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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如意说道:“我今天烧地炕时,从火道里铲出来的,估摸是以前烧炕的人粗心大意,把砍柴的斧头当柴火扔进去了。”

    吉祥很喜欢,“这么好的斧头,用来砍柴太可惜了,我拿回去,要九指叔帮忙套个斧柄,我拿去当兵器用——噫,这里刻着字呢。”

    如意凑过去细看,斧脊上果然有刻字。

    如意说道:“彪字。”

    吉祥不乐意了,“你怎么骂我呢?我又没得罪你。”

    如意一把拧住他的耳朵,颇有鹅姐的风采,说道:“是个彪字的彪,不是骂你彪子(傻瓜的意思),傻子!”

    吉祥不好意思的揉了揉耳朵,“你怎么认识这个彪字?”

    “认字认半边嘛。”如意指着斧脊上的刻字,“左边是老虎的虎吧,这个字不读书也熟,右边有三撇,咱们不是经常听人说,虎生三子——”

    没等如意说完,吉祥就接着道:“必有一彪!”

    “对啦。”如意很自信,“虎字旁边有三撇,一定是个彪字。”

    如意识字不多,但很有自己的见解。

    吉祥把玩着斧头,“谁会在砍柴的斧头上刻字呢?我觉得这个斧头应该是个猎户的,这个猎户拿着这把斧头杀过三头老虎,所以刻了个彪字。”

    如意说道:“管它是干什么的,反正是人不要扔到地炕里当柴火烧的,不值钱,你拿回去砍柴火也好,当兵器也罢,随便你。”

    吉祥乐颠颠的把斧头收好,说道:“昨晚我回家睡,你娘问我,怎么还不把床单捎出来给她洗,你以前最多十天就要换一次。”

    如意说道:“你就跟她说,我在颐园清闲的很,自己就洗了。还有,油茶快要喝完了,得空炒一些捎进来。”

    吉祥点点头。

    如意想了想,说道:“还有件事,你帮我打听一下,牙行里有个薛四姑,做人牙子买卖的。”

    吉祥不解,“你打听人牙子干嘛?人牙子可都不是什么好人呐,再说,你要我打听,至少要告诉我打听什么东西?”

    “哎呀,这话说来长。”如意摸了摸脑袋,“我在颐园认识了一个妈妈,人挺好的,小名叫蝉儿,五十岁了,以前是颐园旧主石家的家奴……”

    如意把石家被抄、家奴成官奴发卖、蝉妈妈和父母从此失散、如今蝉妈妈孑然一身,无儿无女,风烛残年还要上夜当差的事情说了。

    “……我看蝉妈妈说起她名字的来历,在蝉声里出生,就叫婵儿时那个眼神啊!”如意叹气摇头,“我当时差点哭了,我想起了我娘,这几天,我心里一直放不下,想为蝉妈妈做点什么。”

    如意是个善良的姑娘。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吉祥说道:“想给蝉妈妈寻亲呗,不过蝉妈妈的父母应该去世了吧,官奴劳碌命,有几个长寿的。”

    如意说道:“如果她父母长寿的话,或许能见一面。如果死了,最后卖到谁家?葬在那里?有没有后来的兄弟姐妹?还是有希望的嘛。如果有一天,我和娘失散了,我就是拼了最后的力气,也要寻找娘的消息。”

    吉祥也跟着叹气,“好吧,我给你打听去——为什么非要找薛四姑啊?”

    如意说道:“我有个新认识的朋友,叫做帚儿,她是外头买来的,就是薛四姑把她卖到了东府,她说,薛四姑是祖传的牙行买卖,当年石家被抄,石家家奴罚没官奴发卖时,薛家经手了好些石家家奴,或许能查到一些线索。蝉妈妈说,她父亲叫来福,母亲就叫来福家的。”

    吉祥说道:“又一个来福,来福还是咱们东府大管家。奴仆叫来福的可多了,基本每家都有个叫来福的家奴,不好找啊。”

    来福这个名字,就像女人叫素贞,男的叫铁柱一样,满大街都是,叫一声“来福”,估摸有十几个来福望向你,说“啥事”,或许还有几条叫来福的狗也跟着旺旺两句呢。

    如意嗔道:“我知道,试试看嘛,我的好弟弟。”

    从小到大,吉祥根本扛不住如意这这一句“我的好弟弟”,说道:“我,我去试试。”

    把事情交代完,如意去了大厨房饭堂,今天活多,洒扫,烧地炕,可把她饿坏了!

