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她写完,又将纸递给宋了知。宋了知将正在滴水的发梢擦干净,只见纸上留了一行娟秀小楷:你可以在这里等雨停。“你...这位姑娘,你是喑人?”宋了知讶然,他原本以为女子默不作声只是顾忌他是陌生男子,不好意思开口,但如今见她借助纸笔来沟通,才知是无法言语。
红衣姑娘低下头,避开宋了知的视线。
宋了知也意识到方才失礼,生怕说中姑娘的伤心事,急忙劝慰道:“对不住,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有些惊讶。”
他没歧视的意思,姑娘也没有责怪他的意思,继续在纸上写道:我叫林敏。
宋了知点点头,立刻说了自己的名姓。
林敏不知从哪给宋了知翻出个小马扎坐着,自己拿出贴身的布包,认真地把鱼线穿过针眼,忽想起什么,又放下针线,在纸上写道:你要是害怕,可以去隔壁房间坐着。
宋了知看见她布包里的东西时便猜出林姑娘大概与自己干得是同一个行当,自然不会有怕的道理。不过若是将全部都说出来,未免有自夸之嫌,于是他只是和善答道:“无事,我并不害怕。”
林敏也不和他客气,认为宋了知是不知晓接下来自己要干什么,等他见了血腥,一定还是会跑的。她想了想,走过去将门敞开,方便宋了知等会儿逃跑。
宋了知看着林敏走到最里端的桌台边,掀开盖尸体的黑布,同时皱了皱眉。宋了知坐在小马扎上,看不见桌台上的尸首,但看林姑娘的脸色也知道情况不乐观,出于同行的角度,他没能忍住好奇心,特地起身凑过去看。
尸体脖子上好几个刀口,而与头颅分离处的皮肤却是像被活生生撕扯开的不规则锯齿状,身上更是有多处皮肉溃烂,显然被拖拽过。
宋了知想起今日听到的谈话,顿时一惊:“这是胡将军?”
林敏点了点头,昨日几乎半个钰京的百姓都去观刑了,所以并不惊讶宋了知认得出胡将军。用一条长布将袖子固定在手肘处,林敏露出雪白双臂,飞快地将脖子上的刀口给缝上了,然后捧着胡将军的脑袋发愁。
胡将军身前硬汉,死后也非常不一般,被马拖拽下来的头颅并不像砍头的切口一样平滑,而是歪歪斜斜的断口,这个地方多一块肉,那个地方少一块皮,根本难以合上。又因为马拖着人跑了十多里,后脑勺也磨碎了,泥沙和脑浆混成浆水往外流,头颅并非完整,瘪瘪的凹了一块。
林敏尝试着缝了一回,结果人头直往后仰,难以固定。
宋了知看她试了多次仍未成功,忍不住开口道:“让我试试。”
林敏讶异地抬头,她干活时极投入,以为宋了知早被吓跑了,没注意到对方一直在旁边看着,更想不到宋了知竟然提出想试试。
“我在家乡也、也是缝头匠,或许我能帮上忙。”宋了知怕林敏不放心,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
闻言,林敏仍是半信半疑地盯着宋了知,一对黑眼珠子像是要将宋了知的魂魄都看穿,过了良久,她才往旁边退了退,给宋了知让出位置。
宋了知低声道了句谢谢,并不急着马上对胡将军的脑袋下功夫,而是从胡将军破碎的衣物中寻了一块料子,把泥土团进里面,缝出一个小沙包。他把沙包填进干瘪的后脑勺,缝合头皮,先将头部修补了,随后才将预备着人头缝回脖颈。
比起林敏之前单纯的围着皮肉下功夫,宋了知将头与脖子的脊骨用鱼线捆上,又从林敏的小布包中找到弯钩,绕着脊骨,把内里的血肉强行缝上,最后才把最外层的皮肤缝合。
这是个细致活,宋了知额上渐渐出了汗,直到傍晚才彻底结束。林敏给他倒了杯白水,宋了知一饮而尽,这才觉出累来,看屋外大雨已停,失笑道:“没想到是这个时辰了,我该回去了。”
再晚一些,他又该找不到人问路了。
林敏却双臂展开堵在门前,不放宋了知离开。
“林姑娘,还有什么事吗?”宋了知不解其意。
她指了指屋外积水的道路,见宋了知还是不懂的样子,又重新拿起了纸笔写字,还未等她写完,屋外一阵风似的来了架马车。
有个蒙着面的男人跳下车来,看见房里站着一个宋了知,先是一愣,随后压低声音问林敏:“好了么?”
