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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下人呈酒上来,他笨拙地替何世奎满了整整一杯,不小心撒出来的也被他用衣袖快速擦去,恭敬地将酒杯递到何世奎面前,宋了知不擅长说场面话,干巴巴地说道:“何大人,至少让我远远地瞧他一眼也好。”

    何世奎连忙把酒接了过去,思索良久,倒真给宋了知想出个法子:“若我先前猜得没错,过几日他定然也是要上朝的,到时你在王府门口等着,不怕见不着人。”

    他又将早朝的时间和郡王府的地址认真与宋了知说了,宋了知恨不得立刻奔去郡王府,再一次被何世奎拦了下来,说是公文下任尚需几日,现在去郡王府反倒会给阮公子添麻烦。

    何世奎这样说,宋了知果然老实下来,乖乖回了房。他发现了阮雪棠恶作剧时留下的“画作”,愣是没辨认出阮雪棠画的是个什么动物,仔细端详半天,认为极有可能是只大耗子。

    看着大耗子,宋了知那颗飘浮的心惶惶然落回原处,他曾很多次做好与阮雪棠分离的准备,那时候还在小院子里,他以为阮雪棠不会带他走,自己收拾了小包袱,决定偷偷跟着。他没想到,阮雪棠竟然向他伸出了手。

    宋了知那时便知道,自己决计不会松开那只手了。

    草草洗漱过,宋了知决定逼着自己习惯没有阮雪棠的生活,可是在床上辗转反侧良久,直到天将明时金陵渡最勤劳的姑娘都歇息了,他还是未睡着。不得不重新把被子铺得极厚实,钻进暖烘烘的被窝,又将自己的枕头抛在一边,睡在阮雪棠的枕头上,嗅着熟悉的香气,营造出一种阮雪棠还在身边的假象,如此才能安心睡去。

    与宋了知相反,也许是因为被窝里再没人对他动手动脚,阮雪棠这一夜睡得极好。翌日醒来,在下人们的伺候下用过早膳,正捧着一盏冷茶在屋外消食,他如今过着软禁般的生活,只要不出园子,想干什么都可以。

    快到晌午时方有人传话,说王爷让他去书房一趟。

    阮雪棠觉得他爹现在是病糊涂了,分明厌他至此,偏还见他见上瘾了似得,简直是有点犯贱倾向。不过阮云昇喜欢自虐,但阮雪棠没这个爱好,仆人催请好几次后,他才施然动身,顺手将残茶倒在枯树旁。

    园子门口自然是轮班看守,今日这两个看着年岁都不大,虎头虎脑的,另派了两名看家的护院押送阮雪棠去书房。这次不等他们帮他推门,阮雪棠自己进去了,原以为又要看见一个濒死的白毛老头,然而书房空无一人,寂谧得仿佛成了一种谴责,嗔怪着阮雪棠的突然闯入。

    这次屋里没有燃香,但家具像是被腌入味似得,空气中总若有似无地弥漫着那股让人头昏的沉香。他往里走,桌上凌乱地摆了几封信件,只差没将试探写在信封上。他自然不会傻到上当,只拿了自己想要的东西,继而看向先前摆画的书架,那画卷已不知被藏去何处了。

    没过多久,身后传来脚步声,护院在外面行礼,阮雪棠却懒怠回头,故意把打好的香纂与香灰搅散,免得他爹等会儿又点上。

    屋外阳光正好,歪折地透过窗棂洒进屋内,光下浮尘乱飘,阮云昇一进屋便看到阮雪棠静默站在光与影的交界处,垂眸摆弄着香箸,令人穿梭过层层光阴,仿佛回到旧时,又见了故人。他难以自抑地往前走了几步,甚至不敢出声,以为自己做了一个香甜圆满的梦。好梦由来最易醒,他知道的。

