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宋了知讶异问道:“这伤是怎么来的?”“你当时不是在船上看见来抓我的人了么?”
“你是说金陵渡那次......”
“他们将烙铁做成梳子的形状,在炭盆里烧得通红,然后一层一层梳下我的皮肉。”何世奎放下袖管,“倘若薛令修没有请来大夫在牢里为我看诊,我大概进去的第二天便死了。也是那时,他将阮谨的身份告知予我,我决心与他合作。宋了知,你还不明白么?大势不可阻挡,江山易主是迟早的事,你与他早就站在了错误的方向,若继续执迷不悟,便是与所有人为敌。”
宋了知明白两人各有立场,实在没有多言的必要,但他又觉得何世奎那句执迷不悟说得很好,既然所有人都认为他没法救出阮雪棠,他偏要如此一意孤行地走下去。
宋了知临走前虽没再看何世奎,但却用好友般熟稔的语气说道:“何大人,若最后我们三人都还活着,到时便请你来喝我与阮公子的喜酒。”
何世奎没想到自己说了半天,宋了知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张了张嘴,原本巧舌如簧的他也不知要如何劝了。
宋了知的背影仍有些踉跄,扶着墙一瘸一拐走着,分明踏上一条死路,却依旧昂首挺胸。
何世奎遥遥看着他的身影,忽然觉得自己卑劣如懦夫。
一百零四章
104
热腾腾的面汤进到胃里,宋了知味同嚼蜡,逼着自己咽下食物。
事到如今,他心知自己是阮雪棠唯一的依靠和希望,无论如何都不可以倒下,反倒冷静下来,不愿耽搁一分一秒,连思念与担忧都尽力克制。
然而宋了知离了何世奎的指点,哪里懂官场的诡谲门道,一开始的想法仍有些幼稚,认为官府既然要审的是阮公子在夷郡杀了那四个畜生的案子,那不如去找主审官说清一切,毕竟阮公子杀他们也是情有可原,总归罪不至死。但这个念头很快又被宋了知自己推翻,朝中滥杀无辜的官员多了去了,阮雪棠真正被抓的原因从不是因为这个,他即便能说动主审官,也定然越不过皇帝的意思。
他坐在街边思忖了大半日,甚至连雇一大帮山贼劫狱这样不切实际的法子都想了出来,正是苦恼的时候,忽然看见一个熟悉又厌恶的身影混在人群之中。
薛令修今日是男装打扮,不似以往那样携了一大堆侍从,反是跟在一个男子身后,不断说着什么。宋了知没见过走在前面的那个年轻男子,不过看那人侧脸,似与薛令修有几分相似。
宋了知发现自己与薛令修格外容易在大街上碰见,想起对方曾派人监视过他,难免疑心这一次的相遇,他现在看透薛令修俊美皮囊下的丑恶,阮公子又被他所害,他没拿板砖从背后拍薛令修都算好的了,眼不见为净,起身准备离去。
身后的人群却突然传出骚动,宋了知回头望去,发现薛令修仿佛是与前面的男子起了争执,想去抓那人袖摆,却被那人猛地推开,身形不稳,一时跌坐在地上。
男人并未因此回首,继续往前走去,不久便消失在人潮之中。
薛令修脸皮极厚,满不在乎的笑了笑,自己从地上爬起身,拍去衣服上的污雪,眼尖的瞧见了人群中的宋了知。
他伶俐地穿过人群窜到宋了知面前,却没再黏腻腻的唤他哥哥:“宋了知,你头上的伤口流血了。”
宋了知伸手一摸,果然触到一手湿润,无视薛令修递来的手帕,用袖子胡乱擦去鲜血。
面不改色地收回手帕,薛令修笑道:“去过何世奎那儿了?”
宋了知原本都准备要走了,闻言又返过身,满脸怒容:“你还在派人监视我?!”
