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我抹了抹脸上的眼泪,笑着点头:“我会的。”父亲也笑了,宽慰地拍拍我的肩膀:“接下来,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只要你能高兴就好。”
我笑了,想了想还是说:“爹,既然知道娘已经不在,你怎么还是死守着首辅的位子,是不是心里还在觉得,只要你还是首辅,就还是能等到娘?”
父亲放在我肩上的手突然僵了,半是生气地说:“胡言乱语什么……”
“啊……爹还是个痴情种子。”我哈哈笑了起来,拉着父亲的手躲到他身后。
父亲抓不到我,只好笑着叹气:“你呀你,这毛丫头……”
这一天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期盼,傍晚的时候,我脱下皇后的礼服,换上轻便的半臂和褥裙,走出储秀宫。
在御花园外的甬道上,我迎面撞到萧千清,他的笑容淡淡的:“要出宫?”
我点了点头,并不停步,径直向外走去:“大小姐我要闯荡江湖去了……”
他轻轻地笑,在我就要擦过他肩膀的一瞬间,突然开口:“仅仅是闯荡江湖而已么?”
我笑,径直向前走去,没有回头。
穿过冬日里萧瑟的御花园,透过长长而幽暗的门洞,已经可以看到玄武门外阴霾的天空,阴沉凄冷,就像一只洞察一切的神明之眼。
这一切还没有结束,我知道。
腊月的寒风刀割一样吹在脸上,被我甩在身后的萧千清手里拿着一件还未来得及递出的披风,他侧身而立,一身轻裘如雪,再没有说一句话。
除夕夜黄昏的街道,行人渐渐少了起来,偶尔有沿街的店铺还没打烊,门上挂着描有“奠”字的白纱西瓜灯,灯笼晃晃悠悠的随寒风招摇。
我信步来到西市的汾阳茶馆,这个小茶馆在跑过江湖的人中算是很有名气,三教九流的消息都在这里汇集,不过今晚可没有人是来搜集情报的。
这种时候聚集在这里的,都是些不能回家过年的人,有卖唱的艺人,也有贩卖药材的商人,还有江湖羁旅的浪子。
茶馆老板在屋子正中竖了一个火炉,煮起一锅冒着热气的黍酒。客人们拿木勺把酒舀在青瓷大杯里,捧到桌上,再要上几碟小菜,相识不相识的,共坐一桌,天南地北的聊上。
我则要了几个菜,端了一大杯热酒坐在靠窗的角落里。
我酒量不高,两杯酒下肚,眼前的桌椅酒客就有些模糊,朦朦胧胧的听到邻座的人说起这几天的事,有个人说皇帝驾崩得太突然,有些离奇,另一个人说皇帝缠绵病榻已久,会驾崩倒是不奇,只是时间有些蹊跷。
几个人说着说着,就说到了皇后。一个说皇后和辅政王体恤民情,居然准许百姓庆祝新年,称得上贤明仁厚。另一个说,皇后联合辅政王扳倒太后,很有些手腕,是个奇女子,另几个人就附和说不错。
我在旁冷笑了一声:“什么奇女子?自己丈夫死了居然还高高兴兴干这个干那个,要我说,是没心肝的女人才对!”
那几个人都侧目看我,我这时候穿的是男装,再加上醉眼迷离,一个络腮胡子的大汉就笑了笑:“小兄弟,咱们哥几个说笑,皇后娘娘没碍着你什么吧?”
我挑挑眉毛站起来:“皇后没碍着我,你们碍着我了。”
络腮胡子大汉挽挽袖子:“你找茬不是?”
我抬脚把他屁股下的板凳踢飞,看着那个大汉猝不及防坐到地下,哈哈大笑:“我就是找茬,怎么样?”
可想而知,我跟那三条大汉结结实实打了一架,直打到茶馆的老板出面把我们四个清理了出去。
那三条大汉不怎么懂武功,力气虽大,也没占到便宜,我占点武功上的便宜,却双拳难抵四手,给他们打在脸两拳,鼻青脸肿也挺狼狈。
几个人出了茶馆,又扭打了两条街,最后我靠在街边的柳树上,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那三条大汉或站或坐,也都笑了起来,络腮胡子的那个拍拍我的肩膀:“小兄弟,有什么不痛快心事,打上一架就好了。”
另一个也笑着:“说起来咱们除夕夜一起打架,也算是有缘分啊。”
我笑够了,抬起头指着自己的鼻子:“难道我的心事就写在脸上啊?”
