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凶石煞有其事地摇了摇手指:“哪有那么容易被抄完?多得是没过明面的私产,全部都换成了银票,我粗略算了算,够你用几辈子的了。”宋了知对这笔财富不感兴趣,可他还记得阮公子把自己玉佩当掉为他买药的事,那时的阮公子已经让凶石去整理家产了,是不是早就做好了不一定能逃出去的准备,所以才那样交代?
宋了知沉默半晌,忽然抽下马鞭,马车快速在街道上奔行。
风声自凶石耳边呼啸,夹杂着宋了知略微颤抖的声音:“那些银票你先保管好,等我把阮公子找回来,你直接交给他。”
凶石虽然不太靠得住,但好歹是个杀手,宋了知将他一并带上,两人于当夜子时赶到小镇。
这镇子离之前山下的那个小镇不远,但大上许多,午夜的街道空无一人,显得格外空旷。凶石已在车上听了宋了知的推断,此时便问:“这镇子那么大,你要从哪开始查起?”
宋了知看今夜实在太晚,就算想找人打听也不行,只得先带着凶石去客栈暂作休憩,待明日天亮再作打算。
镇上只有一间客栈,他们夤夜前往,却被告知已无空房。
宋了知想不到这样一个普通小镇的客栈竟然会住满,忍不住问道:“怎么会有那么多客人?”
那店家不好意思地搔着脑袋:“不瞒您说,咱们这间店也是头一次有这样好的生意,这些客人是前阵子一同住店的,不知从哪处来的皮料商人,您瞧,他们的货都还摆在外头呢。”
宋了知看了一眼,果然眼见着几箱皮料堆在店门口。
“货物就这样摆放着,不怕被人偷么?”他复而问道。
那店家笑开了:“我也曾这样劝过他们,不过那些客官说不碍事,只叫我帮忙看着点儿。幸而咱们镇治安向来不错,想来出不了什么岔子。”
宋了知在客栈买了些吃食,带着凶石回到马车上,打算在车上将就一夜。凶石嫌冷,嚷道:“反正也没线索,还不如先去别的地方找个住处,把马车停这做什么。”
宋了知摇头:“就在这,明日我们跟着那些皮料商人去看看。”
“为什么?”凶石不解。
“那些人......”宋了知顿了顿,犹疑道,“似乎有些不对劲。”
这间客栈里劫囚的地方也不远,镇上治安再好,也没有哪个商人会把货物直接放在外头的。不仅如此,还有一点更是奇怪宋了知在王府住了一段时间,很是长了些见识,知道这样冷的天气是会把皮料冻坏的,就算没人偷盗,这堆料子现在恐怕也不值钱了。这样直白的堆放在门口,与其说是不上心,倒不如说他们是故意想让别人知晓他们皮料商人的身份。
翌日清晨,一宿未睡的宋了知看见了几个商人打扮的男子从客栈走出。他连忙推醒鼾声如雷的凶石,让他跟了上去。
凶石别的不靠谱,但跟踪乃是老本行之一,过了一会儿便回来道:“你说得不错,他们进了巷尾的一处宅院,屋外站着几个佩刀的看守,的确可疑。”
宋了知跟着凶石到了那处,凶石指了指那几个看守:“我可以帮你把外面几个引开,但里面如何就只能靠你自己了。我在房檐上观察过,有几处留有看守,我说与你听,你进去后尽量避开。”
他点了点头,在凶石的掩护下进了宅院。
宋了知在王府曾躲过几次看守,积累了一番经验,而宅中的看守似乎也被人叫走了一些,几乎算是畅通无阻的潜入进来,心中难免怀疑自己是不是找错了地方,也许是自己急着寻人,误会了这些皮料商人。
那宅子不大,宋了知转了一圈,并未发现阮雪棠的踪迹。
他已经一天一夜没合过眼了,身上伤口未愈,体力和精力都快到了极限,心灰意冷地靠在墙上,没想到那墙壁竟是暗门,宋了知跌了进去,屁股重重摔在地上。
这里与诏狱一样,未设窗户,只有案上的一盏烛火发出微弱的光芒。宋了知呲牙咧嘴地揉着屁股,小心翼翼的往里面走去,发现里面摆着一张床榻,有人正在榻上安眠。
宋了知举着烛台的手都在颤抖,他屏住呼吸踱步过去,终于见到了朝思暮想的容颜。
“阮公子......我终于找到你了。”
与上次的陌生不同,这一回宋了知无须辨认就能确定眼前此人正是阮雪棠。他如释重负地跪坐在床边,用手轻轻摩挲过脸庞,最后忍不住揉了揉阮雪棠耳垂的黑痣。
好梦遭到打扰,床上之人微微动了动,宋了知轻声唤道:“阮公子,快醒醒,我来接你了。”
温柔的将爱人唤醒,宋了知看着对方长睫微颤,心里满是柔软,仿佛什么疲惫都已消散,可下一瞬,他却对上一双比湖水天空更为澄澈的湛蓝眼瞳。
对于眼前的不速之客,阮雪棠眉头紧皱:
“你是谁?”
