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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呵呵,凡人。

    这段时间她只能通过伏湛连接到正在外出诊的何逸,虽然他说自己就在城中多转转,但一是不好麻烦人家总是送东送西,二是她怕卫鞘怀疑何逸,那样他很可能又会开始弄幺蛾子

    唉,这下可真要把人家给扯进这趟浑水来了,顾临渊想想就格外头疼。距离卫鞘登基恐怕也不是那么久了,她该如何安排才能让一切天衣无缝呢?难道又要叫缚杀过来给她伪造假死?

    蓦地,一双大手包裹了她的小手,伏湛稍稍恢复了血色的脸出现在她正前方,少年蹲下身于她平视,目光温柔得像是她太久没有去思念的家。“没事的姐姐,”他一如既往地安抚着她,“我会去想办法让阿斯能够更加有胜算,放心吧。”

    送走了焦虑缠身的小姑娘,伏湛活动着跟随她做广播体操而稍微灵活一些的关节,慢慢踱了回去,屋内,何逸等待已久。他一只手捧着一个小瓷罐,另一只手握住他卸去部分绷带的手,半晌笑道:“想必是在这里待得太闷了,你都喜欢斗这些小家伙来了…”话罢,他从袖中掏出一根细毛笔,“我的刀客塔肯定能斗得过你的阿斯。”

    伏湛依旧白皙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语气却泛起笑意:“那便试试看吧,我的阿斯可是皇子府里头的蛐蛐。”

    窗外,一道黑影无声地掠过、停驻又离去。

    ——

    作者嘚吧嘚:王牌特工伏湛。戏精演员何逸。英语废柴顾临渊。

    第三十二章(2)暗流

    “...走了?”

    良久,何逸吐出一口气。少年颔首,皱着眉头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何大夫,你确定你可以帮我?”

    “你说过的那些渊源...”他望向身侧的男人,轻轻把手抽离他的掌控中,“还有你的那些朋友,我——”他都没有印象,一点也没有。何逸说他的父亲曾是自己母亲的情人,因而他们可以算是半个兄弟,可是他们之间的年龄实在差了太多,他虽然知道自己的记忆有所缺失,却也不得不因此提高警惕。

    况且...这件事也太不符合常理了...怎么能...

    “我知道你心存疑虑,但你的母亲...”何逸从容不迫地接道,“她是一位…很传奇的人,她喜欢打破常理,所以你不能以世俗的眼光去看她...”她的情夫多到数不胜数,父亲不过是最得宠的一个而已,他在内心腹诽。

    伏湛点点头:“...我明白了,这件事情还得快些解决,我不希望姐姐为难,而我现在这副样子——”

    “你且放心。”何逸拍了拍他没受伤的一边肩膀,他低头,视线扫过他拍过的地方,又抬起投向他,何逸一瞬间仿佛看见了曾经叱咤风云的那个女人。

    ——他在审视他,但很可惜,他并非说谎。

    “关于我的父亲...”临走前他叫住白衣的男人,语气终于带上了一丝迫切,“我梦见他把我推开、把我丢下悬崖…可后来他又对我那样好,他——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他看到原本温润如玉的男人一瞬间黑了脸,何逸抿了抿唇,手拧成拳又松开,半晌才缓缓撇开眼道:“他害死了你的母亲。”

    “其他的话我都可以信,”伏湛盯着他的脸侧,“唯独这一句不行。”

    何逸放弃了,他拂去身上无意飘上去的药渣,起身收拾药箱,“我确实存在感情用事,此事我建议你一步步恢复记忆再给予评价。”他的手指一抖,一个小瓶落在地上,伏湛眼疾手快,双指向地面一触便夹起那一瓶药丸:“这是…?”

    何逸半蹲着身子僵直在原地,沉默良久,伏湛也就这样夹着药瓶望着他,一直到他低声道:“...这是...能够压制你体内毒性的实验品药物,不一定能起效,而一旦起效你将恢复记忆。”

    “我只问不起效会如何?”伏湛轻声道。

    “...经脉尽塞、功力尽失、皮肤渗血...都有可能。”何逸垂下头,伏湛只能看到他的发顶与鼻梁两侧近乎灰白色的眼睫毛,颤抖着,犹如鸟儿脆弱的羽翼。“况且——你恢复记忆后,真的能够一如既往地对待她吗?”

