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裴厉亦不勉强,其实他对这种望族活动也无感,若是阮雪棠喜欢,他倒是愿意同往:“你如今便住在金陵渡?”阮雪棠懒得理他,是何世奎替他认了。
裴厉脸色难看了些,不过他的情绪旁人向来是看不出来的,横竖都冷着脸:“为何不回郡王府?”
他依旧不愿说话,何大人正待出来缓解气氛,便听裴厉又言:“若不愿回郡王府,那就随我回我在钰京的住处。金陵渡风月之地,腌臜不堪,不适合你。”
说完还看了一眼正抱着姑娘的何世奎,显然是将他当成了反面案例。何世奎有苦说不出,他那是想狎妓吗?他只是一个弱小可怜又无助的怕冷秃头。
阮雪棠气极反笑,终于开口:“裴厉,你是不是特别想我杀了你?”
“跟我走。”
阮雪棠知道再说下去裴厉又要搬出那套“堕落论”来废话了,拂平衣摆的皱褶,阮雪棠直接离去,不想再多费口舌。
裴厉跟在阮雪棠身后下了楼,果然又是那几句旧话:“这里不适合你。”
阮雪棠是真的忍不住了,左右打量,发现这里高度也很合适,决定把裴厉从楼梯上推下去。
还不待他动手,宋了知便出现在楼下转角处,身后还跟着个衣衫不整的薛令修,两人正在楼梯口絮絮说着什么,彼此贴得极尽,就差抱在一团了。
阮雪棠本就不痛快,看见宋了知又在和他那个不男不女的奸夫纠缠不休,更是气极,打算暂时放过裴厉这个王八蛋,先把宋了知给揪出来。
他正要下楼梯,结果王八蛋裴厉并未注意到楼下的“堕落之源”宋了知,还以为阮雪棠要逃,本能地抓住阮雪棠手臂。
金陵渡建于水上,楼梯本就修得陡峭了些,阮雪棠蓦地被他一拉,差点摔下台阶,幸好裴厉反应迅速,将人直接扯进怀里,双手紧紧落在阮雪棠腰上。
捉奸行动被强行打断,气得阮雪棠又去扯裴厉头发,殊不知楼梯的动静已经惊动了下面的宋了知,而且以宋了知所在的角度看来,阮雪棠仰着脑袋去扯裴厉头发的动作像极了他正主动搂着裴厉脖子拥吻。
于是不等阮雪棠去揪出宋了知,反是宋了知先把阮雪棠从裴厉怀里抢了出来。
双双修罗场
五十六章
56
似小狗护食般,宋了知将阮雪棠挡在身后,警惕地盯着裴厉,防备他又做出什么行为。
裴厉料到宋了知也在金陵渡,所以见到他并不意外,并把阮雪棠留宿妓院之事又怪在宋了知身上。他看宋了知如看蝼蚁尘埃,总带着几分轻蔑:“你对他不好。”
宋了知还未同他算账,反倒得了如此罪名,一心认为裴厉恶人先告状,自然也没好脸色:“至少我不会乘人之危。”
时隔多月,他仍对裴厉掳走阮雪棠一事耿耿于怀。
裴厉不觉得自己做过乘人之危的事,偏于下达命令式的对宋了知说:“我会带他走,金陵渡不适合他,你”
你也不适合他,冷漠的态度无言地替裴厉补充了后面半句。
“至于你,我会给你银子,你自行离开。”
“我不要你的银子,也不会让阮公子同你走!”
裴厉难得多话,双手抱臂,高高在上的质问宋了知:“你想让阮谨与你一起居无定所,终日在这种地方厮混?你要是在乎阮谨,就该盼他好。”
“正是真心为阮公子着想,我才不愿他跟你走。”
“你为他着想的方式就是和薛令修勾搭不清?当真下作。”
宋了知这辈子鲜少有和别人着急的时候,如今整个人都炸了毛,急吼吼想要争辩,十分反感裴厉这样误会他对阮雪棠的真心。可惜他和善惯了,说不出什么歹毒的话来,否则真要将这个裴将军臭骂一顿才好。
他二人其实都属于不善言辞一类,两人针锋相对半天,对话没滋没味,也没争论出个结果。阮雪棠原本是打算捉奸的,然而宋了知现已自觉从薛令修身边离开,便不急着收拾了,下了楼,对斜倚着雕花栏杆的薛令修嘲讽道:“薛家是没落到需要你穿裙子来妓院卖身么?可惜,以阁下这幅尊荣,恐怕卖不了多少银钱。”
见宋了知和裴厉凑在一块,薛令修马上猜出阮雪棠便是裴厉之前托他找寻的郡王府阮谨,他先前有意放纵宋了知藏人,现在想想,还不如那时卖裴厉一个人情算了。
“是么?”薛令修仍旧是笑,“这么了解市价,难道阮家少爷亲自做过这行当?”
