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他们家几代跟着傅家,做些鞍前马后的事情,说是世交其实远远不够格,能和傅家做世交的拢共也没几家。大家都唤他一声三哥,也是他不摆架子的给面子。在这样的身份下,三哥待人已经足够宽厚,少有为难。前些年三哥不常在国内,可只要一回来都是他陪着办事,这么多年了,却也总觉得他仍是远近亲疏的厉害,走不近。或者说,对谁都是那个样子,看上去温和好讲话,跟谁都绅士有礼极具风度,甚至都未见过他有什么太过明显的情绪。
让人看不透,有时他甚至觉得这样的人不像个活人,可就在这一刻,他觉得三哥身上,多了些人气。
去的是京市西北郊。
沈晞以为这个节点,一定会人满为患,但竟然还好。
有三三两两的游客,不会拥挤也不显萧索,泛舟湖上,倒真有点古人那股闲情逸致。傅律白也真是厉害,假期都能让他找到稍显安静的地方。
四人同坐一舟,禹开然有着和他海王般的外表一样健谈的性格,当年乾隆爷爱惨了江南,总去嘛还不够,什么都不如放在家门口的好,就把江南放到了自己眼前,据说当年的工匠单是在江南考察研究就用了两年的时间,又取意又研防园林设计手法,茜茜你瞧瞧这儿可有江南一二韵味。
沈晞看着这环山抱水旁伫立的一座座园林,何止是有一二分韵味,拟态而非求真,有两三分相似绝杀的大胖橘都顶不住,他的后人恐怕也不遑多让……啊,姑且算是他的后人吧,何况这还是七八分的像,又不失皇家的气派与威严,想必是相当的满意的。
他当时有没有重赏工匠,不说封官进爵也赏银千万了吧。沈晞眉眼灵动带着几分八卦的笑着说着,算是从侧面肯定。
那自然是赏了。禹开然同样笑着,像是与有荣焉,也不知他是赏的还是受赏的那边。
但他没讲,再怎样满意相似,也不是原本的那个,哪怕留在身边时不时的看,心中也是牵挂着真真的那处,看几眼也便没了兴致。
而且越看,越会觉得东施效颦,哪里都是错,愈发厌烦也愈发想念远处那朦胧烟雨。
两人讲话时,程开霁还偶尔搭上几句,傅律白话是真的很少,只坐在那里,却是一身的闲情雅致,不会让人觉得游离,气场很舒服。
那种熟悉的感觉又来了,沈晞觉得她觉得这里有八|九分的像江南,恐怕也是他此时身上散发的这份淡淡的平和气场,又像是回到初遇时,隔着那朦胧雨雾给她的感觉。
像是在福泽万物,庇佑在他所在的气息下,有种说不出的安心与平和,不远处的鱼似乎都游的更加轻快。
可禹开然甚至是程开霁好像不是这样觉得的,据她观察,他们似乎有些怕他,也不是怕,是那种尊敬又客气,像是之前在胡同中的盛小姐那样。
沈晞下意识不着痕迹的看向身旁的男人,他姿态悠闲,靠坐在船椅上,阳光落在他的头发上,额前碎发闪着莹莹的光泽,目光微微向前,也不知是看着远方的景儿,还是在漫不经心的听着他们讲话。气质是真的很特殊出挑,沈晞想,当年的王孙公子把扇摇的风流,也便如此了。
为什么大家对他,都这样客气
大概是察觉到她的目光,傅律白淡淡睨向她。
沈晞又不着痕迹的移开的视线。
湖岸尽头是座庙宇,七层宝塔庄严神圣,一行人没中途停下逛园林,反正本就是为了游一游京市的湖看个新鲜,但却下了船,在庙驻足。
禹开然的说法便是,到了人家门口,不去拜访一下,实在是不礼貌。
和程开霁两个人,进了庙中给全部菩萨佛祖拜了拜,诚心不知道有几成,但总归是那个意思。
傅律白便没那个礼貌了。
这个寺庙不算怎么有名,但总归算是在景区中,人来人往的也不会少香火。他就站在侧廊庭院中,旁边是郁郁葱葱的树,不远处还放着供游客饮用的免费茶壶,香烟袅袅,但就好像隔开了动与静,好似他在的地方总是静的……
但也不是,她也见过他身处数人拥簇于纸醉金迷中,应对从容的样子。
他是真的,很神奇,气质很矛盾,可又在某一刻,极其的统一。
你怎么不进去拜沈晞问他。
傅律白闲散的站在那里,说话也闲散,没什么好求的。
