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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八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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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临近惊蛰,钰京却没有丝毫春意,大雪不知疲惫地下着,寒风呼啸而过,篁竹抖落簌簌雪白。被落雪声惊醒的宋了知还以为住在自家的小破院中,迷迷糊糊想再睡一会儿,忽然忆起自己身在何处,睡意散去,猛地清醒过来。

    他昨夜...是被阮公子给直接做晕过去了?

    宋了知小心翼翼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阮公子胳膊上,两人贴得极近,微弱的呼吸洒在头顶,另一只手则搭在他腰间,姿势强硬地将人圈在怀中。

    宋了知稍稍动了动,想要起身清洗,却发现下半身毫无黏腻之感,显然已经被人清洁过。他有些讶异地看着仍在沉睡的阮雪棠。

    他这模样生得是真好。宋了知打量着与自己相拥的阮雪棠,默然感慨道。

    恍惚间,他仿佛又能听见阮公子对他说“我在这儿呢”。

    他昏迷时醒过几次,尚有感知,这才知晓昨晚那些并非梦境,阮公子不仅为他清洗,而且还对噩梦中的他抱在怀中进行安抚。

    昨晚阮雪棠罕见的“体贴”令宋了知心头泛起阵阵暖意,亦回抱住对方,将人往自己怀里带了带,动作轻柔,不愿打破这样亲昵的时刻。

    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膨胀,如明月得照,如流水可挽,如一片落花不偏不倚落他掌心。这样狂烈的情感快要把他冲昏头,再诚挚的言语都没法描述,是喜欢的不知该如何是好,恨不得把阮雪棠给吞了才罢休。

    他倒不能真把阮雪棠给吃了,只是嗅着对方身上的香气,在熟睡的脸上不断落下细碎的吻,待阮雪棠终于不胜其烦地被吵醒后,宋了知更是直接吻住他的嘴唇,温柔而不容拒绝的用舌尖舔开牙关,探进去纠着软舌缠绵。

    阮雪棠刚刚睡醒,稀里糊涂被亲吻一通,好不容易清醒些:“你这蠢狗,快放开...唔......”

    宋了知果然听话的放开阮雪棠,还不等阮雪棠平复呼吸,他那略微粗糙的手掌便探进对方里衣,熟门熟路地找到粉嫩的乳首,虽未直接触碰,但指腹一直情色地绕着周围的乳晕打转,没过多久,受到刺激的乳尖就变得格外挺翘。

    他稍稍探身,揉捏着因涨奶而微鼓的胸部,一口含住小巧乳尖,舌尖温柔逗弄,细细吮吸。

    阮雪棠红着脸,手搭在宋了知肩上,一副要将人推开的架势,却又不得不忍受这羞耻而漫长的过程,没想到宋了知吸完还意犹未尽的抿了抿唇,冲他率直说道:“阮公子,今日的好甜。”

    “少说废话!”阮雪棠脸上红霞更甚,简直要怀疑宋了知是故意羞辱自己。

    然而宋了知却没想这么多,见阮雪棠不信,再一次凑过去吻住阮雪棠。乳汁香甜的奶味在彼此唇中绽开,他亲完后复舔了舔阮雪棠唇角:“你看,是甜的对不对?”

    话音未落,宋了知只感觉天旋地转,后臀一痛,竟又被阮雪棠踹到床下。

    上午,阮雪棠听屁股再添新伤的宋了知说完昨日之事后,准备将人领回去。宋了知却在此时突然喊道:“等一下!”

    阮雪棠拧紧眉,不满地瞪着宋了知:“怎么,你舍不得回去,非要留在这卖屁股?”

    宋了知连忙摇头:“不是的!还有咱们家大鹅没救呢!”

    “鹅?”阮雪棠眉头皱得更紧了。

    宋了知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向阮雪棠说明大鹅从老家跟过来的离奇事件,又想起那间柴房还关着旁人,遂道:“阮公子,这里危险,你先带着鹅回王府。待我想办法报官将其他人救出,就回来寻你。”

    “都说朝廷已经在查这事了。”阮雪棠狠狠掐了一把宋了知满是鞭伤的后臀,“被伤了一次还不够,嫌自己命大也不是这么个嫌法!”