阮雪棠并不因这样简单的挑衅上当:“但凡长眼睛的,总能分清美丑好劣。”
薛令修故意将衣衫拉得更加松垮,冲阮雪棠撒娇似的告状:“依你的话,那宋哥哥定然是眼神不太好了。他刚刚硬将卖不了多少银钱的我扯进房间,我手腕都被弄出印子了。”
他装模作样地掀起袖子要给阮雪棠展示,这话属实夸大了些,宋了知当时将他带回房间,只小心地扯了一方袖摆,并未与他直接接触。
果然,听到宋了知把薛令修带回房间还有肢体接触后,阮雪棠脸色难看几分,心中早将宋了知痛斥一番,面上却强作无谓:“阁下这样皮糙肉厚都能留痕迹,看来宋了知往后是块练铁砂掌的好料子。”
“我身上还有,你要不要也看看?”薛令修今日像个暴露狂,见谁都想脱衣服戏弄一番。
阮雪棠忍住动手的念头,喝止道:“不必了!”
他还没把薛令修怎么着,却见薛令修忽地红了眼,可怜巴巴地往宋了知那边蹭:“哥哥,他怎么那么凶?他平日对你也这么凶么,我好心疼你。”
宋了知满心想着如何不让裴厉带走阮雪棠,正是说不过人家的时候,根本没听清薛令修在讲什么,见阮雪棠面色不善地走近,他急忙将人拉了过来。
“宋了知,你怎么还和这个不男不女的疯子有联系?!”
“阮公子,你当真要跟裴将军一起住么?”
两人几乎是同时开的口,又同时被问住,都觉得对方问得莫名其妙。
宋了知急着找人助阵,阮雪棠也急着找他算账,另外两个亦在旁边你一言我一语地插话,裴厉想告诉阮雪棠此处不是长久居所,薛令修忙着装无辜挑拨关系,四人吱哇一团,谁也没听清谁说了什么。
何世奎听到楼下的动静,他本就担心阮雪棠和追出去的裴厉打架,急忙搂着人形火炉出了房间,发现场面极其混乱,他在旁边劝了几句,发现这群人的关系比官场还混沌复杂,自暴自弃般无奈嚷道:“你们四个要不打一架吧!”
宋了知最反对暴力,却也不愿与裴厉再多言语,情急之下,大脑似乎拧成一根筋,只想带着阮雪棠离开这喧闹的场合。
与之相反,阮雪棠倒是很认同何世奎的建议,但要是他们四个真打起来,自己肯定是最累的,毕竟另外三个他都很想揍上一顿。正思索要先揍哪一个时,忽然天旋地转,宋了知竟将他直接扛在肩上,不等阮雪棠反应过来,快走几步,像扛麻袋一样将他扛回房间。
他从未被人这样对待过,一时之间忘记反抗,直到宋了知把他扛到床边放下才反应过来,对转身锁门的宋了知也冷言冷语:“怎么,知道要脸了?怕被我当着别人面拆穿你们奸情?”
他很有一通气要发作,只觉今天就没一件事让他顺心的,先是莫名其妙被裴厉那混账抱住,接着又碰上薛令修那个没皮没脸的神经病......当然,最可气的就是宋了知,要不是他与薛令修在楼道卿卿我我,根本就不会生出这么多事端!
宋了知将阮雪棠扛回来后就丢了手,默不作声坐在桌边,仿佛刻意要与阮雪棠保持距离。
阮雪棠见他不回应,只当自己说中宋了知心事:“还将人带回房里厮混,当真是胆大包天,是平常挨肏还没挨够,非要所有人都射进你的骚屁眼里才满意是不是。”
对着一言不发的身影,阮雪棠继续指责:“哼,那家伙和娘们儿没多大区别,我看你这是想娶媳妇的老毛病又发作了,我告诉你,宋了知,没我同意,你连只蚂蚱都别想弄进门!”
