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景
18px
字体 夜晚 (「夜晚模式」)

第6章

    银瓶笑吟吟的,却带着三分装傻充愣,往裴容廷身后张了张,又觑着他面色不虞,问得小心翼翼。

    裴容廷很快收敛了神色,不置可否,反问她:“方才你在同谁说话?”

    她忙道:“是个小厮。奴三不知路过这里,不防他从柳树根子后头窜出来,倒唬了——”

    裴容廷眉心微皱,立即追问:“是谁?”

    银瓶才张开口,却顿了一顿。

    其实她认得那小猴崽子,就是裴容廷身边的瑞安,可这会子告诉了他,倒像是告黑状,日后若瑞安被罚,反连累自己难做人。银瓶如今步步小心,连小厮也不肯得罪,因摇了摇头,抿嘴道:“这奴倒没认出来,想是路过的,躲在那儿解手的罢了。”

    裴容廷若有所思地往山石的尽头看了一眼,也没再说什么。他的脸映着夕阳,像镀了金,边缘泛着一丝生而冷的流光。

    银瓶偷偷看着他的脸色,不由得暗自惊心。

    方才她虽没听见,却是看见了的。

    那翻飞的一点衣角,白的是袄,红的是纱袴,在那山石后头一闪而过,分明就是桂娘的打扮!

    想必他们两个方才就是在这儿幽会,被她一嗓子惊散了。好事被打断,他自然气不顺。

    都怪瑞安这囚根子打岔!害她没听成壁角不说,还在大人跟前闯了祸。

    银瓶一路灰溜溜随着裴容廷回了院里。她刚才还有点吃醋的心思,现在却只盼着他别把气撒在自己身上,于是打起十二分精神,殷勤围着他转。他净手,她在旁边递胰子,他往香案前走,她就手忙脚乱地找出香盒捧着,小丫头送茶来,她又多此一举地把那小茶匙摆摆好,再奉到他面前。

    一直倒相安无事。直到他在东坡椅里坐下,慢条斯理拿杏叶茶匙拨茶末子,银瓶抱着茶盘垂头站在一旁,冷不丁听见他开口。

    “方才你都听见什么了?”

    银瓶吓了一跳:“我——”

    她是真的一个字儿也没听见,因恨不能生出十张嘴来为自己撇清,然而脑子里转了个弯儿,却顿住了。也许这是个诈降的圈套。她忙住了口,故作呆呆地问:“方才?大人是说那解手的小厮吗?……奴倒没听见有什么动静,不然也不会从那儿走了。”

    她一向是呆根子多于小聪明,今儿难得灵光一现。

    裴容廷“唔”了一声,继续呷他的茶。隔了半天再看银瓶,见她眼中依旧只有胆怯与紧涩,人虽飘忽了一点,倒也不像是知道了什么惊天大秘密的样子。

    他闲闲道:“这儿不用你辛苦,回去歇着罢。”

    银瓶看他神色松散了点儿,连忙乘胜追击,赔笑道:“伺候大人是奴的本分,当不起辛苦两个字,还是叫奴在大人跟前当点小差罢。”

    “不必,你出去让平安找件朱红的补袍来。”

    平安是专门服侍他换衣裳,打点穿戴的小厮。

    要是前两天,银瓶乐得被他打发走,还能去找柳姨娘说说闲话,吃吃点心。然而如今桂娘临插一脚,不免让她生出些许危机的预感。

    她跟着裴大人将近半个月,自打头一晚上梳拢未遂,他便再没有任何亲近的举止。银瓶思来想去,料定了是因为上次自己太忸怩,显得小家子气,不如桂娘活泼,因此裴容廷才会放着家花去撷野花。她想着,反剪了一双手,故意把秋波慢闪,撩了裴容廷一眼,小声道:“奴……奴服侍您换衣裳,也是一样,只怕比小厮们还仔细些。”

    这媚眼抛得比她从前做婉婉时差得远了。裴容廷顿了一顿,虽不大明白她的意图,倒被触动了一点回忆。他微笑,抬了抬手招她道:“过来。”

    银瓶不明其意,却也俯身凑了过去。

    “怎么,让你歇着还不愿意。”他在她耳边呢喃,“就这么想伺候我?”

