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说完,他原本想直接把阮公子抱回寝房,但考虑到挨揍的风险,他最终只是牵着阮雪棠的手,披着月光回到房中。
吹灭烛火,宋了知拥着阮雪棠躺在被窝里,用自己的体温渐渐温暖对方,心想岁月安好,莫过如此。
然而在他们不知道的暗处,正有一批人马暗中护送着一个痴痴傻傻的孩童进入钰京。
九十二章
92
“公文已经批下,我今夜便走,明日就不去上朝了。”
分别在即,裴厉却始终是那种冷淡的腔调,不带一丝情绪,可他的视线却始终落在阮雪棠的身上,偶尔有马车经过,他下意识要替他挡一挡。
阮雪棠近来很爱走神,没注意到裴厉下意识的关心,一如他从未曾注意到裴厉从未宣之于口的爱意。而他走神的时候,多半是想起家中那潭深不可测的湖水,小时候阮云昇骗他,说他的母亲便是被丢进湖中溺死如今才知这个谎言是那样荒谬!可他始终记得那潭湖水,恍若在看自己的归宿。
裴厉在他耳边又说了什么,阮雪棠根本就没认真听,不过他现在对裴厉有所改观,认为裴厉这个人的确很有存在的必要。然而下一瞬,陌生的气息将他包裹,阮雪棠被裴厉拥进怀里,阮雪棠立即变了脸色,准备痛殴裴厉一顿。
裴厉早有预料,只抱了一会儿,当即松开了他,翻身上马。掌中仿佛还存着对方身上的暖意,裴厉回想起拥他入怀时阮雪棠那双不安而愤怒的眸子,以及生气时微抿的薄唇,一切关于美的比喻用在他身上甚至都显得亵渎,天知道他克制多久才没有吻下去。
“阮谨,等我回来。”
裴厉居高临下地说着,缰绳在手里绕了几圈,不等阮雪棠回答,匆匆策马离去。大丈夫为国拼杀,捍卫疆土,乃是他作为将军的职责,尽管他们都知晓王朝气数将近,但裴厉仍选择戎马一遭。
此去迢迢,恐怕再无归来之日,可他就是想这样说,仿佛像在说一句随意的玩笑话。或许他自己当真也是如此想的,又或是看气鼓鼓的阮雪棠十分可爱,难得露出了笑容,阮雪棠头一回见裴厉笑,更是怒上心头,觉得裴厉是在笑话他,恨不得也骑马追上去找他算账。
他今日没骑马出门,正想要打劫一匹马时,宋了知却在此时赶来接他下朝。宋了知似乎是一路小跑而来,气喘吁吁道:“阮公子,抱歉,我来晚了。”
阮雪棠不想理他,很明显有迁怒的意思。依他看来,要不是宋了知接他接晚了,他根本就不会被裴厉动手动脚!
小心眼的阮雪棠自顾自生着闷气,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其实是可以不必非等着宋了知与他一同回王府的。
宋了知用袖子擦去额上的汗,倒没发现阮雪棠情绪上的异样,他刚从义庄赶来的,待送完阮雪棠回王府,便又要奔回义庄继续工作,虽然忙碌,但宋了知乐此不疲。
不过今日他心里的确也藏了事情,方才来时见到裴将军面带笑意的策马而过,那难得一见的笑容着实让宋了知感到惊悚,又见阮雪棠衣衫略微不整,联系到之前阮公子对裴将军突然改变的态度,总感觉哪里不太对劲。
不过宋了知不愿随意猜测阮雪棠,只好将这件事压在心里,两人一同回到王府,叮嘱阮公子好好用膳后,宋了知便往城外义庄走去。
其实宋了知的担忧实在多余,阮雪棠之所以会对裴厉的态度有所改变,全然是因为阮云昇已死,凭借恨意生存的阮雪棠必须得找个人来作为复仇对象,于是放眼身边一大帮人,只有裴厉是一个很值得恨的“可恨之才”。
所以阮雪棠听说裴厉要去前线支援时,才特意叮嘱让裴厉别死在敌军手下,要他留着命回来让自己残忍杀害。
到了义庄,宋了知马上投身缝头匠的工作当中,熟练地穿针引线,将原本残缺的身体缝合起来,屋里气温偏低,但他额头浮出细密的汗水,顺着鬓角淌下。正是入神的时候,林敏突然从后拍了拍他的背,宋了知回过头,原以为又来了新的尸体,哪知林敏却举着一张纸,上面写着:别太操劳。
明白对方是在关心自己,宋了知笑了笑,说自己不累。然而林敏却指向宋了知的右手,他顺势望去,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因为长时间握针已经留下了深深的印子,而缠在指尖的锋利鱼线更是将手掌割破了皮,他一直以为是自己的手沾到了尸体上的血,如今被林敏提醒,才感觉到一丝丝痛意。
“无事,”他快速包扎受伤的地方,看林敏还是一副很不放心的模样,对她笑了笑,“等日子一久,长上茧子就好了。而且......”