他坐在床上浑骂一通,起初的确说得挺起劲的,可宋了知又变回了最开始相识时的棉花状态,只安静听着,不辩驳不回嘴,连坐姿都未变换一下,俨然有化作石像的趋势。
阮雪棠对着石像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骂得口都干了,发现宋了知这次居然没有主动给他倒茶,敏感又善妒的阮公子更是火上心头,决定自强不息,自个儿起身去桌边喝水。
放凉的茶水被牛饮下肚,阮雪棠觑了宋了知一眼:“如今好的不学,倒是学会和裴厉一样哑......”
不等阮雪棠把后半句说完,宋了知却有了反应,一把攥住阮雪棠手腕,闷头闷脑问道:“你干嘛要让他搂你?”
他语调带了很重的鼻音,像在极力掩盖情绪。其实他对阮雪棠先前的恶言一句都没听进去,脑子乱糟糟的,许多想法蹁跹闪过,最后都停留在阮雪棠与裴厉相拥的画面,还伴随着裴厉那句“我带他走”。
他生平就没怎么生过气,更未尝过吃醋滋味,一时被这样强烈莫名的情感冲昏了头,竟然不知该如何对待阮雪棠,唯一可参考的生气样本也就只有阮雪棠。但阮公子生气时会抽他屁股,他生气时可没胆子去抽阮雪棠的屁股。
可心里的确生了另一种隐晦的念头,宋了知倒宁愿自己真变成一只小狗,可以狠狠叼住阮雪棠不放,让阮公子永远不离他才好。
阮雪棠看宋了知这样和发瘟没什么区别了,同时认为宋了知说得有失公允那才不是搂抱,他最多只是被裴厉扶了一下,跟大庭广众与薛令修纠缠不清的宋了知比起来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屋外逐渐安静,想来何世奎已经那两人妥善劝走。阮雪棠又犯起了驴脾气,总要与宋了知作对才高兴,故意说道:“与你何干?”
他欺负宋了知欺负惯了,并不觉得自己这样有错,却不知宋了知也有气恼难受的时候,听了这话,宋了知呼吸一滞,身体比脑袋更快反应过来,握着阮雪棠手腕顺势将人扯进怀里,动作有些粗暴的把他又扛回了床上。
床帐因两人的这番动作而落下,隔绝了光线,帘子里暗沉沉的,宋了知将阮雪棠圈禁在双臂间,急不可耐、结结实实地吻住他。
不容拒绝地按住阮雪棠后脑勺,温热双唇紧紧相贴,绵长的吻也变得粗鲁,想要确认对方的存在一般,宋了知不厌其烦地嘬着阮雪棠细腻的唇瓣。
阮雪棠本要动手反抗,但宋了知主动送上的这个吻实在滋味不错,勉勉强强地回应宋了知,觉得自己着实是宽容大度的好个性。
宋了知把人压着亲了半晌,好不容易分开会儿,他眼眶通红,又问了一次:“阮公子,为什么要让裴将军抱你?他还说他要带你走。”
分明发问了,可像是害怕阮雪棠的回答,宋了知又亲了上去,这次温柔许多,红舌温柔地舔吻牙关,探进去吮吸纠缠。
一吻完毕,宋了知眼中汪着一池清澈的泉,干净又长情,委委屈屈道:“我不喜欢别人碰你。”
阮雪棠心脏像是被人凭空掐了一下,还不等他仔细思索这种心情,宋了知又黏黏糊糊地抱住他不肯撒手。感受到对方身上温暖的体温,眼前这个男人看上去强大又可怜,阮雪棠总算反应过来:“你这是在吃醋?”
与吃味后爱拐弯抹角嘲讽的阮雪棠不同,宋了知的爱是坦率诚挚的,从不加以修饰,直白地展露在阮雪棠面前。
宋了知有些害怕阮雪棠揍他,但仍不懈地问道:“只给我抱,好不好?”