    银瓶听得身上起了一层细小栗子,下意识觉得危险,忙要直起身,却被裴容廷拉住了。他锢住她的手臂,沉声道:“难得你有心,既如此,我也不好拂了你的意。单换个衣裳有什么意思,趁着天色还早,叫他们烧热水来,咱们两个痛痛快快洗个澡罢。”

    洗澡就洗澡,哪儿有两个一块儿洗的,还“痛痛快快”……是她想拧巴了不成?银瓶心里扑通跳,还在那儿琢磨,裴容廷竟低笑了一声,又道:“嗳,对了,再叫他们多送几块儿油毡子进来,把那床上地上都铺上。不然一会儿汪得哪儿都是水,也不好打理。”

    果然他就是这意思!

    不然只洗个澡,又怎么会洗得床上都淋着水!

    这进展得也过于顺利了,银瓶登时血气翻涌,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僵在那里不知所措。

    她脸上的潮红才蒸起来,裴容廷却不着痕迹地撒开了手。

    银瓶没防备,一下子失了平衡,惊叫一声,顺势便往前倒。眼看就要一头撞进他怀里,她也顾不得什么以下犯上,把手臂一环,好歹搂住了他的颈项,才将将悬崖勒马。银瓶倒吸一口凉气,伏在他胸前发了蒙,裴容廷倒神色不改,只把唇角仰了一仰,也低头看向了她。

    太近了,两人相对着,几乎鼻尖抵着鼻尖,他潋滟的眼像是天边坠落的星。银瓶细细喘息,又感觉到他呼吸,清冽的气息,拂过她的脸上,蒸透了她的皮肤。

    还是裴容廷先叹了口气,无奈道:“瞧瞧你,还说要伺候我。站也站不稳,毛手毛脚的,叫我怎么敢用你。”

    银瓶慌忙撒开手,扶着桌子站起来,六神无主地为自己辩驳:“明明是大人忽然说了那些古怪的话……”

    “唔?我说了什么,你学给我听听。”他又端起茶盅,从容微笑:“我倒忘了。”

    他脸变得比翻书还快,这会儿早已收敛了眉目,又做回了那个风度翩翩的正人君子。

    方才暧昧的言语一笔勾销,仿佛只是一场不算数的白日梦。

    端正的举止里掺杂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旖旎,这是他逗弄婉婉时惯拿手的伎俩。然而从前的婉婉吃了亏,自会和他生气,同他撒娇;现在的婉婉吃了亏,却只有轻轻低下了头,任凭心在腔子里跳个没完。

    银瓶出来的时候还脚步发软。

    太丢人了,不就是想在他跟前卖个俏么,没成事儿就算了,怎么反倒是她自己七荤八素地找不着北!

    她回了房就歪在了床上,把脸埋在枕头里,许久没有动弹。

    房间里渐渐暗了下来,外头暮色渐浓,人声却热闹了起来。这回县太爷摆酒的声势是前所未有的浩大,大家虽不明说,也都心照不宣——这络绎不绝的许多贵客,多半是为了拜见裴中书,才肯纡尊降贵来与这七品官贺寿。

    不看僧面看佛面,裴容廷也不得不到席前点个卯。临走前他对两个贴身的侍从丢下话来,叫他们看紧了白司马手底下的一班小戏子,尤其是那个叫桂娘的,断不许她近银瓶的身。

    其实若真要处置桂娘,自是斩草除根最干净。

    只一来她是白司马的人,不好明目张胆地杀伐;再者他客居于此,又不比东厂番子遍天下,没有几个趁手的人可用。

    裴容廷离开,院子里骤然空了下来。银瓶终于回过了一口气,慢吞吞地爬起来,吃了厨房里送来的晚饭,左右无事,便也偷偷溜到了前头,看看在唱哪一出戏。

    这样庞大的宴席,除了主人家,没人会携姨奶奶出席,更别提银瓶这种连名分也没有的。她怕撞着人,因此特意捡了个僻静的地方走,在黑暗中穿花拂柳,走了一截子路,却悄悄停住了。

    她站了会子,猛然脊背发凉。

    不对,有声音在跟着她。

    亦步亦趋,时隐时现。

    她屏住了气息,四下打量,却只见夜色茫茫,泼天洒墨一样。仅有的一点月色打在身旁的花架子下,那满架的桂花,在月下香得雾气混沌,香得人头晕。她见不远处有个月亮门,外头似有灯火,便忙提着裙子快步走了过去。