而且他的钱也快攒够了。
不得不说,钰京的房价真的很贵。这段时间他背着阮公子偷偷去看了房子,发现尽管是战乱时期,价钱也没有低到哪儿去,他最初是想找一个空地,一砖一瓦都由自己搭建,可由于囊中羞涩,他最终选定一套他人转让的别院,房屋虽然陈旧些,但重新刷漆归置一番,自然差不到哪儿去。
宋了知选中那里,主要还是因为那座别院的院子足够宽敞,不仅够大鹅遛弯,还有一大片空地可以种雪棠花,正如他当时对阮雪棠承诺的那样。他预备着自己生辰那日告诉阮公子这件事,壮起胆子询问
这样说来,简凝之曾说自己故乡是在四季都是雪棠的地方,如今想想,四季开花,那么他的故乡在温暖南方可能性会大一些。
不过这样的话题他不敢再当着阮公子的面提起,因为阮雪棠现如今越发不喜宋了知去查简凝之的事情,上次他无意提了一句,被阮公子打屁股打得差点下不来床。
没过几日,宋了知去巷子的白事店买些香烛纸钱,没想到又遇见了薛令修。
这回是他先瞧见了薛令修,今日薛公子倒是做了男子打扮,然而依旧不改往日的奢靡作风,腰上系着价值连城的美玉,生怕别人不知他家底丰厚。
宋了知看他身边还跟着几个男子,应是在交谈什么,又想起薛令修如今是朝廷的通缉犯,不便上前打招呼,原打算就如此擦肩而过,哪知薛令修眼尖,将他叫住,与身边人说了几句后便走了过来。
“薛公子,好久不久。”宋了知打招呼时甚至习惯性的退了一些,他当真受够了薛令修那些故作亲近的小玩笑。
薛令修似乎没看出宋了知的疏离,仍笑道:“哥哥,的确许久未见了。”
两人寒暄几句,宋了知见那些男子仍站在远处等薛令修,体贴道:“你若有事便先过去吧,我也该回义庄了。”
“让他们再等等也无妨,我是特意来谢哥哥的。”
“谢我?我有什么值得谢的?”宋了知不解。
薛令修点了点头:“还记得当时哥哥通过棺材帮我送出的信件么?如今那封信帮了我们大忙,你说该不该谢你。”
宋了知也笑:“这原是为了报答薛公子带我去围场的恩情,哪有什么谢不谢的,能帮到薛公子自是最好。”
薛令修却故作神秘地挥了挥手指,仍旧是笑,可那笑却不及眼底:“哥哥很快便会知道了。”
说完,他一如少女时那样,俏皮活泼地转过身,轻快地朝那群人的方向走去。
还不等宋了知想明白薛令修那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半月之后,天还未明,有一痴傻的男孩站在官府外,身体分明还没鼓高,双手却用力握着鼓锤,一下又一下,重重敲响鸣冤鼓,鼓声连连,仿佛要砸进每一个人心里。
随着围观的人群逐渐聚多,天也渐亮了,众人这才发现男孩的双肩似乎有残疾,两肩诡异的凹下,就像被人踩踏过一般。官员问他要状告何人,那男孩努力思索那些人教他的话,用稚嫩的声音说道:“我要状告...郡王府阮谨。”
消息以惊人的速度传播,庭审审了三日,但在那之前大街小巷便基本上全知道阮雪棠在夷郡乡间的所作所为,将人四肢砸碎缝进牲畜的肚中、令人子亲自成为害死父亲的帮凶,见证父亲被吊死......桩桩件件,令人胆寒,再加上以往钰京便早已有他杀人成性的传闻,一时之间,阮雪棠成为众矢之的。