    然而阮雪棠却因他的走近抬起了眼,冷冷地看着阮云昇。老郡王像是被骇了一下,猛地后退,撞到身后端茶进来的管家,阮雪棠眉眼生得最像,却又最不像。

    阮云昇由管家扶着坐回椅子上,见桌上信件没有被动过的迹象,心情没什么变化,原本就是管家提议的,他将阮雪棠视作废物,并不觉得对方能有反抗的能耐。

    老郡王问起军中的事,阮雪棠答了几句,接着又陷入沉默。许是当真被阮雪棠弄香时的身影刺激到了,阮云昇忽然很想亲手将阮雪棠的眼珠挖下来,他思忖,不管像或不像,这双眼都不该留在世间。

    不顾阮雪棠还在场,他从书房的暗格中抽出防刺客的匕首,指腹贴着冷锐刀锋摩挲,残存的理智告诉自己不能动手,却又看见暗格的角落有一抹光华生辉。

    阮云昇魔怔一般放下匕首,粗鲁地将暗格里的全部东西倒了出来,厚账本与陈旧泛黄的信件跌在一边,戒指一样的印章亦滚到阮雪棠脚边,他认得这个,这枚章可以任意调遣他爹藏在钰京外的亲兵。现在统共都不值钱了,被老郡王丢到地上,管家倒是极心疼地把所有东西都捡了起来,赔着笑藏在身后,生怕阮雪棠多看一眼。

    终于,在一片悉索乒乓的响声后,阮云昇从暗格边角将那抹光华取出,原是一只镶金丝珍珠耳坠。他不记得是何时放在这里了,那个人的所有物品都被他沉入湖中,只留下这一只耳坠,安静躲在黑暗里二十余年。

    阮雪棠在旁目睹了他爹发疯的全过程,觉得这一幕属实少见,毫无危机感,而一旁的管家大概也觉得阮云昇这样不寻常,正犹豫要不要请阮雪棠先行离去,却听阮云昇忽地开口:“来人,将他按住。”

    几个粗壮家仆冲了进来,打量着老郡王脸色,立刻将阮雪棠双手擒住。阮雪棠并未反抗,挑衅似得瞪着阮云昇,嘴边浮着轻蔑的笑意:“发够疯,又想杀我了?”

    这把管家吓得够呛,怀中的宝贝再次跌回地上,他也怕阮云昇一气之下杀了阮雪棠,哀哀地在一旁求情。

    阮云昇手里紧紧攥着耳坠,手心被弯钩刺伤。他并未理会他们,一步步走近阮雪棠,拎着那只坠子在阮雪棠耳边比划。阮雪棠正打算开口,阮云昇却捂住他的嘴,不愿听到这样一张脸说出刺耳的言语,父子从未这样接近过,阮雪棠甚至能从他疯狂的眼瞳中看见自己厌恶的神情。

    有冰凉尖锐的东西在他耳垂上划过,像针一样,试探性地抵在细嫩软肉上。

    阮云昇透过他在看另一个人,与之遥遥对话:“是那日你来我书房无意落下的,对不对?”

    看着几近疯魔的父亲,阮雪棠忽然意识到他想做什么,阮云昇就在此时用力将耳坠的金钩狠狠扣进皮肉里!

    耳边传来热辣的刺痛,胜过金属无情的凉意,阮雪棠挣扎开来,奋力挣脱了他们的束缚,本就未戴稳当的耳坠也因这番动作飞到一旁。

    阮云昇不顾形象地跪在地上找寻那抹光华,嘴里喊着:“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找!”

    家仆们痴应了,也顾不上阮雪棠,纷纷蹲下来帮着王爷找东西。有温热的液体从耳根流进衣领,阮雪棠不由地摸上脖子,摸到一手的血。

    眼前乱作一团,阮雪棠皱紧了眉头,失心疯的阮云昇似乎嫌阮雪棠站在这儿碍事,又嘶吼着让他滚出去。

    阮雪棠顶着半脖子血回了园子,雪白的领口被染成深褐色,把下人们吓得够呛。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却也清楚全王府上下只有老郡王敢弄伤阮雪棠,他们个个都害怕王爷怪罪,没人敢给阮雪棠送药。