“这回可当真冤枉着我了,”薛令修摊摊手,作无辜状,“我只是觉得你们纵然再蠢,现在也差不多该知道何世奎的事罢了。”
闻言,宋了知很有再揍薛令修一拳的念头,但心里牵挂着阮雪棠,不愿再与他浪费时间,拔腿欲走,薛令修却又挡住了他的去路。
无畏无惧地对上宋了知愤怒的双瞳,薛令修轻飘飘落下一句:“不想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吗?”
果然,宋了知瞬间变了脸色,不顾这是人潮汹涌的大街,一把攥住薛令修衣领将其拽到无人的巷子里:“你们把他怎么了!”
“宋了知,你是不是弄错了什么。”他笑得从容,料定宋了知不敢拿他怎样,“薛家如今造了反,是朝廷的眼中钉,我如何插手诏狱的事?不过是听旁人那儿听说......”
他顿了好久,将宋了知一颗心吊到嗓子眼,这才假仁假义的缓缓开口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刚进去时反抗得太厉害,在牢里受些刑教教规矩罢了。”
薛令修心情愉悦,如愿以偿的在宋了知脸上看到了痛苦神情。
他一直觉得宋了知那爱照顾人的性子很符合他心目中兄长的形象,叫了许久的哥哥,时不时便要逗他一番,可自从宋了知为了阮雪棠对他出手之后,令他联想到同样因旁人对他动手的薛令仪,厌恶之心顿起。
“诏狱里的狱卒毕竟没有阮谨那样的创意,能想出把人手脚打断塞进猪肚的刑罚,我替你多问了几句,别怕,他的手脚都还在,就是高高在上太久,一时没法忍受落魄,失了神智,如今已不太认得人了。”
骄傲的爱人跌落尘埃,宋了知心脏发紧,痛过甚至那场差点要了他命的箭伤,不敢细想薛令修口中的受刑到底是什么刑罚,神志不清到何种程度,却不知薛令修下一句话更让他胆寒。
“不过那些也只是昨日听来的,今日会发生什么便不一定了毕竟他长得也不差,谁不想尝尝曾经权势滔天的小王爷身子是何滋味呢?”
那些他与阮雪棠都不愿再提及的过去浮现眼前,宋了知脸色惨白,他当真是在怕,连嘴唇都在打颤,但仍梗着脖子说道:“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
薛令修的嗤笑声是那样刺耳,宋了知又将那话重说了一遍,像孩子般任性,仿佛他说不会就不会一样。
薛令修讽刺宋了知的天真:“你还想着要救他出来?看到这场下了快半年的大雪了么,自建朝以来,钰京从未有过这样长的雪季。现在不少人都私下说这场大雪是上天在报复皇帝当年入侵羌翎。皇帝素来最迷信,试想他听到这些传言,如何还容得下是羌翎王族后代的阮谨?”
羌翎终年大雪,民间会有这样的传言并不稀奇,可宋了知就是要这样笃定,这样断然,他永远无法忘记阮雪棠所受的苦难,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再度发生在阮雪棠身上。
宋了知无权无势,很想就这样跑去官府,将夷郡那件案子揽到自己身上,换出阮雪棠,反正他可以忍痛,可以挨打,不怕别人对他做什么,却清楚这样是白费力气,思来想去,突然想到了裴厉。
裴将军这样正直,又对阮公子有意,总不至于对他坐视不理。
宋了知这时顾不上眼前的薛令修,更顾不上他与裴厉的恩怨,急忙找了个行人问路,全然没注意到行人脸上的悲戚神色,匆匆赶去裴家。然而等宋了知到达裴厉府外,裴家门上大大的“奠”字令他错愕不已。
他看着门口身穿丧服的仆役,连忙问道:“请问,裴将军他...怎么了吗?”