一百零六章
106
好不容易找到牵挂已久的阮雪棠,宋了知心中的大石不仅没有落地,而且还将一颗心碾得粉碎。他不由想起了阮云昇,当年阮王爷遇见失忆的简凝之时,是否也是这般的痛彻心扉?
宋了知往后退了几步,一字一顿,每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阮公子,你不记得我了?”
极力克制的声音依旧古怪地变了语调,宋了知痛苦地闭上眼,两人过去经历的种种浮现在眼前,他们连生离死别都曾战胜,如今那些惊心动魄的缠绵却仿佛被人一笔勾销,忘得干干净净。
他没办法接受阮雪棠将他遗忘这件事,蓦地生出一种想要逃避的情绪,自欺欺人地想着也许这也只是阮雪棠的一个替代品,对,没错,也许真正的阮公子还在别的地方等他,总不该像看陌生人一样冷声问着他是谁。
阮雪棠依旧皱着眉头,想不通宋了知的反常,刚开口说了个“你”字,只见宋了知匆匆抹去眼里将落的泪,猛地向他扑了过来,掀开被子就要去拽他裤子。
他被人灌了药,手上没劲,根本抵抗不过宋了知,只得赤急白脸骂道:“宋了知,你这混账,突然发什么疯!不准脱我裤子,你脏死了!”
宋了知半骑在阮雪棠身上,他原是想如上次那样通过看下身来辨别身份,听到阮雪棠叫他名字,不由一怔,呆呆望着阮雪棠的蓝色瞳孔,停了动作:“阮公子,你没失忆啊?”
“废话!你那狗脑子里一天到晚都在想什么!”
阮雪棠白了他一眼,颇想揍宋了知一拳,但因为力量有限,手刚伸出去就被宋了知攥在掌心握着,倒像是在打情骂俏。
宋了知见阮雪棠还记得自己,说话也与以前一样的不讲道理,终于心安下来,眼圈却是红了,死死握着阮雪棠的手不放,生怕他再从自己眼前消失:“我看见你的眼睛,还以为你吃了寸灰,和简凝之一样失忆了。而且,你还问我是谁...我以为你把我忘了......”
阮雪棠被人逼着服下寸灰不假,不知是体质过人还是因为本就有一半羌翎王族的血脉,他的瞳色改变后竟奇迹般的没有失忆。
至于问出的那句话,纯粹是因为阮雪棠刚刚睡醒,本就是迷糊的时候,宋了知又是前所未有的邋遢狼狈,浑身脏兮兮的,颊上更是冒了一层淡淡的青茬,阮雪棠这几天见了许多陌生人,一时没认出宋了知,将他也归在那些人之列。
阮雪棠随口解释了几句,喜洁的他当即让宋了知从床上滚下去。
宋了知如今的心情仿佛是至宝失而复得,就算是阮雪棠要天上的月亮他也会搭个梯子给他摘去,老实应了一声,乖乖从阮雪棠身上下来,却无意间瞥见了阮雪棠脚上的镣铐。
雪白精致的脚腕被玄黑镣铐禁锢,一头囚住阮雪棠,另一头则死死钉死在墙壁里,锁链长度约莫只够阮雪棠在这暗室里活动。白与黑的对比是那样鲜明刺眼,宋了知心疼地抚上阮雪棠脚腕那一圈红痕:“疼不疼?”
