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桂娘回神,忙又佯装打了个呵欠,摇了摇头。银瓶正在兴头上,也不甚在意,自顾自又笑道:“不仅好听,而且朗朗上口,我念着,只觉得顺嘴,倒像是在哪里听过一样——”一语未了,桂娘先打了个寒战。她还记得裴容廷那日警告她时的肃穆神色,忙打断了银瓶,说她鬓发松了,借着给她拢头发,点灯穿衣,整理床铺,极力把这话糊弄过去了。
第三十章
宝船一走小半月,过了徐州就进了北方。
还在江南时,回回在岸边停靠,当地官员有耳报神禀报,一早设下酒筵席,锦绣蟒衣前来拜谒,裴容廷从来不大见,只推说身子不耐烦,托付张将军代劳。然而这回到了山东临清州的码头,他却意外地应了送来的拜帖。虽说是赴席去的,回来时脸上却有些心事重重的凝重。
银瓶在卧房里服侍裴容廷脱了大衣裳,出门正遇上静安。
静安忙上前打了个千儿,从怀里掏出两个油纸包来,笑嘻嘻道:“姑娘叫我捎的零嘴儿,我都买了来了!红纸包儿里是瓜子儿,黄油纸里是炒栗子。”
“嗳,多谢。”银瓶笑应了一声,却悄悄招了招手,把静安引到了自己房里。
那房里桂娘正在榻上坐着看鞋样子呢,见银瓶带了静安进来,才疑了一声,却见银瓶掩上门,从床头小匣子里抓了一把钱给他,低声道:“我问你,大人今儿怎么兴致不大好的样子,可是席没吃痛快,发生什么事儿了?”
静安忙不迭谢过了,脸上还笑着,却叹了口气道:“嗳,姑娘还说呢。姑娘在南边儿,不知道,如今这北方的世道可不太平呐!这两年也不知撞了什么邪,春天旱,夏天涝,皇爷又一心开疆扩土,从来不经手这些赈灾的俗事,一应都交给内阁老爷们料理。前儿济南府还下了场雹子,今儿爷下船一看,那起子官爷一味粉饰太平,路上砸坏的庄稼地竟都用布盖上,这个冬天还不知怎么开交呢,如何让爷不忧心。”
银瓶与桂娘面面相觑,桂娘道:“怪道我一进了济南府就觉得寒飕飕的。三年前我在北边儿时,九月里可没这么冷。”
静安在一旁附和,感叹了一回,就要退出去,却又被银瓶叫住了。
银瓶口里说着:“既然来了,吃杯茶再走罢。”
于是自己净手执壶给静安点了一碗茶,打开新买的油纸包请他吃,唬得静安没口子叫“姐姐”,又连声道:“这可不敢!”。银瓶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道:“你不要客气,你我还不都是大人身边侍奉的人。我找你来,原也不是为别的,只是眼看就要到北京了,大人家里的情形我还两眼一抹黑,怕到了闹笑话,所以想请你提前指点指点。不拘什么,好歹讲给我听听。”
静安明白了她是要打探那裴家的底细,于是存心逞他是裴容廷随身的人,一面剥栗子,一面笑道:“既然是姐姐问了,我自然知无不言。只是我来府上也不上三年,只知道近些时候的事儿。那年咱们爷在四川打了胜仗回来,加官进禄的,又赶上裴老太爷殁了,家里人不够使,所以新买了好些,我就在里头。”
银瓶听了,对桂娘笑道:“怪道大人一直没娶妻,原来是老太爷没了,要守三年孝的缘故。”
桂娘嗑着瓜子不说话,静安又细细说了家里的人口:“老太爷虽没了,老太太倒还硬朗,家中兄弟三个,咱们爷行二,却不是老太爷的亲生,而是当年抱养来的族中的孤儿。除了咱们老爷,另外两房倒都已经娶了妻了,大奶奶是宋府丞的女儿,三奶奶是赵千户的女儿。”
桂娘常年和做官的应酬,对官职极熟悉,听这府丞千户都不过四五品,似与裴容廷中书省的身份不配,因问:“那大老爷三老爷现在都居着官么?”
