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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穿了一身白大褂的李砚堂正在仔细调整显微镜的倍数,助手进门来小声说:“主任,有个叫陆鸿昌打电话找您。”

    李砚堂的脸藏在显微镜后头,好一会儿才问:“说什么没有?”

    “他请您下班给他回个电话。”助手说完,等很久也没见李砚堂再出声,便轻手轻脚带门出去了。

    李砚堂没能继续安心看他的涂片,听到陆鸿昌的名字他便有些心浮气短。两人从前是老邻居老同学,一直到高考之后才分道扬镳,细说起来也算是发小铁哥们,可不知怎的总是客套有余亲密不足。十八九岁分开之后还经常通电话,后几年陆家的生意越做越大,陆鸿昌忙碌起来,两个人的联系也就少了。陆鸿昌偶尔打电话来责怪他不惦念兄弟情义不主动联系,李砚堂主动联系了几回,可回回都让秘书接了问您有预约吗,索性他也就懒得打了,原本就不是一路人。

    陆鸿昌是个吃得开的人,家境殷实相貌俊朗,本人各方面也相当优秀,可李砚堂只擅长一项:读书。他出身清贫人家,父母都是小学教师,在这个人情复杂利欲熏天的社会里,他惟有读书这一条出头之路,所以他多年刻苦求学多年,才有如今的位置。

    算起来两个人有快十来年没见,如果不是上个月开同学会重逢,大概以后也不会再遇上。

    实验室里待久了,早就没了社交的兴趣,高中同学会李砚堂本不打算去,可主持聚会的同学神通广大,竟给他找到办公室里来了,说这一次人是到得最齐的了,连鸿昌这样的大忙人都来啦,你们不是铁杆儿兄弟么,他说了,你要是不去,他可亲自来接你。

    李砚堂只好答应了,也就又见到了陆鸿昌,准确说是陆鸿昌夫妇。

    陆鸿昌气色明朗红光满面,人群里见了他,远远就抛了美艳的妻子大步过来拥抱他,砚堂砚堂的叫他,怪他狠心,不主动联系也就罢了,居然连电话号码都换了。

    李砚堂扶着眼镜解释说:“单位里要做虚拟网,换了个新号码,忘记跟你讲了。”

    陆鸿昌的妻子问:“这位是……”

    陆鸿昌忙说:“我来介绍,这是贱内雪雁,李砚堂李博士。”

    李砚堂点头叫:“嫂夫人。”

    王雪雁笑说:“可算见着真人了,经常听你的大名,鸿昌唠叨你就跟唠叨初恋情人似的,我都要吃醋了。”

    陆鸿昌搂着妻子的肩膀开怀笑,李砚堂只好跟着笑,他不善辞令,可也不好扫兴。

    随后三个人又聊了一会儿,得知李砚堂是生殖科学方面的专家时,王雪雁突然沉默了。李砚堂只对实验数据敏感,没觉出她的沉默里有文章。同学会结束后,陆鸿昌单独送他回家,路上闲聊至半,突然就提起一桩事情。

    “……雪雁是做模特的,事业心重,不想为了生育影响工作,我妈呢急着抱孙子,婆媳俩整天斗得我是家都不敢回,雪雁剑走偏锋,想做试管婴儿找代孕,我不同意,可她主意定了,我也是实在没办法。”

    李砚堂低着头听完了,说:“她不爱你。”

    陆鸿昌开着车,笑问:“你怎么知道?”

    李砚堂说:“她不愿意,只有一个原因,她不够爱他。”

    陆鸿昌说:“这话太绝对了吧……啧,不是要跟你说这个,我是想说,雪雁已经说服我妈了,旁人经手我们都不放心,刚才她听说你的工作就是专门搞这行的,就想托你这事儿。砚堂,你是知道的,我一向不喜欢小孩子,可过了年我也三十二了,你知道我家里是一脉单传,我不能断了陆家香火,这个任务是非完成不可的。”

    李砚堂不做声,打了个哈欠,卷缩紧了外套。

    陆鸿昌见他这态度,便不再催促他答应,话题转到从前的往事,说当年两个人在学校住宿时的糗事逗他,明明挺可乐,李砚堂却提不起精神,居然还睡着了。

    三四个小时车程陆鸿昌开着寂寞,可不忍心叫醒他,一直到了研究所宿舍楼下才把他叫醒。

    李砚堂迷蒙看了看窗外,发现到家了便开门准备下车,却被陆鸿昌扣住了手腕。

    陆鸿昌笑着说:“代孕我们都找好了,你要是肯帮忙,我是感激不尽的。”

    李砚堂含糊嗯了一声,挣脱了手腕下了车。

    陆鸿昌后来找了李砚堂几次都没找着人,打电话也总没人接,他于是叫秘书查李砚堂办公室电话,陆鸿昌的性格就是这样霸道,若不是面对的是李砚堂,他估计早叫人绑了来了。

    李砚堂寡言内向,还有些怪癖,比方说从前念书的时候他从不跟其他男生一起洗澡,那时候两个人交情好,陆鸿昌就在浴室门口给他守门,有一回想跟他开玩笑,突然闯进去看,吓得李砚堂惨叫一声捂着下体只嚎滚出去滚出去,跟见了鬼似的。

