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李父全然不信:“你要是能跟女人生孩子,当年在我们面前说得什么狠话?!”李砚堂一咬牙就跪下了:“七年前研究所里一对夫妇来做试管婴儿,后来因为意外放弃了孩子,我把他留了下来。他是我的孩子,一辈子都是我的孩子。”
李父李母目目相觑,一时间反应不了了。
李砚堂接着说:“我这辈子不会再有孩子了,就他一个,也算是防老,求您二位成全,别告诉他真相。”
李母问:“你来找我们,想让我们做什么?”
李砚堂说:“他到年纪念小学了,还没报过户口,出生证明在我这儿,但是我现在的户口寄在人事局,所以我想把他的户口先落在您这里。”
李父站起来踱了几步,问:“你只要一个落户口的地方?”
“对。”
李父说:“我跟你母亲在市区的老房子还没有卖,现在把它转到你名下,你可以把你的户口先转过去,然后再解决孩子的。”
李砚堂磕了个头。
李父怆然,说:“你何必跟我们行这个客套,你要什么,尽管说就是,我跟你妈妈没多少年了,一切都要你自己好自为之。”
李举一一个人坐在外头饭厅里看电视,心思却全在里屋,他很好奇到底父亲和祖父母在说些什么,祖父母似乎不怎么欢迎他们,难怪父亲说他离开这里是因为做错了事。
父亲也会做错事,李举一有点想象不来,父亲是多么的善良啊,而且优雅博学斯文,比幼儿园里任何一个小朋友的爸爸都有修养,而且他还是个科学家呢。
他无心看电视,走到外面熟悉环境。这里的一切都萧条而陌生,屋檐下有个燕子窝,再往下挂着腊肉和一条风干了的鱼,院子里矮墙边的花都残败了,只有一棵腊梅开得红艳,跟水槽里洗了一半的衣服一起,有了点人气。
他进屋拿了条小凳子。
李砚堂跟父母从里屋出来,一见饭厅里没有李举一的身影,吓一跳,两步跑到门口,却见李举一站在水槽边踩着小凳子洗衣服。
李父李母也意外,李母连忙上前抱他:“举一,不要洗了。”
李举一哦了一声,听话的站回了父亲身边。
到底是好几年不见,尽管李砚堂已经让他们伤透了心,但李父李母还是开口让父子俩留下来过夜,李父甚至说,如果没什么要紧事,年后再走吧,年后再去办理举一的户口。
李砚堂几次眼热都忍住了,他从小家教严厉,跟父母尤其是父亲基本没有什么话说,出柜那次,父亲震怒之下,随手捞起边上一个铜镇纸就砸了过来,到现在他额头发际处还有个很大的疤。
他确实没有必要非告诉他们不可,但他就是想说出来,从小到大,他没有向任何人说明过自己的性向,连同始作俑者陆鸿昌在内。他在父母这里为所欲为任性放肆,早已是不计后果,偏偏他们却一次次的容忍了自己,大概这天底下只有父母才会这样无条件的对待他,可他回报他们的却只有失望,乃至绝望。
一家人难得团聚,伤心事都按下了不说,都只想好好过个年。最开心的数李举一,他对农村的一切都感到新奇,每天都跟着爷爷。有时候上山摘画眉鸟的鸟巢做药材,有时候下地去割大白菜,冬天田野里什么都没有,但是可以生火烧田埂上的荒草,然后把灰洒在田地里,等着春天长出紫云英。他觉得其实爷爷奶奶很好相处,只不过他们不太会表达感情,甚至都不像爸爸那样会随时随地来牵自己的手。
李砚堂先几天去了山上砍枯木,劈了很多柴,堆在干燥的角落里等着过年用,等到廿八那天又去集市买了鸡鸭,回家来宰杀,跟腊肉一起晾在屋檐下,院子里看着也有了过年的气氛。
第五章
年初一一家人去了祖宗坟头扫墓,李举一自然也跪了,只是李砚堂万没有想到,就在李举一跪了李家祖宗不到三天之后,他们遇到了陆鸿昌。
前一天在家听了气象说明天天气很好,李父便说,孩子待着闷,不如趁过年植物园有花展,带他去看看。
李砚堂父子俩特意起了大早,搭车去了市区,就这么毫无预警的,在植物园温暖潮湿绿意葱郁的温室里,李举一撞到了陆鸿昌。
一开始陆鸿昌没有看到李砚堂,李砚堂也没有看到陆鸿昌,巨大的温室里有假山瀑布,地面却很潮湿,李举一没站稳,被人挤得从三四米高的假山洞里滑了下来,他还来不及出声惨叫,幸好下面有个背影伟岸的男人接住了他。
李砚堂离他还有些距离,被这一幕吓得手脚冰凉,跑过去说谢谢,那人一转身,正是陆鸿昌!