    宋了知疼得嘶了一声,不知是否是他自作多情,总觉得阮公子话中隐约透着关怀之意,怔怔望着阮雪棠。

    阮雪棠见他对着自己发愣,还以为这蠢狗不信自己的话,正想开口,结果宋了知竟突然托着自己脸颊吻了下去:“嗯,我们回家。”

    阮雪棠费了一点力气从宋了知怀中挣脱,很是嫌弃地擦了擦脸,并怀疑宋了知药效未退,所以今天格外喜欢发情。

    将外边候着的杂役唤进屋内,阮雪棠低声吩咐几句,只见那人讨好的谄笑中闪过几分困惑,在原地迟疑片刻才退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那人形容狼狈地将鹅放进屋中,顶着满头大包强笑着告退。

    大鹅这回两个主人都见着了,自认为苦尽甘来,先是嘎嘎高歌一曲,又兴奋地上蹿下跳,显然把自己当成了独一无二的宝贝,总往人身上扑,闹着要抱。

    见大鹅这恬不知耻的模样,阮雪棠心想,除宋了知外恐怕别人也养不出这样与主人相似的蠢鹅了。

    宋了知主动抱起大鹅,与阮雪棠一同出了章台柳,外面风雪甚紧,看着阮雪棠走在前面的背影,回想起阮公子对他的纵容,他忽然有一种大胆放肆的冲动,想问阮公子是否也有些许动心。

    嘴唇开合几下,仿佛是发出了声音,可自己都不是很断定,便急忙闭了口。因为他刚好看见裴厉从一辆其貌不扬的马车上下来,黑衣黑冠,在雪白天地间独他最显眼。

    裴厉淡淡扫了一眼宋了知和大鹅,无视他们,径直走到阮雪棠面前,面无表情地问道:“没出事?”

    “你还没死?”阮雪棠笃定裴厉又在咒他,不甘示弱地回敬道。

    裴厉其实从一开始就不同意阮雪棠贸然进章台柳的计划,毕竟阮雪棠那长相进到章台柳,别说去救宋了知,他自己不被抓去卖身就已是万幸,此刻见到阮雪棠堪称是拖家带口的安全脱身,裴厉放下心的同时又暗中感到不悦。

    阮雪棠没闲工夫理会裴厉的那点情绪,拉着宋了知上了马车。

    几天后,轰动钰京的挖眼抛尸案顺利告破,章台柳被查封,涉案人员一律问斩,被强掳来的少男少女也被救出。宋了知和林敏原以为能清闲了一阵子,结果好日子没过上几天,钰京又因战乱而进入了戒严状态,城门守卫森严,出入严格,并将想要逃入钰京的流民一概挡在外面,不少人因此冻死在城墙边,宋了知每天都忙着处理这些死尸。

    有一日宋了知刚将城墙边的尸体堆到一处,便见到个拄着拐杖的男子颤颤巍巍地靠着墙边坐下,手上端着一只碎了碗口的破碗,头发半白,衣衫褴褛,显然也是一名乞讨者。

    宋了知于心不忍,在乞丐面前蹲下身放了一些碎铜板。银钱碰撞在碗壁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那人抬起头,原本是咧嘴想要说些讨喜话谢赏,但却在看清宋了知模样直直愣住了。

    宋了知也惊疑地往后退了几步,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落魄的中年男子:“你是...徐仵作?!”

    天寒地冻,宋了知先将人带去了城外的义庄。徐仵作虽然得了一身病痛,但头脑还算清醒,将自己一路所受的波折讲述出来。

    原来在宋了知与阮雪棠离去后不久,战火果然绵延而至,敌军所到之处尽是屠戮,他携着妻儿北上投奔亲戚,途中又被山匪追赶,妻儿尽死于难,他亦因此瘸了一条腿。待逃出生天,好不容易在路上看到几个穿着本国军装的士兵,欲开口求助,结果那些小兵却以收缴军费为由,将他身上钱财悉数夺取。

