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这天又边在心里演练枪法,边随意在视野内寻找移动的东西,作为假想的目标。目光追逐着一只飞翔在空中的鸟雀,我试着将它想象为萧焕。
那只鸟雀翻飞翱翔,速度很快,我总也追不到它,突然灵机一现……这么浅显的道理我怎么现在才明白?
就像射箭一样,我不需要追逐猎物,而是要预测出它将要飞向的方位,然后一击而中!
突然想通,我有些激动,冲进水榭跑到萧焕桌前:“师父,这次我一定要你拔剑!”
他有些惊讶地从一堆宗卷文书中抬起头,随即马上了然地笑笑:“好,来吧。”
他起身打开地道的入口,带我进入到那间石室。
站在石室的中央,我闭上眼把预先设计好的方案又想了一遍,然后举起火枪:“准备好,我要来了。”
第一颗子弹射出,射向的方位是“坎”,子弹笔直冲向萧焕的眉心,他动了,他向左前的“旅”位移去,我就知道他要移向这个方位,每个人都会有习惯,连萧焕也不例外,而我对他的习惯已经太过熟悉。
第二颗子弹,射向“旅”位边的“小过”,子弹贴着他的袖子飞过。
第三颗,第四颗,“渐”,“观”。
第五颗,“益”,那道青色的影子,终于接近了我所预想的那个方位。
第六颗,子弹毫不犹豫的射出,“震”,萧焕的前胸已经移到了“震”位。
“当”一声,王风凄厉的呼啸在斗室中回荡,被剑身弹开的子弹丁丁当当一路滚在石室的青石地板上,最后一击,我终于逼萧焕抽出王风挡掉了那颗必杀的子弹。
我长吁了一口气把枪放下:“真的成功了,我终于能让你拔出剑来了!”
萧焕把王风从胸前移开,手指轻拂过剑身,在确定王风没有受损之后,笑了笑:“很好,这么神速的进步,在我的意料之外。”
“还有更在你意料之外的,”我扬扬眉,“总有一天,我要打倒你,比你还强!”
“我也等着那一天。”他轻咳着笑了笑。
我扬眉一笑,满脑子都是如何把他进一步逼入死角的计划。
一次让萧焕拔剑已经不是什么难事,次次让他拔剑也并非难以办到,但是逼他拔剑之后,我就再难取得任何进展。
以往没有深刻的体会,现在真正和他交过手之后才明白,他的剑术真的是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无论是防守还是进攻,他都能做到滴水不漏,任我使出浑身解数,用尽诡计陷阱,也找不出一点可趁之机。
每天练枪练得双眼发红,连萧千清从京城来看我,我们坐在酒楼里,我还在有些气愤的比比划划的演示子弹轨迹。
萧千清自顾自的絮絮说了很多事情,忽然一把按住我不断乱挥舞的双手:“苍苍!”
我抬头看看他:“我知道啊,我在听,你说文官又分成了两派,每天明争暗斗互相诋毁,连我爹都快镇不住场子了。”说着又要开始比划。
“苍苍!”萧千清索性把我的手全部拉过去放在怀里。
我的身子都快完全扑到他身上了,赶快瞥了瞥酒楼里那些眼露杀气的小姑娘大小姐。
这些人大部分都是从街上一路尾随萧千清到酒楼里的,一直用恨不得撕了我的眼神看着我,这会儿更是杀气腾腾,要是目光能杀人,我早就粉身碎骨了。
真是受不了萧千清,明明长了一张天妒神怨的脸,还总喜欢拉着我往街上跑,问他为什么不能在凤来阁内说话,他就说一想到这是他“那位皇兄”的地盘,就全身不舒服。
为了不在那些怨毒的目光中化为齑粉,我连忙点头:“你说吧,我好好听。”
萧千清微哼一声,终于肯稍稍放开我的手,我连忙趁机坐好,和他保持距离。
萧千清眼波流转,有意无意的扫视一圈,等那些刀子般的目光都变成绕指柔之后,才转头嗔视着我:“京城那些事儿那么缠人,我好不容易得空,千里迢迢的赶来看你,你就这么对我?”
不能再琢磨火枪了,我有些无聊的托住头:“那辛苦你了,你想让我怎么对你?”
“苍苍,”萧千清有些嗔怒地叫了一声,冷不丁说,“再有两个月就要过年了,等过了年,一年的期限就到了。”
“是啊,”我明白过来,笑笑,“恭喜你,期限一到你就可以登基了,年号叫什么,想好了没有?”
他淡瞥我一眼:“年号那些无所谓,我没有王妃,登基之后要选一个人册封为皇后。”
我“啊”一声:“要册封谁?有人选了吗?”
