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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彼时立春已过,春回大地,天暖冰融,清溪河两畔乐坊花舫竞相开业,到处馥郁酒香四溢,各种丝乐声袅袅不绝于耳。

    可能因为上巳节将至的缘故,这个时辰还在街头结伴出行的女子不在少数。

    云溪轻纱斗笠覆面,一路沿昔日琅琊府军特别记号,行至一处可供画舫临时停泊的栈道前。

    附近水面漆黑寂静,有艘没有掌灯的画舫孤零零地停在水中央。

    云溪吹响手中陶埙。

    须臾,一个徐娘半老但风韵犹存的红衣船娘提灯走出。

    云溪撩开轻纱,烛光昏黄且摇曳,照在她颈中所佩暖玉上,氤氲出一片特别的光彩。

    船娘朝云溪遥一点头,将莲花灯挂在杆上,顷刻已驶向云溪。

    两人交换过眼神,船娘微微欠了欠身:“贵人请上船。”

    云溪提裙,正欲登船。

    忽然身后传来一声厉喝:“不许登船!”

    云溪回头,看见一个翠衫双螺髻的婢女扶着一个大腹便便的美妇,正徐徐走了过来。

    那美妇生得极好看,然而却冷艳高贵,远远斜睨云溪一眼,神情甚是倨傲。

    云溪暗自蹙眉。

    那婢女见云溪以轻纱斗笠覆面,虽然看不清容貌,但亭亭玉立周身气质不俗,起初还有几分犹豫。可转而低头,一眼看见云溪身上穿着的衣服布料极为普通,便不把她看在眼里。

    不待云溪说话,那婢女像是没长眼睛似的,猛然撞开云溪,抢先一步来到船娘跟前。

    从怀中取出大锭整银,掂了掂,傲慢道:“你的船,我家夫人包了!”

    云溪冷眼旁边,没有说话。

    美妇神情倨傲地被一大伙人前拥后簇,仪态万千地上了船。

    岂料船娘却异常倔强,众目睽睽下,唯独拦着美妇不许她进舱:“先来先坐!那位姑娘租奴家的船在前,请夫人移驾别的船。”

    婢女眼尖嘴快骂道:“废话!你的船又小又破,如果这里有别的船,我们还用得着租你的船?”

    闻言,美妇秀眉微拧,船娘和云溪却同时会心一笑。

    船娘冲美妇躬身道:“如此说来,奴家的船小,果真容不下两位贵人。”

    美妇瞥了岸上的云溪一眼,终于缓缓开了金口:“虽然说‘没有规矩无以成方圆’,但凡事皆有例外。你可知道,如若你今日拒绝了我,明日,这清溪河可能就再也容不下你小小一艘画舫?”

    自古以来,皇城之中高门权贵仗势欺人之事屡见不鲜。

    这样跋扈的人家,也不知背后的靠山是谁?

    云溪想到这里眉头微蹙,却意外听到身后不远处有两个女子叽叽喳喳地议论:“快瞧!那边可是相府的杜芊月杜小姐?她生得可真美!”

    “好像是她!”

    “平京三绝果然名不虚传!”

    “半年前杜小姐被八抬大轿抬进了二皇子府,没想到已经怀了皇裔。”

    “可不是,都已经显怀了!”

    两个人几句话的功夫,木栈道上三三俩俩,又聚了不少人。

    斑斑驳驳的人影倒映在黝黑水面,风一吹,幻化成无数个耀眼亮斑,如一道闪亮灵思闪跃进云溪脑里,演化为某个可以大胆一试的想法。

    看着画舫中和船娘还在继续僵持的杜芊月,云溪突然朗声高呼:“原来‘平京三绝’之一的杜小姐也不过如此!”

    彼时路上行人正多,忽闻“平京三绝”,行人纷纷驻足,很快就发现杜芊月身影,便一窝蜂挤在木栈道上,竞相一睹美人花容月貌。

    杜芊月果然回头。

    时光交错的刹那,云溪感觉有一道如冰似雪的寒意自杜芊月眸中射出,和她的视线在空气中交接,迸射出更多敌意。

    周围的嘈杂声顿时停歇,一时安静得连流水的声音都依稀可辨。

    杜芊月盯着云溪,声音不善:“哦?此话怎讲?”

