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李砚堂笑了,说:“我是男的就不能生你了?”他拉着他的小手摸自己肚子上的疤:“你是从这里出来的。”李举一扭着小身板从被窝里爬起来拉灯看父亲的肚子。
李砚堂并不阻止他,任他撩起自己的睡衣,把那条从肚脐一直延长到耻骨联合的丑陋的疤暴露在灯光下。
李举一问:“我是从这里来的?”
李砚堂点点头。
李举一问:“那我是怎么进去的?”
李砚堂笑着把他搂在怀里,说:“爸爸以前在国家科学院工作。有一天爸爸用一颗卵子跟一颗精子变成了小小的你,在你很小很小的时候,爸爸怕把你弄丢了,就用针管把你打到爸爸肚子里面去了。”
“后来呢?”
“后来你就慢慢的,慢慢的长大了,有一天你就敲敲爸爸的肚子说,爸爸,我要出来啦,爸爸就把你从肚子里拿出来了。”
“……我是剖腹产的啊。”
“你还知道剖腹产呢?”
“蹦蹦就是剖腹产的,他妈妈就是那时候死掉了。”
李砚堂叹息,吻他的发际:“举喻言dj一,今天爸爸跟你说的话,你不能告诉任何人,要不然咱们会像动物园的猩猩一样被人关起来当怪物研究的。”
李举一嗯了一声,安静了一会儿,问:“爸爸,那你是科学家喽?”
李砚堂弯起嘴角:“从前是的。”
李举一挺满足的哦了一声,很快就睡着了。
李砚堂是个普通研究员出身,专业知识的确靠硬,除此之外便没有其它特长了。他教的是高中科目,高中生的教学手法跟幼儿园小朋友更加不是一路,所以他对李举一的教导完全出自于自己的直觉,他教李举一识字,以便他可以尽早的独立,从浅显的拼音读物到一般的文学科普作品,李举一的量非常大,凡事父亲推荐的书他几乎来者不拒。周末父子俩偶尔也出去郊游,但更多的时间是在一起探讨心得,李举一毕竟才四五岁,看点更多的是接近孩子的立场,李砚堂好多次都被他一本正经说读后感的的样子逗得发笑,他自己是个读书人,自然信奉“书籍是人类几千年智慧结晶”这句话,加上很早他便发觉李举一的性子比较躁,便觉得即使孩子不能理解书里那些深奥的含义,培养他长时间静坐思考的能力也是好的。
李举一像他,但骨子里一点东西却有些像陆鸿昌,连霸道都像是与生俱来的。他常常跟李砚堂提起他在幼儿园里的死党蹦蹦,李砚堂在参加亲子活动时见过那孩子,一眼看着像是小姑娘,小白菜似的可怜样,只看见李举一了才甜甜笑。李砚堂听幼儿园老师夸奖李举一,说他年纪小小却大气理智,又会关心爱护同学,是个好孩子。
当时他就觉得李举一没那么乖巧,果然,没多久他就接到幼儿园电话,说李举一跟人打架了,把人小朋友摁在组合滑梯的阁楼里一顿暴揍,还从滑梯上把人倒踹了下来,直接导致那个倒霉的小朋友脸先着地摔了个嘴啃泥。
李砚堂赶到幼儿园一看,挨揍的那位比李举一整整高出半个头,却鼻青脸肿的被老师护着哭,李举一跟蹦蹦靠墙站着,见他进来,蹦蹦慌了一下,李举一一把就抓住了人家小手,特淡定叫了一声爸爸。
年轻的女教师见了家长,自然就愤愤,说小男孩打架也是常有的事,就没见过像您家孩子这么下狠手的,您看看把人打成这样,我们怎么跟人家家长交待。
李砚堂把李举一搂在怀里仔细看了,确定毫发无损,才故作严厉的问:“为什么打人?!”
李举一说:“他欺负蹦蹦!”
“那你也不能动手啊,只有野蛮人才用武力解决问fAblE?狱严题。”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我警告他很多次了,他老不听,我忍无可忍了!”
李砚堂手臂抱胸无奈看他:“你这还‘君子’呢?”
李举一不说话了。
李砚堂回头跟老师赔罪,好话说尽,女老师才说,只要对方家长肯接受道歉就行,当然医药费是肯定要赔的。
李砚堂忙时是是是,一定赔,还请您多替我们说说好话。
没多久对方家长也赶到了,夫妇俩见了自家孩子凄惨的模样,自然不肯罢休了,李砚堂给人鞠躬作揖,人家还不领情,一把就给他推开了,李举一一见不得了,跟个小骑士似的冲出去拦在李砚堂跟前冲人叫:“不许欺负我爸爸!”