    才跨门过去,天黑也看不清楚,迎头正和个人影儿撞了满怀。只听那人哎呦了一声,银瓶吓了一跳,借着月色再看时,才发觉竟是柳姨娘。

    “嗳,我的小银奶奶,你身上也太瘦了些,这一下子硌得我骨头好不疼!”柳姨娘曼声叫着,一手撑腰,一手扶墙。银瓶忙赔不是,扶她到一溜儿白墙矮房子底下,那背阴的房檐底下有张石凳,又笑嘻嘻道:“姨娘如此弱柳扶风,倒真衬了你的姓。”

    柳姨娘坐下,咬牙道:“还说呢!我在前头挨了一下午的使唤,迎来送往,脚都不沾地,强吊着一口气要走回去歇歇,就被小姑奶奶你撞散了。”

    夜幕下可以遥遥看见东南角一点璀璨的灯火,渺渺琴音掩在细弱的风声里。

    银瓶道:“这是唱哪一出戏?”

    “现在是《西楼会》。”柳姨娘笑道,“再之前是桂娘的《相约》,她那扮相是真伶俐,姑娘没赶上,倒可惜了。”

    银瓶听见桂娘的名字,不免心乱,才要岔开这话头,忽然听她们头顶的月窗里传出两声女人的呜咽。两人都吓了一跳,只疑心是听错了,不约而同敛声屏气,却更灌了个满耳。

    夏月里的窗纸薄,她们紧挨着窗根,透出来的声音虽低,倒也清晰。银瓶简直像做了噩梦,重回跪在祁王跟前的那一夜,一口气吊在心上,脸都白了。柳姨娘也愣住了,片刻忽然起身,脱口而出:“听这声口儿,莫不就是桂娘!”

    桂娘?怪道他说“你们小戏子”。

    银瓶吓了一跳,立即想到了裴容廷。

    难道那男人就是他!——怎会,大人那样的矜贵人,断说不出这等粗陋的言语。

    况且听她痛苦的闷叫,显然是受了逼迫的。

    银瓶前一刻还对她颇有敌意,这会子倒生出些同病相怜的担忧。她皱眉,望向那黑漆漆的月窗,柳姨娘忽又跌足,低声恨道:“我知道了,准是那个姓李的皇商!才刚我给老爷送东西,桂娘正卸了妆打戏台底下过,就见那姓李的不错眼珠儿盯着她瞧。白司马那黑了心肝的,图他有钱,拉皮条,竟拉到衙门里来了!”

    柳姨娘骂起来,银瓶只怕给人听见,忙拉着她要往月洞门走,低低道:“罢了罢了,姨娘少说两句,里头又不是太爷,你又生哪门子的气。”

    她们才离开墙下,正要走出那背阴的所在,却忽然瞧见远处的花木掩映间涌入许多灯火,一点一点的红星子,亮成一片,气势汹汹往这儿来了。两人见那阵仗,都吓了一跳,又不知是谁,也不敢出去了,只好又缩回了墙后窥探。

    走近了,方看出是几个小厮丫头拥着个穿大红五彩锦袍儿,翠蓝拖泥裙的女人,戴着金狄髻,黄烘烘珠翠满头。银瓶看她衣着华丽,却又不是有品级的补子衣裳,便恍惚意识到是个有钱商人家的太太。

    身后的柳姨娘果然倒吸一口凉气,扶着银瓶的肩,低低惊叫道:“这是那李家的太太!别真是捉奸来了。”她喃喃,“糟了,这阎王老婆可不是好惹的!”

    第十六章

    那队人马冲到粉墙正面站定,那太太也是捉奸的老手,先按兵不动,派人潜在窗下偷听,直到听清了里头的动静,方扬铃打鼓大闹起来。

    李太太夺入门去,踏着门槛子,抄手等着众嬷嬷小厮扯出了桂娘。那男人方才还威风五六,迎头见了自己老婆,顿时像那软脚的虾,把衣裳一裹,指着桂娘哆嗦叫道:“都……都是这淫妇勾得我,夫人……夫人……”

    话没说完,早跑了。

    只剩桂娘被拖到了门口,李太太见了,竖起眼睛便破口大骂:“我不过一眼没瞅着,就叫你把汉子偷了去,便是九尾狐狸转世,也不敢在老娘手里偷食,贼奴才粉头,你算个什么东西!”