    伏湛的手指摩挲着药瓶口,指尖在木塞处打转。“你先站起来。”他的声音又轻又沉,重重压在何逸背上,他如筛子般狠狠抖了一下,差点出现了一些不太可能的幻觉。

    “此事先不要声张。”他叮嘱。

    何逸颔首,他知道他的意思很多,一方面是卫鞘,另一方面则是时常以关爱弟弟为由与自己联系的顾临渊。伏湛撑在床侧,没有撬开瓶塞也没有丢掉药瓶,他就这样呆呆地握着那瓶药,仿佛握住了打开装着噩梦的盒子的钥匙。

    鸟儿向往自由,但其它动物也是如此,就连泥地里的爬虫也挣扎着想要一块更空旷的土地,他望着窗外出神。

    他经常这样做,不会有人怀疑一个病人在偷听,他只是聆听着。自从那一次重伤苏醒后,他的很多东西重新觉醒,比如过人的听力和透视般的视力,他往往能感知得很远,并不详细,模模糊糊的他却能够理解大意。

    今天他在听打理花圃的花匠闲聊,他们说哪个丫鬟打扮得美、哪个姬妾在床上发挥得最好,又有人打趣说别人压根没体会过那滋味,单凭“听来的东西”可没法判断,于是那人便反驳说,殿下那时候可持久了,也唯独在她那儿待得久,其他的莫不是草草了事?

    ...听着听着他便红了脸,便会去想顾临渊今天穿什么样的衣裙,有没有带簪花或者扎个蝴蝶结,她总喜欢披个薄斗篷,说这样就像个“巫师”,他记得这些东西都是西域那边来的怪人,父亲偶尔会提到,他们的巫术修炼体系和道修魔修都不一样,但顾临渊不像是西域人,她就是标准的中原人长相…她说过他的五官很立体,就像“石膏”打磨出来的一样,像是异国人,也许就是西域那边的模样吧。

    那花匠中又有一人说,近日里泉宁来了好几队西域那边的巫师,说最近大门看守士兵对那些巫师持蔑视态度,看都懒得看一样,说表演也没什么意思云云...他听着听着,心生一计。

    也许,不用那样大费周章地奔逃了呢?无论怎么样,能够尽可能降低损失的方法,他都要去冒险试一试。

    ——

    作者嘚吧嘚: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那么多时间更新…

    第三十三章(1)破碎的

    在卫鞘暂时入住皇宫的第五天清晨,影二如常在伏湛的屋子附近潜行巡查,蓦地,一道黑影闪出门外,他迅速警戒地握紧身侧的匕首,攻击蓄势待发。那道黑影出了门后便堪堪停下,是一道瘦高的身影,影二日日夜夜看着少年,自然清楚这便是他的身型,便道:“伏湛小兄弟?”

    那黑影一怔,影二便知道其中有鬼,莫不是真如主子猜测那般要逃,他放轻脚步渐渐靠近那道黑影,接下来的几秒里他的手臂会从后方捆住他的脖颈,然后将他交给那些负责审讯的家伙。可出乎意料的是,那人却比他先反应过来,迅速转身给了他迎面一拳,还未等他痛呼出声,伏湛已凑在他耳边低声道:“今日多有得罪...”

    一瞬间,影二冷肃的神情动摇了,他受到那一击的力量摇摇晃晃后退几步,狠狠甩了甩脑袋,半晌才傻憨憨地笑起来:“多有得罪...多有得罪...”