那仆人大概跟随了裴厉多年,抹了把眼泪:“这位公子定然是近来才会钰京的吧?我家主人前些日子已经过世了。”
在仆人数度哽咽的描述中,宋了知终于得知了他与阮雪棠躲在山洞之时钰京发生了怎样的动荡。
当时各路起义的联军几乎已经快打到钰京城外,不少将领都劝皇帝离开王都逃亡,唯裴厉一人坚持不能弃钰京百姓于不顾,三天三夜未曾合眼,生生将敌人逼退百里,又领着手下将领将联军打得四散,然而却在交锋时中了冷箭,跌落山崖,尸骨无存。
宋了知今日进城时看到家家户户的白帆,以及百姓在路口烧纸钱的行为原来都是在祭奠壮烈殉国的裴厉。
听完一切,宋了知浑身的血都冷了,感觉到一种强烈的绝望,为家国,为裴厉,更为阮公子。就如那时他以为自己快死了一样,若非真到了无可转圜的地步,他不会让阮公子和裴将军扯上关系,但现下唯一能帮得上忙的裴厉亦战死沙场,宋了知不知道还能怎么办,当真去了一回官府,想替阮雪棠顶罪。
不出他所料,官府理都没理他,直接派衙役将他撵了出去。
宋了知山穷水尽,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想去诏狱再碰碰运气。他将自己那袋用于买房的银两又重新数了一遍,准备用这些钱买通诏狱的狱卒,虽不能买通他们放出阮雪棠,但至少让他见阮公子一面。
还不等他走到诏狱,钰京仿佛在举行什么活动,街上站满了人,堵得水泄不通,宋了知无可奈何地被堵在半道上。身边的一个老先生大概是看宋了知满面愁容,主动与他搭话:“小兄弟,你怎么脸色这样难看?”
宋了知如今连敷衍强笑的力气都没有了,轻声道:“家里出了点事,多谢您关心。”
“这模样可不像出了点事的样子,”老人看他一身伤痕,以为他是受了哪位官差的欺压,手颤颤巍巍地指向城门,“不过你今儿运气好,商大人今日进京,你有什么冤屈尽可说与他听,他总会替你主持公道的。”
“商大人?”宋了知不明白老者说的是谁。
老先生捋了把白须,奇道:“你还不知道?前些日子闹得沸沸扬扬的夷郡惨案总晓得吧,商祺商大人便是特意从南边调过来审这桩案子的主审官,听说他爱民如子,刚正不阿,唯他来审理这桩案子我们百姓才安心。”
正说着,有一顶不起眼的马车缓缓驶入城门,不知是谁呼了一句“是商大人!”,引得百姓纷纷看向马车,却没有阻住道路,自发向两边站好,为马车让行。
那老者还在向宋了知讲述商祺破的几件大案,马车却突然在宋了知面前停下,一个黑壮男子下了马车,声音粗犷,对宋了知拱手道:“我家大人请恩公去府上一叙。”
宋了知先是往四周看了看,却发现那男子一直盯着自己,迟疑地指了指自己:“我?”
那人点点头,宋了知虽然听这男子的声音有些耳熟,可完全不记得自己何时有恩于别人。人群渐出现骚动,那男子也不与他多言,直接将宋了知拉上了马车。
马车上端坐着一个身穿官府的年轻人,面容比女子还清秀几分,宋了知失礼地盯着对方,错愕道:“你是...你怎么......”
“许久不见了,恩公。”虽然是男子打扮,但开口却是女性特有的清婉,“若非恩公当时帮忙隐瞒,恐怕我早被官府问斩了。”
当日她与家丁带着一具中年男尸过来,那尸体脖颈的切口十分离奇,像是被小刀反复割了无数次,所以宋了知留有几分印象。听她说到官府,宋了知犹豫片刻,终是打哑谜般发问:“所以当真是那样吗?”