林敏点头,指向胡将军的尸首。蒙面男从袖里掏出一袋银钱抛到林敏手里,极小心地把尸体抱回马车,又如风一样地驱车离去。
林姑娘把先前写的字划掉,重写了一行,将纸和钱袋一起递给宋了知。
宋了知看见多谢二字,先是低头腼腆地勾起嘴角,知道林敏是想把钱给他,但他觉得自己尚有余裕,林敏一个哑女定比他艰难许多,并不想要这笔银子。
把银子放回林敏身边,宋了知认真道:“我不过举手之劳,还抢了你的活计,这钱我收不得。”
林敏清楚宋了知是在关照自己,见他坚决不收,林敏将钱袋里的钱平分成两份,自己收了一半,接着又堵在门口,大有宋了知不把钱收下她就不放人走的意思。
宋了知没办法,总感觉自己拿了别人的银子:“这钱......这钱权当我先收着,你要是什么时候想要回来都可以。”
林敏这才满意,她着实佩服宋了知的技术,又在纸上说尸体太多,她处理不完,问宋了知明日是否有空,
“明日么?”宋了知略微犹豫,“我寅时前有要事要做,不过白日里应当是无事的。”
一直木着脸的林敏脸色似乎缓和了些,写道:那就一言为定了。
宋了知应了,这才告辞离去。
放在前襟的银子被捂得温热,等回了金陵渡,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发现自己如今也算找了桩差事。事态似乎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宋了知想,若是什么时候能和阮公子真真正正的见上一面,那才叫好呢。
六十二章
62
阮雪棠没能睡饱这件事,基本属于自作自受。
若不是他无事罚人跪在碎瓷片上,又将一个伺候不周的小厮抽成菜花蛇,也不至于弄到大半夜还有人跪在地上擦砖缝里的鲜血,悉悉索索扰得他难以入眠。
他爹自上次之后仿佛生了心病,关在房里谁也不见,管家又是个笑面虎,只求阮雪棠肯老实留在王府,认为他单是在家体罚下人,已属很乖巧的爱好,便什么都不管束。于是阮雪棠并没有像宋了知猜想中的受人虐待,反倒把王府里的下人都虐待一通。
阮雪棠下了马车,将厚实的外套脱去,露出浅青色的朝服。
前年有大臣说国库亏空,皇帝听罢深有所感,当然,再苦不能苦自己,再穷不能穷玩乐,于是陛下大笔一挥,把朝臣们早朝路上的灯油费给省了。宫门至大殿的路程都不许燃烛点灯,冬日天亮得晚,一众臣子几乎是摸黑等候,常有大臣上朝时被踩丢鞋的事故发生。
宗室子弟自然例外,特有专人提灯引路,亦可去提供点心茶水的偏殿等候,不必和普通大臣在冷风里挨冻。不过阮雪棠有事要交代何世奎,摒却为他打灯笼的小太监,自己走入黑暗的人堆当中。
朝服哪里都好,就是领口太低,阮雪棠刚脱下鹤氅,感觉冷风直从脖子那儿灌。方一走近,自有惇郡王派系的臣子同他交谈问好,也不知道这帮老家伙如何练就的好眼神,一片漆黑里也能把他认出来。
这些人里有目光长远些的,认为老郡王如今虽冷淡着他,但那样子恐怕也折腾不出别的子嗣了,对阮雪棠放肆夸赞,更有甚者,竟直接以世子称呼;便是那不看好阮雪棠的,也免不得过来敷衍几句。
阮雪棠又困又冷,连与他们虚与委蛇的劲儿都提不起来,好在那帮大臣夸归夸,都清楚他是被阮云昇叫回来做傀儡的,并不奢望他能发表出什么有营养的长篇大论。
待这帮人终于散去,何世奎才从墙边悄悄挤过来,阮雪棠自宽大的袖摆里悄然递过纸包,低声道:“找人查查这香料。”
何世奎将纸包藏在里衣的暗袋中,问道:“一切可好?”