    伏湛拂了拂凸起的指骨,立即回房换上了那套托何逸准备的西域巫师装备,翻窗离去。

    ——

    约莫四点多钟接近五点的时刻,一阵狠狠的心悸惊醒了顾临渊。她窝在厚实的棉被里,却是一身冷汗直冒,梦里的一幕幕如砸碎在地上的玻璃一块块零碎地闪现在眼前,她扶着脑袋喘了口气,正准备躺下继续睡,房门蓦地被人敲响。

    “谁…”她小心翼翼地问。

    门外传来一阵麻雀的叫声——这是她和何逸见面的暗号。顾临渊心下不疑,便迅速开了门放人进来,之前白衣的男人一身西域的巫师打扮,对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我点了一支迷香,你先把那颗药丸吞下去恢复到正常大小,我再给你喝一滴防止被迷晕的解药。”

    “这是你们的...”难道就是伏湛的计划吗?可她这张脸可一点也不像西域那边的人。何逸摇摇头,低声道:“这是我的计划,伏湛已经吞了抑制毒性的药昏睡过去了,否则他身上的毒会和迷香一同毁掉他的神智…你先赶快吃药,马车就在后门。”

    “...届时你听我安排便是。”

    顾临渊颔首,依言照做。她隐隐能察觉到伏湛其实很信任这个何大夫,而何逸也在和她的接触过程中不断透露出自己和伏湛似乎存在一些不同于萍水相逢的关系,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变小的伏湛会相信他,再加上他医术如此高超,不似寻常游医,说不定和伏湛的道修父亲也有关系。

    一阵晕眩后,她果然恢复到了正常人的身高,虽然依然有些腰酸腿痛,却并无此前变小的那种痛苦,何逸来不及解释,只是笑了笑:“你要相信我的技术。”他将伸骨拉筋的过程加入了部分麻痹散,当然不会有什么感觉。

    说着,他从腰带上系着的口袋里掏出一小瓶滴露般的药,给她口中滴了一点,“你的那件斗篷带不了了…不然太容易被识别出来,我给你准备了一个带兜帽的。”顾临渊点点头,她也明白这个道理,于是动作麻利地换上了他事先买好的西域斗篷,“遮住脸。”何逸提醒道。

    天才翻出鱼肚白,整个庭院里的光如年久失修的炽光灯般昏暗,顾临渊能够隐约看到地上倒了一片的人:小厮、丫鬟、侍卫…甚至还有影卫。她的太阳穴突突跳动着,似乎在为了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出逃而紧张又兴奋,可她的心却上下忐忑,她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何逸带她左拐右拐,终于来到了后门处,门锁已经被人强行破坏,她不过是轻轻一推那门便如纸片糊的一般敞开了,一辆两马拉着的平板车正等候着他们,上面用灰蒙蒙的粗布裹着一个少年体型的人,又长又宽的兜帽遮住了他的面容,看不真切。

    顾临渊认得这两匹马,是卫鞘府中最好用的两匹快马。

    “上车,走。”何逸迅速拉她上了平板车,不用挥马鞭,那马自己嘶鸣一声撒开腿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快跑起来。借着朦胧的天光,顾临渊看到何逸拿了些粉抹在脸上,不过片刻五官便深邃起来,被兜帽的阴影一遮,还真如西域人那般长相。

    “这是易容粉。”何逸解释道,顺手给她的鼻尖上点了一团,只见那些白粉迅速融入皮肤中,她的鼻梁瞬间高挺起来。

    “待会侍卫来盘查,我们就说是近日进城的西域巫师团,受到大祭司的召唤回西域,你叫玛哈玛,我叫赫达,伏湛叫赫奇,我们两个是表兄弟,记住了吗?”

    顾临渊在心里默念了几遍,“记住了。”她觉得自己点头的动作随着若隐若现的城门靠近而变得格外沉重,这简直比那一次从衙门口逃脱还要刺激,之前她还是太年少轻狂,被变态卫教训过之后脾气简直被磨平了。

    啊...这不就是卫鞘的目的吗?

    她望着不远处的城墙,仿佛是它在向自己压来,带着天边纠集聚合的黑云一起,要将他们叁人碾压得粉身碎骨。远在西京的卫鞘,此刻也没用预料到他们会如此出城吧?