阮雪棠要面子,不肯言语,只问宋了知是如何找来这里的。
宋了知一面说着自己被林敏救回后经历的一切,一面试图扯断固定在墙上的铁锁,然而那锁链乃是上好玄铁打造,哪能这样轻易被宋了知损坏,折腾许久,除了弄出一堆哐啷的响声外再无所获。
无奈之下,宋了知只得先撕下一截衣摆,他还记得牢里的那个冒牌货手腕就因镣铐留了疤痕,他怕阮雪棠也会受伤,仔细将心上人细嫩的皮肤裹了起来。
待阮雪棠问完如今钰京的形势,宋了知也有许多问题想问阮雪棠,正要开口,阮雪棠却忽然警惕地望向外面,轻声道:“有人来了。”
闻言,宋了知连忙寻找可以藏身的地方,手忙脚乱躲进床下的缝隙。
藏身床下的宋了知紧张万分,大气都不敢出,果然没过多久便听到有暗门启动的机关声,他视角受限,看不到来人样貌,唯见一双锦靴慢慢走近,停在床边。
“今日醒着?”他听见一个男人语气轻佻的调笑,“微臣给陛下请安了。”
房里总共就他们三人,那家伙定然不是在跟自己说话,但宋了知听他管阮雪棠叫陛下,心中亦是不解。
阮雪棠早在重语冰进来之前就将被子拉好,盖住宋了知为他包扎的脚腕,对重语冰那阴阳怪气的请安也没多大反应,又因为嫌弃对方那副痨病鬼的寡淡模样,所以侧过头全心全意对着墙面发呆。
重语冰却不打算这样轻易放过阮雪棠,拿汤匙搅了搅他端来的汤药,浓黑如墨水的药汁散发出腥臭味,他笑道:“既然陛下醒了,便让微臣来伺候您喝药吧。”
话毕,不顾阮雪棠的挣扎,重语冰直接掐着阮雪棠下颚,端着碗就往他嘴里倒去。
阮雪棠如今没多少力气,双手努力想将重语冰推开,挣扎时指甲狠狠刺进对方手背,但重语冰不为所动,粗糙的手掌仍钳住阮雪棠不肯放开。
大半药物被灌入口中,苦涩的味道在舌上绽开,来不及吞咽的药汁顺着嘴角流下,打湿了雪白里衣,那种黏腻的口感让阮雪棠几欲作呕,俯下身猛烈地咳嗽起来。
宋了知虽然看不见外面发生了什么,但听到先前那番动静和阮雪棠痛苦的咳嗽声后哪还能坐视不管,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就算是死也要护住阮公子!
他正欲从床底爬出,阮雪棠却不慎从床上跌下,脚腕铁链发出清脆的声响,宋了知心急如焚,竟在那电光火石间与阮雪棠对上视线,眼见着阮雪棠边咳边冲他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宋了知与阮雪棠相处那么久,哪能不知阮雪棠这是让他忍耐的意思,宋了知双拳紧握,一忍再忍,几乎快将下唇咬破,目睹阮雪棠被那人粗暴地拽回床上。
就在那一瞬,宋了知终于看清了对方的模样。
重语冰约莫三十来岁,其实长得很不错,但或许是童年总是四处逃命的缘故,生得过分瘦弱,长大了还是那副营养不良的样子,常言君子如松竹,但像重语冰这样当真比竹子宽不了的几寸的小身板实在叫人担心风一吹就把他这株细竹给刮折了,怨不得阮雪棠总怀疑他有痨病。
看到阮雪棠因药效软倒在床,连呼吸都变得微弱,重语冰心情大好。
刚将阮雪棠换回来的时候,他们没想到对方身手这样好,刚一清醒就从暗室逃出,重语冰费了几年光阴才召集到二十位幸存的羌翎前朝旧臣,结果阮雪棠一出去就宰了五个,令原本就人数不够的满朝文武雪上加霜,若不是他带着一大帮士兵前来阻止,以阮雪棠这个下手速度,恐怕羌翎又将面临一次亡国。
自那以后,他便用铁链将人囚在暗室之中,吃食和药物里都掺了软筋散,总算把阮雪棠老老实实的关在了这处。
“你知道吗?”他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姿态,其实眼睛一直盯着阮雪棠不放,“昨日负责夷郡案的商祺已经到了钰京,过不了多久,世人眼中的阮谨就要死了。”
阮雪棠刚才已从宋了知口中听说了这件事,又觉得重语冰这长相着实有碍观瞻,索性直接闭上眼,由得他自说自话。
重语冰最看不惯阮雪棠这种不将他放在眼里的态度,冷笑几声,继而说道:“陛下不谢微臣救命之恩?若不是小臣那日偷梁换柱,陛下的项上人头可就难保了。”
“再过半月,这些年我藏在四处的军队就将集结完毕,接着就将你的身份昭告天下,彻底拥你为王。”重语冰幻想着千军万马的场景,仿佛已经看到了顺利攻下钰京时的盛况,激动到浑身打颤,“羌翎王族的后裔......相信我,这个消息若是让羌翎境内饱受压迫的百姓们听见了,一定会有更多人跟随我们。”
阮雪棠睁眼看了一眼他的疯相,忽然哼出一声笑来,讥诮道:“以你那捏面人的手艺,杀了我,自己装成简凝之的后代不好么?”