静安笑道:“大爷身子弱,就在家里将养;三爷虽没中过举人进士,现却做着顺天府的同知,也是皇爷看在咱们爷面子上封赏的。”他想了一想,又笑嘻嘻道,“只是咱们府上第三辈儿上人丁不旺,二爷一直没成亲,不必说了;大房这些年都没见有孩子,三奶奶前年养了个女儿下来,也再没别的动静,愁得我们老太太整日睡不着觉。姐姐如今跟了二爷,赶明儿生了儿子,可就真是裴家的大功臣了。”
银瓶认真听着,急急把脸一红,啐道:“小猴儿崽子,再没句正经话,只会满嘴里胡吣!”说着站起身把栗子瓜子包了一包,一面往他怀里塞,一面赶他出去,打开门骂道:“看我回头不告诉老爷打你!”
静安笑嘻嘻的,不想才一出门,正和裴容廷撞了个满怀儿。众人都唬了一跳,静安更是吓得折腿跪在地上,栗子洒了一地,他却只顾求道:“小的不长眼,冲撞了老爷,实不是故意的,老爷饶了罢!”
裴容廷掸了掸身上的青丝绢道袍,脸上淡淡的没甚表情,也不理这茬,只问:“方才你又做了什么孽,惹恼了银姑娘?”
生儿子那句虽是句玩笑话,可静安却万万不敢在裴容廷跟前造次,因低着头不敢出声。银瓶只怕裴容廷真要怪罪,也不肯说话,反倒是桂娘知道男人爱听什么,故意笑道:“静安打趣银姑娘,说她回头定要给老爷添个儿子,银姑娘臊了。”
静安战战兢兢磕头道:“老爷,老爷,小的无心说句玩笑话——”
银瓶抿嘴偷偷笑了一笑,也劝道:“大人饶了他这一遭罢!——”
裴容廷没接口,却解下了身上的一只青钦荷包丢给静安,闲闲道:“赏给你的,还不快下去。”
静安愣了一愣,忙不迭满口道谢。银瓶皱了眉,急忙道:“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裴容廷低头整理自己的挽袖,瞟了她一眼,似笑非笑道:“他说了句吉利话,正合我的心意,自然是要赏他。”
静安扑哧一声笑了,磕了个头一溜烟跑走了,倒是银瓶搬起石头自压脚,白讨了个臊。她嗔了裴容廷一眼便转回了身来,却见身后空无一人,原来桂娘也早已悄无声息地溜走了。
等过了天津卫,到通州渡口,已经是十月初的事了。
下船的那天,银瓶特意起了个大早儿梳洗,因为是进裴家,不比跟着大人身边可以随意花枝招展,只好拣那喜庆又不喧宾夺主的衣裳,贴身白绫袄儿,底下银红平金缎裙,罩月白的织罗褙子,掐一圈银挑纱线,扣着蜂赶菊金钮子。淡淡傅粉,松松挽髻,也不甚插戴,只簪金累丝梳钗儿,翠梅花钿儿,耳边坠着米粒大小的珍珠坠子。
她临窗照镜,镜子里是高远淡白的秋天。碧空下河对岸的一脉梧桐,叶子都黄了,被江风吹着,远远的一阵沙沙婆娑。
这北京的秋天也像是金黄的梧桐树,明晃晃的,枯干,又仓促。
银瓶莫名生出一阵熟悉。
也许就像桂娘告诉她的,她也曾经是北方的人。
银瓶下船的时候,裴容廷与张将军早已经乘着大轿往正阳门去了。
听说皇爷已亲率文武百官迎到正阳门外,还要奏告太庙宗祠,行献俘礼,设至饮宴,许多流程。执事陈设一连摆了七八里地,鸣锣鼓乐的声响走得老远也一样震耳欲聋。那威震百里,气压秦川的军乐讲的是忠孝节义的故事,威烈中可以闻到沙场上的血腥气,在听惯了水乡南调的银瓶听来,很唬人的。
她乘的则是一顶软帘小轿,顶着满街落叶金色的雨,悄无声息地抬进了裴府的西角门。
通房也不过是丫头,添一个少一个原本激不起任何风浪,然而裴容廷在这家里的地位举足轻重,况且他又冷清了这些年,房里连个红袖添香的都没有,如今忽然带回来个苏州的红粉知己,实在是个大新闻。
银瓶的轿子才进门,那消息却早已传遍了前厅后院,连那看角门的老妈子都忍不住往轿帘里偷偷窥探。
第三十一章
站在炕边的夫妇银瓶没见过,男人穿青绸棉袍,他女人袄子上罩着大镶大滚的石青小坎肩,想必也是对得脸的管家。
听见大奶奶叫那女人“老李媳妇”,银瓶心里就先惊了一惊。果然,等招她坐下,大奶奶便道:“定礼已经预备差不多了,今儿我把老李和他媳妇叫来,就是为了和银姑娘商议商议,以后是在后廊子上给他们拨间房,还是叫他们到外头住去?”