他随口应了,忽然想起出门时偷偷躲在一旁的宋了知,阮雪棠揉揉眉心:“对了,那家伙是怎么回事?”
“他被王府的人发现了?”何世奎知晓阮雪棠问的是谁,还以为出了什么事。
阮雪棠摇了摇头,忽然意识到黑暗中何世奎看不见自己动作,便道:“没有。”
他刚一出门就感觉有人在暗处盯着自己,视线之热烈,目光之火热,令阮雪棠如芒在背,还以为是想来暗杀他的刺客,等上了马车,他才发现拐角处藏了个呆呆望着自己走神的宋了知。
“宋了知说让他看你一眼便好,”何世奎吊儿郎当答道,“我也没办法,要是不让他瞧瞧你,我怕他自个儿闷出病来。你是不知道,他每天除了追着问你的事,就忙着捉房里的飞蛾,莫非他还害怕那些小东西?”
阮雪棠听得脸上莫名发热,心也跟着烦躁起来,仿佛被何世奎揭了短。
只听何世奎又道:“对了,我刚刚忙着找鞋,也不知道被谁给踩落了。你看见了吗?”
阮雪棠顺势低头,果然依稀见着脚边有一只鞋孤零零地落在地上。他小心眼惯了,若无其事地将鞋踢远,指着反方向:“那边。”
离早朝还有些时候,远远看着何世奎拉着小太监四处找鞋的身影,抵不过脖子冷的阮雪棠决定去暖和的偏殿坐着。谁知刚一转身,险些又要撞进像吸铁石般粘着他不放的裴厉怀里。
阮雪棠几乎怀疑裴厉是想讹上自己,心想若是裴厉再对他啰嗦,他就趁黑把这王八蛋狂揍一顿。
裴厉方才差点与他撞上,稍纵即逝地触到阮雪棠冰凉指尖,遂沉了脸色:“手怎么冷成这样?”
他生平难得吐出一句像人话的关怀,可惜阮雪棠对他的误解根深蒂固,只觉得裴厉又在挑刺,对他很没有好脸色,警惕着要与对方打一架。
然因阮雪棠已如他期望的回到郡王府,变回风吹不着雨淋不到的世家公子,裴厉一改往常说教作风,回归到最初的暗中守护,并不在乎阮雪棠有何反应,说完便走,准备下朝后挑几件皮料送去王府。
阮雪棠正要把他叫住,忽然又有人搭上他肩膀:“哟,怎么不去暖和地方坐着,偏到这外头吹冷风?”
嫌弃地将肩上的手拍开,阮雪棠冷冷地看向黑暗中那团略显袅娜的身影:“你不也没去偏殿。”
“里面没意思,我出来透透气。”许庆笑了笑,换了个姿势靠墙,依旧很妖娆。
阮雪棠也笑,知道他定是服了五石散,根本坐不住。
老沛国公生前战功赫赫,可惜死在战场上,独生子许庆五岁便袭承爵位,在国公府是众星捧月的存在。此君除了好色没别的毛病,若是无人管,他能在女人肚皮上住一辈子,终日的不着家,把他母亲急得够呛。
也不知是谁替老太太献了个歪主意,说不如给许庆沾点五石散,反正国公府也不是供不起,只求许庆能老实在家呆着。老太太听信谗言,当真让许庆有了瘾,效果十分显著,果然不往窑子跑了。只是有一年雪天,许庆药瘾发作,直嚷嚷身体发热,赤身裸体的跑到大街上用雪擦身,以至整条街的人都得以瞻仰沛国公的小鸟。
许庆服用五石散良久,浑身都成了软骨头,随便一站都是搔首弄姿。他坚信自己能够羽化升仙,又同情旁人都是凡夫俗子,达不到他这种境界,所以对谁都挺健谈,权当给凡人开光:“你久不回钰京,所以不知道吧,上半年发生了件笑话,陛下竟然让猴子骑在狗身上,然后放鞭炮吓唬畜生,看狗伏着小猴到处乱跑,你说这事儿荒不荒唐。”
阮雪棠觉得许庆没什么资格去笑话皇上,况且他扪心自问,比起看许庆满大街遛鸟,他还是更想看猴子骑狗。
好不容易等到上朝,阮雪棠才算得到片刻安宁,皇帝被酒色掏空了身子,有气无力的靠在龙椅上,倒是对他不咸不淡地关怀了几句。
下朝后,始终没找到鞋子的何世奎扒了小太监的鞋穿,他的脚大,挤在小鞋里走路时像前朝裹小脚的老太太,跌跌撞撞地挤回阮雪棠身边:“如此说话终究是不方便,王府那边什么时候......”