    要搁别人陆鸿昌早不伺候了,可谁叫两个人从小一块儿玩到大。小时候他就喜欢沉默温顺的李砚堂,跟他亲得像兄弟。陆鸿昌顽劣,干坏事总让李砚堂给他把风,往往出事儿了他跑得快,逮着的总是李砚堂。为这,李砚堂不知道挨了多少顿家法,可他从来都不怪怨陆鸿昌,隔天见了还依旧对他微微笑。李砚堂一直瘦小,站在陆鸿昌身边是个小跟班,可有一回陆鸿昌让小流氓堵在巷口打架,李砚堂却拼死了护他,被打得住了一个星期的医院。

    李砚堂话不多,对陆鸿昌却很好,陆鸿昌能感受到一个朋友的真心,这么多年尽管李砚堂的性格越来越冷淡,陆鸿昌却没有放在心上,他始终觉得在李砚堂身上他可以找到其他人身上没有的东西,如果有一天他面临死亡,李砚堂搞不好还愿意为他垫背,他就是这么个傻瓜。

    虽然没想到这件李砚堂能力范围之内的事情他却不肯帮忙,但陆鸿昌还是不想勉强他,他首先还是反省了自己,科学狂人都有原则有癖好,李砚堂既然不愿意那就算了。

    陆鸿昌叫李砚堂回电话就是想说这个,可他没想到,下班时间过了之后,李砚堂回电话却说:“前几天是因为机器出了故障,现在能用了,你和嫂夫人有空过来检查身体,其它事宜到时候再说。”

    陆鸿昌惊喜之余忙说:“多谢多谢,时间由你定。”

    “还是由嫂夫人定吧,我定的时间,恐怕她工作忙未必有空。”

    陆鸿昌心里顿时宽慰,到底是李砚堂,凡事总是顾着他。

    三个人约在了李砚堂工作日,就近在研究所外头的茶馆里头碰面。李砚堂连寒暄都没有就直接开口交待:“试管婴儿技术本来是造福于有生育障碍的夫妇,并不是像两位这样有能力却不愿意生育的人,况且我国法律对于代孕还没有明确的规定,所以我恳请两位,心愿达成之后,别对外宣扬是在我这里做的。”

    他的腔调就是论事,表情看起来也像是面对陌生的病患似的生疏,王雪雁心里嘀咕,陆鸿昌则马上就答应:“一切照你的意思。”

    李砚堂点了个头,说:“我简单说说这个过程。首先两位必须确定生殖系统无恙,包括精子活力测试等,嫂夫人则必须接受一段时间的促排卵治疗,而后我们会取两位的精子和卵子在试管内人工受精,再从受精卵发育而成的胚胎里选择相对较好的进行移植,为了确保成功率,一次一般会取十到十二颗卵子,植入腹腔内的胚胎一般是双胎或是三胎,至于最后两位到底能有几个孩子,要看天意。当然,代孕母体也必须接受各方面检查,尤其是生殖系统。”

    王雪雁问:“促排卵治疗?”

    李砚堂看着陆鸿昌烫茶具,说:“嗯,注射促排卵药物并检测排卵的数量和质量。顺利的话不会太久,半个月到一个月足以。考虑到经济条件,我建议你选择进口药物,这样整个费用大概是在十五万到二十万左右,从取卵到植入,快则四天,慢则六天。”

    “也就是说加起来差不多要一个月?”

    “……非常顺利的话。”

    王雪雁皱着柳眉问:“时间不能再短一点吗?”

    李砚堂看了一眼陆鸿昌,说:“一个月是保守估计,倘若取卵不成功或者受精卵死亡,那么这个过程就要重复,直到成功为止。”

    王雪雁取出包里的烟点了一支,靠在沙发靠背不耐烦的抽着,这时候她的手机响了,她接了起来,没讲几句就匆匆要走。

    陆鸿昌问要不要司机送,王雪雁说自己打车,陆鸿昌便没再过问,跟李砚堂一道继续坐在檀香袅袅的小包厢里喝茶。

    李砚堂似乎说的差不多了,只顾嗅闻香杯,像是在走神。

    陆鸿昌突然问:“能决定孩子的性别吗?”

    “……国内这项技术还不成熟。”

    陆鸿昌盯着他:“我只问你能不能做到?”

    李砚堂笑而不答,问:“跟嫂夫人怎么认识的?”

    “哦,她啊,社交舞会上认识的,两家长辈是故友,我妈也挺喜欢她,顺其自然么,我也到了适婚的年龄了。”

    李砚堂低头喝茶:“你爱她吗?”

    陆鸿昌说:“你知道的,我不相信爱情,两个人好,在一块儿油盐酱醋过到老才是最实在的,什么情啊爱啊,那都是虚的。”

    “……十四岁那年跟我讲爱上隔壁班班长的不是你?”李砚堂笑眼瞄他。

    陆鸿昌愣了愣,随即大笑,笑声里颇有些看穿过往云烟的味道。笑完了他问李砚堂:“那你呢?还是一个人?”