    阮雪棠自己将血擦去,并未意识到父亲的异样因何而起,只恨阮云昇突然发疯,将他当做女人戏弄。生了大半天气,忽然想起什么,从换下的血衣里掏出被手帕包着的东西。

    这一次也不算毫无收获。

    阮雪棠难得自我宽慰一次,将帕子展开,露出暗黄色的沉香粉。

    五十九章

    59

    纱青色的飞蛾停在帷帐上,同样清浅,非细看辨不出来。

    宋了知轻快地合手拢住,薄翼胡乱擦过掌心,像长而密的眼睫,有一回趁阮公子睡着,他偷偷用手覆上俊秀眉目,当时掌心便是那样的触感。

    何世奎吃饱喝足,躺在烟榻上打嗝:“何必理它。”

    他其实是习惯了,就像吃饭时下意识点两人份一样,阮雪棠不喜蛾蝶,所以他见到后本能地把飞蛾捉了起来。宋了知于窗边松了手,那生灵翅膀几动,又随遇而安地融进金陵渡河面夜雾中。

    回身便看见烟榻上卧着一只“黑熊”,宋了知为自己倒了杯浓茶:“我原以为北方的深秋不会有虫子了。”

    因比美的假想敌阮雪棠不在,何世奎自然不必继续那轻狂扮相,一件熊皮大衣搭上黑色毛毡帽,完全可以冒充黑熊。

    听完宋了知的话,他笑得有些流气:“谁让金陵渡这儿芙蓉帐暖。”

    何世奎觉得他这个笑话有荤有素,可谓很有想法,嘎嘎嘎地笑得不停,而宋了知一如既往地没能领悟他的幽默,反是被大黑熊的鸭子笑声惊了一跳。

    何世奎见宋了知完全没笑模样,甚至生出无人识英雄的遗憾,决定明天上朝时把这个笑话分享给同僚。不过看宋了知神情郁郁,他决定说些对方感兴趣的话题:“对了,朝廷的委任状已经颁下来了,令他三日后上任。”

    端茶的手顿了顿,洒出一点,被他用手胡乱抹去,整个人都鲜活过来,一双眼瞪得大大的,仿佛还有些迷茫:“当真?”

    何世奎穿得太厚,艰难地翻了个身:“自然,原本下朝后便想说与你,谁知薛家那位突然蹿出来,落得现在才有机会讲。”

    他下朝路上偶遇去铺子查账本的薛令修,两人都是最会说客套话的,结果客套了大半天,到底是薛令修技高一筹,何世奎不仅没能将人打发走,还被薛令修几句好话给强逼地同回金陵渡。看薛家那小子待自己如此殷切,何世奎回忆前些日子的那场混乱,几乎以为薛令修对自己的宝贝嫩臀有所想法,捂着屁股担惊受怕大半天。

    为保住处男之身,何世奎晚饭时连忙下楼拉着宋了知来作陪,三人共坐一桌,他特意令宋了知贴着薛令修坐,自己独坐在另一侧。

    宋了知如今对薛令修十分纠结,薛令修曾有恩于他,但又故意隐瞒男子身份,让他不知要以何种态度相处,别扭地坐在那人身边,恨不得把脸埋进碗里。幸好席间薛令修只是与他打了个招呼,之后一直跟何世奎交谈,吃完便走,很单纯地蹭了顿饭。

    他不知薛令修是将他优柔寡断的性子摸透了,清楚不能将人逼急,决定慢慢瓦解宋了知对他的防备,一步步来。

    何世奎又和宋了知说了会儿话,其实多是他单方面在讲,宋了知在旁听着,偶尔搭腔几句,后来宋了知要下楼了,何世奎才从烟榻上坐起,叮嘱道:“你到时躲在边上偷偷看他一面就好,千万别上前与他说话,王府现在肯定盯他盯得紧,莫做惹人起疑的事。”

    宋了知点点头,回房后时间尚早,况且上床后也难以入眠,索性又捡出字帖来练,可是心不静,总想蹦一蹦跳一跳,巴不得时间过得再快些。夜里睡在阮雪棠的枕头上,宋了知还做了个香甜的梦,梦见不需要等三天,阮雪棠便自己回来了,并且格外主动,牵着宋了知便往床上钻,主动打开双腿,让宋了知挺身进去。