“很快。”不等何世奎说完,阮雪棠便斩钉截铁地答道。
他说得雄心壮志,然而一个月过去,等初雪落满钰京,天地被染出一片瑶白,阮雪棠也没能找出王府的破绽。
不过这一个月中也有收获,先是害他逃出军中的赵督军在行军路上吃坏了肚子,一天跑了十几趟茅房,最后腿软溺死在粪坑里。死法虽然可笑,但赵家人为求功勋,将死因伪造成赵督军被敌国暗杀,英烈而亡,甚至还做出了几把万民伞作伪证。
阮雪棠自不会让他们得逞,当即让何世奎出手。原本裴厉偷出的那些通敌罪证是派不上用场的,仗着死人无法辩驳,又是裴厉这种声名在外的属下亲自呈出,可信度增加不少。陛下亦有省去抚恤费用的心思,便直接定了赵督军通敌罪名,把他在粪坑溺死的真相公诸于世,顺带抄了赵家,敛回的银子刚好够皇帝建一个新的行宫。
不能手刃仇敌未免有些遗憾,但赵督军的死法已然成为全国百姓的笑谈,多少令阮雪棠消气几分。
另还有几件小事发生,例如偶得阮雪棠用残茶浇灌的那几株枯梅树,竟当真恢复生机,伴随着钰京的大雪,在屈曲弯折的枝上长出淡白花苞。阮雪棠被软禁着,也没别的事做,难得对这几株梅树上了心,亲自浇水除草,为防止鲜血流进土壤里坏了树根,他甚至还特地换了个地方折磨下人,可谓十分的修身养性。
钰京的雪总是轰轰烈烈,马车道被清扫干净,堆出泥雪混杂的小丘,脏兮兮的。空气里能嗅到一种湿意,可扑到面上的冷风又干燥得像小刀割过肌肤,他曾让何世奎告诉宋了知别老在王府门口傻站着,不知是何世奎没有转达还是宋了知不听话,总之,这一个月里他每天都能看见宋了知的身影。
若看管他的人少些,宋了知便会壮着胆子向他挥手;若是人多,他就安静地躲在一旁目送,太容易满足,的确是能远远看阮雪棠一眼就好。
阮雪棠见他今日又只穿着薄薄的冬衣,还捂着嘴压抑咳声,觉得宋了知再这样站下去很有成为望夫石的可能,下朝后进了书房,决定给不听话的宋了知写封书信。
阮雪棠在书房熬了大半日,只写出一句话不准在门口站着。在找信封装起时方觉得太过言简意赅,提笔半晌,才在纸上又添了一句:“我很好。”
翌日,这封信经由何世奎送到宋了知手上,阮雪棠很快便收到了一封沉甸甸的回信。
宋了知不仅写了十多页,先是长篇大论的关怀,又事无巨细地将自己的近况告诉阮雪棠,甚至异想天开地在信封里放了银钱,生怕阮雪棠在王府没银子花。
他耐着性子看完,发现这封信不但废话连篇,而且除了阮雪棠这三个字外,别的字依旧非常一般,满是嫌弃地要将信烧掉。然而书房里炭火鼎旺,那份沉甸甸的信封最终去处却是留在了书页的夹缝里。
阮雪棠想,等以后见面,这封信可以充作取笑宋了知字丑的证据。
他不知道的是,远在金陵渡的宋了知也做了相同的事情,宋了知爱他爱得不知所措,将总共才两句话的信当宝贝似得夹在书中,生怕起了一点折角,仔细保存着。
六十三章
63
就算阮公子不让他等,可宋了知早就习惯每天要看一眼阮雪棠才安心,所以很大胆地没听阮雪棠命令,同时有些小算计的想,反正自己还有很多书,不怕阮公子再给自己多写几封信他听何世奎说阮公子给他写了信时,高兴得差点要一头蹦进金陵渡的河里,这样的快乐,多来几次也无妨。