她点了点头,又道:“恩公不必拘束,叫我商祺就好。”
宋了知见尸体伤痕像是没多大力气的女子所为,联想到商祺手腕的淤青,怀疑她是遭受暴力后忍不住出手反抗,哪还会去报官,只装作不知的样子,耐心将头颅缝回。
见宋了知还有些疑惑,商祺索性全部坦诚道:“那个人是我夫君,他当年买了官位,为免东窗事发,我不得不女扮男装顶了他的名姓。好在他旧时便不怎么去官府办公,在家空领俸禄,师爷他们都不认得他的模样,如此才蒙混过去。”
后面的事不必说宋了知也大概能想出来,商祺原只是想隐瞒杀夫的事情,谁知自己政绩斐然,官位越升越高,最后竟被调入京城审理案件。
思至此处,宋了知急忙向她说起阮雪棠的事情,盼她能想想办法。商祺有心报恩,虽不能直接放出阮雪棠,但让宋了知进到诏狱见面还是能做到的。
她见宋了知一脸着急,对家丁道:“事不宜迟,先不回府了,直接去诏狱吧。”
宋了知自是千恩万谢,忽想起什么,却让商祺等他一会儿,先下了马车。
没过多久,宋了知抱着一大堆伤药干粮回来,对商祺点了点头:“可以出发了。”
商祺微微侧目,宋了知分明脑袋上还顶着不时渗血的伤口,偏一直惦记着牢里的小王爷,心中了然,又催促马夫再快一些。
外面天分明还亮着,但修建在地下的诏狱却没有一丝光亮,阴暗湿冷,全靠墙上的火把照明,宋了知装作手下紧紧跟在商祺背后,生怕被人看出端倪。
空气中一直弥漫着难以散去的血腥气,宋了知还没见到阮雪棠,却几乎快要落下泪来,这里那么冷,那么脏,阮公子是如何受住的?这样浓郁的血锈味,又是不是出自阮雪棠身上?
狱卒领着他们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在最里面的牢房外驻足,宋了知往里望去,黑不隆冬,只看得清脚边的一些干草,根本不见阮雪棠的身影。
他怀疑狱卒弄错了牢房,刚要发问,那狱卒突然粗鲁地踹了一脚铁栏杆,重重的声响在空荡的囚室里回荡,没过多久,一个黑影从墙角缓缓爬出,宋了知将舌尖咬出鲜血,死死盯着地上的身影阮雪棠最落魄时,也不曾像畜生一样爬行。
商祺见宋了知胸膛起伏得厉害,怕狱卒看出端倪,待狱卒开门后便寻了借口出去,留宋了知独在囚室。
宋了知眼眶通红,腿软得厉害,几乎也像对方一样膝行过去,借着微弱的火光捧起那人脸颊打量,也许是眼前这个人太过落魄,宋了知竟认不出他了。
乱发遮挡了大半容颜,宋了知替他将发丝别到耳后,看清对方模样后,宋了知隐忍许久的眼泪终于从眼眶滚落,整整一天他都强撑着奔走,可见到阮雪棠的那一瞬,他又变回了最普通的凡人,一昧的落泪难过。
宋了知想要把他抱进怀里,但那人却像不认识宋了知似的,他昨日受了一天的刑,以为宋了知也要对他动手,吱吱呀呀的叫着,胡乱想往边上躲。
见此情形,宋了知想起薛令修那句不大认得人了,更是心如刀绞,带着哭腔沙哑道:“阮公子,是我,你别怕我......”