    最终,徐仵作孤身一人,靠沿路乞讨才来到钰京,原想着在首都总会安全一些,哪知钰京戒严,他被挡在了城外。

    过去虽然知晓皇帝暴政,朝堂混乱,也听见旁人提起打仗的事,但宋了知从未亲历过战火,一直以为是离自己很遥远的事情,直至见到徐仵作的惨状,他才不由想起薛令修当日所言。

    在饱受朝廷欺压的百姓口中,他们才是正义之师,是救黎民于水火之中的英雄。

    也许薛令修的话并非全无道理,王朝若还这样腐烂下去,亡国是迟早的事。

    虽然徐仵作贪财自私,但宋了知终究与他相识一场,此刻更是感慨万千,将身上银两悉数赠予徐仵作,并建议他往附近的村落看看,可有空屋能够居住。

    徐仵作千恩万谢的离去了,而宋了知也急急回了王府,并没有回他和阮公子居住的园子,而是径直往阮云昇的卧房走去。

    阮王爷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近来又生了病症,终日卧床休养。阮雪棠与阮云昇有仇,巴不得他早日归西,自然不会来探视,但宋了知心善,认为他们作为小辈到底该去看看,也算替阮公子尽了孝道。

    今日阮云昇身子倒好了一些,能够靠在软枕上坐着,如今他愈发离不得香炉,不仅手上捧着一个,房里也布置了许多,弄得屋子里烟雾缭绕,不知道的还以为进了神仙天宫,羽化登仙矣。

    宋了知被这股浓烈的香料熏得直咳嗽,而阮王爷虽然病重,但对骂人仍有不懈的毅力,当即对褐脸贼表示嫌弃,并且强烈谴责宋了知在王府养鸭子的行为。

    “都说那是鹅了......”宋了知小声为自己辩解道,亏他还为王爷带了一枚鹅蛋过来呢。

    “本王说是鸭子就是鸭子!”阮云昇霸道惯了,当即指鹅为鸭。他近来心情不好,那些和尚道士终日唱经做法,看着煞有其事,然而莫说下辈子还与阿凝在一起,就连简凝之入梦都未曾有过,令他着实怀疑这群人的业务能力。

    他心情不好,便要让旁人也跟着心情不好,将逆子痛斥得一无是处,听得宋了知直皱眉头。

    末了,宋了知叹气道:“王爷,您为何总逼着他恨您呢?”

    阮云昇微滞片刻,手指摩挲着香炉上雕琢的精致花纹,阿凝最初被抓来时,也曾说过类似的话。

    滚开,别让我恨你。

    他忽然落寞地笑了:“那又如何呢?这世上恨本王的人多了去了,不在乎多他一个。”

    宋了知见他这幅模样,瞬间明白过来,犹豫着要不要将那件事告诉阮云昇。他曾与阮公子商量过,阮雪棠对他爹过去的那档子事越来越不感兴趣,所以无所谓宋了知告不告诉阮云昇,让他自己抉择。

    他原想的是斯人已逝,再说这些也无用,可如今看来,也许说了会令王爷稍微宽心一些,对养病有益。

    宋了知坐在一旁犹豫良久,待阮云昇又开始咳血之时,他终究忍不住开了口。

    九十章

    90

    宋了知酝酿着措辞,生怕哪句话会把病患刺激到咳血:“阮王爷,您应该知道简凝之曾是蓝眸这件事吧?”

    阮云昇原本正捧着香炉自我陶醉,听到这句话,神色一凛,整个人都严肃起来,洁白的眼睫下藏着一双满是杀意的眸子:“你是如何知道的?”

    宋了知除上次混进皇帝围场后,再没这样紧张过。原想编个理由蒙混过去,但他最后把心一横,索性破釜沉舟道:“阮公子曾在恒辨那里看到过一副画像,画上的简凝之是蓝色瞳孔。”

    其实画师作画之时简凝之早已是寻常人的瞳色,是阮云昇自作主张,提笔添了天空般的湛蓝。后来阿凝去世,他特意将这幅画与简凝之尸骨同葬。

    “......原来画被他偷走了,”阮云昇阴鸷地呢喃几句,随即变回以往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样,“看来是本王低估你和逆子了。”

    宋了知一心想着如何说出真相,没听出王爷话中的嘲讽之意:“前几日章台柳的案子闹得这般大,王爷想必也知道有一种名叫‘寸灰’的药物,可以改变瞳色。若简凝之也使用过寸灰,那他曾因此失去过记忆也说不定。”

    当年阿凝被他绑来时便如此说过,但阮云昇当时还存了一些希望,总觉得阿凝就算当真忘记,日后与他朝夕相处,保不定哪一日会回忆起来,可大抵世事对他刻薄惯了,由始至终,阿凝始终没能记起自己。