他如今的生活格外规律,大清早送阮雪棠上早朝后,随便在外用了早饭就往义庄那儿去,一忙活就忙到傍晚,正好回金陵渡吃晚饭。林姑娘不像徐仵作那样贪财,并不克扣银钱,别人给她多少,她就如数还宋了知多少,反倒把宋了知弄得极不好意思,总觉得自己占了别人好处。
他也曾提议不如把购买香烛的事交由他做,毕竟让林敏一个女孩子独自半夜扛着东西半个城跑,旁的不说,光是安全就很不能保证。然而林敏独来独往惯了,不肯接受宋了知的好意。而在宋了知又一次半夜偶遇林敏,目睹她凭借着一袭红衣和满地纸钱把想来搭讪的醉鬼吓跑后,他忽然领悟了林姑娘红裙子的妙用。
他俩一个话少,一个哑巴,平常除了做瞎子活时必要的交流,再没别的言语,以至于宋了知与林敏共事一个多月都不知道林姑娘家住何处,又为什么从事这一行当,但宋了知素来把人往好了想,觉得她一个哑女能够立业生活,当真是坚韧不息,内心亦对她十分敬重。
这一日宋了知又躲在一旁目送完阮雪棠,忽然有人从后面拍了一下他的背,误以为被郡王府察觉了的他吓得差点蹿出去,回头才发现是扛着大包袱的林敏。
见林敏皱眉看他,宋了知担心林姑娘会把他误会成企图偷窥的宵小之徒,连忙解释道:“我不是要做坏事......郡王府有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我只是想看看他。”
宋了知看不清对方的神情,黑暗中的林敏只是点了点头,想要转身离去,宋了知见马车已走远,便主动替她扛起了东西,两人一道回了义庄。
他不知晓林敏是否相信他,难免心生不安,但林姑娘一到义庄便忙碌起来,宋了知也不好作忸怩姿态,老实投身工作当中,他如今不光负责缝头,敛尸封棺等事也归他负责。
义庄的尸体太多,不只是被斩首的囚犯官员,正常老死的尸体也都统一送到义庄停尸,只因陛下的宠妃这个月过生日,皇帝为图吉利,下令钰京城里的百姓本月统统不准起白事。当然,官宦家庭仍属例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陛下并无异议。
然而百姓们若不办丧礼随意埋了,未免不孝,但任由尸体在家中放一个月发臭也不太现实,只好都往义庄送,等宠妃的生日月过了,再各自领回长辈尸体重办丧宴。
中午时分,林敏与宋了知随便用了些干粮充作午餐,林敏想起今早的事,又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宋了知便向她问路,遂提笔写问:你每日都去郡王府?
宋了知容易噎着,所以每次吃干饼都吃得小心翼翼,得配着水喝,见林敏在纸上的问题,他匆匆把口中的饼子咽下,诚恳答道:“林姑娘,你可千万别误会,我并不是什么坏人,只是想看那个人一眼。”
林敏低下头继续书写,宋了知心知阮公子的事也不是三言两语能解释得清的,就算林姑娘不相信他也无可厚非。心神不宁地咬下一口饼子,宋了知接过林敏递来的纸,看清上面的字后,果不其然又噎着了。
他满脸通红,咳得惊天动地,接连灌了好几口水才停下来,脸上仍是一阵一阵的发热,不为别的,就因为纸上写着一行字:
是去看你夫人么?