    现在如意、胭脂、红霞、还有帚儿四人已经很混熟了,只要她们同时在饭堂出现,必定坐一桌,热热闹闹的吃。

    今天的菜是干豆角烧肉和炒白菜。菜是不错的,但今天每个人干活都多,又是长身体的年龄,都很饿,把饭菜都吃完了,还是有些意犹未尽。

    四个人,端着四个空碗,面面相觑,都没吃饱。

    如意笑道:“去我那里喝油茶吧,那东西顶饱。”

    正说着话,蝉妈妈来了,看着一桌子空碗盘,以及四个少女没舍得放下来的筷子,说道:“你们四个,跟我来。”

    蝉妈妈把她们带到灶房,起锅烧油,用葱花爆锅,烧了半锅开水,往里头下挂面。

    蝉妈妈说道:“我们晚上上夜,要吃些夜宵垫肚子,灶上的女人做了晚饭就走了,夜宵都是我们自己动手。”

    面煮上了,蝉妈妈还嗑了四个鸡蛋,不一会,四碗香喷喷的鸡蛋面端上桌。

    如意四人忙谢过了,埋头吃加餐。

    如意吃着面,说道:“我今儿拜托了一个朋友,去找牙行的薛四姑打听蝉妈妈家人的消息,还是有希望的,妈妈且等等信。”

    人活着,就是一点心气,留些念想,日子就有了盼头。

    蝉妈妈把芋头埋在炭里,这是晚上的夜宵,说道:“你真是人小主意多,还真真替我找去了,别太破费,我以前也找过多次,都没成。”

    如意笑道:“不费钱,就是有点费腿,横竖他从小就坐不住,没笼头的野马似的喜欢往外头跑,就让他多跑跑。”

    四人吃了面,分工洗碗刷锅,各自都回去了。

    帚儿跟着如意到了承恩阁,如意说道:“你快回去吧,不用送了,明天老祖宗就要搬进来了,有的忙。”

    帚儿有些尴尬的用脚踩着地砖,“我……我还是没吃饱,能不能去你那里喝杯油茶溜溜缝?”

    如意笑道:“你早说呀,这有什么的,跟我来。”

    后罩房里,如意捅开炉子烧水,把两勺油茶面放在碗里,用滚水冲。

    帚儿说道:“为什么只冲一碗?你不喝么?”

    如意说道:“我吃饱了,再也吃不进去其他东西,撑得肚子晚上睡不好。”

    帚儿吃完油茶,如意来还把剩下的油茶面全部送给帚儿,“你拿回去,饿了就冲着吃。”

    帚儿慌忙道:“怎么能连吃带拿呢,多不好,再说你都送给我,你自己喝什么?。”

    如意说道:“明天我的朋友就会把娘抄好的新油茶送到东门——我娘这个人,我是了解的,只要听说我要的东西,她就是晚上不睡觉,也会连夜把东西做好送来,就怕饿了我、馋了我。”

    “有娘真好,多谢了。”帚儿叠声谢了,捧着油茶回去,如意要送,帚儿把她推进房里,“晚上冷,别出门了,歇着吧。”

    如意把开水灌进锡瓶里,塞进棉套,又塞进炕上的被窝里保温,晚上睡炕口喝的时候,可以拿出来喝一口,到天明都是温的。

    如意按照如意娘的嘱咐,一丝不苟的泡脚、检查门窗,她把明天要穿的衣服拿出来,摆在枕边——这都是王嬷嬷说过的,红袄、蓝裙子,明天还要梳双环,扎红发带。

    因明天要穿红袄嘛,所以如意把钥匙提前放进红袄左襟的暗兜里。

    准备好明天的衣服,如意吹灯,抱着木头娃娃,很快入眠。

    哭声,女人呜咽的哭声,是从上面传来的。

    如意抬头瞧去,看见房梁上悬着一排排穿着白衣服的女人,她们披散着头发,长发垂到脚踝,几乎和人一样长。

    接着,她们的舌头也垂下来了,红红的,长长的,一条条悬挂在嘴里,就像如意娘腊月里腌制的香肠,晾在屋檐下晒着。

    吉祥拿着一把斧头,站在“香肠”之间,问如意:“你要吃那根香肠?我割下来。”

    如意吓得大叫:“快走!这不是香肠!这是舌头!”

    吉祥消失不见,舌头们却像是长了手,纷纷向如意伸过来!

    啊!