    云溪看着越聚越多的人群,提高嗓门:“杜小姐美名远扬,我本以为你是个温婉似水明媚如花的女子,今日一睹,唉!”

    杜芊月一张美到极致的脸顿时如覆冰霜:“今日一睹,又是如何?”

    云溪唇角上挑:“今日一睹,杜小姐确实是个世间难得一见的美人。然而,美则美矣,却太过于清冷,似高山寂寞晶莹雪,冷的不食人间烟火。”

    杜芊月神情微缓:“多谢赐教!”

    这时木栈道上已经人山人海,挤满了爱看热闹的百姓。

    云溪指了指杜芊月身后的红衣船娘,大声说:“方才,我与船家说好租她的画舫。

    只因我临时有些事走开,便和船娘说好在这里等我。这位绿衣小婢不明就里,引着杜小姐捷足先登。现下我回来了,只因有要事要办,不知杜小姐可否行个方便,将画舫还让与我?”

    结怨

    一时间,时光如同凝滞。

    河畔两侧数百双眼睛齐齐盯着杜芊月,都想看这位.位列平京三绝的冷美人如何回应。

    云溪笑吟吟望过去,只见杜芊月萃过寒芒的目光如冰矢般射向过来,却被阻拦在斗笠轻纱外,无法对自己造成任何伤害。

    显而易见的,有怒气在杜芊月眼底沉积,渐渐汇聚成丝丝厌恶。

    偏偏此时船娘放下篙竿,朝杜芊月盈盈一拜:“确如这位姑娘所说,刚刚奴家是答应了在这里等着她的。”

    婢女往前走了一步,似乎想呵斥船娘,却被其他人拉住。

    杜芊月扫视众人,终是满面寒霜,负手昂头,徐徐走上了岸。

    木栈道上围观的人们立刻倏地往两侧退开,不约而同让出一条刚容通行的狭窄过道。

    然而杜芊月却没有过去。

    而是转身走向云溪,盯着她道:“姑娘四两拨千斤,芊月佩服!只是如今我明你暗,我既与你行了个方便,姑娘你是否也可除下面纱,以真面目示我?芊月素来喜欢结交君子,最不喜与藏头露尾之人委蛇。”

    “抱歉!”云溪向她略一欠身,“杜小姐与我萍水相逢,一番善举让人称颂。然而这一番善举却和我摘不摘面纱没有多大关系,恕小女子不能从命。”

    说着,一只脚已然踏上了画舫。

    杜芊月低低地道:“你以轻纱覆面,未免太没诚意。试问这样真的好吗?”

    她声音含藏锋芒,不怒自威,冷的仿佛能凝结空气。

    “抱歉!”云溪还是这句话。

    这时候,绿衣婢女突然故技重施,看着是去扶足底差点儿打滑的杜芊月,却不知道怎么就撞到了云溪,还“偏巧不巧地”把她头上戴着的轻纱斗笠碰掉。

    轻纱覆地的刹那,似有绝世明珠陡然放出异彩,看见的人全都是一片倒抽凉气的声音。

    有人惊叹道:“好美!”

    就连杜芊月也为之色变。

    云溪安静地捡起斗笠,重新戴好,转身进入船舱。

    望着小船遥遥远去的一抹残影,杜芊月牙关紧咬,一张俏脸由红由白。

    一阵嘈杂声传来,原来是官兵来了。

    看热闹的百姓被强行驱散,有个头束金冠的锦衣华服男子朝杜芊月疾步走来,宠溺的声音略带责备:“月儿,你身子多有不便,四处乱跑,当心惊动胎气。”

    “妾身参见王爷!”