宋了知每日出门,那些百姓见到他是从阮王府出来的,也对他指指点点。宋了知埋头往义庄走去,心乱如麻,他是真不知道当时的一念之仁,还招致这样的后果。可他换位一想,若以那孩子的立场,来钰京状告阮公子也是人之常情,恨只恨那些人所做太过龌蹉,而阮公子又极好面子,如何也不能将实情说出,只能由着世人误解。
宋了知早已做好陪阮雪棠一同面对风雨的准备,但偶尔路过茶馆,听到说书人将阮公子对那些人的手段一一说出,不仅能将听众吓得呕吐,就连宋了知都忍不住心惊,他以为阮公子的解决是痛快而利落的,万万没想到会是如此残忍。
一直自欺欺人的假象被揭开。他仿佛被人强迫着睁开双眼去认清枕边人阴暗的真相,阮雪棠并非是一只偶尔挠人的奶猫,而是一只阴狠而致命的毒蛇。
可...可那些人对他做了那种的事,阮公子恨他们入骨也很正常。他作为外人,并没有资格去替当事人选择复仇的方式。
宋了知无端有些害怕,他并非因此责怪阮公子,只是他素来善良,难以接受这样的冲击,心中的想法也跟着摇摆不定,此时甚至变得有些不知如何去面对阮公子。
他突然很想找别人谈谈,暂时不愿回到王府,然而到了何家,却发现对方闭门谢客,看门的小厮说何世奎患了会感染的重病,不宜见客,宋了知只得离去。
街头有卖玩具的小贩不住吆喝,在做生意的同时还不忘与客人聊起阮王府的事情,宋了知五味杂陈地听着,忽然想起谭大牛,在小贩那里买了些有趣的小玩意儿,决定去看看他。
可等他租好马车赶到谭家中时,并未见到和蔼的谭大娘他们,只见到满地狼藉,所有东西都凌乱的摊在地上。
宋了知急得冷汗直流,担心谭大娘他们是遭了匪患,连忙出门寻找,发现屋外后门出有许多凌乱的脚印,宋了知跟随脚印一路走进深山当中,沿路发现的血迹令他更加紧张,终于,他在两里外的雪林当中发现了他们。
谭大娘的头颅滚落在一边,而尸体却仍紧紧将谭大牛压在身下,即便后背被捅了许多刀仍没有松开,大概也是因为如此,谭大牛身上的伤口少一些,还留着口气,不过奄奄一息,显然也撑不了多久了。
他仿佛已经不知道痛楚,看见宋了知神情担忧地蹲在他身边,沾满母亲鲜血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个虚弱的笑容。
“......驴驴。”他轻声说道,缓缓闭上双眼,结束了一生的痛苦。
听到这两个字,宋了知如跌进冰窟,连心都快冻僵。
九十三章
93
虽然大雪没有停下的意思,但春季的确已经来到,方至卯时,天色便大亮,青苍色的天穹下北风枯桑,雪林间宋了知的身影显得那样格格不入。
因常时间在雪中行走,宋了知的四肢冷得麻木,几乎要握不住东西。于是他咬牙用布条将铁铲与自己手掌捆在一起固定住,呼出蒙白的雾气,一铲接着一铲,将葬着谭家母子尸体的大坑填上。
他这一辈子遇见过许多尸体,但真正亲手埋葬过的,只有自己爹娘以及今日这对可怜的母子。
驴驴。谭大牛生前曾这样称呼过凶石,尽管他与凶石时常玩笑,但宋了知从未忘记凶石的真正身份是阮公子手下的杀手。
汗水流进眼睛,刺痛得快要逼出泪来,被宋了知粗鲁地擦去。最终,他用木牌为他们母子立了个小碑。
他原本想对这荒凉而简陋的坟堆说些什么,最终却是一言不发的离去,其中缘由,或许与他并未报官,而是选择直接埋葬他们一样。
冷风呼啸着拍打面颊,仿佛刺进他骨缝里,连血液都冰凉,却也让宋了知清醒了几分。