“你说是谁?”他淡淡反问。
我又“啊”一声,顿了顿:“萧千清,你喜欢我什么啊,我又不是多美,还嫁过人,说得不好听了,就是残花败柳……”
“不准这么轻贱的说自己!”他有些生气的打断我,捏住我的下巴让我看着他,“那个人没勇气不敢珍惜你,你也不能轻贱自己!”
他转过脸去,白玉一般的脸颊上破天荒有了抹红晕:“我真的喜欢你。”
我愣了,隔了一会儿,“扑哧”笑了:“萧千清,你为什么喜欢我啊?”
他的脸更红,有些恼羞成怒:“喜欢就是喜欢了,还要有理由?”
“没什么,”我赶快摆手,忍住笑,“我是为你们萧氏的声名考虑啊,你要是封了我做皇后,史书上可就要乱写了,说咱们失德、乱伦什么的。史书上会怎么写我呢?肯定要说我淫乱啊,不顾廉耻啊……两朝皇后,心肠狠毒有心计再加上淫乱宫廷,我在史书上的面目可真够浓墨重彩的……”不想还罢了,一想我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
萧千清又气又笑:“得了,看你那得意的样子!”
“什么得意?”我敛住笑容故作端庄,“人家还想给后人留个贤淑孝谨的样子呢。”
“就你?”萧千清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我看后人说你是狐狸精你倒还更高兴些。”
我瞥他一眼:“话干嘛说那么明白,真讨厌。”
萧千清冷哼一声,他转脸看向窗外,隔了一会儿轻声问:“苍苍,你喜欢我吗?”
“喜欢啊,”我笑着,“你长得这么好看,怎么可能会有女孩子不喜欢你?”
“竟然这么说,苍苍你真狠心,”他似嗔似怒地看着我,浅黛色眼眸中水波潋滟,“要是我长得不好看,你就不喜欢我了?”
他一拿出这幅妖媚的样子我就觉得没什么好事,连忙赔笑:“当然还是喜欢,怎么会不喜欢。”
“既然很喜欢……”他嫣然一笑。
真是造孽,这么久了,他只要这么笑我还是会惊艳地失神一下,还没从艳光里清醒过来,腰间一紧,我整个人就跌到了萧千清怀里。
那双薄唇欺下,萧千清的味道在一瞬间填满了我的唇齿,夹着些蜜糖的滋味,花香一样馥郁,一个男人,怎么能有这样甜蜜的味道?
呼吸渐渐紊乱,我不由自主搂住他的脖子。
他终于把嘴唇移开,我靠在他的肩膀上一边努力调匀呼吸,一边笑起来:“你仗着内功深厚……欺负我是不是?快……憋死了。”
“喜欢吗?”他把嘴贴到我的耳边。
我一直是个诚实的人,老实点头:“我挺喜欢的。”
萧千清轻轻笑,把我扶起来,手指点向窗外,“那么和他呢?和他的时候喜不喜欢?”
我抬起头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和这家酒楼只有一路之隔的那间茶楼里,窗子里露出石岩站得笔直的半边身子,在他身前的座位上,萧焕正和一个富商模样的中年人相对而坐。
我和萧千清的座位也是临着窗的,街道狭窄,两边窗口距离很近,就算是不想看,刚刚我们的那些动作,大概也会一丝不差的都落到对方的眼里。
我把头转回来笑了笑:“和他的话,心跳很快,那个时刻什么都不能想。”
萧千清淡淡笑了下,没再说话。
在那之后,萧焕没提起过这件事,我也乐得假装不知道。
第八章
无常
因为在枪法上的进益不明显,单独练枪的效果也不太好,我常常会想些办法来拖着萧焕陪我练枪,他也从不拒绝。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这天早上起床吃完饭,天色就阴沉的像要下雨的样子,我一边在心里演练昨晚想好的枪法,一边快步跑向水榭,想尽量赶在那些帮众向萧焕汇报事务前把他拉到石室里去。
急匆匆通报了进到水榭里,有些意外地没有在桌案边看到萧焕。
通常这个时候,他早就已经坐在桌案边批阅文书了,手边还会放着一碗还没来得及入口的药。
正想着,内室的棉帘掀开,萧焕披着外衣走了出来,他好像还没有梳洗,黑发略显凌乱的散在肩头,向我笑了笑:“抱歉,起得晚了,你稍等一下。”
我低头抱拳:“师父请便。”
他点头笑笑,退回内室,隔了一会儿就梳洗整齐走了出来,用一根青玉簪绾发,为了行动便利,身上还是只穿了一件青布单衣。
我等他打开地道入口,跟着他走进去。到了石室,照样是二话不说就开始练习。
“井”,“困”,“同人”,“大过”,“丰”,“无妄”。
枪声密集的响起,六发子弹无一例外的被他或挡或避的躲过。
不过,并没有完,就在最后一发子弹被他的王风挡开的同时,落空的第一发子弹在射中墙壁后迅速弹射回来,正射向他的后心。
要射中了!我还没来得及高兴,他左手轻回,已经把钢珠牢牢的夹在了指间。