    如意猛地坐起来,发现自己就在后罩房的炕上,身边是佛郎机木头娃娃。

    原来做噩梦了。

    如意复又躺了回去,但刚才的梦太刺激了,这个觉接不起来。

    如意现在满脑子都是“香肠”。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就是太操心明天老祖宗要进园子的事了。

    如意自我安慰着,心想,五层楼都打扫干净了、用松柏籽熏过了、地炕也提前烧暖了……不对,地炕!

    如意又猛地坐起来,她意识到自己有所疏漏:地炕不像她睡的火坑,火炕小,且点火口在屋里,和烧水的炉灶是连接在一起的,所以用的柴火少,只需在睡前往炉膛里添一个大煤块就行了。

    但是地炕不一样,地炕大啊,整整一层楼呢,且点火口在外头,比较费柴火,她吃晚饭之前烧的红罗炭怕是不够,应该在睡前再添一些的。

    烧到半夜,地炕的火要是熄了,明天承恩阁冷冰冰的,再烧怕是来不及。

    想到这里,如意穿衣起床,去给地炕添柴。

    她顺手拿过枕边的红袄穿着,晚上来不及梳头,就戴上一顶羊皮里子、外层是黑绒布的观音兜,把头脸大部分都包起来,只露出眉眼口鼻和嘴巴。

    穿好了衣服,如意打着气死风羊角灯笼,开门去承恩阁。

    但在碰到门栓的一瞬间,如意愣住了。

    门栓歪斜在一边,根本没有拴住门把!

    平日她都会检查一遍门窗再睡觉,门栓是规规矩矩拴在最中间的,但这时候的门栓是歪的,门根本没有关严,外面用力一推就开了。

    有人从里头移开门栓,开了门,可这里只住着我一个人,谁会动门栓?

    难道是鬼?

    不,这世上没有鬼,如意摇摇头,难道……有人乘她在关门之前就偷偷溜进来藏在屋里?

    这个可怕的念头涌进脑子里,如意颤抖的手摸向红袄左襟里的暗兜,这里藏着承恩阁的钥匙。

    钥匙不见了!

    如意如遭雷击。

    是谁?

    在睡觉之前我才把钥匙换到红袄的暗兜里,那时候钥匙明明还在。

    不可能是鬼,鬼要开门,如何用得上钥匙?

    是人干的!

    如意脑子里闪现王嬷嬷那句话,“你全家的性命都赔不起”。

    是什么人要害死我全家?

    我跟你拼了!

    气愤之下,如意回头将一把剪刀揣在红袄的暗兜里,顺手拿起一根烧火用的烧火棍,就往前头承恩阁跑去!

    也不管什么来不来得及,此时她没有时间考虑太多,怒火压制了恐惧、焦虑,连灯笼都没有拿,她只想快点跑到承恩阁,看到底丢失了什么、如何弥补挽回。

    黑暗中,如意看到承恩阁南边亮起了一束火苗。

    有人!一定是偷我钥匙的贼!

    一切还来得及!

    山下湖畔的十里画廊,有几点光,这正是上夜的女人们在打着灯笼巡逻。

    如意大声尖叫道:“有贼!承恩阁有贼!妈妈们来捉贼啊!”

    如意一边尖叫,一边往承恩阁南边跑,刚才的那束火苗就像一条火蛇,往承恩阁大门冲过去。

    有人放火!

    如意狂奔过去,承恩阁是个木制塔楼,为了防火,每一层的四角都有个大水缸,用来救火的。

    她搬进承恩阁的第一天,因要打水擦桌子,就在水缸里舀了一桶水。

    因最近天冷,水缸的水结冰了,但是她今天烧了地炕,地暖把水缸里的冰又融化了!

    手边没有桶,如意就推水缸,想把缸推倒,但她的力气不够,水缸纹丝不动。

    如意于是用力挥动着手里的铁制烧火棍,狠狠的砸向水缸!

    呯!

    一声巨响,古有司马光砸缸,今有如意砸水缸,陶制的水缸破裂,哗啦啦的冷水倾斜而出,瞬间就把火蛇绞灭了!

    承恩阁保住了。

    如意转头看向刚才火苗燃起的地方,只见一个远黑影掠过。

    “别跑!”情急之下,如意把手里的烧火棍扔向黑影。

    黑影很是灵活,感觉到后面的风声,黑影侧身避过烧火棍的攻击,但是此时水缸里的冷水已经流到脚边了,这里又是个石板铺就的大坡,黑影往坡下跑动的时候,脚下踩了流水,就像踩着西瓜皮似的,身体一下失去了平衡,顿时腾空,重重的摔在地上!