在羌翎亡国之后,重语冰跟随父母四处逃亡,为了活命不得不放下旧时的尊严在街上学了捏面人的手艺,也算学有所成,一个个面人做得惟妙惟肖,长大后便仗着捏面人的那点天赋学会了制作人皮面具,得以将阮雪棠和他人调换。
乍然被阮雪棠揭了老底,重语冰恼羞成怒,却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厉声说着:“想死?没那么便宜。你体内流着阮家的血,阮云昇囚禁我朝太子,灭我羌翎,害得我一无所有,光是这笔账便不能轻易翻过去!”
在重语冰每天怨妇式的滔滔不绝之下,阮雪棠甚至可以背出他那点经历,曾是羌翎官宦之后,在家饱受父母宠爱,哪知羌翎亡国后家道中落,沦落民间。
尽管如此,阮雪棠仍旧不是很能理解重语冰的这些怨气。
首先,他认为正常宠儿女的爹妈都不会给自己儿子取重语冰这个晦气的名字,其次,阮雪棠自小长在王府,虽不受宠,但也算是在富贵窝里长大,听到重语冰父亲原先那拿不上台面的小小官职后,十分不明白重语冰怎么总把自己说得像皇室遗珠似得。
阮雪棠沉默片刻:“所以你是想留着我当个傀儡?”
重语冰突然狞笑道:“不,等羌翎复国之后,自然由我戴上你的人皮面具稳坐皇位。至于你么”
他凝视着阮雪棠因先前挣扎而微红的脸颊,突然伸手抚上阮雪棠红润的唇瓣:“这样好的容貌,杀了的确可惜,不若留在身边侍候,得些乐子。我已查出阮云昇是双性之体,若你也是......呵,到那时候,便让你给我生几个孩子,也算为羌翎王族留了后。”
阮雪棠脸色冷了几分,扭头避开对方的猥亵,同时明显感到身下的床板动了动。
然而重语冰说完自己这份畅想之后,突然忆起还有事要处理,匆匆走了出去,全然不知自己若是晚走几步,他这支细竹竿就要被宋了知直接掰断了。
重语冰前脚刚走,宋了知便从床底下钻了出来,连忙把阮雪棠抱进怀里检查一番:“阮公子,怎么样,他刚刚有没有伤着你?”
阮雪棠浑身乏力,落进一个灰扑扑的怀抱,但或许是因为先前被重语冰气得够呛,所以格外留恋宋了知的温柔,随他抱着摆弄。
宋了知没在阮雪棠身上发现什么伤痕,又想起重语冰那番下流可耻的话语,迫不及待地想将阮雪棠带离此处,先是对阮雪棠脚腕的锁孔细细观察,最终拾起一块石头砸向固定在墙里的铁钉。
一下接着一下,石头砸向墙壁时发出沉重的声响,却纹丝不动,似乎在嗤笑宋了知的白费力气。手指努力掰开墙里的泥沙,宋了知指尖被碎石割破,指甲甚至已经开裂翻起,十指鲜血淋漓,他仍抿紧唇,一声不吭地想要救出阮雪棠。
阮雪棠目前还没有与宋了知一同殉情的想法,心知这样下去宋了知迟早也会被逮住,遂道:“宋了知,你先离开这里。”
宋了知仿佛没听见阮雪棠说了什么,继续手上的动作,逼得阮雪棠将话又重复了一遍:“宋了知,我说的话你听见了没有?”
他倔头倔脑,单是摇头:“我不能留你一个人在这里,阮公子,这样太危险了。”
若不是阮雪棠现在没有力气,宋了知屁股早就被打开花了。他气鼓鼓地瞪着宋了知:“你不去召集人马,又要如何救我?”
“人马?”宋了知止住动作,眼里也有了光彩,“阮公子,你的意思是......”
“钰京郊外还藏了一些兵卒,你去把人都找过来。半月之后这里会有大批羌翎的军队在此汇合,但在那之前他们的人手不过几百人,我们尚有胜算。”他说得轻巧,但其实阮雪棠自己如今也没多大把握保证那些士兵还没有跟着何世奎一同叛变,满心想着先寻个借口把宋了知弄出去再说。
宋了知素来信任阮雪棠,未起半点疑心,在阮雪棠额头蜻蜓点水般落下一吻后,便急急起身:“那你这几天保护好自己,等我回来救你!”