被这样热烈直率的爱意包裹,像野火过境,像春风柔抚,奇妙到炽烈与和煦竟就此共存。而他眼中温柔的光华,不伶俐不锋锐,只是恰好足够暖化一颗冷硬的心。阮雪棠的怒气也跟着消散了,鬼使神差地答了一句:“好。”
许多承诺,许多情愫,尽化作一个好字。
两人依偎着亲了一会儿,宋了知的手探进阮雪棠衣衫,顺着腰线一路抚摸到胸膛,手指富有技巧的挤压着乳尖,逼出一点奶水来。
阮雪棠奶水本就快停了,要不是宋了知有事没事总去逗弄,根本就流不出什么。见宋了知又趴在他身上吸吮乳汁,两边乳尖被吸得红艳挺翘,阮雪棠又觉得宋了知挺烦人,一把将人推开:“别得寸进尺。”
把凌乱的衣衫理好,阮雪棠因为午餐时被裴厉盯得发毛,根本没吃多少,故意忽略宋了知鼓鼓囊囊的裤裆,让宋了知给他找点心去了。
阮雪棠独自坐在房中,回想起宋了知先前的话,莫名地心烦意乱,就在此时,走廊忽然响起一阵并不属于宋了知的,急促而粗鲁的脚步声。
狗狗闷声吃大醋
小阮小宋接下来要分开一阵子啦
五十七章
57
脚步声急促,敲门时倒是拘谨,守礼地轻敲三下。
阮雪棠对敲门声无动于衷,手指轻点过黄梨木桌的山水纹理,又落在宋了知临的那几页字帖上,墨迹早干了,纸张边缘糊了粗心的墨点,说来也怪,宋了知练了那么多天,能写漂亮的却永远只有最初他亲自教的那三个字。
“少爷,”有人在门外遥遥地喊,“王爷让我们接您回去。”
阮雪棠不紧不慢地提笔舔墨,如小孩子恶作剧般在宋了知的字帖上画了个大猪头,方心满意足地起身开门,两个壮汉直直站在门边,差点被木板撞坏鼻子。
先前喊话的那个最快反应过来,腮颊黑里透红,是个和气的模样,谄媚地躬身禀请:“少爷,王爷听说您回来了,心里惦念着,请您快点回府哪!”
阮雪棠不傻,知道他爹这辈子都不可能说出这种话,无非是底下人怕得罪,把话圆得好听。眼睛扫过两人腰间别的武器,他移开眼,心不在焉道:“若我不肯回去呢?”
一直沉默的另一个家伙往前走了几步,是为防阮雪棠忽然逃跑,故意挡在他面前,声音比砂砾粗,像吃糠磨破嗓子的驴:“王爷原本也是令我们将你绑回王府。”
这就很像他爹的口吻了,阮雪棠忽然觉得自己有点毛病,非要听到难听的实话才舒坦。老郡王会知道他在钰京并不稀奇,但素来是巴不得他滚得越远越好,所以阮雪棠也并未刻意隐藏行踪,如今他爹竟想让他回去,着实耐人寻味。
原还僵持着,宋了知却突然拎着几袋点心回来了,看见阮雪棠被两个大汉围住,急匆匆往这边赶。阮雪棠心思百转千回,当即有了决断:“我会跟你们回去,让我同他说几句话。”
“咱们下头人只是替主子办事,没有为难您的道理。”黑红脸蛋又笑开了,“您慢慢说,我们在边上等着。”
他拉着破驴嗓子往旁边走去,给两人留出足够的空间交谈,同时忍不住偷偷打量宋了知他们来之前便查出阮雪棠和一个男人共住一间房,这也没什么,在金陵渡这种烟花场所,阮雪棠夜夜独睡才奇怪他原以为那人是个妖娆妩媚的男性妖孽,谁知男妖孽长相阳刚,身材高大,比较像收服妖孽的大师。
宋了知又将阮雪棠护在怀里,紧张地问道:“阮公子,他们是什么人?有对你做什么吗?”
阮雪棠被他搂得透不过气,不习惯宋了知总当着别人面将他抱来抱去。嫌弃地把人推开,他沉着脸交代:“我走以后,你立刻上楼去找何世奎,告诉他,我......”
“走?你要去哪里,我也去!”宋了知急急打断,脸上满是不安,“是裴将军接你去他那儿住吗?”
阮雪棠觉得宋了知有可能被裴厉吓出心理阴影了,不耐烦道:“和裴厉没关系。你听好,你去告诉何世奎,我被抓......不,就说我回郡王府了。”
出于要面子的角度,他决定把话说得委婉一些,反正以何世奎那贼脑子肯定能想出到底怎么回事。
宋了知总觉着这地方听起来有些耳熟:“郡王府是什么地方?会有危险吗?”