他把指间的钢珠抛到地上,轻咳一声笑了笑:“今天做的不错。”
“就差一点点!”我痛惜地挥拳,马上掏出子弹袋重新填子弹,“再来一次吧。”
他笑笑,继续陪我练下去。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看到了获胜的希望,我今天特别有精神,状态也比平时要好得多,但结果却和平时并没有什么不同,子弹射再怎么迅疾巧妙,还是沾不到他一片衣角。
又一轮子弹打完,我擦擦不知什么时候流下来的热汗,装好子弹就又准备开始射击。
和平时一直会陪着我练下去不同,这次萧焕抬手把脸前的硝烟挥散,轻咳了几声:“今天就这样吧,我还有些事情。”
我刚刚想出了一路枪法,忙说:“师父,再来一次吧,最后一次。”
他皱了皱眉,笑笑:“明天吧。”边说边转身,就要向门口走去。
他的左脚正踏在我第一步预想的位置上,如果这时候开枪的话,这一路枪法就能在这间石室内达到几乎完美的效果。
机会稍纵即逝,他的身影就要从那个方位上过去了,我大喝一声:“萧焕!”同时把火枪举到眼前。
他有些讶然地回头,我扳机扣动,第一发子弹按照预想的方位射了出去。
王风的寒光闪过,被挡开的钢珠飞到了空中。
第二发,第三发,子弹擦过他的面颊,他头顶的青玉簪“叮当”一声断裂,黑发瞬间铺洒开来。
第四发,第五发,王风接连弹开钢珠的嗡响浑浊刺耳。
我屈膝闪到侧面,就在此时,第一发和第四发被弹开的子弹正在往一个方向迅速落下。
第六发,最后一刻子弹冲出枪膛,在空中准确的撞上第一发子弹,两颗子弹携着冲力撞上正好落下的第四发子弹。
三颗钢珠像一朵烟火一样在空中弹开,第六发和第一发子弹向四周弹去,第四发子弹却自下而上,笔直射出。
那里是我的子弹所不能达到的位置,是他防守的空当。
电石火光间,他的王风迅疾回落,钢珠射在王风上,发出尖锐的嗡响,火星闪出的同时,他退后几步,脊背撞在石壁上,黑发披散,遮住了他的脸。
我呆愣着,上前了一步,口中的呼唤就要出来。
他的肩膀动了动,轻咳声有些迟疑的响起,他扶住墙壁站好,抬起头笑了笑,看着我手中的火枪:“做的很好,今天真的……不行了,明天再练,好不好?”
我点点头,将火枪收了起来。
他笑笑,把王风收回袖中,却并没有去拢肩头散落的头发,而是用手按住了胸口。
他在前面走,推开门走出石室,我吹熄油灯,关门跟上去。
通道很快走到了尽头,站在水榭中关上密道的门,他扫了一眼空无一人的房间:“你出去之后叫宏青过来。”
我握紧拳头,低头说:“是。”
退出来,我立刻低声交代门外的弟子去叫郦铭觞过来,然后绕到水榭侧面的窗口。
清晨为了疏通浊气,窗子半开着,从窗缝里看过去,正好可以看到萧焕静立在书案边的侧影,他微低着头,丝毫没有觉察到我并没有走远。
隔了很久他才动了动,右手按住书案,低头轻轻咳出一口血。
他低低咳嗽着,深吸了口气抬头看了看书案旁放置药品的小柜。
似乎是目测过到小柜的距离,他终于放开一直按开胸口上的手,用两只手按住书案,想要移到小柜那边去。
他艰难地移出一步,书案受力摇晃,桌边放着的笔洗站立不稳,顺着桌角落下,“咣当”一声摔碎,污水溅了他半身。
笔架紧跟着倾斜过来,他终于重重的摔倒在地,笔架砸在他身上。
闷咳声不受控制地响起,他用手掩住口,指缝中渗出鲜红的血。
我飞快转到前面,推门跑过去抱住他的肩膀。
看到是我,他目光闪动了一下,还是捂住嘴咳嗽,艰难地说:“没什么……”
我没有说话,只是抱着他的身体,尽力让他靠在我的肩上,他似乎已经毫无力气,血迹淋漓洒在他的青袍上,和污水洇成一片。
我想要去吻他,却硬生生克制住了,只是说:“弟子已经让人去叫郦铭觞了,请师父先调理下内息。”
他断断续续地咳嗽,唇边还是不住溢出血丝,滑过苍白的下颌。
是我的错,我早就看出来他今天是在强撑,却还是用子弹震伤了他。
如果他就这样死去了呢?抱着他冰冷的身体,我突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是我再次伤了他,所以我要把我自己赔给他,这样我就可以和他一起走了吧?不用再一个人留下来。
亲吻可以忍得住,眼泪却不停涌了出来,一滴滴落入地上,混在他的鲜血和水渍里,不见了踪影。
水榭外很快就传来了脚步声,是郦铭觞和宏青。
一看到房内的情形,宏青立刻上前,从我手中接过萧焕的身体。
郦铭觞很快检查完伤势,突然发起了火:“都说了轻易不要动用真气,混账小子!都当耳旁风了?以为自己有几条命?因为你,先生我都不敢再出去乱逛,守着你这条烂命,每日提心吊胆!像你那混账老子一样,不希罕这条命就去死!看我拦不拦着你!”