    他低着头,叫人看不出情绪:“此事本王早已知悉。”

    阮云昇突然有些疲惫,正打算将褐脸贼撵出去,没想到对方继续说道:“那...还有一事,王爷,你去山庄怀孕养胎的时候,简凝之看了许多关于妇科知识的书籍,还曾向旁人学过如何照顾产妇和婴儿,他......仿佛想要和王爷好好过日子的样子。”

    至于简凝之是认命后决定接受现实,还是当真对阮云昇动了感情,如今物是人非,恐怕再难找到答案了。

    “此事你是听谁说的?!”阮云昇的表情极其复杂,困惑中夹杂着难已置信,但眼中却闪烁着光芒,他急急抓住宋了知,力气大得惊人。

    宋了知被阮王爷回光返照似的举动吓了一跳,为防止牵连到夏夫人,不得不结结巴巴地撒谎道:“我也是那日路过花园...听其他人说的......当时隔着石山露台,也看不清是谁......”

    “没用的东西!”

    阮云昇狠狠甩开宋了知手臂,从床上起身,赤足直接踏在冰冷的地砖上,可终究身体虚弱,没走几步便差点跌倒,被宋了知小心翼翼地扶回床上。

    他脸上仿佛恢复了一点儿血色,边咳边让宋了知滚蛋。

    宋了知有些担心地站在门外,眼见着阮云昇召了一些侍卫进去。他其实也想知晓简凝之为何会对未来有所期待的时候选择自尽而亡,如今见王爷似有彻查之意,只愿他查明真相的同时不要伤及无辜就好。

    阮王爷身体不适,自有爪牙替他操劳,不少告老还乡的旧仆都被侍卫暗中抓回提审,而阮云昇在他们里积威甚重,几乎不必用刑,那些下人单是听到阮云昇的名字就要打几个寒颤,自然是什么都交代了。

    简凝之当年向婆子丫鬟学习的事本就不止夏夫人独自知晓,阮云昇很快便查出了确有其事,但简凝之自杀的原因却始终没有查明,就连阮雪棠安插在阮云昇身边的眼线也只说阮云昇最后以极其残忍的手法处死了两个府里爱议论杂事的扫地杂役。

    宋了知并不明白为何会这样,一度忧心是因为自己的话害死了他们,惴惴不安好几日,倒是阮雪棠先反应过来:“那两人年纪也大了,说不定二十多年前他们在简凝之院外清扫时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叫简凝之听见,从而促使了他的自尽。”

    宋了知并未因此安心多少,又觉得阮王爷若是因为他们的无心之言而这样痛下杀手,未免过分残暴:“可是......他们到底说了什么呢?”

    到底是怎样的言语,才能让即将成为人父的简凝之决心赴死?回忆着简凝之身上诸多疑点,宋了知眼前仿佛笼罩了一层拨不开迷雾,分明知晓真相就在其后,却如何也无法窥探。

    事与愿违的是,阮云昇的身体并没有好转,依旧是病情反复,终日卧床不起。虽王府对外仍宣称阮云昇不过风寒小疾,但朝中其他派系已看出些端倪,暗地里跃跃欲动,往皇帝面前递了不少批判阮家折子。

    其中甚至有参阮雪棠的折子,多是提他往日在军营的旧事,说他杀人成性,虐待战俘。原本还有明眼人心知当年阮雪棠曾设计诬陷过裴厉,但裴厉本人都没说什么,他们自然也不好代为开口。

    一时之间,钰京从勋爵贵族到平民百姓,纷纷都在传言阮家父子残虐成性,但也都是没影的疯传,朝臣们不敢将阮云昇彻底得罪,故而也没交出什么证据。宋了知自然也听见了这些流言蜚语,但并不愿相信,王爷倒也罢了,阮公子在他心里素来坏得很有限,顶多也就是个性促狭,口齿伶俐了些,即便曾在夷郡杀过人,那也是那些家伙罪有应得。

    去何家拜访时,何世奎看出宋了知因流言神情郁郁,即便心里知晓那些朝臣所言不虚,仍宽慰道:“都是些没影的事,你若真上了心,便合他们的意了。再者说,就算那些事是真的,换个角度看,你家那位也不过是上阵杀敌罢了,哪有什么错处呢?”