“我家。”阮雪棠不满地答道,认为宋了知时至今日居然还没发现自己的身份,某种意义上也不是一般人物了。
这却多少令他安心一些,宋了知并不知晓阮雪棠与郡王府关系恶劣到什么程度,以为出不了大事,连忙道:“我也要去,阮公子。”
“你给我老实在金陵渡呆着,”阮雪棠狠狠掐了他一下,“你看看你那破字写得多难看,自己还不知道多练练。”
他心知若是带这家伙回去,很有可能会给他爹做拿捏他的把柄,到时候他爹一高兴,说不定把宋了知也丢进湖里。
宋了知紧紧牵着他的手,一颗心像被放在火上炙烤:“那...那咱们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
“我不知道。”
冷漠甩开宋了知牵他的手,瞥了一眼远处候着的两人,黑红脸蛋机灵地跟了上来,阮雪棠不再看宋了知,领着两人离去了。
尽管阮雪棠交代过宋了知要去找何世奎,但宋了知像被主人遗弃的狗崽,一言不发地跟在他们身后,不敢跟的太近,怕阮雪棠怪他。他想说,手上这几袋点心真好,是自己挑了半天才弄回来的,至少让阮雪棠带在路上吃,又觉得都怪这几袋点心,花费了许多时间,落得和阮公子话也没时间多说几句。对,那些人总不至于连吃的都不让阮雪棠拿着,其实衣服也该带着几件......宋了知刚想开口,才发现阮雪棠早已上船,身影变成小小一粒,说什么都无用了。
阮雪棠一路被押解似得给送回了郡王府,离京几年,府里下人倒是没换,都是些熟面孔,见到阮雪棠纷纷行礼,面上无讶异神色,显然被管事提前知会过。
在回来的路上,他已将他爹良心发现以外的所有可能都想了一遍,要说最可能的,定然是惇郡王发现了他的那几桩手笔,要拿他回来问罪。但是父杀子并不算光彩,应当偷偷将他处置了便是,不可能让下人也知晓他会回来。
可若说别的原因,虽也有几种,却都不大可能,他索性懒得再想。
那两人将阮雪棠押送到他爹书房外,朗声禀告道:“王爷,少爷已经带回来了。”
里面没任何动静,黑红脸蛋恭敬地推开门,将阮雪棠请进去后,啪嗒一声,从屋外将门板合上。屋子里燃着阮王爷最喜爱的古沉香,阮雪棠看了一眼紧闭的门扉,绕过云母屏风,朝内里走去。
他爹坐在书房的雕花椅上,半举着一幅画卷出神,并没有看阮雪棠。老郡王其实不老,不过年轻时就少白头,如今不惑,头发便已全白了,单看背影的话,很容易被误认成耄耋老翁。
他不看阮雪棠,阮雪棠却大大方方地观察他。他原以为他爹称病是为了避风头,如今看来,阮云昇的确是病了,秋末便着了厚重的长裘,手炉亦放在膝上,苍白的脸透着死气,让阮雪棠联想起破碎琉璃瓦,斜阳下的杂草以及肚皮翻白的鱼。
就这样静默地站着,他们父子这辈子都未曾有如此祥和的时段,简直是一场梦境的假象。可惜阮雪棠早过了对他爹有所希冀的年岁,心中无波无澜,自己把案上闻不惯的沉香用香灰埋了,无意间瞥见阮云昇手中画卷的一角,上面提着落款,作于长胥十一年,正是阮雪棠出生的年份。
许是不悦阮雪棠的肆意妄为,老郡王放下画卷,却在抬眼瞬间愣然失神,眼瞳浮了一点光,像朝阳粼粼撞上涟漪。他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空张了张嘴,更像发不出声音的死人了。
将手中画卷卷起,贴身伺候的下人立刻接过,仔细放回书架上。一并带走的还有他的老态和死气,离了画,他又返回了人间,堪称中气十足地指责:“在军中当逃兵,回来后又一直躲在腌臜场所,你自己不嫌丢人,王府却没那么差的家教!”