    说着揪了头发就厮打。她一只手五根指头,倒戴了六个金马镫戒指儿,又沉又重,反手一个巴掌,脆得老远都能听到回音儿,桂娘挣扎着,咬牙挣命恨出一句:“太太当我愿意的么!——”不等说完,又连着吃了几个嘴巴子。

    躲在墙后的柳姨娘害怕了,忙拽着银瓶把身子一缩:“是非之地,不是我们待得的,快走罢!”

    银瓶也被那李太太左一个巴掌,右一声淫妇唬得心颤,才点了点头,又忙道:“不成,咱们走了,那桂娘怎么办!”

    柳姨娘道:“她又不是咱们的人,到前头告诉白司马,由他料理就罢了。”

    银瓶迟了一迟,听那四下寂静,桂娘一开始还尖着嗓子呼叫,这会子已经渐渐听不见音儿了。银瓶从前常挨打,可也没见过这架势,忙道:“姨娘看这情形,就算白司马来救人,一来一去,只怕脾肺都早打碎了。”她反握住柳姨娘的手,低低道,“想那李太太不过是仗着没人才敢这么撒泼,咱们俩装过路,她见了,总不好下这么狠的手了。”

    “吓!”柳姨娘吓了一跳,忙道:“你不知道那阎王夜叉!家里的婢女,他们爷看上哪个,她就能打死就地埋了!桂娘怎么着是她的造化,你又在这里充什么英雄好汉!——”

    柳姨娘天生大嗓门,饶是压低了声音,说到激动处,还是抑制不住声调。银瓶忙把手去拦她的口,弯弯的眉蹙着,哀求似的看着她,轻轻道:“姨娘,人命关天呐!”

    柳姨娘气她拎不清,才又要骂,忽然见面前已被昏昏的光照亮了。

    有两个胖大的丫鬟提着灯笼,横眉竖目高喊道:“太太,这儿还有人!”

    柳姨娘心知是被发现了,索性壮士断腕,把自己的手抢出来,丢下一句“我去叫人”,提着裙子跑了。

    银瓶愣了一愣,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那丫头扯着腕子拖出了墙后。

    丫鬟一路把她拖拽到了那李太太跟前。银瓶纤细,险些跌倒,往底下一瞧,只见桂娘已被打倒在地上。离得近了,银瓶才看清她滚着满身青紫的印子,吓了一跳。

    李太太打量银瓶,见她打着辫子,是个姑娘家,而这会子所有小姐都盛装打扮着在外头吃席,便知她不过是个丫头,冷笑道:“你个小蹄子躲在那儿,是给望风的不是!”

    银瓶忙回神,蹲了个万福,强作镇定道:“见过太太,奴是裴中书房里的丫头,不过是路过这里,听见动静才住了脚。奴并不认得这蹄子,这会子还得……还得去前头给中书传话。”

    搬出裴容廷来,李太太也皱了皱眉。

    其实若没人看见,她便是打死了这桂娘小淫妇,白司马与县令与他们官商相护,一个小戏子的命又算什么。只是给这蹄子看见了,回去说给中书省来的官儿,总归于名声有碍。

    李太太眯着眼打量银瓶,见她纤瘦鹅子面儿,削肩膀,水蛇腰,弯弯秋水眼,也像是个小狐狸精相。心里虽恨,也暂且忍下,皮笑肉不笑道:“既这么着,你快去罢,我也不打她了。”

    银瓶听说,忙又福了一福,趁着李太太忌惮,又脱下了自己的比甲儿,蹲下给桂娘盖上。才起身要走,不想桂娘竟回过了一口气,强睁开眼看见了银瓶,张了张嘴,忽然皱眉笑了:“怎么是你……你怎么来了……”

    这个笑让银瓶摸不着头脑,而李太太听了,登时火冒三丈,一脚踹倒了银瓶,叉腰道:“我就知道你们是一起儿的,还什么裴中书的丫头,说!你方才是不是在那儿望风儿的!”