他们虽然醉了,说话倒还靠谱,哈哈笑:“满脸晦气,还不是有心事?”
我也哈哈笑了起来,他们也一起笑。
笑够了,几个人又有一句没一句说了会话,天上就开始飘起雪花来。
那几个大汉说得赶快回客栈,不然明早得冻毙在街头了。临走问我有地方去没有,我说我是京城人,家就在附近。他们开玩笑说家就在京城,还除夕夜跑出来喝酒打架,看来真是有心事。
三个人说完,肩抱肩唱着家乡小调,摇摇摆摆走了。
我跑到墙角把吃下去那些东西全吐出来,酒总算醒了七分。
这时街角有人点起了爆竹,噼噼啪啪的声音里,一群小孩在笑闹着拍手。
此刻已经过子时了……现在是德佑九年的正月初一,不是什么元年,而是德佑九年。
让萧千清先做一年辅政王,发诏书谎称我怀孕……这些其实只是因为,我希望新的一年能是德佑九年。
不是别人的什么纪元,依然是德佑年间……像个傻子一样。
好像这样,就还什么都没变,好像这样,什么时候一回头,我还依然可以找到那个年轻人,就像我从未失去他一样。
莫名其妙笑出了声,靠着墙坐下来,昏昏沉沉地,我手边像是突然多了什么东西,摸过来拿到眼前一看,居然是杨柳风,被归无常拿走后就再也不见了踪迹的杨柳风。
我抬起头,漫天大雪依然簌簌落下,人们的欢闹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身前空空荡荡,无人经过。
我低下头,慢慢把杨柳风抽出来,雪白发亮的一把剑,却早已历经岁月,见证了兴衰离合。
我用指肚轻轻抚过剑身的铭文:所恨年年赠别离。
德佑九年的第一场大雪,纷扬落在这柄传言中不祥妨主的名剑上,渐渐覆盖了那行铭文,握着剑柄,我笑了起来。
德佑九年的元旦,这天已经不再是德佑皇帝的万寿节,却依旧将是新的一年的开始。
【杨柳风卷】
第一章
金陵
金陵城,玄武大街的恬风楼,三层,五开间五进深。
我现在正站在恬风楼二楼的雅阁外,我怀里揣着一张赏金通缉。
赏金通缉,顾名思义。每当官府碰到棘手的匪徒,就会在官衙外张一个红榜,标明如能将某某匪盗捕获归案就赏金几何——我现在怀里揣的,是一张盖着金陵知府大印,悬赏一百两纹银捉拿采花大盗过千红的通缉令。
我最后整理了一下衣衫,抬手轻叩眼前这个雅阁的门。
“进来。”随着一声应答,我推开门走进去。
过千红手上的折扇停住,抚摸着身旁那妖娆女子的手也停住,一双桃花眼慢慢瞪大,直到瞪成两颗桃子。
“过千红,又见面了。”我笑吟吟和他挥手。
下一刻,过千红面前的那张酒桌就立了起来,满桌酒菜带着杯杯盏盏汤汤水水压过来,桌子后是过千红气急败坏的声音:“娘娘的追到这里来了!”
长剑劈出,桌子在我面前裂成两半,向两旁飞去。
我把杨柳风提到眼前,吹了吹剑锋,还是笑着:“过千红,你骂谁?”
过千红一把推开怀中的妖娆女子,从背后摸出一把金背大刀:“好!本公子本来不想跟你一般见识,如今你纠缠不休,不要怪本公子手下无情!”
我嘴角抽搐一下:“我说这位公子爷,看看你的金背大刀,你不觉得你更像土匪一些?”
过千红脸上一红,恼羞成怒,大喝一声,举刀砍了过来。
刀剑相接,满室的寒光陡盛,我和他已经过了几招。
虽然过千红糟踏过不少黄花大闺女,臭名远播,不过他刀法却实在太差,拆了十几招过后,他看取胜无望,就虚劈了一刀,反身向楼下跑去。
我紧跟着追过去,还没下楼梯,就听到门口传来一声断喝:“淫贼过千红,看你往哪里跑?”