银瓶再没想到已经进展到这种程度,暗叫不好,急忙思量了一番,逼着自己开了口:“大奶奶一片热心,只是这两日桂娘身子才好些,我和她商议过了,觉得还是再留她两年的好。”
一语既出,就像是在沸油上浇了一盆凉水,滋啦一阵嘈杂白烟过后,就只剩下骇然的寂静。
所有人面面相觑,大奶奶也不可思议地看向她。
“上回不是说你们二爷应允了……”
银瓶忙道:“二爷倒不管,只是桂娘她、她还不想嫁人。”
大奶奶听着新鲜,拔高了声音道:“那姑娘是什么主意?她是服侍你的,你答应了,她还敢反驳不成?”
银瓶不想将桂娘的伤疤揭给外人看,因微笑道:“我想,这是她的终身大事,该怎么着,还是应当听她自己的意思。大奶奶提拔,我心里着实感念,只是——牛不喝水强按头,也不是美事。不如趁着还没过定,大奶奶放下她,再挑个好的罢?”
银瓶说得小心翼翼,可一字一句都让大奶奶心头火起。
本来她肯请一个通房来平起平坐地商量事情,就已经是何等的体面,谁成想这蹄子竟给脸不要脸。主子奶奶忙前忙后,色色的东西都预备齐全了,合着全是剃头挑子一头热,给她轻描淡写就打发了。
什么终身大事——一个奴才的终身大事,能比主子奶奶的脸面重要?分明是不把她看在眼里。
屋子里鸦雀无声,管家婆子们都一语不发地看着地衣,但大奶奶知道她们早已把全程记在了心里,只等着一会儿出这道门,就能立即编排成笑话散播出去。到明天,阖府都会知道——连二爷的通房都能当面打她的脸!
更别说李瑞家都是她的人,在自己的下人跟前丢脸,以后还怎么弹压得住他们?
大奶奶又羞又恨,脸颊发烫,再说话时已经咬了牙:“东西都已经备下了,就这么罢了不成?那嫁衣盖头,灯笼蜡烛,一应都是我铺排好的,银姑娘不看僧面看佛面,就看在我的面子上,应了这桩事罢?”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银瓶忙站起来,惶恐低下头,却仍不肯吐口,顿了一顿道:“大奶奶吩咐,我不敢不依。只是我和桂娘不过都是二爷房里侍奉的人,说句玩笑话——‘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罢了。桂娘不肯,我也不好强迫,不如等二爷回来,大奶奶和二爷商议着再定夺罢。”
她如今也学坏了,遇事不决,想到的头一个主意就是把裴容廷搬出来。他在这家里是镇山太岁一般的存在,光是名字就相当有分量,以至于大奶奶听见了,干瞪眼看着她,虽恨她仗势欺人,恨她小人得志,却究竟也没说出话来。
银瓶也就搭讪着退出了厢房来。打抱厦出来,一路顺着游廊从最近的月洞门走了出去。已经是深秋了,高远的天上飘着淡淡的白云,天冷,穿堂风更是寒飕飕的。在夹道的阴影里走着,她正要掏出汗巾来擦冷汗,往袖子里一摸,却发觉那塞在金绞丝镯子里的汗巾已经不见了踪影。
她记得才出大奶奶房门时还瞧见了,难道丢在院子里了?