    第三十三章(2)破碎的

    ——

    伏湛趁无人发现影二异样的空窗期快速小跑到马概,他的动作很轻,在确认房间和马概之间只有一队巡逻的侍卫以及影二一个暗卫后他便谋划了这场出逃计划,他知道哪匹马最好,这是从打扫马概的仆人那里听来的。

    拍了拍枣红色的骏马,他用自己那双深紫色的眼睛注视着不认陌生人的马,后者怔忡半晌,竟惊惧地退后几步,缓缓伏下身来。伏湛满意地点点头,翻身越上并未装马鞍的红马,“走。”他低声道,马儿乖顺地动动蹄子,飞快地奔跑起来。

    果然,一路上都是被迷晕过去的下人,于是他身下的马蹄声便格外的响,仿佛稍一不小心就会惊醒西京的卫鞘,伏湛压低身体,尽量整个人贴在马背上,“慢——”他低喝一声,突然从马背上滑下,感受到重量减轻,马儿也悄悄停了蹄子。

    他正对着一道房门,尚且薄凉的晨风夹带着细碎的雨点拍打着他的脸、吹拂他的发,他只是静静伫立在原地,又缓缓垂下眼,唇瓣轻颤着,仿佛欲言又止良久,他回身上马,轻喝一声:“驾!”

    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

    顾临渊如是思考着,而另一方,何逸从容地下了马车同守城的卫兵攀谈起来,他的汉语发音竟有意地带了些西域口音,那卫兵还有些听不懂,让他重复了好几遍,叫她看了啧啧称奇。

    “这是?”士兵指了指车上的两人。

    “唔是,玛哈玛祭司。”顾临渊合掌恭敬地行了个礼,又指了指用粗布盖着的少年,“他系,赫奇…”

    “我的兄弟,”何逸接话,“他星病了,大祭司召唤我们回到故乡去。”话罢,他念念有辞地将手伸向少年的兜帽,那些卫兵听不懂西域语,只觉得男人神神叨叨的,一时避开几分。何逸趁此机会猛地将兜帽掀开,露出一张爬满红疹的脸,连五官都看不太清,卫兵们连忙摆摆手,躲瘟神般站到道路一侧:“快走快走!别在这里把病传给我们了!”

    何逸和气地笑了笑,又合掌准备鞠躬,那些士兵哪能忍得了那张可怖的脸,赶忙让他滚了。

    马车哒哒从西面驶出了泉宁城。

    雨点也渐渐大了起来,从此前不易被人察觉的毛毛细雨,逐渐演变成了瓢泼大雨。何逸撑起一把大伞支在平板车中央,将叁人笼罩其中。

    自少年的兜帽被取下,顾临渊就陷入了沉默,何逸将车驶出一段距离,他驾驶的速度并不快,如果她此刻跳车而逃会有很大的胜算能够远离他。顾临渊攥紧兜帽的边缘,将半张脸都埋了进去。

    “他不是伏湛,对吧”她的声音在颤抖。

    何逸低低地笑起来。“聪明,他只是一具西域人的尸体,巫师团里确实有人生了红疹,也确实死了一部分人,所以我买下了他”

    “为什么?”她的视线死锁在他挺拔的背脊上,每一个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她下意识地想要结咒,不顾沉灼槐的劝阻,哪怕要付出代价也可以。

    何逸垂下眼,顿时失去了声音。

    “这是他的计划。”他低声说。

    ——

    天色愈渐阴沉,豆大的雨点狠狠砸在少年的斗篷上,他骑着快马,怀里紧搂着一个昏睡中的女童,一路朝着南门驶去。偶尔有一道闪电如天罚劈下,他深邃的五官骤然被映亮,同时还有眼前的路——虽是清晨,可因为此前将下不下的雨而格外昏沉,如今暴雨倾盆,铅云层层更是将天空遮了个密不透风。

    轰——

    惊雷接着又一道闪电,伏湛不疾不徐地抓着鬃毛刹住马儿,哒哒声逐渐融入雨点击地的声音,最终消失,他脱下斗篷裹住怀里的女童将她留在马上,抚摸着骏马的头,他低语几句,随后独身向前走去。

    他的身后,马儿低鸣一声掉头离去。他不想牵连无辜的人,那个孩子会被送回那家人的门口。

    他的身前,一把黄伞、一把软椅,男人背后是数不清的士兵。大理寺的人。

    雨水打湿了他的长发,它们紧贴在他的眼皮上,模糊了他的视线也遮盖了那双在闪电下熠熠闪着光芒的紫色双眼,少年的胸口平缓起伏着,他依然穿着那一套此前行动时穿的夜行衣,身上却一把武器都没带。

    “平民伏湛查案有功,我怎能不好好感谢一番呢?”