只见一个绿衫少女猛得跳出,一脚踢在过千红脑门上:“跟我去投案!”
过千红魁梧的身体穿过宽阔大堂,砸在楼梯上,把楼梯砸了个七零八落。木屑乱飞。
我赶紧避开,跳到一旁提剑指那个少女:“你是干什么的?”
那少女一身葱绿纱衫,肤色胜雪,新月样的眼眸澄清如水,在我身上溜了一圈:“抓淫贼的。”
我从怀里掏出红榜:“你看清楚,官府的通缉令是我揭的。”
她上下打量我:“你一定要和我抢?”
我也上下打量她:“是你要一定要和我抢!”
“钟大小姐,这位姑娘……”躲在一旁的掌柜小心插话,“刚才那位客人,已经走了……”
我连忙转身,本来倒在地上的过千红果然已经不见了踪迹,光顾着和这个少女斗嘴,让他给溜了!
“两位,酒菜钱和损坏器物的赔偿……”掌柜的继续小声说。
我手指不假思索笔直指过去:“她付!”
“她付!”简直像回声一样,那少女的纤纤玉指也指了过来。
我和那少女对视一眼,很有默契地同时转身向门外跑去,独留下掌柜无力地叫:“钟大小姐,这位姑娘……”
撒腿跑出两条街,转到一个小巷里躲着,我气喘吁吁探出头,还好,没有人追上来。
“没人追咱们吧?”身边响起一个同样气喘吁吁的声音,那少女贴着我站在小巷里。
我回头看看她:“没有。”然后伸出一只手,“我叫凌苍苍,幸会。”
她举起手在我手心拍了一下:“钟霖,幸会。”
我点了点头,转过头去,然后回头:“你是金陵钟家的人!”
那少女挑了挑眉,明艳的脸上多了层傲气:“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是钟家第十七代长女钟霖。”
钟家是金陵城颇具盛名的武林世家,几乎无人不晓。
我像看白痴一样的看着她:“那掌柜认得你,叫你钟大小姐,你就算跑了……账单也会送到钟家去。”
钟霖明丽的大眼睛慢慢睁圆,自言自语:“是啊……我跑什么?”
她突然跳了起来:“完了,账单送回去,爹爹一定不会放过我……”她一巴掌拍在我的肩膀上,“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这位好汉,我们后会有期。”
我还愣愣的,那个绿色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小巷深处。
既然失去了过千红的踪迹,我就只好闲逛。
几个月前新年庆典完毕,我就让爹和萧千清对外宣称我在安胎,不再接见外臣,偷偷溜出了京师。
我出来的时候身上没带多少钱,后来手头拮据,就找个官衙揭上两个以我的功夫能够摆平的通缉令,如此一来领着赏金过活,居然也能自给自足。
当然我的行踪蛊行营还是知道的,因此萧千清在朝政不那么繁忙的时候,也会出来找我,顺便告诉我一下朝内最新的情况。
就这么不知不觉,我已经在外游荡几个月了,从开春逛到仲春,又从仲春闲逛到初夏,足迹几乎遍布了大江南北。
在街上乱晃了半天,也没再找到过千红的踪迹,追了这个淫贼三天,几次让他溜走,今天才终于才酒楼里堵到他,本来想一百两银子十拿九稳就要到手,没想到却给那位大小姐给搅黄了。
天色本来就不早,转了一会儿就已经入夜。
我现在身无分文,没有钱去住店,就避开巡夜的皂隶,想找个角落暂避一晚。
正走着,我突然看到前面巷口里闪过一道黑影。
心里好奇,我就快步追过去,趁着月色一看,是一个蒙着面的黑衣人,我低喝了一声:“你是何人?干什么的?”