    银瓶没口子否认,李太太却更骂得狠了。说着连她也打起来。其实银瓶完全没有要替桂娘挨打的意思,可整个人伏在桂娘身上,原本落在桂娘身上的拳头只得又落在她背上。

    平白受这场无妄之灾,银瓶一壁挨打,一壁哭,眼泪在月色下像白玉珠子,冰凉地滴在桂娘的脸颊。桂娘虚着一线吊梢眼,胸膛起伏,极力推她道:“傻子、傻子……与你无关,你快起来,快走罢……”

    银瓶哭道:“我要是能走,早就走了!那夜叉肯让我起身么!”一语未了,肩胛骨上又挨了一下子,她哎哟了一声,身子一歪,正把脸伏进桂娘颈窝里。

    桂娘闭了闭眼,神色苦痛万分,唇边淡淡的笑却还留在那里。她吃力道:“所以,你还是记得我的罢。”

    银瓶不解:“……什么?”

    她叹了一声,吸尽了一口气,抱紧银瓶,使尽全力翻了个身,把她压在身子底下。银瓶反应过来,忙叫道:“这怎么成!你再挨一下子,真活不成了!”

    桂娘惨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银瓶见了害怕,索性破釜沉舟,破着脸儿叫道:“太太可别欺人太甚,我……我不仅是裴中书的丫头,我还是他的……他的人!中书把我当心肝看待,我说一句,他听十句,你打坏了我,在他面前可开不了交的!”

    李太太骂道:“你少唬我!我们排着队送绝色给他,他都不要,还能看上你!老张,还不连她一块儿打死!”

    “你敢!”

    一声男人的厉呵,寒冰炸裂,似一把剑直直打过来,镇得每个人都怔住了。

    那打人的老张嬷嬷身子一抖,小心回身,要去看李太太,却早已被个窜出来的小厮推了一下子,气冲冲骂道:“好个老虔婆!我们中书大人的人,是你碰得的!”

    众人都噤声了,看向一旁的小径,果然见许多罩着黑丝网子的大灯笼,风风火火往这儿来了。须臾显出几个男人的身形,左边穿青的是县令,右边穿紫的白司马,中间那人走得最快,高挑个子,一身朱红补服,戴着鎏金翼善冠,不是裴中书是谁。

    他那白璧无瑕的昳丽面容,在藏青的夜里衬着月色与红蒙蒙的灯火,本是极有颜有色的一张画儿,可这会儿却阴戾得骇人,叫人不敢多看一眼。

    众人登时大气儿也不敢出,只有银瓶见了,仿佛遇上了济世菩萨下凡。她一骨碌从桂娘身子底下爬起来,捧着脸扑到裴容廷面前跪下,抱着他的腿大哭道:“大人救我!那太太要杀我!”

    裴容廷来不及说话,俯身一把将银瓶揽在怀里,托起她的脸颊看。灯下看美人,能把美人更衬美三分,若是满脸泪痕,蓬头散发的美人,更要多出十分楚楚可怜。裴容廷只看了一眼,心都要碎了,抬头咬牙狠道:“我竟不知,我的人还轮得到李舍人家来教训!”

    第十七章

    那李皇商祖上封了个舍人,官场上便如此称呼他们。

    李太太再泼也不敢泼到裴中书跟前,忙也走过来,心里战战兢兢,给裴容廷福了一福道:“是奴莽撞,并不知是中书大人大人的人……当着众人在这里,大人宰相肚里能撑船,奴给大人赔个不是,还望大人海量宽宥……”

    裴容廷冷笑了一声,毫不客气打断道:“夫人又不曾打了我,给我赔哪门子不是。”

    李太太愣了一愣,登时咬紧了牙。

    这话的意思,分明是叫她给这小蹄子赔罪。

    这中书便是内阁阁臣,又不是皇爷,他的奴才还不也是奴才!叫一个正经太太给奴才赔不是,搁在面子薄的人身上,都能一头碰死。

    然而瞧这裴容廷的脸色,怕是死也不能叫她好死。

    李太太本就是阔大的脸,紫赯脸色,这一下子气得七窍生烟,更显得两腮紫胀。

    那李皇商也躲在后头,知道他太太的牛性,怕她不肯,更得罪了中书,忙偷偷溜上来给她杀鸡抹脖使眼色。

    李太太终于忍气福了福身,“我给姑娘也赔个不是,方才是我鲁莽,叫、叫姑娘受委屈了。”银瓶本还想侧着身子也略蹲蹲腿儿,还她一个,裴容廷却搂紧了她的腰,不许她动弹,迫使她生受了那个礼。

    大庭广众的,银瓶还有点不自在,却听裴容廷又低声问她:“方才都是谁挨过你?”