    卫鞘在伞下笑。

    一支飞矢射进少年的右肩。

    “临渊呢?”他平静地问。

    “…不知。”少年的声音含着隐忍,沙沙的,如被海浪拍击破碎的滩涂。

    又一支飞矢扎进他的左肩,他后退一步,漂亮的紫眼睛含着恨意注视着不远处被簇拥着的男人,后者淡淡一笑:“跪下。”

    立即有两名士兵上前,手肘压着少年的肩便要他跪下去。少年的身型晃了晃,硬是抗住了两名成年人的重压。他不跪,他死也不能跪。

    “国师,你也看到了…”卫鞘偏过头去,手指着前方强横的少年,被称作“国师”的老人眯起眼睛,沙哑又中性的嗓音辨不出男女:“确实蹊跷他知道了太多不该知道的事情、拥有不该拥有的力量,常人不可能做到这一点。”

    “殿下,臣怀疑此为高等魔族化身人族潜伏在人间的产物,只是此前那大夫提到的‘毒’限制了他的力量以及发挥,不如我们做个小小的”老人伸出干瘪的手指,大拇指和食指轻轻一捻,一只小飞虫死在指腹上。

    “将他的头砍下,若是幻化的高等魔族,哪怕受毒性影响也不会有事,若是常人——”他话锋一转,声调顿时抬升,“他可是设下此计欺骗殿下、绑架王妃,这放在日后,可是欺君罪啊!”

    卫鞘颔首:“我明白了,多谢国师出此计策,不过在此之前——”他摆了摆手。

    两支箭骤然插进伏湛的双膝中,他的瞳孔瞬间收缩,径直跪倒在地上。

    “动手吧。”男人露出了玩味的笑容。

    ——

    第三十四章(1)再会

    雨声如战鼓擂起,卫鞘的声音很快便被淹没在狂乱的雨点中,伏湛的黑发完全被打湿,如水草般贴合在他的额上,雨水混着血水流了一地,在昏暗的天幕下呈现出地狱般的暗红色。一名士兵听罢上前,一手捉住他的脖颈,一手从后锁住他的双臂防止他挣扎,另一名士兵在一侧挥刀欲斩。

    当啷——

    无人知晓为何在瓢泼大雨中能够听到如此清脆的声响,但事实却是,所有人的视线同时聚焦在那瓶从伏湛袖中滚落在地的药,就连伏湛自己也沉沉地注视着它,他的嘴唇随着血液的流失而苍白如雪,对着那瓶药出神,它在被雨冲刷过的地面上滚了几圈,早已肮脏不堪,看不清瓶身的标签,但他很清楚那里面装了什么。

    雨幕中,卫鞘看到那一抹深紫被希冀的光芒笼罩着,呈现出浅紫色的光晕。

    ——

    信封一从何逸兜里掏出便被顾临渊毫不犹豫地夺了过去,她如同饿虎扑食般紧紧揪着那张皱巴巴的纸,雨点狠狠打在她的背上,可真冰冷啊…她将信纸摁进自己怀里,仿佛就此拥抱住了少年,将他身上微凉的温度一点点汲取去了,这个姿势她维持了很久,不敢去看周围变换的风景,更不敢抬头去看驾车的男人,她隐约察觉到事情已经朝着难以预料的方向发展过去,并且她难以悬崖勒马。

    “…顾姑娘,他希望你看完它。”

    何逸低声道,他的声音穿过雨幕轻轻敲在她的耳侧。

    “他会活下来…”她呢喃着,手指忍不住在粗糙的纸面上摩挲不停,轻薄的纸张被指腹顶得上下颤抖,险些没抓稳掉落在地上。她又捻得紧了几分,终于将眼睛往上面斜,却也是试探似的动一动,视线停留不过几秒。

    “姐姐亲启…”