陆鸿昌陪着刚包养不久的小情人一起逛植物园,他这几年越发的有耐心玩花样,身边的人也是换了一个又一个,这个新的,是念生物的大一新生,非缠着他来赏花。
看清了人,李砚堂一下就刷白了脸。
陆鸿昌也愣住了,若不是李举一挣扎,他都忘记放他下来。
李砚堂先一步上前紧紧牵住了李举一的小手,对陆鸿昌笑了一下,镇定说:“鸿昌,好久不见。”
陆鸿昌立刻便也笑了,说:“这么巧。”
李砚堂说:“是巧。来,举一,叫陆叔叔。”
李举一叫了一声陆叔叔,他已经从惊吓中回过神来了,却纳闷为什么父亲的手还在轻轻颤抖。
陆鸿昌低头看李举一,问:“这是?”
“犬子。”
陆鸿昌挑眉:“你有儿子了?”
李砚堂笑说:“可不是,到年纪了么。你呢?”
话刚落音,陆鸿昌那小情人便从背后赖到了陆鸿昌身上,年轻美丽的脸上表情兴奋:“跟谁说话呢?”
陆鸿昌不见尴尬,把人从背上拖下来介绍说:“这是小宇。”
那小年轻撒娇似的白了他一眼,冲李砚堂笑着伸出手去:“你好。”
李砚堂点了个头:“你好。”
时机正好脱身,他便马上说:“不打扰二位了,我们上那边再看看去。”
他牵了李举一要走,被陆鸿昌扣住了手臂:“等等!……你还是原来那个号码?”
李砚堂含含糊糊啊了一声,丢了句常联系便落荒而逃了。
陆鸿昌的小情人问他:“这是谁?”
陆鸿昌说:“老同学。”
芋沿vs.FablE“他儿子长得像你。”
陆鸿昌闻言,收回了看父子俩背影的视线,就光顾着看李砚堂了,他倒真没注意那孩子的长相,李砚堂的孩子像自己,那倒是挺好玩儿的事。
即将失去孩子的恐惧使李砚堂反倒更冷静,他很惊慌,却依然得体的跟陆鸿昌打招呼,并牵着李举一脱离了陆鸿昌的视线范围。
不能慌,一慌就会让陆鸿昌生疑,那不是个吃素的角色。
他的理智始终站在最高点,控制了他的情绪,直到他们离开温室。
李举一一声不吭由着父亲带他离开温室,父亲的惊慌失常使他忘记了刚刚从高处坠落的可怕经历,他好奇,但没有贸然开口问。
晌午的阳光照着安静的植物园,各色郁金香与水仙开满了花坛,意识到已经暂时脱离了危险,李砚堂才颓然坐在了花坛边的回廊上。见到陆鸿昌跟落在他怀里的李举一,那一刹那李砚堂只觉得比面见死神更恐惧。那样相像,如果没有他,旁人一定会以为他们才是父子,事实上也是如此,他们确实是亲父子。命运让他们以这种方式相遇,只要陆鸿昌有一丝怀疑,他都再留不住李举一。
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失去李举一,他也是他的亲生子。
过了好一会儿李砚堂才听见园子里其他游人的谈笑声,他终于回过神,李举一站在他旁边,静静抚着他的肩膀。
李砚堂于是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很突兀,他怎么跟李举一解释自己的失态,但当务之急还是让他远离陆鸿昌。
他握着李举一的手说:“举一……爸爸今天还有别的事情,咱们下次再来吧,下次爸爸一定再带你来,好不好?”
李举一很温顺:“好。”
李砚堂牵着孩子在植物园门口买了些植物的种子和小苗,很快便上了回程的公车。
在车上李举一终于按捺不住问父亲:“爸爸,那个陆叔叔是什么人?”
李砚堂收回了茫然看窗外的视线:“他是爸爸的同学。”
“他以前是不是老欺负你?”
“不是。”
“那为什么……”你这么怕他?