阮公子在夷郡的手段虽然残忍,但说到底是那群人先有负于他,自己亲眼见到阮公子流产时的痛苦,骄傲自负的阮公子会恨成这样,其实也是人之常情。
如今钰京满城的人都在指责阮公子,若是自己还因此对他多心,那他的阮公子就真的孤身一人了。
至于谭家母子的事......他要去问问阮公子,只要阮雪棠说不是,宋了知就会无条件的相信他。
想到这里,宋了知心情释然许多,快马加鞭地赶回王府,看见路上有卖面条的小贩吆喝,这才想起今日是自己生辰,之前那样迫不及待地期待这一日到来,想象着自己要壮起胆子问阮公子是否对自己也有些动心,随后邀请他与自己一起去看看那套别院,若阮公子喜欢,那他就将那儿买下。
宋了知长叹一声,暗想这件事恐怕得往后推迟一些,好在他与之前的房主人已经谈过几次,晚些付款也不打紧。
不过他在集市上买了些糖莲子,上次见阮公子吃得不错,他怕对方还未用早膳,带回去给阮雪棠当点心吃。
下了马车,宋了知步履匆忙,急着去找阮雪棠,害怕对方因自己一夜未归而生气,再者,他还需向阮公子问谭大牛的事情。可他在王府找了整整一圈,都没看到阮公子的身影,听下人告知才知晓,原来阮公子昨夜亦不在王府,至今未归。
宋了知免不得心神不宁,怕阮雪棠出了什么事,又担心阮雪棠听外面那些流言蜚语不好受,一直站在大门边等着,渐渐的,眉宇发间都覆了一层薄雪。
然而等了许久,始终不见阮公子的身影,宋了知左顾右看,正是焦心时刻,未想却有个胡人打扮的长髯男子走来,圆脸圆鼻头,皮肤棕黄,是个很喜庆的长相。他朝宋了知拱了拱手,说着一口流利的官话:“身上那么多雪,宋公子这是遛弯儿回来了?”
以往阮云昇在世时,他曾看见阮公子与他有过几次来往,但不知他们因何事联系,万没想到对方会主动与自己打招呼:“您认识我?”
那胡人笑道:“这是自然。”
阮雪棠和宋了知虽然人前少有亲昵举动,但他俩出双入对,夜夜同寝,宋了知又在阮云昇葬礼上跪过一遭,王府中但凡长个眼睛的都知道他与阮雪棠的关系,将宋了知当主子对待,唯宋了知还未曾察觉,每次让下人帮忙烧水都客气得不行。
“我是来找小王爷的,他在么?”那胡人继续问道。
宋了知微微愣神,这才想起阮雪棠已经继承了阮云昇的爵位,他总叫他阮公子,时常忘却彼此身份已有天壤之别:“他还未回来,你找他有要事么?”
“倒的确有些急,我等会儿就要跟着商队回故乡了。”他捻须说道,“既如此,劳您转告小王爷一声,便说那药近来缺货,不过老王爷已死,想来他也没必要用了,之前调配的那些香料若要处理,须用土掩埋,千万火烧不得。”
那胡人原还有几句讨好请安的话想交代,他想着宋了知与阮雪棠那种关系,自然什么都知道,说得无遮无拦,结果见宋了知脸色越发凝重,立即明白自己失言,讪笑着匆忙离去。
阮云昇死去时手尖乌青,像是中毒之兆,他只当是烂柯的毒性入体,并未深想。可如今胡人的一番话,却将好不容易才振作起来的宋了知再度击溃。
阮雪棠近来的疏离本就让宋了知感到不安,夷郡的虐杀,阮王爷的死因......仿佛每一件事都与阮公子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那么谭家母子的死呢?