一边说着,一边点穴出针,手上一点都不慢:“说我是气死判官?我看你就要气死我了!我出师行医三十载,手上从来没有死人,你小子非要死在我手上你才甘心是不是?你要气死你先生我么?”
我擦干了脸上的眼泪,轻吸了口气说:“郦先生,与其说这么多,不如赶快救人。”
这一开口,郦铭觞终于发现了我,扫了我一眼:“这混账小子一直在教你练火枪对不对?”
我点了点头:“是啊。”
一直紧闭着双眼低声咳嗽的萧焕张开眼睛,轻声插话:“是我自……”
“是我用枪震伤他的。”我打断他说。
“小姑娘,”郦铭觞眯上眼睛,口气前所未有的严厉:“你并非完全不知道这小子身子的状况,今日你这一枪,已经震伤了心脉,偿若再厉害一些,就算是我,也只有给这小子收尸的份儿!”
他看着我:“我不管你们闹了什么样的别扭,别说曾经夫妻一场,就算是一个素不相识的路人,你也不用下如此杀手吧!”
我咬了咬牙:“我也是无意的,练习中出现差错,也并不是完全不可能。”
郦铭觞微眯上眼,口气厉声起来:“这小子武功不是只高你一个指头,就算你拿了一把火枪,要伤他,除非是趁他不备用了诡计!你说,今天这么冷的日子,是不是这小子毒发支撑不住了,你还向他开枪?”
对此我无话可说,勉强挑了下唇角:“的确是。”
听到这里,郦铭觞针也不扎了,寒着脸一手拍在身旁的木桌上,木桌被他生生拍出一个几分深的手印:“一个个做事不知道深浅!看来我今天不教训一下你!你就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他好像以为我是故意震伤萧焕的,我无法辩解,看了眼床上的萧焕,掏出火枪填上子弹,对准自己的胸口:“郦先生也不用麻烦,我打伤了师父,是大不敬,我还回来就好。”
郦铭觞没想到我会这么做,愣了一下。
我衣袖却突然紧了紧,萧焕不管还扎在大穴上的那些银针,强撑起身子,拉住我的袖子有些焦急的叫了一声:“苍苍!”
郦铭觞一跺脚闪到床边,扶住萧焕,一时间也不敢去动穴位上的银针,气极道,“混帐小子!还敢乱动!你当真不要命了?”
“把枪放下……”萧焕强压着咳嗽,汗滴从额角滑落,“快放下……”
郦铭觞又气又急:“好,你护着她!我是老榆木疙瘩,掺合你们这对天底下第二莫名其妙的小夫妻吵架!你们就吵吧,一个个都把自个儿憋死了,我看你们就舒服了!”
我看着萧焕拉着我衣袖的手,勉强笑了下:“我做做样子而已……我还不想死……”
他却还是定定地看着我,直到我终于缓慢地把火枪放下来,他才咳出了一口鲜血,目光已经有些涣散:“不准自伤……”
我抬手抱住他的肩膀,点头说:“我不会的,师父请放心。”
他还想说什么,却接着又咳出一口血,手臂滑落下去,悄然合上了眼睛。
“萧大哥……”我终于能叫出来,低头轻吻他染血的薄唇。
我眼里的泪水滴到了他苍白的面颊上,沾湿了他的长睫。
我们究竟是为什么,才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扶稳一些,将他放在床上。”郦铭觞的声音传来,他没了刚才的火气,恢复了一贯的口气。
我点着头,小心将他的身体放在床上,又用袖子拭去他唇边的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