    阮雪棠愿意委身人下,这场春梦未免美得不切实际,就连梦里的宋了知都意识到这一点,登时惊醒了,天色已然大亮,下身黏糊糊的,他红了脸,没想到自己这么大了还跟个毛头小子一样。

    换过干净衣物,宋了知叫人送了个盆过来,做贼心虚似的把门关死,独自蹲在房里清洗,偶尔回想起梦里的情节,心跳快得像要蹦出来,同时有些自我嫌弃,明知阮公子不喜欢别人碰他那处,自己还在梦里......可是梦里想想,并没有伤害到谁,应该也没什么。

    想起梦中阮雪棠情动后浅浅呻吟,粉色花穴含住自己阳具的艳景,宋了知感觉下面又要起反应了,连忙摇摇头,冷静心思,不再多想。

    宋了知将洗好的裤子搭在椅背上,想去窗边把水泼了,没承想刚走近便瞧见窗台上搭着一只冷白的手。厢房位于二楼,又是临水而建,无论怎么看,凭空出现一只大白手都是很可怖的,然而宋了知素来对有些事缺少害怕的概念,所以不但没吓得逃窜,反是走过去顺着那只手往下看。

    入眼便是一个黑衣人,煞白着脸,像壁虎一样贴在墙外,同宋了知四目相对。

    “是你?”宋了知这才有了几分惊讶。

    那人点点头:“宋公子,好久不见。”

    “你怎么这个样子?”宋了知觉得他这样模仿壁虎实在奇怪。

    “我想爬进来的,但是游了大半天泳,实在没力气再往上爬了。”

    “哦......”宋了知似懂非懂,“那若是我没发现你,你不就一直撑着,直到力竭摔下去?”

    “是,您说得对,那我就只能掉进河里了。”

    宋了知一听这话,连忙抓住那只冷白的爪子,将人连拉带扯地运进房里。他记得他,当时叶灵犀找了十来个人当什么杀手团,这人便是胸口碎大石的仁兄。阮雪棠似乎觉得他是那帮脑瓜子有病的人里病得最轻的,格外重用他,还特意根据他的才艺赐了名字,叫凶石。

    阮雪棠其实也是随便取着玩,因为凶石两字一旦读快,很有读成西红柿的可能。

    这位西红柿仁兄显然没有将宋了知当成正经主子,所以也无给他拍马屁的必要,在屋子里扫视一圈,看见椅子上还搭着条滴水的裤子,问道:“少爷呢?”

    宋了知被他那一眼看得心虚发臊,忙把湿裤子遮在身后:“他回郡王府了,你若是找他,应当去那里。”

    说完,他又想起什么,模仿着何世奎的语气提醒道:“现在王府盯他盯得很紧,你别打草惊蛇。”

    西红柿非常知难而退:“是吗,那我不去了。”

    他从怀里抽出几张湿作一团的纸,上面字迹已经辨认不清了,西红柿叹了一声,把纸团放进嘴中咽下,忽然对着宋了知飞快地汇报一通。

    宋了知没听明白,皱眉说道:“你直接去同阮公子说罢,我不懂这些的。”

    “我受了内伤,打不过郡王府的护院。”西红柿耿直回答。

    “那你去和叶姑娘”宋了知忽地噤声,想起对方受了内伤,自己再将他从钰京撵回千里之外的夷郡,貌似十分不妥。

    凶石低着头:“这件事是少爷让我背着叶小姐查的。”

    听了这话,宋了知便更不能让他去夷郡了,甚至不便找何世奎商量。

    凶石其实撒了谎,因为阮雪棠只让他私下里查,并没说不能让叶灵犀知道此事,但叶小姐如今放生的善行已经升华到另一高度,整日闹着要放生老虎,杀手团本事再大也没法天天去山上抓老虎给她玩,各自都想方设法避开她。

    宋了知思忖良久,无奈道:“那劳你重新说一次。”

    凶石又把前因后果统讲了一遍,宋了知这回才算听明白了:阮雪棠令凶石去查恒辨的来历,凶石这些日子辗转多地庙宇,最终也只查出他是十四岁那年被人送养到庙里的,当时送人来的老婆子说是在路上偶然捡到,自家养不活,不得不送来庙中。

    凶石又去找寻当年捡到恒辨的老妇人,但寺庙临近的村子被他找了个遍,也没打听到关于老妇人的任何消息,他自觉查到了头,便急忙赶到钰京来汇报:“宋公子,接下来该如何查呢?”