李举一没问出口,李砚堂却已经知道了他心中所想,于是他告诉他:“他就是爸爸欠了很多很多钱的那个人。”
李举一了然的哦了一声。
李砚堂叮嘱他:“回去之后不要跟爷爷奶奶说起今天的事,以免他们担心。”
李举一点点头说:“我知道。”
回去之后李举一果然没有说起陆鸿昌一个字,他很开心的跟爷爷奶奶分享了植物园的见闻,然后和爷爷一起在院子里种植了花苗和种子,还搭了小暖棚。
李砚堂花了些时间给自己做心理辅导,夜里睡在床上,他反复的假想练习跟陆鸿昌的相遇,但他仍然无法确定他要怎样面对陆鸿昌的质疑,一旦陆鸿昌开始怀疑,对于举一,他一定会竭尽自己所能调查这个孩子的身世。
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让他怀疑,很有这个可能。李砚堂存着侥幸心理,那样近距离的接触他都没有发现李举一像他,所以陆鸿昌可能根本就没有意识到他会有个孩子,他不会怀疑。
开学之前李砚堂再不敢带李举一去市区,他一个人去转了户口,给李举一在户口管辖区的小学报了名,一直到开学第一天他才带他去学校。
那天在植物园匆匆一见之后陆鸿昌很快便知道他又被李砚堂骗了,当他打不通李砚堂的任何一个旧号码时,他在办公室坐着笑了起来。
都结了婚有了孩子了,他仍然不放心他,不愿意接近他,他是有多可怕?难道他还会为了一点私欲霸王硬上弓不成。
陆鸿昌觉得自己像只灰头土脸的狗,永远被那人拒之门外,他被自己的想象逗笑了。
一个普通人的正常人生就是他李砚堂这样吧,好好念书,认真工作,而后适龄结婚传宗接代。他陆鸿昌或许有一百种方法横刀夺爱弄的人妻离子散,但那绝对不会是针对李砚堂,他下不了手。
开学之后李砚堂搬到父母在市区的老房子里住,李举一很快就适应了新的环境,就像他一直生活在这里一样。这让李砚堂很意外,他问他,你跟同学们怎么沟通?
李举一说:“老师说在学校要说普通话。”
李砚堂说:“爸爸来教你本地方言。”
李举一说:“不用,你不要担心,我能学会。”
八岁的李举一早熟懂事的惊人,他几乎从来不麻烦李砚堂任何事,有一天当李砚堂提起再带他去植物园时,李举一说爸爸你不用再麻烦了,我自己已经去过了。
这样的李举一,突然使李砚堂觉得自己老了。这一年李砚堂三十九岁。
李举一攒了零花钱给自己买了辆自行车,以便他可以自己的去书店去科技馆去任何他想了解的地方。李砚堂对他的养育可谓呕心沥血,当然一半原因也可能是因为遗传,这时候的他已经有一百四十几公分了。相同的饮食起居使他们越来越像,但可惜的是,邻里之间还是有很多人说李举一不太像李砚堂,应该是像母亲。
八岁的李举一已经不像别的孩子那样爱问为什么,他完全可以独立一般的出版物,并仅靠一本英汉词典读完了一些外国儿童名著的原文,他的性子沉稳,不多话,很快就有了自己的交际圈子,自己的哥们儿。
在这方面李砚堂已经完全不担心了,起码暂时他还没有发现李举一在人格方面有任何的缺陷,而且幸运的是,李举一的身体也很好,很少感冒,体育课目也都拔尖,简直十项全能。
他们每一个月至少回去一趟乡下看老人,这还是李举一主动要求的,李砚堂觉得在待人接物方面,儿子已经有超过自己的势头。念了这么多书,他一点也不像自己那么呆。
李砚堂想回到学校教书,但是S市是个职业竞争很激烈的城市,他找不到那么合适自己的工作,不能长期失业,所以他便只能先短暂的打些零工,白天在一家辅导中心教课,晚上在一家夜间营业的餐厅做管事员,负责厨房的清理工作。
这样做了一个多月,在李举一的强烈抗议之下他辞掉了晚上的工作。父子俩的因此生活拮据。李砚堂每天给李举一十块钱零花,除此之外每天的鲜奶供应也从不间断,在生活上他不会苛待李举一,但也做不到更宠溺。
李举一在某个周末又遇到了陆鸿昌。他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去图书馆,过路口时交通有些混乱,他被别的车带倒,自行车擦到了陆鸿昌的车。陆鸿昌的司机下车看是个孩子,便骂了几句,大概是说了没教养之类的话。
李举一挺倔,不让骂,说我擦了你的车我会赔的,你凭什么骂人。
司机说你这孩子口气倒不小,你赔得起吗?
陆鸿昌于是不耐烦放了车窗教训司机,你跟个孩子较什么真?!
李举一见了他,立刻便叫了一声陆叔叔。
陆鸿昌一下记起了这是李砚堂的儿子,欣喜开门下车:“举一?你怎么在这儿?”
李举一说我去图书馆。
陆鸿昌蹲下来看他的腿:“摔哪儿了,让叔叔看看。”
李举一默默看他,任由他把自己裤腿卷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