银瓶站住脚,回头望了望,又实在不想再回那是非之地。正在为难,忽然见迎面走来个小丫头,竟是他们房里的小丫头小婵,手里捧着个小白瓷碟子。银瓶忙叫住她道:“你干什么去?”
小婵道:“前儿老太太差人送玫瑰搽穰卷儿和山楂糕来,用这骨碟子盛着,今儿点心吃完了,小月姐姐叫我把碟子还回去。”
银瓶忙把碟子拿到手里,对她道:“碟子我先帮你拿着,好孩子,你替我往大奶奶院里去一趟,我有条雪青手帕子掉在里头了。你从西角门进去,顺着游廊找,没有就罢了,只别惊动了人。”小婵点点头,果然听她的话,蹑迹隐身溜进了大奶奶的院子,一面走,一面提着裙子往底下看,谁知才走到厢房西窗下,正听见大奶奶在那里大骂。
“……宋妈你听,口口声声‘等二爷回来问他’,瞧她那乔张做致的样儿!谁不知道二爷如今就唯她一人是命,别说我这嫂子,就连老太太都且靠后,干脆到明儿把我们都打发出去,就让她银瓶奶奶当家得了!老李,我看这门亲不结也是好事,刮拉上这么个难伺候的主儿,那桂娘早晚也得骑到你儿子头上!”大奶奶啐了一口,“呸,没脸的娼妇!要不是当年徐家倒台,连着徐小姐死不见尸,今儿还轮得到她这小蹄子张狂?——三年前二爷打四川回来,在老太爷病床前说那的话,我都是亲耳听见的。且等着罢!二爷昨儿喜欢徐小姐,今儿爱她,明儿还不知道疼谁呢!大白天就勾得汉子五迷三道,图他喜欢,汉子的心得拴住的?赶明儿没了靠山,看她是怎么死的罢。”
小婵虽听得一头雾水,却被大奶奶这气势汹汹的劲头吓蒙了,也顾不得捡帕子,踮起脚就赶紧原路溜了回去。跑到夹道上,见银瓶坐在一道门的门槛子上,忙凑近了道:“了不得,我才进去就听见大奶奶骂人,好像就是骂姑娘,骂得好难听!”
银瓶也能猜到大奶奶恨死了她,悻悻叹了口气,也没细问。倒是小婵自己回味着,忽然问:“还有个什么徐小姐,姑娘知道是谁么?”
银瓶愣了一愣:“什么徐小姐?”
“是方才大奶奶说的。什么‘要不是三年前徐家倒台,徐小姐死了,今儿也轮不到她’,又是什么‘二爷昨儿喜欢徐小姐,今儿爱她,明儿还不知道爱谁呢’……之类的。既是二爷喜欢的,怎么从来没听人提起过,姑娘知道这个人么?”
小婵是近日才买来的,才十二岁。裴容廷有了瑞安的前车之鉴,再用丫鬟都挑懵懂的小孩子,殊不知小也有小的坏处。小婵童言无忌,也不懂男女之情,有什么说什么,在银瓶听来,却是骤然的刺耳。
她扶着墙站起来,都来不及掸掉身上的灰尘便问:“……你说的都是真的?”
“我从来不说谎呢!”小婵忙为自己辩护道,“大奶奶也说,是她亲耳听见二爷说的。”
银瓶眨了眨眼睛,把身子一偏,倚在了高耸的院墙上。
三年前倒台的徐家……听着似曾相识,银瓶低头半日,终于想起当年吴娇儿讲给她的故事。同样是三年前,徐首辅,抄家……都对上了,难道徐小姐就是吴娇儿口中那位名冠京师的闺秀么?据说老太爷从前给徐家做过门客,二爷认得人家女儿,尽管不大合规矩,似乎也说得通。
起风了,夹道两边堆积的金黄落叶被风卷着扫着,沙沙地往前赶。夹道很窄,两道高墙面对面站着,这面墙的影子照在另一面墙上,斜斜切掉了一半日光。是下午,秋天的下午,黄黄的太阳。
银瓶就倚在那墙下的阴影里,显得尤其渺小。
她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倒也说不上难过——她本来也没有资格难过,只是有点仓皇,仿佛岁月荒荒,二爷原来也有他的过去。首辅的女儿,想必是个花容月貌的淑女。朱门绣户教养出的女儿是什么样子?