    宋了知懵懂地点头,仍有些心不在焉。

    何世奎见状,特意让常跟在身边的小厮含安送他出门,含安跟在何世奎身边久了,自有一番舌灿莲花,也说了些福气话讨宋了知高兴。

    宋了知勉强笑笑,又匆忙赶回了王府。

    王爷病情近来越发严重,甚至出现长久昏迷的情况,终日昏睡着。好不容易清醒一回,竟破天荒恶将阮公子唤去房间长谈,宋了知生怕阮王爷又欺负阮公子,回来后一直等在门外,紧张万分地等候着。

    阮雪棠是中午时分进去的,直到天黑才出来,宋了知见他脸色难看,怀疑阮王爷又说了不好听的话,待两人回到园子,他为阮公子倒了一杯姜茶,眼看着他喝下去了,方才开口问道:“阮公子,王爷他...对你说什么了?”

    阮雪棠并没有回答宋了知的问题,仿佛还在为阮云昇对他说的话烦恼,皱眉看着远处,低声骂了一句麻烦。

    如此态度,自然叫宋了知更加担忧。阮雪棠看他坐立难安的模样,这才又开口道:“你放心吧,常言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还有闲工夫咒我,大概一时半会儿是死不了的。”

    “啊?”宋了知睁大眼,没想到王爷这样幼稚,“他咒你?”

    阮雪棠没好气的应了一声,回想起阮云昇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觉得还是不要把原话告诉爱操心的宋了知比较好。

    “简凝之的事,你不必再查了。”阮雪棠对宋了知说道。

    自那以后,宋了知发现阮雪棠忙了起来,与其他世子一样开始接手王府的事情。有一回他带着大鹅去花园散步归来,无意间竟听见阮公子对凶石说要他把恒辨抓起来。奇怪,阮公子不是一直让叶姑娘保护恒辨的么?

    但宋了知来不及细想,只当自己耳背听错,他近来亦忙得很,现如今虽身居王府,衣食无忧,可是他想要尽可能的多攒银子,给阮公子一个惊喜王府固然舒适,但依他家乡的规矩,男子娶妻总该置办聘礼和婚房,即便他那点银子只能在寸土寸金的钰京买一间瓦房,与富丽堂皇的王府相去甚远,那也是他的赤诚之心。

    流光容易把人抛,唯独钰京的雪仍连绵下着,把人囚在永无止境的漫长冬日。

    阮云昇吸入过多烂柯,虚弱得不像话,可他真正去世那天,不仅能下地走路,而且胃口也格外好,用了些云片糕,去简凝之曾住的院子转了一圈,又把他召集的和尚道士们统统赶出王府。

    他和下人说,自己要午睡片刻。

    梦里,阮云昇仿佛回到了小时候,正是七八岁的光景,每天馋得只能去吃酸梅充饥。

    又是那一日,明月光华,疏影清夜。

    又是那一人,缓缓而来,惊鸿一瞥。

    豆青长衫的少年,分明还不够高,只是看他可怜,努力踮起脚,将甜甜的云片糕递给他。

    三十多年,不是第一回梦见了,他在梦里说了很多次,有一见面就让他记住自己名字的,有一见面抱着对方嚎啕的,亦有见了面死活不让他走的,而他的阿凝始终微笑着看他,努力送给他一点香甜。

    这次阮云昇没接过手。他恶狠狠咬着酸梅,要将酸涩记在骨子里,露出个决绝神情:

    “阿凝,我们再不相见!”

    那少年仿佛很困顿地望着他,见他死活不收,自己拿着云片糕匆匆离去,但仍放了一块,摆在阮云昇身边。

    他太善良,或许曾有一日将连他自己都意识不到的爱意也分了出去。

    阮云昇死在一轮圆月下,一如年少时独自等待的那轮圆月。

    九十一章

    91

    阮雪棠站在阮云昇的棺椁前,因为无聊,仔细数着漆棺外镶嵌的玉璧,待数到第六十六块时,背上一暖,扭头看去,原是宋了知拿了件披风披在他肩上。

    二人对视片刻,阮雪棠眼中无波无澜,而宋了知那双眼中却满是担心,轻声道:“阮公子,你别太难过,御医说王爷死在梦中,没受什么罪。”