    杜芊月认出来人正是自己的夫君,北邺二皇子乐平王元丕,连忙福身:“太医说经常活动,对胎儿大有裨益,月儿这才想着出来走走。”

    元丕不知从哪里取出一方丝帕,温柔地帮她轻拭额前细汗:“天很热吗?怎么出了这许多汗?”

    杜芊月俏脸微红垂下了头,眸底却是有一道疑云倏地闪过。

    她狐疑地抬头看向元丕,温柔的声音中夹杂着丝丝缕缕莫名的紧张:“王爷是何时过来的?”

    元丕伸手揽住杜芊月腰肢,和煦一笑:“刚刚。”

    然而杜芊月终究有些心虚。

    不想在此处继续逗留,杜芊月咬了咬唇,将身体微微朝前倾,把两条细如黛的眉紧紧锁在一起,像是在极力隐忍着什么。

    元丕很快注意到她的异常:“月儿怎么了?”

    杜芊月用一只手紧紧护住肚子,抬头看向元丕:“可能是刚刚走的路多了,宝宝在抗议。”

    她声音轻飘飘的,听起来有些虚软乏力。

    元丕略微沉吟,一伸手,抄起杜芊月的后背和膝弯,横着抱起了她。

    登时,远处未曾离开的人们一阵起哄。

    也不知谁先鼓掌叫好,一时间河岸两侧说笑声络绎不绝,都赞乐平王夫妻伉俪情深,实乃平京佳话。

    元焘来的有些迟,只远远看见云溪登船时的身影。

    他拨开众人走到方才云溪站的位置上,远远眺望即将沉入夜色的画舫,总觉得那素衣纤弱的背景有些眼熟……

    夜访

    宁静的夜,时光流逝的好像格外的慢。

    云溪秀眉微蹙,对着几张字条出神。

    写着“荆州桓家”和“荆州庾家”的,已经被她一撕为二,弃在一旁。“栖霞王家”的,以朱笔画了一个大大的叉。最后轮到“陈郡谢氏”的,云溪提起笔来,踌躇再三,迟迟没有落笔。

    虽然此刻身处王府西院云宫别院,然而之前红衣船娘姬四娘的话却犹在耳边:“三月前奴家接到公主传信喜极而泣,立即联络各处分支。这些天消息已经陆陆续续地传回。昔日前楚门阀望族中,荆州桓家和庾家早就被梁王所灭,栖霞王家背主求荣投靠梁王,唯有陈郡谢氏尚且存了一些实力,然而却也是嫡庶一分为二,左右人心不齐。公主若想重拾旧部为王爷复仇,恐怕,恐怕不甚容易……”

    云溪揉了揉额,继续整理思路:“如今陈郡谢氏一分为二。以嫡长孙谢承运为首的一派,秉承先人遗志,心怀前楚,然而他的封地却连年遭遇水灾,自顾不暇。另一派虽是庶出,却因投靠梁王,反而承袭了官位,和正房分庭抗礼……”

    正思忖间,凌翠端着茶盏走了进来。

    她见云溪愁眉不展,眼睛底下淡淡泛起一层淤青,忍不住心疼道:“公主昨夜睡得太晚,今夜还是早些安歇。”

    云溪揉了揉腰,心心念的,却唯有一事:“谢承运虽为嫡长孙却大权旁落,你说如何能令他重新掌权?”

    凌翠挠了挠头道:“奴婢斗大的字不识一个,如果恪将军在就好了!他精通兵法和治国之道,肯定知道该怎么办!”

    云溪停在半空的笔登时一顿。

    宫灯中静静燃烧着的蜡烛,忽然发出细碎的爆裂声。

    片刻间绽放出一片摇曳不定的火光,将整个宫灯点缀得格外明亮。也忽闪忽闪的,将云溪脸上本来就拧成一团的眉,和刚刚才覆上的一层冰霜,照得格外清晰。

    凌翠心里一紧,知道自己不慎说错了话,眼睛微红,连忙跪下:“奴婢知错!梁贼夺权谋国害死先皇,恪将军助纣为虐,恪将军,他早就是公主不共戴天的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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