银瓶想起勾栏塾师教过她的一句诗,讲京中的贵女。
“文王教化处,游女俨公卿,过之不敢慢,伫立整冠缨。”
第三十二章
裴容廷的书房就是府上的军机处,代表最高的密勿,等闲不许人往来。银瓶今晚难得进去一回,借口送茶。
京中的大夫时兴“文士茶”,用碧清的苦茶,雪绽般的白茶盏,“薄如纸,白如玉,声如磬,明如镜”,看着上品。裴容廷正坐在案前对灯看一沓信笺,穿着象牙色的锦缎直缀,清肃的衣裳,通身的气派,也的确堪配那道上品的茶。
银瓶端着茶盘,在花罩底下踌躇了半日才走进去。
裴容廷不经意瞟了一眼,原本还一脸沉静,却见银瓶站在那吴道子的《烟雨图》底下,细挑身子,乌云素面,穿雨过天晴缎袄,白绫子裙,前后掩映,倒忍不住微笑了。
“画上美人几时活过来了?”他招了招手,“过来,让我瞧瞧是画里的好,还是画外的好。”
待银瓶上前放下茶盏,他正伸手要揽住她的腰,银瓶却抱着茶盘把身子一转,背身躲了过去。
她扭头瞧瞧裴容廷挑眉诧异的神色,又转回了身,下定了决心,低头道:“大人,今天我听说了一件有趣的事。”
“怎么?”
“从前京中有位首辅姓徐……大人,是认得的罢。”
裴容廷唇边的微笑凝涩住了。戳灯里拢着几十支蜡烛,在一个瞬间,在白纱罩子里跳了一跳,映在他脸上,像鬼魅的影子。她背对着他,没看到他眼底的惊愕,也没察觉到他握在圈椅扶手上迸起的青筋。
短暂的静默,异常诡异,他知道她也感觉到了。可她转过身来,声音仍是轻轻的:“徐道仁,徐家,徐府,大人不知道么?”
她直接说出了徐首辅的名字,并没有所谓的“避尊者讳”,似乎也并不是因为想起了什么。
裴容廷定了定心神。他是风浪里的人,心底再怎么波涛汹涌,表现在声线上也只是沉吟:“从前家里凋敝,老太爷在徐家做过门客,我亦入过他们的家学,自然是知道的。你问这个做甚?”
银瓶低头一笑,故作松散道:“也没什么,不过从前在小甜水巷时就听吴姐姐说起北京曾有个徐小姐有名,今儿小婵又偶然听大奶奶说——”
“小婵?你今儿见大奶奶去了?”他微微蹙眉,“她说什么了?”
银瓶也不确定是不是要告状,才在心里想了一想,裴容廷便已经往屋外叫人带小婵来。那小丫头进来,见老爷沉着脸,银姑娘也在一旁低着头,只当两个人闹了别扭,生怕拿自己做垡子,连忙叫了一声“老爷”跪了下来。
裴容廷审问她今日都听大奶奶说了什么,那小婵不敢隐瞒,竹筒倒豆子似的把大奶奶那番谩骂背诵了一遍,从骂银瓶张狂,“小蹄子娼妇”,“青天白日图汉子喜欢”,又是二爷在太爷面前说的什么徐小姐,“从前爱徐小姐,今儿喜欢银姑娘,明儿还不知道爱谁呢”,诸如此类,最后以那句“赶明儿没了靠山,看她怎么死的”结尾。
反正小婵年纪小,也不懂,有什么说什么,说了个痛快。
她说完了,却见裴容廷的脸色从沉变成了冷,就像寒水结了冰,比之前更肃杀了,吓得慌忙伏在地上打颤。
然而二爷没再难为她,转而质问起了银瓶。
“难道你是个木头人儿,锥子也扎不出一声?”他挑眉,“听了这样的话也自己受着,不告诉我就罢了,到最后就记着个徐小姐?”