    我想你得知我做出的选择后应该会感到怀疑吧,怀疑我的感情、怀疑我过去的种种…我想也许我对你确实超出了弟弟对姐姐的感情,就在我们身份转换的这些天里,你凝望着我,让我有了一种被关爱着的错觉,这不是你的问题。我希望你能够继续洒脱地活下去,不要因为卫鞘而变得懦弱,所以我选择了去洒脱地面对生死,就当是给你做个榜样吧,原谅我这样打比喻。但我不会死,我会活下来…我承诺,当你不希望我出现的时候,我活着也不会来打扰你的生活,如果你需要我,我会来见你…不论多远。

    你在猜测我的动机吗?毕竟我为你做的这些已经超出了报恩的范畴了吧?我想是的,姐姐会在这里皱着眉头把信放下吗?希望不会…我的潜意识里一直有一个声音告诉我:要保护好你,但这一份记忆就此缺失了,所以我也无法得知它的来源,这是我最后一次请求你相信我了,姐姐。

    我感觉到,你和周围的人格格不入,仿佛不来自这个世界……我只是开个玩笑,毕竟这个世界之外就是神族了,他们掌管着这个世界的规则,所以我猜测:你也许是某个离经叛道的神族,跑到人间来打破陈规的吧。不过,哪怕姐姐再过神力超凡,也不可以在凡人面前露出破绽,也不能过度使用神力哦,古籍有云,这样会引来天罚的。

    我不知道写什么了,何大夫会带你去安全的地方,不管姐姐相不相信他,你都可以顺利逃离这个金丝笼子了,祝贺你,姐姐。

    伏湛。

    顾临渊睁着干瘪的眼睛死死瞪着信,像是要将它盯出个洞来,她没有眼泪,明明心脏酸涩得快要拧成一小团,却什么也表述不出来,她只能呆滞地望着信出神,时而沿着一个个字眼一路抠过去,时而停驻在某个字节上,沉默着、踟蹰着,就这样呆坐在马车上一顿一顿地远去了。

    她要去哪?她会去哪?她一下子失去了思考能力,只是用指尖磨着信尾留下的名字,少年的字迹清秀隽逸,一如他的模样——

    他的脸埋在地上,牙齿与坚硬的地表激烈碰撞,于是雨水开始连同泥土一起冲洗着他的五官。所有人的没有反应过来,少年便直挺挺地趴倒下去,长发从中分开,垂落在泥泞的地面上,铺成如厉鬼般狰狞的形状,紧接着便是一阵急促的响声,咔吧咔吧,像巨兽在磨牙,又像是骨头被碾碎,一时间所有人的视线都被这种声响给吸引——他们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像是挤在一起看猴戏的人堆。

    那到底是什么?咔吧咔吧,又伴随着艰难的吞咽声,宛如被无限放大,震慑着所有人的耳朵。少年的口里含着血,药瓶里的药丸早已在掉落的一瞬间散在雨里,被冲散或被消融,于是他伸出自己被瓷片划烂的舌头,一下一下,舔舐着粗糙的地面,舔舐着被数万人踩踏过的地方,苦涩的干哑的令人作呕的,他连同汩汩的血尽数咽下,那双深紫色的眼却始终注视着前方、注视着未来的皇帝,他的喉结上下滚动,吐出的全是破碎的字句。

    “卫鞘可笑的可悲…你的一生…就是一个笑话”

    “我不会死我答应她不会不”

    他的身体蓦地激烈抽搐起来,整个人尽可能蜷缩成一团,天空中顿时雷声大作,阴云齐聚,卫鞘大惊失色,慌忙后挪身体,却只能将自己紧贴椅背,国师连忙上前一步,振声道:“你是何人?胆敢冒犯殿…”

    他话音未落,自层层旋云间落下一道惊雷来,径直劈上少年瘦削的身体,紧接着,又是一道更加来势汹汹的雷,携着紫电肆意在天幕中蔓延,将清晨硬是罩成了黑夜,那雷电无休止地劈在少年身上,一道又一道,轰隆的雷声仿佛天神降下大怒,那些电光仿佛刺进国师的眼睛里,他手中的权杖不知何时跌落在地,卫鞘连忙侧身问:“国师?”

    “是”国师苍老的脸上充满了敬畏,“是道修这是、这是渡劫之雷啊…!”

    “他应是至纯的雷灵根…!!”

    ——

    第三十四章再会

    “他应是至纯的雷灵根…!!”