谭大娘带着儿子隐居山林二十多年,连阮王爷都没查出他们尚在人间,除了他和阮公子,世上鲜有知道他们存在的人,更何至于如此凶残的将他们这样的老弱病残杀害。
他仿佛连冷都感觉不到了,麻木的在原地站了许久,一辆马车缓缓驶来,阮雪棠从车上下来,直接无视站在门边等他的宋了知,径直进了王府。
宋了知心中纠结,阮雪棠亦有一肚子气要发。
夷郡的事越闹越大,他倒不在乎世人如何看他,只是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文臣们每天堆在御书房的折子都够搭个房子了,按以往皇帝的性子,就算忌惮阮家的权势,此时也该装模作样的批评几句,然而至今都没个表达,终日对他和颜悦色,看他比看亲儿子还欢喜。
事出反常必有妖,阮雪棠甚至怀疑皇帝知道了那件事,故作出一副和蔼样子来麻痹自己。
他暗自咬牙,若是如此,那就当真麻烦了。
在心里将阮云昇和简凝之翻来覆去凌迟许多遍,阮雪棠气还未消,又记恨起了宋了知。
那小孩被吓得半疯半傻,怎么也不可能独自从夷郡来到钰京报官,再者说,当时那孩子庭审都还未审完,外头就铺天盖地说着他的事情,定然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他让杀手团去查幕后黑手,杀手团难得靠谱一回,快速地查清了幕后黑手薛家。与薛家家主有没有关系倒不好说,但薛令修的名字却是反复出现,杀手团查出他亲自把那孩子接到身边教过一阵子,后来藏在夷郡的宅邸抚养,又查出他曾让宋了知送过一封信,仿佛刻意要膈应阮雪棠似得,那封信正是让人把小孩护送入京的信件。
宋了知的确说过曾帮薛令修送信作为交换,让他能够来围场见自己,这也就罢了,只当他是被卖了还帮别人数钱,没想到杀手团竟查出宋了知昨天还与薛令修见了一面,这叫他如何不疑心。
更让阮雪棠警惕的是,杀手团能这样简单的查到一切,说明薛令修根本不在乎他知道真相,他手上莫非还有别的底牌?
旁的都不打紧,可薛令修若是查出那件事......
阮雪棠下意识握紧双拳,房门被人轻轻推开,宋了知一身风雪,脸色极差,一言不发地进来为阮雪棠倒了杯热茶,身上的积雪随着动作抖落,一些化在发间,湿发贴在额上,像被雨淋湿一般。
“用早膳了吗?”宋了知开口时声音沙哑到连他自己都陌生,看着阮雪棠喝下热茶,尽管心里难受,可仍习惯性的往炭盆里添炭,怕刚从外面回来的阮雪棠冻着。
见对方如此关心自己,阮雪棠心中的戾气略散一些,冷淡答道:“吃过了。”
宋了知想了许久,终于缓缓开口:“阮公子,刚才有位先生来过。”
他将那胡人的话转述了一遍,最后语气间带着些恳求的说道:“阮公子,他说的那个药...是你想为王爷治病用的,是吧?”
阮雪棠暗怪那胡人口无遮拦,然而一句话就能瞒过的事情,阮雪棠心中却又升腾起另一番想法,他知晓宋了知一贯爱把他往好了想,现如今却非要把所有事都说穿,叫他看看真相,故意逼着似的,看宋了知是否还会那样爱慕自己。
阮雪棠蓦地笑道:“你说那药?自然是无毒了。”
宋了知听完这话,连神情都轻松许多,正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部,阮雪棠再度开口,笑意更甚:“可是若与烂柯相融,便是剧毒无比。阮云昇那么想与他的阿凝团聚,我送他一程,他当谢我才对。”
如愿以偿地从宋了知脸上看见讶异和惊慌,阮雪棠笑得快意,如剜去腐肉,痛是真的,痛快也是真的。
宋了知闭上双眼,哑着喉咙道:“阮公子,我还有一事想要问你......我昨日傍晚去谭大牛他们家,发现母子二人尸首被遗弃在雪林中。那件事,也是你做的么?”