像是一切尽已得到的人生赢家,已经无所求,这样随性慵懒的样子,在这里说着这样的话,尤其应着他因天气渐热,衣袖被随意解开微微挽起两折,而露出的佛珠垂在他白皙明显的腕骨上,显得格外的反差。
他似乎并不怎么信,在这里,心也是冷冷的,没产生半点多余的感情,可好似,越是这样,戴着这串佛珠越显得清冷。
这样的清冷疏离有的时候真的很拿人,可有时又会让人有些难过。
可沈晞并不知道,他并未无所求,只是想做之事,清醒的知道求神拜佛没用,他只愿信人定胜天。
沈晞想,他应当是不信的。从第一次在杭市寺庙见到他时,便觉得他这样的人,不像是狂热的信徒。毕竟很难想象他身上会出现热切这样的词语,实在是和他太不沾边。
茜茜怎么也不进去正想着时,傅律白也在旁边礼尚往来的问了一句。
沈晞没答,只轻笑了下,微微看向一旁。
毕竟,她觉得,傅律白只是不那样热切,可他仍旧戴着串佛珠,毕竟平日里,连蛮重要的场合都不屑戴领带的人,仍旧愿戴串佛珠,总是有着不一样的情绪,或是精神的一种交流共振,她也总不好当着面说什么,是一种尊重。
可到底是年轻,情绪还是很难把控住,这一笑,便带着十足十的嗤笑。
傅律白自然看的出,也不由在心底轻笑,有时她身上这股劲劲儿的叛逆劲儿,是真的很有趣,有着不被约束也不愿被约束的自由与反抗感。
这种反抗感,就喷发出了耀眼的生命力。
是他身边大多数人没有的。
铃声轻响,电话在这时进入。
沈晞很识趣的往远处自然的走了走。
傅律白一边拿出手机,余光一边看到人已经站在了几米远,正微微倾身认真的看着面前一块小石碑。
这个年纪就能这样进退得当的有分寸,却又不会生出任何避嫌、多余那种怯怯地令人都不太自在的情绪来,而是轻松的融入到旁的事情里,独立清醒又自洽,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停留自扰,她是真的很灵。
妈。他淡淡收回视线,接通电话。
……那边的人顿了下,过了两秒温柔也带着些愉悦的声音才响起,心情不错
知子莫若母,更何况是文雅山这种心细如丝大家族生活的人,即便傅律白也只是音调带着些细微的上扬,也被她察觉到。
傅律白没否认,鼻息间溢出淡淡气音,算是应了。
文雅山自然高兴,她这个儿子,无论是做儿子还是做大家族的话事人,亦或是对外的工作,无论任何身份、任何阶段都被他完成的很漂亮,挑不出一点错来。
她却不想他这样,他们傅家、被称为傅家长子傅家接班人,已经背负着常人所难以想象的压力,而他在这种密不透风的重压下,还能一切有条不紊做到这种程度,她不敢想她这个儿子承受了什么。
哪怕他有顶天立地的风骨,可也到底只是血肉之躯。
听着背景有些嘈杂空旷,文雅山心情很好的猜测,在外面活动
和开霁几个出来逛逛。他说这话时,目光无意识扫过去,却发现石碑前早就换了人,他下意识淡淡扫寻了眼,发现她真的能跑,这会儿又跑到了许愿树下,很是有好奇心的看着人家的许愿带。
逛逛好逛逛好,望舒还要念书,不然也能和你们一起。你们年轻人就该在一起出来多玩玩。文雅山语调是掩饰不住的高兴,说完,顿了顿,再开口时声音又低沉了几分,律白,你知道的,我和你父亲一直不想你沿着这条老路走,但他没有成功……我们希望你不是傅家长子,甚至不是傅家人,你有你自己的人生,你不用把你这辈子都陪葬在这里。
或许其他人、其他外系长辈羡慕你这个位置,甚至羡慕我们,可我和你父亲……自从知道有你的存在以后,我们都在想尽办法的挣脱出这片沼泽,但我还是一步步的,看你走向了这条路——说到最后,文雅山的声音已经开始有些不稳。
傅律白连忙叫住她,妈——
文雅山深吸了一口气,律白……
轻声一叫,带着无数欲语还休和无力。
傅律白又怎么会感受不到那份担心与沉重,这些年,她已经经历了太多太多,丈夫的意外早逝身故,和孩子的聚少离多,大家族里的尔虞我诈的纷争,他眼睁睁看着母亲从快乐的世家小姐,变成了很难高兴起来的主母。