摸索出先前下马车买的甜点心,宋了知像哄孩子一样送到那人面前,却被其一手打翻。待他准备再拿出一袋糖莲子时,那人却忽然伸手捡起了宋了知衣兜里不慎掉落的干饼吃了起来。
阮雪棠嗜甜,却从不爱吃面食。
宋了知看着对方狼吞虎咽的吃相,他看宋了知陌生,宋了知看他也很陌生。
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从脑海中闪过,宋了知心头一跳,急忙起身从墙上取下火把,凑近了细看,竟当真看出些许端倪尽管此人眉眼都与阮雪棠一模一样,但皮肤却没有阮雪棠白皙,耳垂那枚黑痣也消失不见。
但这些还不足够,若想确认对方是不是真正的阮公子,还有一个最直接准确的办法。宋了知匆匆道了一句“失礼了”,不顾那人反抗,紧张地将其裤子扒下,看见的是一个男子正常而普通的下体。
如释重负地替那人穿好衣物,宋了知顾不得脏,浑身乏力地靠着墙壁出了一口长气,暗自庆幸阮雪棠不必在牢中受苦,却又忍不住担心。
冒牌货被囚禁在此,那么真正的阮公子此时又身在何方?
我猜大家肯定忘记商祺是哪一章出现的了,指路第十章
小薛的故事其实是另一篇文的内容,不影响本文剧情,这里就不详写了
一百零五章
105
建在地下的诏狱没有窗户,冷风变着法从墙缝灌入,火光明明灭灭,宋了知用力拍了拍脸,平复心情,望向缩在墙角的那团黑影。
脏污的手抓着干饼拼命往嘴里塞,连掉在地上的碎渣都不放过,宋了知连忙阻止他,拿手帕把那双脏手擦拭干净,又将所有吃食都放在他面前。
且不说宋了知本就心善,光凭那张与阮雪棠十分相像的脸,他就没法做到坐视不理。
待那人将宋了知给阮雪棠买的食物全部吃光之后,宋了知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再度打量那人面庞,发现此人当真与阮雪棠一模一样,若非他看得仔细,又清楚阮雪棠身体的秘密,恐怕真会将他误当作阮公子。
那人大概在牢里受了许多折磨,见宋了知靠近,犹如惊弓之鸟般极力往旁边瑟缩,然而牢房大得有限,根本无处可躲,只能把自己尽量缩成一团,一双眼惊恐而警惕地盯着宋了知的动作。
尽管知道眼前之人并非阮公子,但看到对方用相似的模样露出如此神情,宋了知心中仍是不忍,难以想象若真换做阮雪棠变成这样他该如何承受。
害怕被狱卒听见,宋了知声音压得极低,试图与他沟通,但那人始终只发出吱吱呜呜的声音,说不出话来,让他在地上写字也不懂,心智或许还不及三岁的孩童。
宋了知无法,见他衣衫多有渗血之处,只得先取出伤药为他包扎。
那人身体虚弱,宋了知制住他倒也轻易,强将那污浊破烂的血衣敞开。他先前一心想要知道此人身份,未曾细看,如今才发现这个男人身上不仅新伤累累,身上还有许多旧疤,其中最奇怪的便是左腹那一大块凸起的狰狞,似是被烙铁烫过,但已好了,新生出粉色皮肉,他的手腕亦有类似伤痕,淡白的皮肤比周围都浅一些。
再认真检查一番,宋了知在此人脖颈处找到了人皮面具的痕迹。
他以往只当这东西存在于话本中,没想到世上真存在这样的技艺,还能仿制得如此栩栩如生,一看便知费了不少功夫。
宋了知认真回忆着那日下山定马车的情形,他出发前阮公子都还好好的,可待他回来时便出了变故,间隔不过两三个时辰,那时他看见被士兵架着的阮雪棠应该是其本人。但若是那样说来,旁人想将阮雪棠换出的时间就只有在阮雪棠被抓之后。
如此大费周章的将人从军队悄无声息换出,对方定然来头不小,或许不止一人。
如今最好的设想便是阮雪棠主导的这件事,找人与自己替换后逃出生天,但阮公子从未与他提起过这样的计划,况且若真是这样,总不至于那么久都不来寻他。可要是别的人将阮雪棠换走阮公子被抓回后难逃一死,他们既将人带走,应该不是想要他性命,但这世上还有许多比夺人性命更加残酷的事,那些人将他带走,目的到底是什么?