她问得太直白、太尖锐,令他不知如何解释。从理论上来说,他的确与阮雪棠肌肤相亲,但他也清楚若是最要面子的阮公子知道他在外人面前承认他是他夫人,恐怕不是一顿鞭子能够了事的。
平心而论,宋了知的确很想就这么认下,若是可以,他巴不得全世界都知道阮雪棠是他的人,给阮公子盖章印戳,让别人都不能打阮雪棠的主意。
宋了知越想越走神,心想阮公子要是真成了他娘子,婚宴定然是要办的,而且一定要记得请裴将军,叫他认清现实,别老缠着阮公子不放......可当真请了裴厉,若他在喜宴上闹事抢婚,那也很不好。
林敏轻轻敲了一下桌子,将宋了知从漫无边际的幻想里拉了回来。
宋了知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先前的想象有多离谱,更加脸红发臊。略显心虚地避开林敏探寻的视线,他小声答道:“是,的确是去看我夫人。”
林敏得了答案,接着忙自己的事去,而宋了知因当着其他人的面说阮雪棠是他媳妇,仿佛阮公子当真嫁给他了似得,感觉占了天大的便宜,比面目扭曲的尸体笑得还扭曲,连带着看眼前的尸山都是又香又顺眼。
这样的好心情直到被一具过度肥胖的尸体沾了一脸一身的尸油才终止,他回到现实,尸山当然是臭的,尸油则更是臭上加臭。林敏让宋了知把脏了的外套脱去,找了一件大红的披风借给他,让他姑且像这样穿着回去。
不好意思地谢过林姑娘,回金陵渡后,宋了知将外衣清洗干净,才想起自己昨日把另一件冬衣给洗了,如今从家乡带来的两套冬衣都湿哒哒的晾在房内,他忽然明白了乐极生悲的滋味。只能又披着红披风上楼,想问何世奎借套衣裳穿。
何世奎一开门便见到红溜溜的宋了知,笑着打趣:“呵,还没过年呢,怎么穿得这么喜庆?你现在来拜年,我也是没压岁钱给你的。”
宋了知也跟着苦笑,说明自己来意,保证明日去买了新衣就洗干净还回来。
何世奎哪能和他计较几件衣裳,爽快地把自己最钟爱的熊皮大衣送给了宋了知:“这件是我最属意的,你若穿上去大街溜达一圈,保证明天全钰京的女孩儿都闹着要嫁你。”
宋了知并没有好色到想让全城女性都嫁他,但看何大人这样信誓旦旦,搞得他都不好意思说换一件,本就是来借衣裳的,没有挑挑拣拣的道理。
翌日,宋了知穿着厚重笨拙的熊皮大衣,行动艰难地走去郡王府。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直感觉雪上的脚印都比平常要深一些。
阮雪棠这一日又没睡饱,冷着脸出门,把饱受虐待的下人们吓得够呛,战战兢兢跟在少爷身边。结果刚到大门口便看见拐角站着一只大黑熊朝自己挥手,阮雪棠不仅没了瞌睡,还忍不住笑了出来。
宋了知本就身体结实,穿上这一身,可不就是只胖嘟嘟的大黑熊么。
但凡美人展颜,总是艳若桃李、惊心动魄的。在宋了知眼中,阮雪棠的笑容自然极好,他目不转睛,要将阮雪棠这个笑记在心里,以后过了十几二十年,都还要拿出来回味回味。
阮雪棠的笑也令下人们惊心动魄,因为阮雪棠上一回在王府露出笑容,是在他把一个背地里嚼他舌根的护院打出脑浆的时候。
阮雪棠上了马车,回想起那只大黑熊,嘴边还敛着若有似无的笑意,觉得宋了知这人还挺有意思。
然而阮雪棠对宋了知的好感只维持到了当天晚上,随即又恨上了他。
他发现自己涨奶了,但负责吸奶的人却不在身边,阮雪棠不得不强忍羞耻自己将奶水挤出,同时把所有错都归结到宋了知身上。
要不是宋了知之前一直吸个没完,他的奶水早该停了!