妈,我……他没办法那样不负责任的一走了之,里面的盘根错节牵扯的实在是太多太多,这一动可能就是千人万人,甚至滚雪球般到一个无比庞大的程度。他要彻底的解决这里的一切,把他把母亲、表妹,把陷入这个深渊里无数的人,全都拉出来。
听出他的为难,文雅山当然知道自己的儿子是什么样的人,也不再多说,她和他父亲当年,都没能为他铲平一切,给他一个正常的环境,现在,又能再说些什么。
只能看着他,和他们当年一样,不停的在这里挣扎着。她的儿子,向来不是会逃避的孬种。她应该欣慰的,可眼圈却不由的红了。
她无声的轻抹了下眼角,嗐,看我,大过节的说这些干什么,你好好玩,只有开霁么开然有没有一起他鬼点子多。
还能带着你,让你多玩玩。
哪能少得了他,来这游湖就是他提的。傅律白语调故意轻松的,来缓解着刚刚的氛围。
不过当时的情况事实上是,禹开然费劲了心思特意选了这么项活动,觉得又不失闲情雅致,又有着南北这样对撞的新鲜,于是来打电话询问着他的三哥。
毕竟三哥在国内的日子,尤其是在京,他的主要任务就是把人伺候好。
傅律白对这些没什么兴趣,其实他对什么都鲜少生出什么浓厚的兴趣来,也就是看个新鲜,可又哪有那本多的新鲜。可他还是留意到禹开然那句,放假了,总要——
想到那还有个人,放假应当会无聊,于是将这边的电话先挂断,又去问向沈晞。
沈晞说完要去时,才给在那头等着答案,又开始想着pnABC的禹开然回复,才有了今日的出游。
文雅山便也顺着这个话题,两人随意的聊上了几句。
可傅律白又怎么会听不出她刚刚的故作轻松,临挂断电话时,傅律白低声的说:妈,您在给我点时间。
等到一切都解决,所有人都真正获得自由。
文雅山一愣,没想到他会旧事重提,甚至带着些松口的、向上的意味,既惊喜又欣慰到鼻尖再次有些发酸,哑声说着,好、好。
傅律白没告诉他,虽然这期间可能会有少一部分人牺牲,也可能是他。
他淡淡看向远方,目光有些发沉。视线收回时,发现之前在左侧这棵树下看人家许愿带的人,已经绕到了右边那颗树下,仍仰着头,一双清澈明亮的眸子里满是认真的端详着。
也不知怎么就这样有趣,让她看了整整一圈,刚想走过去问文她有看到什么有趣的事来时,脚步才抬起,便又有电话进来。
傅律白脚步一顿,看不出什么情绪的脸上,神色越发的淡。
是一串国外打来的号码,他眸色微深,最后还是接通。
傅先生。电话那头响起一道清越沉稳的男声,声音微微低沉带着几分谨慎的请示着,所有线已经铺垫完成,是否现在切断收尾
……
傅律白没有讲话,仍保持着之前那样略显闲散却不会看上去吊儿郎当,而是从容松弛的站姿,可一双浅淡琥珀的眸子此时却忽沉忽暗,浓得像是滴蜡。
电话那头的人也并未催促,大抵是知道事态的严重,好似连他的呼吸都一同屏住,安静的像是时间都凝固。
也不知过了多久,傅律白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拢起,在即将握紧的最后一刻,还是松开了,他轻闭了下眼睛,再睁开时已是清淡如常,再看不出情绪来。
声音依旧清淡平稳,先别动,等我通知。
那边的人愣了下,不知道为何安排这样久的事,会在这一刻忽然叫停。却没忘傅先生在计划这件事时,付出的心血以及所面对的层层危机,以及更长远的背后的牵扯。可在听到傅先生举重若轻般的坚定声音后,他的心又稳住了,是。
电话挂断,傅律白轻轻吐出了口浊气。他想毁了傅家在海外的暗线,傅家家大业大,各系分支各自发展,早在各个领域都站稳了脚步。这些见不得光的,也早就在前几代交给了外姓,但实在是太伤天害理,所以他就布了这条线,也因此在一切布控好后,回到了国内,等着一切的发酵。
可现在他却迟疑了,因为母亲刚刚的那通电话。
这项清扫工作开始,务必会引起多方动乱,他有些不忍母亲那样担心忧神。
一泡着不知道什么茶的半满纸杯忽然出现在眼前,他下意识淡淡抬眸,便见那不知道跑到哪里去的人又站在自己面前。
沈晞也拿着一杯不紧不慢的喝着,是茉莉花茶,有着淡淡的清香,水温适中,喝起来蛮舒服。