宋了知想不出头绪,心情越来越沉重。
等他将那人包扎完毕之时,狱卒也来催促,宋了知一声不吭地随他们离开。商祺在马车上等他回来,问道:“怎么样?我已警告过狱卒,未提审前不得动刑。”
宋了知单是摇头,他并不打算告诉商祺牢里之人并非阮雪棠的事,自何世奎的事后,宋了知警惕许多,商祺到底是这桩案子的主审官,还是小心为上。
商祺没发现宋了知的异样,只当他是在为阮雪棠担心,劝慰几句,让宋了知跟她一同先去趟官府,看看夷郡的案子可有什么疏漏。她性情正直,见为人良善的宋了知与阮雪棠交好,满以为恶名在外的小王爷是存了什么冤屈被世人误解,一心想帮他洗脱嫌疑。
宋了知没意见,如今他根本不知要怎么找到阮公子,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不若跟着商祺到官府看看,或许可以找到线索。
到了官府外,却见大门紧闭,那个说话像吼一样的黑壮家丁叩了半天门,才有几个身穿官府的男子匆匆出来迎接,眼神躲闪,形迹可疑。
或许是怕被人看出女子的身份,商祺在外人面前不大言语,通常都是由她那位家丁代劳。商祺淡淡望了家丁一眼,家丁了然,喝道:“青天白日的,无故关着大门做什么!若是有百姓报官,耽误了拿你们是问!”
商祺此番入京,身份与钦差无异,那几个官员自是不敢多说什么,唯诺请罪,却没说因何来迟。见他们有所隐瞒,那家丁不必商祺指示,追问道:“白日闭门做什么亏心事,速速交代!”
宋了知也微微皱起眉头,担心是阮雪棠的案子出了什么状况。
那家丁嗓门大,好好说话都如狮吼,更何况有心威慑,那几个官员本就心虚,没挨多久便老实交代了。
几日前,有一个押送至钰京的重刑犯在半道被人劫走了,至今仍未找回。若换了平日,这件事根本算不上什么大事,找几个替罪羊顶了过错也就罢了,但他们听闻商祺眼里容不得沙子,怕她问起,一时慌了神,正商量着对策,哪知正巧就被商祺撞见。
商祺脸色也变得凝重,令家丁亲自取了卷宗来看,震怒道:“逃犯被抓前杀人如麻,让他逃脱,岂不是置钰京百姓于危险之中!”
那几个官员没想到这位商大人长得挺秀气,声音也像个女人,愣愣反应不过来,随即才小声答道:“大人容禀,他之前受了重刑,如今已经痴傻,逃出了应当也不至于再次伤人。”
“痴傻?”商祺冷眼反问,“痴傻还能从官差手中逃出,看来你们较个傻子还不如。”
“这......”那官员擦了擦汗,梗着脖子答道,“罪囚或有帮手,据当时押解的人说,他们当时在路上闻到一股异香,不知为何困乏得厉害,昏在道旁,罪囚就此逃脱。”
商祺正欲问责,一直安静的宋了知却突然开口:“那罪囚左腹是否受过烙刑?”
他问得奇怪,引得全部人都看向他,宋了知向商祺点了点,商祺虽不明就里,仍开口道:“回答他。”
官员们也不知这些详情,只得让人将当日押解的官差带过来。那几个官差因此事被治了罪,如今也被关押着,忽然被提到堂前,吓得走路都走不利索,
宋了知将问题又问了一遍,那几个官差急忙点头:“是,因他刚被抓回来时极不老实,所以给了点教训。”
他在牢中见那人身上多有类似经历过拷问的旧伤,手腕的疤痕也像是长期被镣铐束缚所留下的,虽未揭开人皮面具看其面貌,但宋了知推测此人原先就曾被关押过。他无法得知阮雪棠究竟被谁带走,只能从牢里的替身查起。
听商祺和几个官员的对话,宋了知突然想起这件事,原只是不抱希望的随口一问,哪知真的对上了。
宋了知又细问了身高体型和其他特征,也都一致。其中一个官员问道:“你是如何知道这些的?”