阮雪棠不似先前那般急着接话了,他起身为自己添了茶水,暗中讶异。
他一开始的确动过要杀了谭家母子的念头,可后来见到宋了知与谭家来往颇密,便让凶石负责护送谭家母子去别处藏身。既怀疑凶石在路上出了意外,又怀疑凶石是弄混了自己的命令,将他们误杀了也不一定。
宋了知口口声声说爱他,那他便要看看那爱值几分。
“是我杀的又如何?不是我杀的又如何?”阮雪棠恶劣地扬起嘴角,“宋了知,我杀的人多了去了,并不是每一个都要记得的。”
说罢,他嫌不够似的,将宋了知以为是告老还乡,其实是被他丢进湖里的家仆们都说了出来,最后还很客观地评价道:“那么多人浮在水里,真的很像下饺子。”
望着宋了知苍白的脸色,阮雪棠谈笑般将自己的所作所为都说尽,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想用这些残虐旧事吓跑宋了知,还是想借此威胁留住他。
宋了知实在听不下去了,他往后退了一步,藏在衣领夹层,那些原本作为婚房和聘礼的钱沉沉地坠在胸口,仿佛有千斤重。
不知为何,宋了知脑海中只剩一个念头,说出来甚至显得可笑:为什么阮公子不能骗骗他呢。只要是他说的,他都愿意相信,阮公子却连这些都不肯施舍给他。
之后的记忆,宋了知仿佛失忆一般,什么都不记得了,唯一能记住的就是他指着院里的大鹅问:“阮公子,你要养它吗?”
阮公子似乎是说了王府哪是养这种家禽的地方,语气轻蔑到近乎无情,他低低应了,将大鹅抱在怀里,用力到大鹅难受得嘎嘎直叫。
其实并没有人开口说要他离开,但两人心中仿佛都如此默认,于是宋了知收拾行李,阮雪棠接着忙自己的公务。
直到下人禀告,说宋了知已经离开王府后,阮雪棠才回过神来,发现桌案上不知何时多了一袋糖莲子,被粗劣的油纸包着,与王府精致的糕点全然不同。
他拆开包装,取了一颗慢慢咀嚼,将裹着糖粉的外层嚼碎,最终尝到莲子心的苦涩。
伴随着那点苦味,阮雪棠想起了阮云昇,他始终不愿承认彼此的血缘关系,可到了最后,他重复着阮云昇的过去,他们父子原是如此相似。
不过有句话倒真叫阮云昇说对了,他和宋了知终归是有善始,无善终。
其实小宋会在知道小阮所作所为后感到不敢面对是因为他对小阮滤镜太厚+小宋本身很善良+小阮最近的行为让他很不安。
小宋如果是只对喜欢的人友好善良的人,那他一开始还没爱上的小阮的时候就不会那么宠坏脾气的阮阮了,可能会有一点点小圣母,但小宋对于小阮在夷郡做的事的态度其实是不认为他做错了,也不会去受害者小阮面前说什么,只是自己内心会需要自我消化的时间。加上小阮最近谈事情一直故意支开他、对小裴的态度转变等等,都让小宋觉得很没有安全感。举个例子,有些人处对象时发现对象生吃大蒜(当然没有说生吃大蒜不好的意思)都得暗中纠结个几天,更何况是善良小宋知道自己喜欢的人是个小变态呢?
不破不立,如果小宋一直爱着滤镜中的阮阮,对小阮小宋都很不公平,阮阮既不会成为小宋心目中那个只爱挠人的小猫小狗,小宋也不能一直爱着他自我脑补下的阮雪棠。
至于小阮,其实也处于一个十分不安的状态,一直凭借恨意生存的他在父亲死后迫切需要找到自己的人生意义,并且开始在乎小宋对自己的爱是否存在,故意把自己所有缺点暴露在小宋面前,想要试探小宋,潜意识里又有点想把小宋赶走的想法,所以才会突然和小宋摊牌。
当然,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看法,这是很正常的,祝大家每天开心
不过火葬场或者doi解决问题这些情节是不会出现的,甚至他俩在结局之前还能不能有机会doi都还是个问题,大家如果想猜后续情节的话,不如往小阮带球跑,小宋绑架小阮这几个方向考虑或许会更贴切一些(当然我说的这些也不会发生)
最后的最后,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我有猫啦!而且因为猫猫过分貌美,所以给他取名叫阮阮喵!阮阮喵和小阮一样都很不乖,我真正意义上的体会到了小宋的心情哈哈哈哈