    李砚堂说:“??FaBle语盐谈着呢,大学同学,打算今年年底结婚。”

    陆鸿昌从包里掏了个大信封出来,推到他面前,微笑着鼓励他打开来看看。

    李砚堂拆了看,里面大小各异几本证,最亮眼的红色本子上是房产证,打开一看,赫然写着李砚堂的名字。

    陆鸿昌说得平淡:“我听说你现在住在单位宿舍,就给你买了这套房子,本来不好意思跟你说,现在正好,你要结婚,房子一定用得着。”

    李砚堂一点儿没有意外的表情,连句谢都没有,淡定的翻开另外两本来看名字,又开始研究房产证的细节,跟验钞似的细致。

    陆鸿昌也不催他,把山核桃放在嘴上嘎啦一下咬松了,一个一个的放到他的茶杯旁边。

    李砚堂随口问:“一百六十平方……三百多万了吧。”

    陆鸿昌不答,不以为然的一笑。

    李砚堂说:“何必这么破费,嫂夫人知道了,还不把我难看掉?”

    “我的事,她无权过问。”

    李砚堂说:“那我写个欠条给你。”

    陆鸿昌笑眯眯说:“行。”

    李砚堂从包里拿了纸笔出来端端正正写完了,递给陆鸿昌:“算三百万,零头就让我占点便宜吧。”

    陆鸿昌嗯了一声,拎起一旁炉上的开水添水,顺手把借条放到了炉火里。

    两人一同看着火舌舔着白纸片边缘,渐渐吞噬成灰。陆鸿昌重新把水壶放上去。

    半晌李砚堂才说了一句:“多放点心思在嫂夫人身上吧,她不爱你。”

    这是李砚堂第二次讲这句话了,陆鸿昌心里不适,不知道他到底是哪里看出来的,还要重复这句武断得可笑的话。

    他换了话题,说:“几时有空,到我那儿吃顿饭,我让人来接你。”

    李砚堂配合的说:“好。”

    陆鸿昌的父亲早几年得胃癌去世,夫妇俩又忙碌,陆家空旷的别墅里经常是陆鸿昌的母亲跟两个保姆守着。李砚堂去吃饭那天,陆鸿昌特意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菜,弄得两个保姆赞叹不已。陆鸿昌早年留学时学了一手的西餐,只不过陆家是典型的封建家庭,他几乎不进厨房。

    李砚堂买了盒进口水果,见了陆母,鞠躬叫婶婶。

    陆鸿昌的外公从前是省委副书记,陆母是独生女,姓陈,闺名润禾,算是名门之后,年轻时为人很强势,退休之后李砚堂也有几年没见了,只知道陆鸿昌在处世方面最早是受了她的影响。

    陆母让李砚堂坐,又让保姆倒茶,问他现在的近况。李砚堂一一据实交待,问候老人家身体如何,退休之后有何消遣。两个人有来有往倒不冷场。陆鸿昌站在装饰柜后头听了一会儿对话,看着李砚堂的后脑勺自顾自笑,毕竟不是小小少年,他起码已经学会了如何与人闲聊。

    等很久也没见王雪雁回来,只等到电话说走不开回不来。

    陆鸿昌习以为常,陆母也不见异色,热情招呼客人吃菜。陆鸿昌还带着围裙跟袖套,满是期待的看着李砚堂动第一筷,得到表扬之后得意笑了。

    陆母说:“你们俩真是前世修来的缘分,怎么就没生成双胞胎呢。”

    李砚堂说:“是我没这个福分。”

    陆母问:“你父母亲都还好吗?”

    李砚堂说:“都挺好的,退休了之后两个人去乡下老家住了。”

    陆母说:“你年纪也不小了,该找个人让他们放心了。”

    李砚堂说:“您说的是,正在努力呢。”

    陆母还想说什么,陆鸿昌插了进来:“妈你少说两句吧,砚堂多吃菜啊,别客气就当自己家。”

    陆母瞪儿子:“用得着你护着他?我这心里啊可喜欢砚堂了,从小就那么乖,哪儿像你,叫人有操不完的心!”

    陆鸿昌孩子一样做了个鬼脸,乖乖闭嘴,跟李砚堂挤眉弄眼的笑。

    从陆家出来之后,陆鸿昌送李砚堂回单位,路上见他疲惫,问是不是吃得不和胃口。

    李砚堂只摇头,冷着一张脸,一点儿没有跟他说话的意思。

    陆鸿昌也不敢问,把人送到之后再回家,陆母在客厅里正襟危坐,说:“往后不是孩子的事儿,少跟他走太近。”

    陆鸿昌问:“为什么?”

    陆母不说话,只看他。

    陆鸿昌不耐烦了:“您怎么又来了,亏您敢往这上面想,我们兄弟原来处得挺好,上次您无缘无故说那些话,弄得他好几年都没敢跟我联系,您是不是想他跟我断绝来往呢?”

    陆母说:“断了也没什么不好。”

    “那您别求着人家给您养孙子啊。”

    陆母说:“还不是要谢谢你们夫妻孝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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