    等黑影挣扎着起来时,如意已经追过来了,她就像一只愤怒的野猫,朝着黑影伸手乱抓。

    这一抓,把黑影蒙在脸上的黑布给抓掉了。

    借着朦胧的月色,如意看到了黑影的脸,她难以置信,“帚儿?”

    正是她新认识的朋友,粗使丫鬟帚儿。

    帚儿穿着一身黑,头发也用一块黑布包住,肩上背着一个黑布大包袱,一副盗贼的打扮。

    帚儿冷冷道:“你是个好人,本想留你性命,但你看见了我的脸。”

    言罢,如饿狼扑食般,帚儿朝着如意扑来,将她直直扑倒在地,伸手摸向腰间,抽出一把短刀,就要刺向如意胸膛!

    可是,蓦地,帚儿觉得胸口剧痛,她低头一看,自己胸口插着一把剪刀,如意双手握着剪刀柄,愣愣的看着她。

    原来如意在看着帚儿扑过来时,抽出了藏在左襟里的剪刀送了过去。

    帚儿居然是自己扑向了那把剪刀!

    剧痛之下,手一松,短刀落地,帚儿痛苦的按压住流血的胸口。

    这时,上夜的女人们听到如意的尖叫声,已经沿着大坡跑过来了,奔跑的同时,还敲着一门铜锣,吵得震天响。

    女人们尖叫道:“走水了!承恩阁走水了!”

    由于距离太远,北风咆哮,如意的“捉贼”声她们听的不真切,她们没有看见黑影,但是她们远远的看见了火蛇蔓延,还听到了水缸破裂的声音,以及满地的流水啊!

    所以,上夜的女人们以为是失火,敲响捅破大喊“走水”。

    帚儿捂着喷血的胸膛,看着上夜的女人们越来越近,又看着远处的星星点点也在往承恩阁方向聚拢。

    四面楚歌,绝望涌上帚儿的心头。

    乘着帚儿发愣,如意乘机一把抓起帚儿肩背上的黑布包袱,狠狠一扯,将包袱抢回来了。

    此时帚儿已经没有力气和如意争抢,她捂着肚子往下跑,和上夜的女人们擦肩而过。

    如意将包袱紧紧抱在怀里,指着帚儿叫道:“蝉妈妈!有贼!快追!”

    上夜的蝉妈妈等人赶紧转头回去追,这个帚儿一边跑,一边流血,越跑越慢,等到蝉妈妈等人将她围堵在十里画廊时,帚儿轰然倒地!

    帚儿倒地的瞬间,如意解开了黑布包袱,里头是二十个画轴。

    如意打开一个画轴,心道:果然是米市(芾)的画!

    ?[22]第二十二回:为面子快刀斩乱麻,观迁居蝉妈说主人

    第二十二回:为面子快刀斩乱麻,观迁居蝉妈说主人

    老祖宗搬到颐园前夜就发生失盗,总管上夜的王嬷嬷半夜从东府过来审理此事。

    承恩阁的地炕里加了红罗炭,烧的暖暖,如意抱着包袱守在这里。

    由于帚儿的背叛,现在,她谁不相信,此时惊魂未定,警惕的瞪大双眼,谁都别想靠近包袱里的画,甚至包括蝉妈妈。

    一直看到王嬷嬷进来,如意的眼神才有所缓和,赶紧把包袱打开,指着保存完好的画轴说道:

    “王嬷嬷,米市的画全在这里,一副都没有丢失,不用赔上我们全家的性命,对不对?”

    在门口守着的蝉妈妈说道:“这孩子真孝顺,和盗贼拼了命保护画轴,侥幸从鬼门关里闯过来,惦记的不是自己,还想着她娘。”

    出了这么大事,王嬷嬷依然镇定自若,她打开画轴检查,脸上还有淡淡的笑容,“什么米市?是米芾,你连画轴的落款都不认识,还拼了性命去保护。”

    原来那个字念“福”啊!如意出了丑,脸颊羞红,有些难堪,她努力的给自己挽回些尊严,说道:

    “那正好,是福(芾)不是祸,米芾的画如此贵重,我应当拼尽全力去保护,不辜负嬷嬷的托付。”

    闻言,王嬷嬷盯着如意看,“是福不是祸,好个机敏的丫鬟,你不光是眼里有活,也挺会说话,说吧,把这事的来龙去脉交代清楚。”

    如意说道:“我方才细细回想了一遍,发觉失盗一事,早有端倪,我以前看见的黑影应该是帚儿在踩点,只是那时候被帚儿散播的吊死鬼传闻迷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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