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赴宴

    别人称呼阮旸小魏王,他自己只占了一个小字,这称号的威慑性,全都在后两个字上。

    阮玄沧早年军阀出身,在民间百姓的话本子里是妥妥的凶神恶煞:出兵奇诡,行军迅速,势如破竹,人莫能当;早些年带着镇北军南征北战,打遍五部十六州,所到之处尸山血海——据说镇北军一路行过,路面都是腥红色的,后面追着一群等着啃人骨肉的野狗和秃鹫。

    后来阮玄沧做了上将军。

    等到护着小皇帝上了位,又变成了一个字的异姓王。

    时移势易,改朝换代,江山易姓,这个封号却是留了下来。

    魏王当时权势显赫,自成一派,压的世家都要一时忍气吞声——梁子便是从那时候一点点结下的。

    所以阮旸说自己不想去串门,是觉得真的没那个必要。

    但薛国公很坚持,坚持到亲自来大街上堵他。

    阮旸想,要是今天自己不去,估计到了下午整个西京都能传遍他与薛国公不睦的消息。

    于是他叹了口气,就在今天吗叨扰了。

    薛麟本来也想跟着他一起去,可薛国公拦着他,大人的事情,小孩子别掺合。

    薛麟不乐意,指着阮旸问,那他呢!

    薛国公笑了笑,拍了拍他的头,还是拿他当小孩子哄,别闹。

    薛麟不肯退。

    阮旸隔着人看着他,也对他笑了下,回去吧,别下你二叔的面子。

    当今薛国公是薛太师嫡次子——薛太师岁数大了,上请告老还乡未果,于是只把国公爵位传给了儿子,自己仍然领官职,只是早朝基本上不再去了。

    这几百年江山常动乱,皇家有的十几年便换了姓氏。相比而言,世代几百年累积的世家便显得格外稳固。

    薛氏世代大族,同姓之人三千家。当今士族以之为首,其在朝中根深蒂固,桃李满门,寻常人家出朝拜官,都仰其鼻息。

    财富、权势、声望,如此种种世家所有,皇室皆不及。

    曾经世家最强势的时候,世家的家主极其尊贵,在他们面前,皇帝都要低声下气,毕恭毕敬——朝中要事,亦皆世家相商所得。

    本来薛麟是大宗嫡孙,兼皇亲国戚,身份尊贵,只要能再平平安安地活过几十年,便能顺顺利利地做家主了——可是这么理所当然的事情,却也在阮玄沧杀了他爹薛灵琒那天被毁了。

    这个时代礼崩乐坏,多的是兄弟相杀,朋友反目。与之相对的,只要目标一致,仇敌也能转眼做兄弟,凶手也能在之后做亲家——所以这仇薛麟不提,阮旸就同样能避而不谈。

    但要说愧疚,阮旸倒也不是一点都没有。

    国公府的大门是刚刚修缮过的,旁边两尊双人高的白石狮子,衬着朱门高墙气概非凡——皇帝自己的生日没有兴什么土木,外祖家的修缮倒是费了好一番力气。

    进了门,便见国公夫人带人迎了上来。

    夫人娘家崔姓,见了阮旸之后明显瑟缩了一下,本来脸上见到薛国公时堆上的笑意也散了个干干净净。

    国公见国公夫人如此胆怯,微不可查地皱眉,温声安慰她,一直说有贵客要来,早叫你准备着。小魏王年少无祜恃,本还想让你多关照他。

    夫人给他说了,不得不陪着笑脸转过身来,又在看到阮旸的眼睛之后,飞快地低下头去。

    薛国公只得无奈地向阮旸道歉,内子认生,叫小魏王见笑了。

    国公府占地广阔,亭台楼阁移步换景,美轮美奂。

    阮旸抱着手,隔着薄冰看见石桥下水里的游鱼,问,国公还请了其他客人

    薛国公引他向前,笑道,都是些熟人。

    ——他的熟人,想来不是达官,便是显贵。

    阮旸见到诸位贵人的时候早有预料,没怎么惊讶。对方倒显得慌乱许多,一片小声交谈。

    小魏王怎么来了!

    有人喝多了问,哪个魏王

    他对面的人急了,还能有哪个魏王!你说有几个魏王!

    姚睿的孩子!