    那可真是太遗憾了,阮雪棠暗暗想道。

    阮云昇刚去世那会儿,心知他爹十有八九是死于自己之手的阮雪棠着实高兴了一阵子,就连朝中有人向他表达哀悼之时,他都忍不住露出得意神情,把朝臣们吓得够呛。阮雪棠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当着外人面,才死了爹就笑出声的他似乎是有点没心没肺,索性向皇帝告了假,躲在家中笑个痛快。

    然而时间一久,大仇得报的喜悦也逐渐淡化,这时的阮雪棠竟察觉出几分无助迷惘他素来与世人格格不入,单凭着恨意活到现在,如今阮云昇一死,他连可以恨的人都没有了!

    失去人生意义的阮雪棠难免惆怅,回想儿时,那时的阮云昇对他来说是如天神般存在,想要扳倒他,仿佛非要拼死拼活、同归于尽才行。阮雪棠早早料定了自己的归宿,然而事到如今,他自是不必随着阮云昇一同去世,可是自己今后到底要为何而活,似乎也成为一道难以参破的问题。

    收起那些繁杂的思绪,阮雪棠看着为他忧虑的宋了知:“你不继续在外头跪着了?”

    宋了知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耳根都红透:“我看阮公子那么久没出来,有些担心......我问过礼官,他说可以起身了。”

    皇帝得知阮云昇去世的消息后,下令以国礼厚葬,还特地安排了礼部的官员负责丧葬事宜,显尽荣宠,也算彻底给弹劾阮家的人一记答复。果然,那些大臣们近来安分许多,不再继续给皇帝递折子了。

    宋了知虽然对民间的丧葬事宜十分了解,但对皇家礼制却一窍不通,而阮公子又对这事全然不上心的样子,原本想着幸好有礼官负责,定然出不了岔子。没想到的是,自己今日便闹了个笑话。

    今日乃是亲友吊唁的日子,来得多是朝中重臣,宋了知难免有些紧张,皇室礼仪又诸多繁琐,看着进进出出的人群,他直感头晕眼花,可又不放心阮公子一个人在外面应付,便紧跟在阮雪棠身侧,希望自己多少能帮上些忙。

    正午之时,礼官忽然站在停灵的正厅前面,高声朗喝了很长一段话。宋了知文化水平有限,基本全没听懂,只见礼官说完,阮公子便跪了下去。阮雪棠一跪,他自然连忙跟着跪下,稀里糊涂跟着阮公子一同朝棺椁所在方位磕了三个响头。结果抬头之时,才发现礼官看他的神情有些震惊,身旁来吊唁的大臣们也跟着窃窃私语,宋了知仔细听了一耳朵,才知道刚才礼官是让阮云昇的子嗣及姻亲行礼,也就是说能跪的只有阮公子以及他的夫人,宋了知跟着跪下,倒像是他与阮雪棠成亲了一般。

    要是平日里没那么多外人在,宋了知说不定还能跪得挺高兴,但众目睽睽之下,他当时就羞得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可是跪都跪了,又不好贸然起身,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跪着。

    阮雪棠没跪多久便起身进了正厅,宋了知原想趁机跟着起身,结果礼官用眼神示意他继续跪着,又念了好长一段,仿佛他还有其他流程要走。宋了知跪了半个多时辰,终于可以起身,连忙拖着两条有些跪麻的双腿来寻阮公子。

    阮雪棠从棺椁旁丰厚的陪葬品中抽出一副画卷,低声说道:“阮云昇活着的时候特意交代我要把这幅画放在他的棺材里。”

    宋了知好奇地凑过去看,画卷缓缓展开,宋了知却为之一怔。他原以为是简凝之单人的小像,没想到画上却画着两个年轻男子,男装打扮的简凝之正坐在石桌旁看书卷,神情恬淡,而同样青年模样的阮云昇则坐在石桌的另一面,全心全意注视着他的阿凝。

    宋了知第一次看见简凝之的模样,由衷地惊叹他与阮公子的相似,阮雪棠似乎看出宋了知心中所想,手指拂过画卷上他素未谋面的血亲:“我和他就真的那么像么?”