那人直直的站着,喉咙里咯咯了几声,突然僵直的向后倒下。
我吓了一跳,等了一会儿,看他再也不动,小心的走过去拉下他脸上蒙着的面幕。
月光下,他双目圆睁,口鼻中都有一道鲜血流出,早已断气。
巷子口传来巡夜皂隶的脚步声。
如果让他们看到我正现在这么一具尸体旁,可就难说了。
巷底处是一面矮墙,我想也不想,跳过去俯在墙下。
刚下去一挥手,居然碰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那边传来一声闷哼。
我警觉,低喝:“谁……”
我的嘴马上给一只手捂住,皂隶们的脚步声已经到了墙外,我连忙摒住呼吸,身后那个人略显粗重的呼吸声也低了下来。
皂隶们发现了地上的尸体,喧闹一阵,在附近搜寻了一阵。
火把的光芒渐渐远去,我身后突然爆发出一阵咳声,那人放开捂着我嘴的手,依在墙上剧烈咳嗽。
我借着月光打量他:一身月白的长衫,胸前有些血迹,清俊的面容惨白,随着咳声,身子有些颤抖。
“伤到肺了吧?”我从怀里摸出一块手绢递过去。
他把手绢接过去,有些艰难地说:“谢谢……”
我等他咳嗽稍定问:“那个人是你杀的?”
“嗯。”他轻应了一声,把手帕从嘴边移开,还是咳嗽不停,说不出话来。
“小心点。”我一边说,一边习惯的俯身去抚他的背。
身子贴上去那一瞬间我突然愣了,这明明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完全陌生的气息,可是为什么,我却突然想到了那个人?
那人似乎也愣了愣,我顿了顿,扶住他的肩膀,接着给他抚着背顺气。
过了一会儿,他的气息终于稍稍平复,轻笑了笑,接着道谢:“有劳。”
我点了点头:“不客气。”看他能够自己站着,就放手退开一步,“就算是敌人,出手制住对方就好了,没必要赶尽杀绝。”
“你……”他顿了一顿,竟然轻笑了起来,“小姑娘,你是想教训我?”
我愣了一下,点头:“怎么,教训你不可以么?”
他笑起来:“可以……为什么不可以?”他说着,突然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按在墙边,同时手掌中一道劲风挥出。
一个灰色身影对着我们冲过来,两道掌风相撞,“咚”一声闷响,那个人影远远跌了出去。
我刚舒了口气,却突然摸到一片湿热,身前这个人的身子晃了晃,就倒了下来。
他的头正落到我怀里,我慌乱扶住他的肩膀,忙问:“你怎么……”
嘴唇被一只有些发冷的手捂住,他的声音很低:“嘘……”
我连忙噤声,隔了一会儿等四周静下来,确定没有其他的敌人在,才压低了声音:“我们现在怎么办?”
那人一动不动俯在我的身上,没有回答。
我连忙把他的身子扳起来,他的头无力垂下来,借着月光,可以看到他嘴角的残红和胸前月白长衫上斑驳的血点,已经昏了过去。
在深夜的时候,在一具尸体旁捡到一个昏倒的陌生人,这到底是坏事,还是好事?
反正对我来说应该不算坏事,因为这个人身上有钱,而这些钱,足够我找到一间客栈开了个房。
不管怎么说,我今晚不用露宿街头了。
千辛万苦把那人拖到客栈的床上,我松口气,坐在椅子上揉肩膀。
“这么一段路就肩膀疼……你到底练过武没?”床上突然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那声音低微,话里却带着笑意。
我转身瞪他一眼:“还好意思说?谁让你这么重?你是早就醒了吧?装昏让我来背你?”
“我就算醒了……也走不动。”他回答得理直气壮。
我对他简直没话说,拿起桌上的茶壶倒了杯茶,抬头看到床上那人侧着头,眼睛直勾勾看着我手里的茶杯。
我看到他苍白干裂的嘴唇,扬了扬手中的茶壶:“想喝?”
“嗯。”他老实点头。
我走到床前把他的头扶起来,慢慢喂他喝下去,顺手替他拉了拉被褥。
他喝了些水,精神仿佛好了些,靠在枕头上若有所思地打量我:“你还是个小姑娘吧……怎么深更半夜在外面转悠?”
我懒得去理他:“你年纪也不大,多谢关心。”
那人笑了笑没有再说话,我也的确累了,将房里的椅子摆到一起,又扯了一床被子放上去,就这么睡了。
一觉醒来,天已经亮了。
我起身就看到手边放着的一张纸,上面写着龙飞凤舞的两行大字:我是凤来阁慕颜,赠帕之恩来日定当重谢。
回过头一看,床上果然已经没有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