阮雪棠挥了挥手,示意他立马滚蛋。
宋了知循着先前的路往外走,顺利出了暗门,一路上小心翼翼,千辛万苦才避开众多看守来到大门处,却发现门口被凶石引开的看守已经回来,正聚在一块儿闲谈。
人数实在太多,又都配了长刀,肩负救出阮雪棠重担的宋了知不敢冒险,只能重新回到宅子里,企图寻找其他出口。
宅内的看守比宋了知进来时多出不少,宋了知一路东躲西藏,走到花园中央,却看见一队守卫正往花园走来,危急关头,他顾不得那么多,只能先藏身在假山之中。
听着假山外的动静,宋了知低下头,发现假山内的泥土有新近被翻动过的痕迹,难免感到奇怪,待守卫走远后蹲下身扒开眼前的泥壤,竟发现了一块正正方方的木板!
宋了知心头一凛,将木板拉开,果然看到一条通往地下的蜿蜒道路。
他往里走去,隐隐约约能听到潺潺的流水声,认定这里有一条地下河,心想或许可以顺着河流往外游出去。
脚步逐渐加快,然而当他真正走到底部之后,宋了知不仅发现了一条河流,还看见了一个被绳索捆在地底的熟悉面孔。
一百零七章
107
今日难得的好天气,太阳暖融融的,几头野鹿正垂头在河边喝水,偶有雀鸟莺啼,恰是一片详静。
突如其来的水声打破了眼前的安宁,平静河面上冒出个脑袋在大口喘息,把动物们吓得四散,纷纷逃回林中。
宋了知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拖着人游到岸边,肺里仍旧火辣辣的灼痛,浑身湿透,半跪在地上咳了半天,吐出好几口河水。差点溺死的他顾不上歇息,确认过昏迷着的裴厉还有微弱鼻息之后,急忙把人往镇上的医馆送去。
看见伤痕累累的裴厉之时,宋了知反复确认了好几遍,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钰京城内翻飞的白帆还历历在目,他走上前去,发现裴厉身体冰冷,气若游丝,与真正牺牲已无多大差别,哪还记得两人过去的恩怨,只想着先把人一同带出去再说。
雪天的河水寒冷刺骨,宋了知拿绳子将不省人事的裴厉绑在自己身后,带着人从地下河游了出去。
其中凶险自不必说,若非宋了知身体强健,水性不错,恐怕两人都要亡命于此。
到了医馆,宋了知托药童买回两套干净衣物,换下湿衣,坐在炭盆边捧着热茶哆嗦了半天,总算暖和一些。待冻僵的手脚恢复了知觉,宋了知起身往里间走去:“大夫,他怎么样?”
与往日碰见的鹤发医者不同,这间医馆的主人十分年轻,看上去与宋了知同岁,平易近人:“衣裳已让僮儿换过,在下亦为他施了针,患者多为外伤,上药后仔细休养,也就没什么大碍了。”
宋了知谢过大夫,刚要问诊费多少,那大夫却挥手撵出药童,令他在外守着,不许旁人靠近。
大夫如此煞有其事,仿佛有什么惊天大事要与他密谋,宋了知不由紧张起来,担心医者也是重语冰的属下,暗道不好,警惕地望着对方。
“你看过他身上的伤么?”那大夫看出宋了知的紧张,示意他坐下,“那些伤可不像山贼留下的。”
宋了知粗略检查过裴厉的伤势,知晓他身上有不少经受酷刑的痕迹,的确让人起疑。
“呃......大夫,您放心,他真的不是什么坏人。”怕暴露裴厉身份,宋了知的解释显得苍白又无力。
见宋了知仍有所保留,那大夫索性把话说明了:“你们是不是南军?”
南军宋了知曾听何世奎提起,现下有不少百姓们如此暗中称呼起义的军队。一是因为他们始终不知是谁创立了这支浩大的军队,只听说薛家黄家都有参与,但真正的领导者是谁并不清楚;二是因为这些百姓多数偏向起义军队,不愿随朝廷一样唤他们反贼。
宋了知不解地望着对方:“为什么这样说?”
那大夫拧着眉:“这倒奇怪了,他身上的箭伤分明是我朝军队留下的。你们不是南军,莫非是哪里来的流寇?”