这许多骂人的话也是银瓶头一回听见,尤其那句“青天白日”,显然是骂她那场书房的情事。怎会被大奶奶知道了?她羞得脸通红,半晌才开口,把大奶奶要人,桂娘又不肯去的话解释了一遍,又小声道:“到底当着那一屋子的人,大奶奶做主子的,想是气不顺。”
裴容廷冷笑道:“哦,姑娘倒会体谅别人。她气不顺,给你受了委屈回来,我的气就顺了?”
银瓶又不敢说话了,低头绞着汗巾,听裴容廷打发小婵先下去,忙也要趁机溜走。
才提着裙子转过身,却听他在身后冷冷道:“站住,我让你走了?”
银瓶从来没受过裴容廷半句重话,不由得背后发凉,忙顿住了脚。还不等转回身来,手臂上却被往后一拽,她低低叫了一声,趔趄着后退了两步,退到书案后,再没站住,向后一倒,下一刻竟被裴容用手臂接住揽到了怀里。
“话还没说明白,就想走?”
他脸还绷着,冷玉壳子似的,乌浓的眼梢却已经含了些淡薄的笑。
银瓶一愣,回过味来,给台阶就下,连忙把两只手臂环住裴容廷的颈子,撒娇道:“是了,是了,都是我糊涂!那我不走了,大人还要说什么,就请告诉我罢。”她凑近了,把下颏垫在他肩上,呵气如兰似的细声笑道,“这样离大人近,听得清楚些。”
裴容廷不看她,却也弯了弯唇角。
他方才听了小婵的叙述,寻思那大奶奶不过是传老婆舌头听来些皮毛,也没再如临大敌,把案上的茶端来吃了一口,闲闲道:“我从前在徐府家学念书,常过徐大公子的外院书房,碰上过徐小姐。”
银瓶没想到他说的是这个,愣了一愣,小心地问:“那徐小姐……是个什么样的人?”
裴容廷动了动嘴,可到底没出声,沉吟半日方短短道:“才情不错。”
银瓶显然对此不满,直起身来问道:“那小姐一定很美罢?”
“还好。”
“大人说实话。”
“……还好。”
她微微背过脸,撇着嘴道:“我不信。”
这算什么,自己吃自己的醋?裴容廷再见多识广,倒也没见过这样的情形,滑稽,荒诞,让人熬不住要笑,可究竟是微笑还是苦笑?他自己也说不准。他叹了一口气,终于淡淡道:“太久之前的事,我已经记不得了。我与徐大公子相厚,徐大公子只一个妹妹,当年我从四川回来寻她,也只是为了尽同窗的情谊罢了。寻不着,也就丢开手了。”
未了声音一低,连他自己也顿了一顿。
“寻不着,也就丢开手了”——原该是这样的,如果他没有爱上婉婉,原该是这样的。不就是这样么?朋友的妹妹,诗礼世家的贵小姐,养在深宅之中,懂得什么是情浓风月?然而他把她引诱了去,他吻她,在深宅不为人知的角落,黄昏,月下……在那个前途渺茫的时候,简直是作孽。
就是这份自私的爱,在后来的三年给了他无尽的痛苦,就连现在也余波未了——
婉婉就在他的怀里,睁圆了清凌凌的眼睛,天真地问他:“所以,大人和徐小姐并没有、并没有那样的事么?”
他却连承认的资格也没有,只能别开目光,艰涩道:“大奶奶听风就是雨,以后你少见她就是了。”
并没有直接反驳,说得似是而非,可她这样相信他,一点也就够了。银瓶没说话,却忍不住微笑,攥着那落花流水银红汗巾挡着脸,汗巾的撮穗就拂在她的脸颊。裴容廷有意绕开话头,便道:“你素日不是最爱那两条雪青的,怎的今日换了这个?”