九十四章
94
污水洒在绒绒的雪上,像起了霉的丝绵,是扑面而来的陈腐气。新柴初燃时总有些烟子,也摆到屋外,待烧旺了再搬回房里。
宋了知忙碌一上午,总算将房间收拾成能住人的模样,然而还有些窗沿漏风之处,需再拿油纸补一补。不过林敏肯借他这间屋子安住,宋了知心怀感激,哪还有可挑剔的地方。
大鹅比他更随遇而安,如巡视领地般稳稳当当地游走在尸首之间,偶尔趁宋了知不注意时偷偷啄食腐尸上的蛆虫加餐,没办法,它在王府被下人好吃好喝伺候惯了,甚至有专人为它制作吃食,如今生活水平骤然下降到只能吃菜叶,不适应也在所难免。
距宋了知从王府搬出来已有八九日,起初寻不到住处,只得先将行李和大鹅寄放在义庄,自己外出寻找可租住的房屋。其实他完全可以买下那套早早看好的别院,可他与阮公子分开后,那些原本挣来买婚房的银子仿佛已经成了某种信物,或是纪念品,只能留着,让它们继续坠在胸口压迫,不能轻易花出去。
也是因为如此,宋了知手头紧张,极难找到合适的住所,夜里便在义庄的椅子上将就一宿。林敏看出他的窘迫,主动提出可以把义庄堆放杂物的房屋借宋了知住。
宋了知以往只当那是仓库,然而打扫一番,才发现有架竹床,想来是过去仵作在此守夜时留下的,若再添置几张桌椅板凳,倒真有家宅的意思,他又是不惧尸体的,冬季也无甚尸臭,遂就此住下,又谢了林敏许多次。
林敏与聒噪的叶小姐仿佛是两个极端,一个似火,一个如冰,叶灵犀性格爽朗,什么事都爱插手,而林敏则对外界的一切漠不关心,只答应把屋子借给宋了知,至于宋了知为何会突然无家可归,她并不过问。
宋了知为此大松了一口气,他不会撒谎敷衍,若林姑娘问起,他当真不知要如何解释。
这些日子他一直让自己保持忙碌,白日里还好,可夜深人静,他卧在床上习惯性要去拥抱那个手足冰凉的人,却发现身侧空无一人之时,心便会被空前的落寞所包裹。
有时行走在街上,也会不知不觉地往王府走去,可真正到了王府门前,他又是那样惶恐,不知道若是遇见阮公子要如何开口,可是心底又隐隐约约想要相遇,看看他过得好不好。
他与阮雪棠从未明确过两人之间的关系,不知道是从何时开始,可是结束的却格外利落明了,以往也不是没有分开过,可那时他知道这样的孤单总有一个期限,不似现在,是望不到头的远方,竟然还有余生那么漫长。
其实阮公子从未标榜过自己良善,一切都只是自己心中为他开脱幻想......他很难说明自己如今如何看待阮雪棠,最初听到阮雪棠亲口讲述的残忍事实,着实惊吓得不知怎么面对,一心想要逃避,然而时间久了,宋了知心中虽仍介怀,但爱他已成本能,让宋了知就此舍下阮雪棠,似乎也做不到。
他能爱他双性的身躯,能爱他的坏脾气和跋扈,那么,是否能够一并爱他的残虐呢?
他凭借着一腔孤勇跟随阮雪棠来到钰京,屡次涉险,未曾退却,如今却彷徨着无法前进。
这仿佛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堪破的难题,宋了知夜夜拥被枯坐,还未想明白,但心却始终牵挂着阮雪棠。
这一日,天气乍晴,宋了知忙将棉被衣物都拿出来晾晒,大鹅也因钰京难得的晴日而心情雀跃,在尸体上蹦蹦跳跳。
然而这样的好天气仅维持了一个上午,下午时分,天色蓦地阴沉下来。宋了知急忙抱着衣被往屋里走去,大鹅也嘎嘎跟着进屋。果不其然,不久后便如天黑一般,狂风大作,如恶龙怒吼,纸窗被风冲撞得啪啪作响。
好在下午并无尸首需要缝合,宋了知闲着无事,点燃烛火,从行李中取出书看。
书是他从王府带出来的,正是那本记载各国风物的游记,他当日收拾得急,无意间将这本书也夹带出来,回想上一次合上此书,正是阮公子唤他一同回房休息,今时今日再度翻开,却有物是人非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