    他话音刚落,又是一道炸雷气势汹汹地落上少年的身躯,不过刹那间,原本身体所在的地方只剩下一地灰烬,伴随着少年的原地蒸发,阴云也逐渐退散,众人熙熙攘攘地往一旁撤开,直到天幕恢复了早晨的阳光明媚,卫鞘才不顾国师的阻止上前查看那一团灰,只是他的手指在触碰到那些黑色粉末的刹那,一切如尘烟消散,男人眨了眨眼,他的面前一无所有。

    他的耳畔平白无故多了一道声音,低沉,却胜过少年脆生生的嗓音,那道声音在低语:“你不妨去回顾你可笑的一生,你母亲的死、弟弟的死,以及……未来即将发生的、你父亲的死。”

    他的听觉在那道声音的覆盖下,而他整个人止不住地战栗起来,像是睡了漫长的一觉被雷声惊醒,仍为此前那令人震撼的一幕幕而由衷感到畏惧,这是发自天性的畏惧。

    “是谁?!是……”他问了一遍又一遍,四周只有面面相觑却不敢出声提醒的士兵以及沉默严肃的国师,他最后落下一遍“是谁”,只觉得喉咙嘶哑难耐,他伸手摸向腰间的令牌,那坚硬粗粝的东西却如泥鳅从他的掌心里滑落。

    是谁?你是谁?

    他呆愣愣地站在原地,良久,竭力扯着嗓子道:“去……查。”

    他要去搞清楚这一切,无论那道声音所说是真是假……他要去查,对吧。

    查清楚,然后……

    然后?

    ……

    “陛下?陛下?你他妈是不是又在爷讲话的时候走神?”

    小皇子坐在皇帝的腿间,他的屁股枕在柔软的坐垫上,两条小短腿一晃一晃的,他的身旁坐着一位容貌绝佳的美人,身上的布料花色却颇为土气,至少小皇子不喜欢,大红色配上黄黄绿绿色泽鲜明的大花,实在让人难以欣赏过来,但碍于这美人是自己的母妃,而父皇就意外地好这一口,所以他有苦难言,审美每天都在受到自己亲妈的强暴。

    母妃说,自己其实就是一乡野丫头,整天嘴上挂些脏话已经成为习惯了,不料父皇恰巧喜欢她这样无拘无束的性子,某次微服私访给她带回了宫里,一下子直升贵妃,她都有些没缓过来,说谢恩吧,结果一开口变成了“你跟你爹客气你妈呢”。

    还好这事不是在朝堂和太后面前宣布的,不然那些老骨头得一个个以头抢地让贵妃挪位——毕竟谈及先皇这种事情就够不孝了,她一介地位低微的女子居然称自己为先皇,实在令人难以接受。

    但是他父皇就这么愉快地接受了,没错,愉快。

    父皇很不喜欢那些顽固的大臣,准确说,他可能恨不得任何事情亲历亲为不要让“傻逼”插手——这个词也是母妃教父皇的,每每父皇因为某些个大臣或者朋党而头疼时,母妃就一个劲儿地骂那些人,什么词都有,拆开来不算脏,可一旦合起来比那些痞话还要粗俗,她一骂人,父皇就喜笑颜开了,大概是因为母妃总喜欢做他不能做的事情,人一旦有了代入感,还代入得特别爽,又怎么讨厌得起来呢?

    所以小皇子哪怕在太后那里学了非常成体统的礼仪,依然会悄悄旁听母妃骂人,他觉得自己开辟了一个新世界,只是很可惜,他的弟弟没办法和他一起来感受这个世界,母妃说他在出生时便夭折了,所以不能和自己一样穿花花绿绿的衣服了,也不能和自己一起学骂人了,自己脖子上的那原本的半个玉环也变成了一个——其实他也不能,因为太后不允许。

    母妃一骂人太后就皱眉,若不是因为她手无权势而父皇又格外呵护,恐怕早就在这深宫中被陷害死了吧。

    ……

    “那个户部的傻逼我觉得真就是食人族拿他脑壳煮汤没把肉沫撇开的那种类型,我真是不明白了世界上怎么会有那么急切地想让自己全家火葬场相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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