银瓶笑道:“大人还说呢,今日我到大奶奶院儿里去,把汗巾也掉了,叫小婵去找,反倒招了那么一通闲话。”
裴容廷冷冷嗤了一声:“不打紧,明日我去替你讨。”
银瓶当时便觉得话里有话。等到转天晚上,裴容廷果然带了那条雪青的手帕给她,却并没有多说什么。
她还是后来听小厮们议论,说二爷归府后特意弯到大房,在大爷的卧房坐了坐。大爷身子不好,又常吃药,二爷这些年也没进过大房,那日开天辟地头一遭,也不知道兄弟两个说了什么。反正转天大奶奶就说病了,夫妻俩一块卧床不起,连晚上给老太太定省也没露面儿。
裴容廷这些年难得掺和一间后宅的家务事,却是给自己的通房出气。这件事虽明面上没人敢说,可渐渐也在府里传开了,众人虽都骂,说二爷也昏了头,“如今乱世为王了,正经老婆不娶,反让狐狸精当了家”;而与此同时,却也认定了银瓶是二爷的好宝贝,都不免叹她好命,又是艳羡,又是嫉妒。
甚至就连银瓶自己,也都渐渐相信了。
日子一天过了又是一天,银瓶这不是二奶奶却胜似二奶奶的地位已经很确定了。
展眼进了腊月,将近年关,裴容廷却依然忙得了不得。今年天特别冷,济南的饥荒还没解决,北边又接连多地闹雪灾;偏听说皇爷得了南越,又盯上从前被高句丽吞掉的一块疆土,群臣谏言也一概不听,执意增添徭役,等开年雪化了就派兵……如此种种,都是内阁的事。
裴容廷常日不在家,银瓶倒也自在。
她还惦记着给他做鞋的承诺呢,成日和桂娘一起描鞋样子,锁口,界线,羊皮靴,登云履,一连做了许多双,反正冬天正好穿得上。
即便不做针线,她也有的事做。虽然二爷和徐小姐是个误会,银瓶却也被提点了,想着裴容廷这样的大学士,合该配个饱读诗书的官宦小姐,自己的出身虽改变不了,也该多看看书,除了淫词艳赋以外,懂点正经的诗词。
裴容廷的书房里就放着满架子的书,银瓶不想让他知道了笑话,便常叫上桂娘一起去偷书看。
桂娘在外头把风,她进去,上午抽出一本书,藏在针线匣子里读,晚上裴容廷回来前再原封不动地放回去。不上半月功夫,倒已经读完了王摩诘、杜工部等人,这些书虽都放在角落里,却想必是裴容廷从前常读的,书上许多诗上用朱砂标着红圈,写着批注。
只是有的笔迹瘦劲锋利,金钩铁划,想必是出自裴容廷之手,有一些却偏于端正清丽,隽秀得多。
读书人的书常是借来借去的,银瓶也没多想,依旧每日偷书来看,直到这一天把陶潜的诗集送了回去,下一册却是李义山的。李义山的诗,她在勾栏里已经读过了,只是一知半解不大通,因此当场便打开了,想看看有没有评批。
才翻开两页,书里忽然掉下一张花笺,落在地上。
银瓶捡起来,打开来看,那银红的纸又干又脆,很有年头。
打头先写着八个字:婉婉谨奉
容郎亲启。
她愣了一愣,再看下去,原来是一首缠绵悱恻的小诗,那清丽的字迹竟是在之前的诗籍上见过的。
银瓶想了半日,才回味过来,这“容郎”就是指代裴容廷。至于这封小信,虽是以“婉婉”开头,落款却是小楷的“徐令婉”。
徐?婉婉?……银瓶的头顶茫然一片,心里却小鹿乱跳起来,手里把书胡乱翻了几页,竟又找出一张叠起来的白笺,白得发了黄。银瓶打开在手里,见是一幅四寸见方的雪浪纸,纸上画着个丁香褙子,白衫白裙的姑娘。
鹅子面,弯月眼,纤瘦的鼻梁骨,生得与她极像,然而那画下避立着一行小字,分明写着:
丁酉二月
巴山夜怀婉婉
这回是裴容廷的笔迹了。丁酉年——那已是三年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