小的有眼无珠,谋害司马大人,但这些皆是小的一人之罪,无关妻子,况且小的平妻腹中已有幼子,望司马大人…”
司马宣突然哼笑一声。
“妻子,一个为了权势能把自己的爱妻共予皇帝的男人,有什么理由和我提这个要求?”他眯起眼睛盯着地上冷汗直冒的中年男人,眼前一再浮现一个娇小的身影,他心头火起,语气更是冰冷三分,“你的爱妻,更是为了你的前途同卫鞘吹了一宿的枕边风,你以为——这些我都不知道?”
“你的幼子,呵,留着难道等他长大以后替父报仇吗?”
刹那间,雪狼双目圆睁,四方楼柱皆在此刻结上厚重的霜,而那些在场的官员,包括跪地求饶的许大人都在一瞬间成为一尊尊栩栩如生的冰雕,整个大殿万籁无声,唯有冰霜蔓延开的咔咔声时不时迸发,在空荡的殿内久久回荡不去。
卫卿不由得瞠目结舌,“司马…卿,他们这是……”
“死了。”司马宣毫无感情地答道。
他突然回过头,雪白的卷发随着动作而旋开,宛若四月飞雪,被这冰天雪地的大殿衬得愈发白里透亮。
“陛下可还记得你我的约定?”
“记得的。”卫卿点点头。
“那好,”司马宣微微一笑,“老臣只有三点,望陛下谨遵:”
“第一,将所有人送还家中,令其全部族人必须守着冰雕直至融化,此后将家中尚且留存的活口全部斩首——这一点,我留下的人会替我完成,陛下只需要装病默许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