对方家长抬手就要扇,李砚堂忙把李举一拉回来护在身后骂:“不许胡闹!”
几位老师赶紧的劝架,在一旁轮番说好话,李砚堂也是,可劲儿的装孙子跟人道歉,甭管人骂什么都是是是,是我们的不对是我们的错。
李举一站在后面看着李砚堂那样子,眼眶一下子就红了,他从没见父亲这样低声下气过,他觉得憋屈。
好说歹说,人家终于开口说,要完事儿不难,第一是赔医药费,第二是李举一必须让他们孩子打回去。
李举一一点不怵,两步上前站在人孩子面前说:“你试试看。”
那孩子还真不敢下手,对方家长急了,抡起手掌就要扇,李砚堂一把就给架住了,笑着警告说:“您不是说孩子的事儿让他们自己解决么。”
对方家长一耳光就招呼到他脸上了。
李举一一直忍到家里了才哇哇大哭,李砚堂让他靠墙罚站,他一边站着一边哭。
李砚堂做完了饭,招呼他过来吃,李举一不动。
李砚堂说:“你光会打人算什么本事,有能耐就要以德服人,让他挨了揍还不敢上哪儿告你去,行吗你?”
李举一哭着说爸爸对不起。
李砚堂说:“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打在我身上,好过打在你身上。”
李举一哭得更厉害了。
李砚堂一拍桌子说:“没完没了了?!一个大男人,哭什么哭?!”
李举一一下刹住了哭声,死死咬着牙关看父亲。
李砚堂坐饭桌边瞪着他半天才说:“行了,吃饭吧。”
第二天李砚堂回学校上课,同事见了自然问起他的脸,他便大致说了一下,同事义愤填膺说怎么有这种家长呢,小孩子打架还当真的,这么没素质。
李砚堂说,这一耳光就是买个太平,你不晓得我儿子把人揍成什么样了,我要是人家长,不定拼命呢。
李举一消沉了一段时间,毕竟是孩子,没多久便淡忘了这事儿了,依旧跟蹦蹦玩的近。第二年中班时李砚堂去幼儿园参加亲子活动,李举一俨然已经统治整个班级了,李砚堂没看到那个被他揍过的小朋友,问李举一说那个谁呢?
李举一说,他退学了。
李砚堂问怎么退学了。
李举一说我不知道。
蹦蹦悄悄告诉李砚堂,他不敢来上学了,因为举一会揍他的,其他小朋友也会揍他的。
李砚堂质问李举一,李举一矢口否认,说我没揍他,我是以德服人。
这时候的李举一才六岁,李砚堂不免心惊。他印象中陆鸿昌也是这样嚣张霸道,念中学的时候有个男生欺负他,陆鸿昌把人约出来单干,末了警告对方,你包括你父母要是还想再这个地方混,以后就对李砚堂尊敬着点儿。
陆鸿昌当然有资本说这话,他外公那时候在省里做官,父亲在市里做官,陆家当时可以说是呼风唤雨。
但李举一没有这样的背景,他只是一个穷教师的孩子,李砚堂很是担忧。
所幸在幼儿园的最后一年里李举一没再闯什么祸,那会儿他大了,七岁的人看着个子不高,性子却老成的很,李砚堂再没接到过老师的告状电话,每次去参加亲子活动或者运动会,李举一的表现也总是可圈可点。
面对活力十足的李举一,李砚堂心里有太多的愧疚,因为李举一不同常人的胚胎发育时期,以及出生之后的颠沛流离,他很怕李举一的免疫系统不能像寻常小孩那样很好的保护他的身体,再加上家里经济条件限制,很多事情李砚堂都有心无力,比如幼儿园组织家长自驾游,李举一从来都没有参加过一次,他总是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安静看书。
父子之间的沟通总不能是毫无隐私的,李砚堂很少过问李举一的社交生活,只知道一旦李举一有心事,他会在黄昏晚饭前,一个人绕着李砚堂学校的操场跑八百米,然后累得跟条小狗崽子似的爬回家,洗澡,吃饭,睡觉。
李砚堂既然是学生物的,在生物这方面教导李举一的自然就很多,到后来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很愚蠢,他告诉李举一,女性的卵子跟男性的精子结合成为受精卵。手术带来的创伤使他反应很慢,但李举一却非常聪明,李砚堂想他肯定听进去了这句话,但他从来没有问过他,那你是用谁的卵子和精子变出了我?