    银瓶愣了一愣,不解其意,动了动嘴皮子,也说不出一二三,半日方道:“似乎有个姓张的嬷——”

    裴容廷恍若未闻,撩着薄薄的眼睑,瞥向了李皇商,微笑道:“既然我们姑娘记不得了,那我便向舍人讨二十板子,所有跟着夫人的人人有份,不知舍人舍不舍得。”

    从来打狗看主人,尤其是在外头,打下人几乎就等同于打主子的脸。

    李太太在家横行霸道惯了,何尝有过这般五脏气冲天,还敢怒不敢言的时候。李舍人被裴容廷笑得瘆得慌,又见他老婆红头涨脸,赶忙唯唯诺诺附和道:“不敢不敢,就照中书说的办,下官这就去料理。”

    趁着这机会赶紧拉着他太太溜了,那下人们被丢在这里,自是哭喊成一片,纷纷跪下讨饶。这时白司马与县令才上来收拾残局,厉声呵停了他们,又忙给裴容廷作揖打躬。裴容廷冷哼了一声道:“李夫人做下的事,不与二位相干。若是为了您几位在尺头采买上的勾当,我不是查账的官,也犯不着管。”

    江南自古富庶地,每年皇宫里的吃穿用度,多半是南方的进贡。这里头的采买是肥差,官商勾结钻些空子更是常见,李皇商与白司马、县令自然也不例外。只是这几乎到了半公开的程度,除了为抄家贬官找借口,上头并不会轻易追究。

    裴容廷提起这茬儿来,显然是气急了威胁他们。

    在场的两位官爷听了,自是汗如雨下,瑟瑟不敢出声。

    全没有人理会倒在地上的桂娘。

    还是银瓶小声提了一句,裴容廷望了一眼,也没过问。转而叫丫头煎姜汤煎药、烧水并预备红花油,揽了银瓶便往回走。

    白司马心里有气,裴容廷跟前不敢表露,等他一转身,立即加倍撒在桂娘身上,上去又是两脚。桂娘本已缓上来半口气,被他一踢,又踢没了一半。

    她已是没了反抗的意气,木着脸,抚着心口伏在地上。

    白司马看桂娘人废了一半儿,眼瞧着是唱不了戏了,愈发骂道:“小蹄子,扫把星,都是你生事!”

    然而她生了什么事呢,白司马也说不出一件。

    把她逼上床的是男人,打她的是男人的老婆,倒是有一个姑娘为她白挨了一顿打,却是那个她使计要毁掉的徐娘。

    徐娘……她到底还是记得她们从前的情谊罢。

    桂娘喘着气,把眼睛闭了一闭。

    罢了,徐娘最终认下了她,这辈子唯一绮丽的回忆给了她回响,她还有什么别的可以牵挂?她强撑起了半个身子,看向面前的一堵粉墙,咬了咬牙。

    那厢银瓶一步三回头,没走两步便顿住了。

    裴容廷蹙眉道:“你不舒服么,是哪里疼得厉害?”

    银瓶低下头,碎发被夜风吹得轻轻拂着颈项。她把头摇了一摇,咬唇道:“大人。”

    “大人……不去救救桂娘么。”

    裴容廷顿了一顿,淡淡道:“她又不与我相干。”

    他也看出桂娘活不长了。宦海风波险恶,他早已练成铁心石的肠子,并不把个小戏子的命看在眼里。况且于他而言,桂娘的那一张嘴,闭上了远比张着安全。

    银瓶皱了皱眉,抬头看了裴容廷一眼,未干的眼中竟带着点幽怨:“可、可她到底与大人有过枕席……枕席之欢,如今她落回白司马手里,说不得就是个死。大人若念着旧情,要不就也讨了她回来罢。”她说得诚恳,心里却也发酸,

    “讨了来,奴做妹子,与她一道伺候大人……”

    什么枕席之欢,什么旧情,裴容廷只当她吓傻了,把手去摸她的额头,低呵道:“你浑说什么!”
← 键盘左<< 上一页给书点赞目录+ 标记书签下一页 >> 键盘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