    宋了知先翻出套干净衣裳,示意穿凶石把湿衣换了,他想不通阮雪棠为何突然调查起了和尚,过了半晌方犹豫道:“我也不是很懂这些,或许有说的不对之处......但这里面,着实有些古怪。那位老妇人说恒辨十四岁时被她捡到,家中无力养活,但恒辨当时已经十四岁,早是知世故的年纪了,不可能无端被一个老妇人捡回家,难道他失忆了,不记得自己原本住在何处么?就算当真失忆,他那个年纪完全可以自力更生,无须旁人照看,若恒辨善良,甚至能够赡养捡他回去的妇人,好好的一个劳动力,怎么就被送到庙里呢?”

    凶石点头:“正如宋公子所言,我当时也觉得哪儿不对劲,所以去调查了老妇人的踪迹,可惜一无所获。”

    宋了知见凶石认可他的看法,胆子渐大了起来,继续往下说道:“这也是另一怪异之处,老人家按理说腿脚不便,定然是住在寺庙周边的村落才将人送到庙里,然而却在周遭查无此人,若老妇人住得遥远,满可以将人送给官府宗祠,总比千里迢迢送人到庙里强。”

    他越说眉头便拧得越紧,最后有些不安地说:“接下来是我的猜测,还是那句话,可能有许多错误地方但我总觉得恒辨像是与老妇人一伙的,仿佛被人追踪,或是躲避什么,故意将人藏进庙里。”

    可是恒辨当时作为一个十四岁的少年,需要躲什么呢?

    宋了知检索着去寒隐寺时与恒辨相处的记忆,并未察觉出什么异样,只认为对方是个性子冷清的住持,独那双藏在玻璃片后的眼瞳奇特一些。

    “你要是还想往下查,”宋了知停了片刻才又开口,“也许可向那些村子里的人打听一下,可有见过瞳色灰蓝的人,再问他们除你之外,这些年可还有旁人如此打听过。若此路不通,也可询问庙里僧人,恒辨是否提过他眼睛相关的事情,又有什么看起来不像汉人的习惯。”

    凶石得了指示,在宋了知房里大嚼一顿肘子之后,又翻过窗外,预备跳进水里。宋了知不解地问道:“分明有船只通行,天如此冷,何必再湿一回衣裳?”

    凶石像院子里的大鹅一样,高傲地扬起脖颈:“我们杀手注定走不了寻常路。”

    话音刚落,整个人直直往下跳去,恰砸上好不容易学会游泳、正给岸上妓女表演蛙泳的御史大人。

    御史大人哎哟一声,又沉进河里,引得一群人下水打捞,罪魁祸首凶石也跟着趁乱游走。

    这下房间里又只剩宋了知和他的湿裤子了,自阮雪棠走后,宋了知难得说那么多话,渴得连喝了三大杯凉水,喉咙连着胃都冷透了,把原本亢奋的脑子也冻得清醒,这似乎是他第一次向别人发号施令,还是代阮雪棠开的口,开始担心先前可有说错说漏的地方。

    然而在担心的同时,他又隐隐约约生出满足感,觉得自己总算有些用处,不至于一直拖累阮雪棠。

    六十章

    60

    午夜的金陵渡最是热闹,姑娘们近来排了新舞,水袖翻飞,红牙板婉约清脆,台下亦是叫好声不绝。宋了知像繁华场外的过路人,安静地坐在船尾,他来钰京半个多月了,还是头一回出金陵渡,欣喜之余难免有些紧张。