他移开眼,尽可能冷静地答道:“前几日仿佛在钰京见到一个人,我见他神色慌张,不由上心记住了。”
这谎话撒得拙劣,若是在街上碰见,不会连身上的疤痕都这样清楚,那几个官员容易糊弄,商祺却听出端倪,咳嗽一声:“把那日之事再仔细说说。”
那几个官差见似有转机,自然竭力回忆,七嘴八舌还原出那日情形。
他们奉命押解重犯,一路奔波,只差一日便能到达钰京了,难免生出懈怠的心思,各自都有些懒散,正打算在周围的镇上吃个午饭,哪知刚进镇不久就晕倒在地,等被行人叫醒时罪囚已不见踪影。
事后,他们向周边的人问起情况,无人目睹事情的经过,只说一来便发现他们几人躺在地上。
“你是说,你们是白日在镇子的街道上被劫的?”宋了知难以置信,他原以为劫囚是发生在哪个荒郊野外。
那些官差也知道这样丢人,怯怯应了:“是,因为夜里头风雪大,路难通行,所以现在押解都尽量天亮的时候走,晚上宿在客栈或百姓家中,否则可能会冻死。诸位大人明鉴,实在是那罪囚早有预谋,我们不过晕了一刻钟不到,他便不见了踪影,说无同伙是不可能的。”
宋了知曾有险被冻死的经历,很理解官差们会走白日的镇道,但他想不通的是那些人如何在光天化日的大街上冒着被路人看见的风险将一个痴傻的罪囚短时间内带走。
能做到这点的,只有两种方法,要么就是他们在远处停了马车,一劫到人就立刻把人丢进马车里飞驰离去,要么就是他们根本没走,而是选在镇上某处藏身。
宋了知思来想去,决定去那镇上一探究竟。
商祺听说他要走,不仅什么都没问,还很大方的将马车借给宋了知,坦荡得叫宋了知有些无地自容。
他开口欲言,商祺却笑道:“你当日不也什么都没问我么?”
宋了知深深地看了商祺一眼,轻声说了句谢谢,一刻也不愿耽搁,立刻驱车前往小镇。
此时天色已晚,风雪渐大,家家户户燃了烛火,街上没多少行人,宋了知心里焦急,免不得催赶马匹,盼能再快一些,哪知突然有个身影从路口窜出,若不是宋了知及时勒马,差点发生事故。
宋了知惊疑望向那人空荡荡的袖管:“凶石?”
“宋公子,”凶石毫不客气地钻上马车,坐到宋了知身边,“他还没死吗?”
宋了知知道凶石指得是谁,却觉得这个问法实在有些失礼,虽不知阮雪棠现在如何,仍坚定道:“他不会出事的。”
凶石叹了口气:“那他什么时候死啊?”
若不是知晓凶石脑子异于常人,又身有残疾,他当真恨不得将他踹下马车,揉了揉额头,宋了知再次强调:“他不会死,我是不会让阮公子出事的。”
“那好吧。”凶石大大咧咧,没觉得自己哪里有错,“要是他死了,你就赚大发了。”
宋了知不懂凶石今日怎么那么盼着阮雪棠去死:“什么意思?”
“前阵子我们在山下碰面,他让我把阮家剩下的家产整理一下,还说要是他死了,就把全部都留给你。”凶石打了个哈欠,“不过既然他没死,那我还得去找他,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儿么?”
闻言,宋了知再度猛地拉停马车,那马匹被宋了知老是折腾,不满得喷出个响鼻。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情绪在发酵,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凶石:“阮公子...他要把阮家家产留给我?他从未与我说过......而且,王府现在还没被抄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