瞬间,那大夫蹭地一下站起来,倒比先前的宋了知还警觉一些。
“他身上有箭伤?”宋了知这才想起裴厉误传的死因就是中了冷箭才跌落山崖,当时在地下情况紧急,他又没有扒情敌衣服的爱好,只大概检查了一番,未来得及发现裴厉的箭伤。
僵持片刻,大夫见宋了知也不像什么凶恶之徒,稍事安心,从一旁的药柜中拿出两只形状不同的箭头摆到宋了知面前:“这一种倒刺的重箭是我朝军队特有,而这一种带脊两翼的弩箭名为鱼头箭,为南军所用,你的这位朋友乃是被有倒刺的重箭所伤。我曾救助过几位兵将,这是他们告诉我的。”
宋了知看着两种截然不同的箭头,心知年轻大夫大概率没有撒谎。
他认得那只重箭,当日他腿上从伤口拔出的箭矢便与重箭一模一样,可若真那样说来,裴厉岂不是被自己的军队给射了一箭?
宋了知对这种事向来不灵通,只得等裴厉醒后再问;至于另一只鱼头箭,他亦觉得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
他急着去救阮雪棠,耽误不得,看这大夫似乎对南军很有好感,于是又撒了回谎,含含糊糊的表示他们的确与南军有那么点关系,果然从大夫眼中看见了兴奋欣喜的光芒。
其实也不稀奇,过去有志之人多数都忙着读书考科举,但如今恰逢乱世,家国飘摇,王朝能不能坚持到明年秋闱都未可知,各自自然都有各自的打算。若不是薛令修他们把主意打到阮公子头上,宋了知对反抗暴政的南军其实没多大意见。
他付足了银子,把裴厉暂托给医馆照顾,急匆匆往镇上的客栈走去,寻到了他们的马车。恰好此时凶石也回来了,关心道:“你见到他没有?死了吗?”
凶石连续两天狗嘴吐不出象牙,宋了知如今和他计较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说:“阮公子暂时安全。”
宋了知到底不放心留裴厉独自在医馆,便提议凶石留在此处照料,自己先驾着马车回去。
凶石却有些不乐意,他生平只爱三件事,吃饭、杀人,以及胸口碎大石,伺候一个要死不活的将军显然不在他的爱好范围之中,拉着宋了知不让他走:“你要去哪?”
宋了知将阮雪棠要他召集人马的事转述了一遍,凶石听罢却摇了摇头:“你说钰京的那些?那些家伙们自从你带着他逃出王府后就跟着投奔何世奎了,你上哪儿找人去?”
“怎么可能?!”宋了知没想过阮雪棠有敷衍他的可能,始料未及道,“全部都叛变了?”
凶石颔首,叹了口气道:“这有什么奇怪的,要不是我少了只手,再就业比较困难,我也早跟着他们一起走了。”
本以为事情有了转机,没想到又是一场空欢喜,幸而宋了知这几天接连遭受许多打击,一颗心被打磨得格外皮实,坐在马车上沉默了半晌,又恢复了斗志。
不恢复也不行,人必须要救,事必须要解决,他多耽误一分钟,阮雪棠多一分危险。他看那个重语病比看裴厉不顺眼多了,也不知是从哪儿钻出来的劣竹歹笋,竟然敢打阮公子的主意。
“既然如此,你有什么靠谱的同行推荐吗?”宋了知问道。
凶石侧目:“你想找杀手去救他?”
或许是一夜未眠,又带着裴厉在冰凉的河水里游了许久,他当真有些疲惫,靠着车壁轻声应了。
这次与上回他带着阮雪棠躲进山中的情况截然不同,那时虽然危险,但两个人有商有量,虽前路未知,共同面对总能度过。但如今宋了知孤身一人,虽一直强撑着四处奔波,其实心底比谁都害怕,担心阮雪棠在那里受欺负,又担心自己救不出阮雪棠,整个人仿佛走进浓雾里的迷宫,生怕自己继续走下去的尽头又将面临一条死路。
“杀手哪有那么好找?叶小姐当时为了凑齐我们那帮人,可是费了大半年的功夫!你有那时间,不如找他写封信,把夷郡的那些士兵给叫回来。”凶石说得义正言辞,实则藏了私心。
他看宋了知那幅穷酸样子估计也没什么钱请杀手,那势必要动用阮家的财产。如今这笔钱在他手上,虽不是他的,但他对这些银票已经产生了很深厚的感情,舍不得轻易用出去。
况且若阮雪棠真死了,宋了知看样子也没法独活,如此看来,这笔银子到手的可能性极大。
宋了知一下来了精神:“夷郡的士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