    薛灵玙引阮旸坐下,脸上始终带着那种分寸合宜的微笑,我早说诸公若见了小魏王,一定会高兴的。

    阮旸靠着自己那一点教养撑着,没有给他翻白眼。

    他拿起专门给他配的象牙箸挑了点葵菜放在面前的食盘里,心里烦躁得很,也不知道这顿饭什么时候才能吃得完。

    没多时就有个紫袍圆领的人凑过来给阮旸倒酒,连声道,久仰久仰。

    他手里端着酒杯就往阮旸脸上送。

    站在阮旸身后的人连忙拦住他。

    阮旸自己的亲信也站在身后,得了他的示意,把袖子里的匕首收了回去。

    他顺着胳膊看过去,拦酒的人立马低下头,看着很有些惶恐,医师说了,小魏王身体不好,不能饮酒。

    这人是薛麟借给他充场面的人里其中一个,脸挺黑,像是没什么存在感。

    紫袍官人老大不乐意,眉头一拧,轮得到你说话吗!

    站在阮旸身后的人请罪,公请见谅。

    紫袍官人正要发作,却听阮旸瞅着他嘴角的浅疤开了口。

    左将军宋之河。

    宋之河愣了一下,似是有点受宠若惊,小魏王认得我

    阮旸点了下头,邙山之战中你被流矢伤了左臂,当时整个战场上都听得见你哭爹喊娘的声音。

    在座的邓将军带头笑出了一声,好像是听说过这事。

    周边人也笑,众多的的声音混在一起,宋之河脸色立马青了。

    阮旸转手拿了茶杯跟他一碰,不过那都是以前的事了,想来谁都年少不经事过。听说左将军最近又兼任了军司马,能者多劳,恭喜恭喜。

    薛国公也上来打圆场,小魏王年少,难得还记得宋公,也算是有缘。

    宋之河沉默了片刻,一口饮尽自己杯中酒,也算是给了薛灵玙面子没有发作,只是黑着脸说,这么一看,小魏王倒确实和魏王妃挺像。

    阮旸笑了,谢谢,像我娘很好。我娘哪里都很好。

    宋之河哼了一声,愤然甩袖,这点尤其像!

    他们这么一闹,场上的气氛倒是活络了不少。

    杜长史阮旸之前见过,韦少保也打过几次照面,他们带着邓化兴到了阮旸面前认个脸熟。

    建忠将军邓化兴寒门出身,上下把阮旸打量了一个个。

    小公子应该不记得我。韩陵之战时,末将是穆国公手下,仗打到一半阵前主帅遭人偷袭身死。所幸当时上将军打仗勇猛,杀到了我们这边。我们这帮没能耐的靠着他带着才能活下来,还打了胜仗。战场上下来上将军见大家高兴便带我们喝酒,所以您抓周的时候我也在宴上,就见您抓住上将军手里的霸军长枪后不松手了,其他的东西全不肯要……

    他乐呵呵地一巴掌拍在阮旸背上。这一巴掌太重,阮旸一时没注意,直接给他拍岔了气。

    阮旸想,真他的丢人。

    这一阵咳嗽从喉咙里翻上来,震得整个胸腔都疼,吓得身边的人手忙脚乱。

    没事……阮旸缓了口气,一口啐掉咳出的血沫,向一边不知所措的邓化兴解释,我这两天本来嗓子就不太舒服。

    窦指挥使窦王夏给阮旸递了杯梨浆——他代窦司空来的,勉强跟阮旸算是熟人。

    他跟阮旸同辈,多少知道阮旸脾气,说话就显得直白些,你从年前就病成这样了,怎么老不见好

    阮旸单手捂着眼睛,摇了摇另一只手,不想动嗓子说话。

    可惜他身边这帮人明显不想放过他。

    柳州牧眯了眯眼睛,老夫近年耳朵眼睛都开始不好用了,记不清是听谁说过一句,说小魏王不是病了,而是中的毒

    窦王夏根本就没在关心他,纯粹是在好奇,什么毒在场诸公皆贵人,指不定有谁家里藏着什么灵丹妙药能解呢。

    这其实不是好宣扬给别人听的事,但既然他们问了,阮旸便也回答他们。

    是透骨鸢和木上霜。

    鸢飞戾天,其爪尖利,力透白骨。其毒入体,顷刻五脏俱溃,肠腐肚烂,痛苦难忍,霸戾非凡,是为透骨鸢。

    而木上霜,无色无味,中毒之人与平常无异难以察觉,直到毒药蚀骨销髓,最后将中毒之人化成一滩血水,如木上霜草上露,阳光之下不消片刻便消逝无踪。

    窦王夏不太相信,中了这样的毒,你怎么还活着

    阮旸回答,听说过以毒攻毒吗。

    窦王夏有点兴趣,真的

    假的。阮旸白他一眼。

    但不管怎么样,你都算是命大了。窦王夏咧嘴笑道,这大概就是天命吧。

    在场的西京贵人们纷纷打了个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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