于是第二天看见拐角处朝他挥手的大黑熊,阮雪棠顶着没能睡好的黑眼圈,极其阴毒地瞪着宋了知。
宋了知便是个傻子,这时也知道自己又惹阮雪棠生气了,可是他仔细思索,除了在林敏面前妄言他是他媳妇外,最近他好像没犯什么过错。
他百思不得其解,又担心阮雪棠是不是在王府里受了委屈才会这样反常,不由地心慌起来,完全没法安心工作,平常一上午能缝好几个脑袋,今天竟然一个都还没缝完,一往情深地抱着人头走神。
中午,林敏在纸上问宋了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宋了知本能摇头,不愿让无关的人也跟着操心。
林敏其实觉得宋了知人挺不错的,又把宋了知当成了自己的同仁,认为自己有必要为同仁排忧解难,遂追问道:是你夫人的事么?
宋了知对着纸怔怔发呆,最终才吐露实话:“或许是我多心了,他今日反常,我总有些不放心他。”
说完,他倒是下了决心,打算把忧虑先放在一边,着眼于工作,等回了金陵渡再问问何大人是不是出事了。他从椅子上起身,用力伸了个懒腰,又接过林敏递来的纸,哪知上面写着一句令他心脏猛跳的话。
“我可以带你进郡王府。”
六十四章
64
宋了知愧疚而感激的笑了,只当林敏是在宽慰他:“林姑娘,你不必忧虑,我只是方才心急了。”
何世奎都没这样的神通,林姑娘一个缝头匠又怎么可能将他带进戒备森严的郡王府呢。
然而林敏不与宋了知啰嗦,将义庄的门锁好,她领着宋了知就往王府走。
宋了知劝了一路,根本拦不住她,只能跟着身后担心她出什么事,同时,他亦发现他们虽然的确是往王府的方向走,但却绕过了正门,走到一个小角门外。
林敏敲开门,一个老婆子站在门内,见了林敏有些惊讶:“敏儿,你怎么来了?”
林敏同老妇人打起了手语,宋了知并不明白她们在说什么,只见那个老妇人一直在打量他,不时对林敏点点头。末了,那个老妇人才说了一句:“我明白了,你们二位随我进来吧。进了王府后别说话,跟着我走便是了。”
宋了知连忙跟了进去,他有些恍惚,没想到自己在门口站了一个多月,现下突如其来地就进了王府,暗自掐了掐自己大腿,害怕这是一场梦境。
宋了知一直把头低得死死的,担心引起别人怀疑,又把熊皮大衣脱了搭在手上,为的就是不引人瞩目。王府奴役众多,不时便能遇上旁人,好在夏嬷嬷极擅瞎掰,若是遇见小厮奴才,便指着宋了知手上大衣说老爷前些日子把这件皮料送到皮料铺修改,宋了知和林敏是来送衣服的伙计;若是遇到护卫,她便挤眉弄眼,话里有话地暗示有佃户拿了熊皮来孝敬管家,教护卫们不便多问;遇见粗使婆子了,夏嬷嬷又说自己接了些针线私活,别人拿了衣服请她修补。
句句都合情合理,竟当真糊弄了过去。宋了知一路心惊胆战地走到偏远院落,本以为可以稍事放松,哪知又有个伶俐的小丫鬟从房里走出来,脆生生的问道:“夏嬷嬷,他们是谁呀?”
夏嬷嬷笑着答道:“从乡下来的侄女和侄女婿来瞧瞧我,我带他们去房里坐坐。”
小丫鬟低低的笑,谁家没几个来打秋风的穷亲戚呢,心里不以为然,客套几句便走了。宋了知等人进了屋,老妇人谨慎地关了门,又趴在门上听了一会儿外面的动静,终于放下心来,为他和林敏倒了杯热茶:“你们莫以为是老婆子我小题大做,王府素来规矩严苛,若不是咱们这儿是外院,王爷又病着,阖府只围着少爷转,我也不敢领你们进来。”
宋了知起身道谢,老妇人却拦住了:“不必,不必,敏儿对我有恩,她的事我是一定要帮的。”
后来宋了知才知道,当年夏嬷嬷的女儿生产时疼晕了过去,夫家人等了一天,看她还没醒来,气息微弱,竟直接当她是难产死了,把棺材钉好丢到义庄,是林敏察觉不对后把棺材板撬开,救出夏嬷嬷女儿,还帮忙接生了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