    船家送他到大门口,宋了知打量着高处龙飞凤舞的牌匾,才知道当初阮雪棠带他进入金陵渡时走的并非正门。船家看他一脸讶异,热心肠地告诉他金陵渡暗门许多,只有这里是正经的店门口,至于为什么有那么多出口老船家对宋了知心照不宣的笑了笑,仿佛与他分享了一件趣味十足的秘辛。

    宋了知并不懂笑容的深意,只觉得无论什么买卖,总不该将店面开在那样隐蔽的巷落,富丽堂皇的开在此处,很合适。

    谢过船家,他按照记忆里何世奎的描述往外走去,虽说现在离上朝时间还早,但何大人说官员寅时便要在殿外候着,宋了知不得不早早出发,怕错过见阮雪棠的机会。

    白日的钰京人流拥堵,夜里却冷清得很,家家户户门扉紧闭,房屋整齐罗列,像四四方方的漆木盒,无端沉着死气,朦胧的打更声时近时远,宋了知如今才切身体会到都城的庞大复杂,直感觉哪条路都一模一样,拐过转角又出现好几个路口,偏连问路的人都见不到一个。

    何世奎才来钰京没多久,自己都是靠旁人引路,与宋了知属于一个敢说一个敢信,敢说的那个还在被窝里蒙头大睡,没什么损失,敢信的这个却在钰京的大街上迷了路,无头苍蝇似得左闯右荡,时不时看一眼天色,担心误了时辰。

    宋了知约莫走了大半个时辰,总算在路上瞧见一位穿红衣的姑娘,从背影看有些瘦弱,肩上扛着一个巨大的包袱,每走几步就要停下来歇会儿,仿佛时时刻刻预备着要跌一跤。

    果然,宋了知刚要上前问路,红衣姑娘便摔得往后躺仰,巨大包袱松散开来,元宝纸人落了一地。她手忙脚乱地捡拾,宋了知连忙蹲下身帮忙,见有陌生男子忽然靠近,那姑娘怔了怔,并未开口,只继续低头捡她的东西。

    宋了知把捡起的纸人递给女子,见她起身要走,连忙问道:“姑娘,你知道惇郡王府怎么走么?”

    红衣姑娘头也不回地指了一个方向,不等宋了知道谢,便消失在茫茫夜色当中。

    宋了知甚至怀疑那姑娘是否听清他问得是什么,不抱希望地往她所指方向又走了好一会儿,居然当真走到了郡王府门前,只是离寅时还早,大门外静悄悄的,只有王府前高高挂起的红灯笼与宋了知作伴。

    他这才闲下心来,从红灯笼联想到为他指路的红衣姑娘。

    午夜在无人的街上遇见一位身穿红衣的妙龄女子,那女人身上还带着一大堆死人用的元宝纸人,这一桩事几乎可以记入志怪,若是胆小些的,恐怕会吓出毛病,就连对鬼神无感的宋了知,越仔细思索,越认为自己极有可能是撞鬼了。

    不过他仍旧不害怕,他向来如此,觉得那位鬼姑娘是个为他指路的好鬼,实在没有害怕的必要。

    天色渐渐变成森冷的蟹壳青,在寒风里站了许久,宋了知身体再好,也被冻得直搓手臂。忽听到王府内起了动静,宋了知连忙挪动站麻的双腿找地方藏身,有人从王府侧门驱出马车候着,马匹无聊地扯出几声嘶鸣。又过了一会儿,才是真正热闹起来,两个打着灯笼的奴从开路,一个管家打扮的中年人在旁指挥,小丫鬟拎着食盒,后面又跟了几个粗衣壮汉,簇拥着一脸冷肃的阮雪棠走出来。

    宋了知终于见到了心心念念的阮公子,一眼便看出阮雪棠的冷肃是源于睡眠不足,不过他能看穿,王府众人却没这样的本事,都以为阮雪棠冷着脸是在记恨之前的事。管家担心他会在上朝途中逃跑,连忙增派人手跟着。