但这一切都不影响父子感情,因为这个世上,李举一唯一的亲人就是父亲了,他不知道其他人都去了哪里,但父亲不告诉他肯定是有原因的,他不想看到父亲回答不出来的为难样子,从小到大父子俩吃了很多苦,李举一永远也不会忘记李砚堂替他挨的那一耳光,那之后他学会了凡事都自己解决,要不然,就忍着,否则就会连累父亲,他不能连累父亲。
李砚堂不知道李举一这些心思,他在忙着解决李举一的户口问题,因为他马上就要念小学了,必须有本地户口,要不然借读费用高额,并且手续复杂需要很多背后的人际关系,况且户口不解决,以后的问题总是麻烦不断的。
李砚堂的户口仍然在S市,他在学校这些年一直是合同关系,没有正式的教师编制,因此户口也没有迁入学校集体户口,退一步说,即使他的户口归到了学校,按照规定,李举一也不能跟他的集体户口。
楼上一位退休老教师知道他的难处,说要不孩子的户口就寄在他们那里,就说是外孙。
李砚堂谢了又谢,想了好几个晚上,总觉得这么几年过来,总不能一直就让李举一做个黑户,他想安定的给他一个身份,所以他下了决心,回S市去。
李举一七岁,也就意味着李砚堂整整七年都没有再回过S市。他会在每年的年三十晚上打个电话回家报平安,除此之外,基本没有再联系过任何一个他在S市的熟人。
同样是没有根基了,他对S市却还是有着一种故乡的依恋,当年出国以及远走他乡,实在都是无奈之举。
他跟李举一说了他的决定,李举一却沉默了。李砚堂想大概他是舍不得这里的朋友,这里对他而言是暂时的栖息地,对李举一而言却是童年成长的地方。
李举一久不应答,李砚堂便犹豫了,说:“如果你不愿意离开这里,那我们再另想办法,校长已经答应爸爸转正,楼上王爷爷也愿意认你做干孙子,这都是欠人人情的事,你要是实在不想走,那我们就先欠着。”
“你的家在那里,那为什么我们会在这里?”
“爸爸做错了事,回不了家。”
“那现在呢?”
“……爸爸还不知道爷爷奶奶是不是肯接受我们,但是只有回那里去,才能解决你的户口。”
“户口?”
“就是你身份的凭证,你要念小学,就一定要户口,不然学校不会收你。”
李举一低头不做声。
李砚堂摸他的头:“你再好好想想,过几天给爸爸答复。”
李举一并没有想很久,他跟李砚堂说爸爸我跟你走,但是你不能先告诉别人我们要走了,特别是幼儿园的老师。
李砚堂答应了。父子俩选在寒假时离开这座小城市,李砚堂先将所有的书打包寄回了家,而后就只收拾了两个人几套换洗衣服出发。
高中放假晚,两个人到S市那天,离过年只剩一个星期了。李砚堂没在市区多停留,直接转车回了乡下父母那里,他心里平静,无论父母接不接受他都能理解,只想看一眼二老安在就好。李举一一路上情绪低落,一直想着已经远去的家和伙伴,他没有和任何人告别,包括蹦蹦,他不想看见蹦蹦哭。
父子俩一路无语,下了车,李砚堂一手行李箱一手李举一朝父母居住的小平房走。
隔着不高的院墙,可以看到水槽边一个年迈的身影正在刷衣服,李砚堂绕过半个院子进门,叫了一声妈。
李母直起腰,看他们好几秒钟才认出来,她站着没有叫他们,只是看着,一手紧紧抓着水槽的边缘。
李砚堂低头看李举一:“举一,叫奶奶。”
李举一叫了一声:“奶奶。”
气氛像空气一样冷冽,好一会儿李母才问:“谁的孩子?”
李砚堂原以为母亲一看到李举一就能认得出来这是陆鸿昌的种,经她一问,才知道并没有那么显眼,他说:“我的孩子。”
李母擦了擦冻得通红的手,转身进屋:“进来吧。”
她给父子俩倒了热水,坐在桌边捂着热水袋说:“你爸去买菜了,一会儿就回来。”
李砚堂问不出来您身体还好么之类的寒暄问候语,环顾四周,屋内摆设基本跟七年前没什么变化,父母亲感情很好,唯一不幸的是生下了他。
李母问:“你这次回来,是出差还是长住?美国那边的事情都办完了吗?”
李砚堂说:“打算长住。举一也要在这边上小学。”
李母上下看李举一,问李砚堂:“他妈妈呢?”
李砚堂抿了记唇,他答不上来。正好这时候李父回来了,一进门见他们父子,自然是猝不及防,预备给妻子的微笑也立时僵在了脸上。
李砚堂站了起来叫:“爸。”
李父没有答应,站在门口皱眉看父子俩,李母去接丈夫手里的菜篮子,低声说:“……这是举一,他的孩子。”
李砚堂深呼吸,说:“爸,妈,我有话要跟你们谈。”
一家三口坐在里屋,一开始谁都没说话,后来是李父先开了口:“你哪儿来的孩子?”
李砚堂说:“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