她看完石碑,又绕完两颗许愿树,没想到他还没讲完电话,平时也不见话这样多,便又溜达到了旁的饮水处,不知道沾了香火气的茶是什么味道,会不会更好喝,便从大大的自助铁壶里,给自己接了一杯。
接完,又想着,算了,讲那么多话一定口渴,就又顺便给他接了一杯。
不得不说,沾了香火气的茶,好像确实更有滋味。
傅律白接过,声音温淡道:多谢。
随后举起纸杯来喝。
用的是左手,小紫檀佛珠随着动作微微上移,映衬着他白皙骨干很强,却又不会瘦弱反而线条流畅,充满力量的小臂很性感。
沈晞却兀自想到那日,在酒会上,他从容的拿着高脚杯,却一直也未喝的别人敬来的酒。
明明只是个一次性纸杯,都被他喝出了几分清雅矜贵劲儿来,可周身气息却有些敛。
你遇到不开心的事了么
傅律白才将水喝完,正要连着她手中的那个纸杯找地方一起扔掉,就听她这样问。
她问起别人是不是不开心,语调都是轻松的,甚至好奇更甚,却不叫人觉得不合时宜。没有丝毫小心翼翼跟着一起语气便低,使得氛围变得更加凝重。
她背后是透过许愿树,承载着世人愿景的金灿灿的光,头上微微竖起的小绒毛看上去软乎乎的有些可爱,那双过于清澈黑漆漆的眸子亮晶晶的,带着她那份独有的生命力所带来的轻松与上扬。
好像,不开心的事在她看来也没关系,活得很是随意。
他还便真想和她说说。
知道电车难题么傅律白忽然问。
就是救一个和救五个那个沈晞问。
傅律白点头,看着她问:要是茜茜,会怎么选
我选择都不救,又不关我的事,该怎么走就怎么走,沈晞说的毫不在意,相当的冷酷,而后又看了眼不远处的佛堂,带着几分阴阳怪气的调侃道,可不能随便不介入别人的因果。
她这样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可真是什么都难不倒她。
傅律白察觉她好像已知信息不全,为她补充着,是有一个疯子,在一个铁路上绑了五个人,再另一个绑了一个,你恰好在旁边路过——
说到这他顿了一下,看着她眸色微深,唇角似乎勾起了个有些无奈的弧度,茜茜,路过,就已经介入了因果。
沈晞顿时有些烦躁,她挠了挠头,这事我就非管不可了
傅律白轻笑了下,看着有些孩子气的她道:非管不可。
她撇了撇嘴,大概是因为非得处理不管自己事的事,语气有些不耐烦的问:那那个疯子在哪儿
傅律白顿了下,不知道她为什么问这个问题,如实说:不知道。
沈晞语气更不怎么爽了,说:要是疯子就在旁边,那就把他扔轨道上,他搞出来的破事凭什么让别人为难啊。
很是有脾气的恩怨分明,傅律白看着她的目光,却变得有些发深,一错不错的看着她,又问:那要是,不在旁边呢
那就还按原本的既定轨道,也是疯子做的孽,和我无关,我可不会有什么心理压力,谁也怨不得我。毕竟少介入别人的因果。她说的语调相当的轻松,还是那种劲劲儿的,说到最后,还歪着头十分不虔诚的装模作势双手合十了下。
艳阳越过金顶照在她的身上,她身后是郁郁葱葱的千年菩提,一双圆润的眸子里水盈盈的全是狡黠,灵动的像是快要溢出来,蛮横的砸进人的心里。
百年里,大家似乎一直都在为pnA还是pnB争论的喋喋不休,似乎从未有人跳出这个模式,给出这样以牙还牙的答案。
她是真的很有小脾气,看来以后轻易惹不得。
本也没想过她会给出什么样的答案,只是这些话他没法儿和任何讲,没想到……
沈晞不知道他对这个答案是什么想法,满不满意,逆着金灿灿的光,只见他像往常般,不轻易对任何事件和人进行评论的礼貌一笑,可又似乎比往日多了些别的含义。
金灿灿的光照进他的眼里,让他看着自己的目光也变得灼灼。
明知只是光线原因,却也让她有些招架不住的眼神微闪,原来那向来清淡的眸这样灼灼的直视着人时,像是清泉浇琢的琥珀变成了耐心切磨的钻石,璀璨耀眼的让人移不开眼,却也带着灼人的危险。
让人的心都随之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