    宋了知当初与何世奎说让他远远看阮雪棠一眼便好,没想到当真是只看了一眼,阮雪棠便要被人送上马车。宋了知眼睛都不敢多眨一下,脑子却转得极快:他们一定对他不好,居然连觉都不让阮公子睡足,天不亮就拉着他上朝,也不知道早饭吃了没吃?是了,那个小丫鬟带着食盒,应当是给阮公子在路上吃的。

    朝思暮想的身影消失在马车前,宋了知失魂落魄地望着马车,认定阮雪棠在王府过着受人虐待的日子,若不是记着何世奎的叮嘱,他定要冲过去将阮雪棠救出来。

    看他的时间是这么短暂,宋了知活动着麻木的双腿,心想明日来时得穿厚一些,正欲离去,阮雪棠却突然掀起车窗的帘子,往外扫了一眼,视线竟然与宋了知对上了。

    宋了知心中顿时被某种情绪挤满,激动地张唇想说什么,阮雪棠却仿佛只是为了确认宋了知的存在,见到人后便放下帘子,马车亦徐徐往皇宫方向驶去。

    纵然宋了知再了解阮雪棠,也想不通阮雪棠方才举措是何用意,正如他能看出阮公子没有睡饱,却猜不对他没睡好觉的缘由。

    少顷,给王府送新鲜蔬果的农户也架着驴车来了,难免多看他几眼,宋了知担心自己留在此处惹人起疑,转身离去。因将至破晓,回途时倒也不那么荒凉,早点铺子纷纷开张,宋了知选了家看起来干净的摊位坐下,要了一碗面条。

    他身旁那桌坐着一对兄弟,年纪稍小的少年方过束发,正是热血乱洒的年纪,与兄长说起昨日之事:“胡将军被押到刑场,不少百姓泪眼相送,等到了午时,刽子手竟被胡将军威严震慑,不敢行刑。”

    做兄长的拉了一把胞弟,想让他声音小些:“胡将军清廉正直,可惜被奸臣所害。”

    少年义愤填膺道:“正是如此。胡将军当真英勇,刽子手砍下第一刀,没能将头颅砍下,胡将军当时竟还回头,直催刽子手再来一刀。”

    “接着呢?”做哥哥的那个到底年轻,也听入了迷。

    “刽子手连砍三刀,胡将军始终没有断气,脖子被砍开大半,但头颅仍连着身体。刽子手被吓坏了,丢下砍刀就跑。”

    “啊?最后如何了?”

    “负责监刑的官员没办法了,找了匹烈马,拿绳子系在胡将军脖子上,让马匹拖着将军跑了十余里,终于......”少年说到此处,不忍再往下说;又因为说得他自己都犯恶心,也不忍再往下吃了。

    宋了知吃完早餐,他本不想偷听别人交谈,但那两人声音太大,不得不听完全部,又出于职业习惯,暗想胡将军这样的尸首定然很难缝合。他以前缝过一具尸首,是被女子用匕首一寸寸慢慢将头颅割下,当时他亦是很费了一番心力才将头缝上。

    街上行人越发多了,宋了知如今吃饱喝足,又已见过阮雪棠,倒也不急着回去,正想一个人在钰京仔细逛逛,反正天亮了,不怕无人问路。然而他没想到,自己这一闲逛,居然又“撞鬼”了!

    他看着远处跌坐在地的红衣女子,又看了看艳阳高照的天空,觉得很不可思议,午夜撞鬼也就罢了,怎么青天白日的也能碰着?而且这位鬼姑娘怎么又把自己给摔了呢?

    宋了知揉了揉眼睛,确认不是错觉后默默叹气,再度替她将地上的东西捡起来,这次掉在地上的是香蜡纸钱,宋了知细心地将纸钱的褶皱用手理平整,觉得这位姑娘纵然真的是鬼,做鬼做到她这个份上也实在有些可怜。