    他看向阮雪棠,忽然意识到阮公子与他一样,世上再没亲人,自己忍不住地要代他难过。宋了知轻轻握住阮雪棠微凉的指尖:“阮公子,你只像你自己。月亮出来,我就看不见星星了。”

    阮雪棠没出声,静静由着宋了知握住他的手不放,过了一会儿才开口:“他说这幅画是画师随意画下的,那时他和简凝之都没发觉,不过后来画师把这幅画送给阮云昇时,阮云昇还挺喜欢的。”

    再后来,阮云昇一边高兴,一边下令让人把画师宰了。

    宋了知并不知道这血腥的后续,应了一声,将画收好,随即与阮雪棠一同去用晚膳。

    王府忙碌了快一个月,尸体都快放臭了,阮云昇终究下葬在他生前选定的墓地,就在那座墓地的不远处,葬着简凝之的尸首。他虽然想过下辈子还要与简凝之长相厮守,可却没有合葬的打算,难得有一回自知之明,在最后的岁月里对自己儿子说出了不合葬的缘由:“他那么恨我,葬在一起,我怕他难受。”

    直到阮云昇下葬,已然四月,但钰京的雪依旧没有停止,百姓纷纷传言天有异象,就连太史局也跟着着急起来,不时便找皇帝议事。而皇帝被迫勤政,大概这辈子没那么辛苦过,没过多久便生了重病,把太医院也急得团团转。

    宋了知并不知晓朝中动向,但他却能发现阮公子的变化,以往阮公子与凶石议事从不避着他,可如今阮雪棠常常借着遛鹅的名义将他撵出去,自己与凶石在书房一谈就是一下午。不仅如此,他偶尔与阮公子再谈起简凝之的事,阮公子的神情便会变得异常严肃,并不耐烦地说道:“我不是让你不要再查简凝之的事了么!”

    宋了知以为阮公子是觉得阮王爷去世了,那些过去的事便不要再提,于是乖乖答应。可这些倒也罢了,更让宋了知无法理解的是,阮公子对裴将军的态度也有所变化。某日他去接阮公子下朝,刚好看见裴厉与阮公子一同走出,他隐约听见裴将军说自己已经向皇上请命去前线支援,而阮公子一反常态地没有对他说什么冷言冷语,居然接了一句“你可别死了。”

    宋了知心觉古怪,可他近来为了攒银子忙得焦头烂额,亦没时间与阮公子详谈。唯一值得庆幸的便是朝中那些说阮公子残虐的折子少了许多,连民间也不大能听见类似传言了。

    在宋了知心里,阮雪棠的凶狠程度不会超过一只爱挠人的小猫,痛是真的,但喜欢也是真的,他知道这里面或许有自欺欺人的成分,可他天性善良,没法把自己喜欢的人往坏处想。

    宋了知有时回到王府,见阮公子还在书房低头写着什么,他便会安静地取一本书在旁读书,并不打扰,只想陪在阮公子身边。

    这一日,他照旧取了那本未读完的记载各国风俗的游记,这本书颇有趣味,且没什么生僻字,宋了知读着并不困难。翻开下一页,宋了知看见羌翎两字,眼中一亮。他出生的第二年羌翎便已亡国,所以他对羌翎知之甚少,如今对这个被阮公子父亲几条计谋便亡国的国度产生了几分兴趣,遂认认真真起来。

    书上写道,羌翎王族神秘而高贵,无论男女,皆以白纱覆面,就连宫中近侍都不知晓王族的模样。并且为了保证王族的血统纯正,往往近亲通婚,羌翎的最后一代王族便是如此,国王和王后乃是亲生姐弟,育有一子,据说那个孩子无比聪慧,可惜年幼时便与王后丧身火海,羌翎国王也因此一蹶不振,羌翎国力日衰,最终灭亡。

    宋了知越读越入迷,完全没注意到阮雪棠早已停笔,悄然无声地走到他身边。

    “回去了。”阮雪棠有些不情愿地催促道,他没想到宋了知还有这样好学的时候。

    天色已晚,回去自然是指回去睡觉,宋了知想起最初阮雪棠只准他睡地铺的日子,再看如今阮公子会主动叫他一同歇息,没由来地生出一种满足感。美人在侧,宋了知将羌翎忘得一干二净,手忙脚乱地放下书,脸上满是笑意,重重地点了下头:“嗯,咱们睡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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