    女子显然也认出了宋了知,面无表情地接过宋了知递给她的纸钱,仍是一言不发地想要走,谁知刚走了两步,她迎来今日的第三次摔倒。

    这一摔,摔得是轰天动地,才捡起的香烛纸钱又落了一地,连她贴身带着的小布包也掉了出来,露出里面包裹的针线。

    宋了知看着地上显然比绣花针粗了好几倍的银针,以及比棉线更为结实的鱼线,心里隐隐约约有了猜测。

    六十一章

    61

    红衣女子将东西胡乱捡好,脚似乎是伤着了,一瘸一拐地拖着大包袱往前走,布料摩擦着砖路,发出沉闷暗哑的声响,人也踉踉跄跄,显然离下一次摔倒不远。

    宋了知活了二十多年,真正接触过的女人屈指可数。叶灵犀算一个,可叶小姐性情多变,时不时就要疯一场,并不是大多数女子会有的样子;原本薛令修也算一个,但如今发现他是男扮女装,而且偶尔也会发疯,更加不能充作参考。

    唯二的可参考对象都没有参考价值,于是宋了知面对这位红衣姑娘,有些不知所措。不过无论如何,他都做不到冷眼旁观,遂好心发问:“要我送你去医馆么?”

    姑娘看了他一眼,没有出声,继续一心一意地往前走去。宋了知见状亦不好再坚持,不放心地往反方向离去,结果没走几步路就听见身后又是一声响。

    “我送你一程。”无奈地走回红衣女子旁边,他不便扶她,只替她拿起那看起来就很有分量的包袱,“你这样拖着包袱走,布料会破的,里面东西又杂,掉出来麻烦。”

    虽然他依旧不擅长与女性交流,但自从家里有了个坏脾气的阮公子,宋了知劝人的能耐日益渐长,竟将红衣姑娘说动了。

    她低下眼思索一会儿,冲宋了知点了点头,自己连蹦带跳、时走时停地在前面领路。

    宋了知将那巨大的包袱扛在肩上,身子被坠得直打晃。大包袱很对得起自己的硕大外形,沉重异常,连他都有些扛不动,怪不得这位姑娘老摔着,也不知她先前是怎么拿起来的。

    天阴沉沉的,偶尔几声雷鸣,似在酝酿一场大雨。除了阮雪棠,宋了知对其他人都话少得有限,红衣姑娘又好像有哑症,从不肯言语。他二人沉默着走了大半天,最后甚至出了钰京城,又走了几里山路,宋了知远远便瞧见空中缠绵飘荡的白幡,心知自己是到了义庄。

    钰京的义庄比徐仵作的那几间破瓦房好上许多,也惨烈许多,地上横躺着歪七扭八的尸体,叠起小小的尸山,幸好天已冷了,气味并不是很重。宋了知小心翼翼地看着脚下,担心自己不小心踩到遗体。

    红衣姑娘回过头,认真打量着宋了知的脸色,仿佛想从他脸上读出那么一点惧意,等着他如常人一样被吓跑,然而宋了知始终是一副习以为常的神情,跟着她进了房,无视桌台上血肉模糊的尸体,自己找了个空处把巨大包袱放下。

    背着那个重的玩意儿走了许久,宋了知累得扶墙喘气,却也不好久留,房里虽还有几具男性尸体,但还能呼吸的就只剩他们这对孤男寡女了。

    “这位姑娘,我得走了。”宋了知擦去额上的汗,“我看这天像是要下大雨的。”

    他刚说完,天公很配合的落下几个雷,继而又是一阵淅沥哗啦的声响,宋了知一说就中,果不其然是场大雨。宋了知看着檐外比冰雹还大的雨点子,有些尴尬地问道:“不好意思,我能借把伞么?”

    女子摇摇头,宋了知猜不出是没有还是不借,眼看着红衣姑娘从桌子下抱出油布冲进雨里,张罗着给外面的尸山盖上。宋了知也跟着过去搭把手,姑娘还是老态度,不吭声也不拒绝,两人齐心协力地把室外的尸体都用油布遮住了。

    等宋了知又回到屋子时,衣服业已湿大半了,稍稍用力便能拧出水来。他苦笑着叹了一声,横竖衣服都已经湿了,就如此回去罢。正要再度告辞,那姑娘忽然拿了一方干布递给宋了知,自己寻了纸笔伏在一旁,也不知在写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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