阮雪棠当然不觉得丢人,甚至有些好笑:“王府根本没教过我,又从何谈起家教。”
话未说完,瓷杯直直砸到他的肩膀,阮雪棠其实看见了,却懒怠躲开,滚烫的茶水淋在身上,好在秋天衣服厚,并未烫伤。
一直在旁边像尊佛像的管家连忙拦住阮云昇,旁的下人都不敢开口劝,只他说得上话,一会儿劝王爷息怒,一会儿让少爷服软说好话,然而阮雪棠和他爹实在没什么话可说,若不是时机尚未成熟,他早就把阮云昇宰了,刚才的事给了他启发,他要用茶杯碎片把皮肉划开,再往伤口里塞满茶叶和碎瓷。
像看戏一样看那两人闹将一通,阮云昇让其余人都出去了,只留下知情的管家。他近来礼佛,将缠在手上的佛珠串当鞭子似得打在阮雪棠肩上,又捡着阮雪棠的身体缺陷痛骂一番,自认为找回了君父的尊严,要心平气和的谈事了。
纵然阮雪棠听惯了他父亲粗言秽语的责骂,恨意已然上升到了近乎于纯粹的程度,但仍握紧双拳,指甲刺入掌心,必须依靠疼痛来忍耐。
“过几日,你去顶岑六郎的缺。”老郡王又将阮雪棠熄灭的香料点了起来,有瘾似得深吸一口。
阮云昇嗅着十分陶醉,阮雪棠却不喜欢这股味道,甚至有些头晕,好不容易才想起岑六郎是任吏部的职位,如今考功司一职空闲,他爹让他顶替岑家六郎的缺,恐怕其意在此。
阮雪棠中午才做了个和他爹相似的决定,所以反应得格外快,一听他爹要将他送入朝中便明白了:阮云昇左膀右臂已被除去,他如今是孤掌难鸣,剩下的门生外官要么调不回来,要么不够放心,救不了近火,只好再选一个人送进吏部。
阮雪棠到底是王府子弟,本就可继世荫,将他突然顶过去,一是免除了层层升迁,二是在阮云昇看不起自己双性的儿子,认为他这辈子都翻不起风浪,姑且算是个不乖巧的傀儡。
阮云昇见阮雪棠默不作声,以为人老实了,不可一世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你自己心里明白。若起了旁的心思,本王便将你送到镜鹤观去换点军备,也算这些年没白养你一遭!”
他想,他爹是真看不起他,旁人效力至少还拉拢几句,许个美梦,他爹连哄骗他的心思都没有,直截了当的命令他。要么就是直直白白的威胁,生怕阮雪棠把他往好了想镜鹤观是钰京的一位亲王居住的院子,那位亲王旁的不行,是风月好手,最喜男色,玩男人玩出了特色,几乎每十天就会有一具死状凄惨的男尸被抬出来。偏偏亲王手握皇城的兵权,旁人不仅不敢惹,还变着法送容貌好看的男人进去。
褐釉香熏盖顶缀了只金鸟,细白的烟线从鸟嘴飘出,袅娜升到半空,通化散了。他低着眼,依旧无话可说,佛珠串落在脚边,阮雪棠无聊地开始数上面到底有几颗珠子。
阮云昇在奢靡书房把下三路的脏话骂尽了,口干舌燥地想要喝茶,才发现茶杯被他先前砸碎了,又习惯性地想摸手腕的佛珠串子,结果珠串也丢在地上,仿佛处处都不顺意,气急败坏地让阮雪棠滚出去。
阮雪棠出了书房,发现先前押送他的那两人还在门外候着,十分尽责地又将阮雪棠押送似得送到过去他居住的园子,并没有跟着阮雪棠进去,而是往大门口一站,负责地充当门神。
他过去住的园子除卧房外,还有几间空厢房,充作阮雪棠书房和起居室,另外贴墙角处还有几枝枯梅树,许多年都没开过花,因阮雪棠这里少有人来,留便留着,下人们也不管。
阮雪棠还未离家时,身边只有几个人伺候,幼时甚至连饭菜都会忘记准备,现在倒是新指了不少人过来,大抵是如今他有了利用价值,便不盼着他把自己饿死了。
不过他清静惯了,入寝前把一大帮下人赶出园子,下人们唯唯诺诺,也不多说什么,反正有专人守在园门口,不怕他逃。
阮王爷因病畏寒,一切都按冬制,管家自作主张地也给阮雪棠房里起了炭盆,红萝炭烧得正旺,偶尔发出毕毕剥剥的声响。阮雪棠嫌热,把被子推到床脚,单穿着寝衣躺在床上,自己都觉得好笑,现下倒成他不适应郡王府的生活了。
其实这样也好,他虽是被强行带回了郡王府,成了阮云昇的一颗棋子,但日后郡王府的一举一动却也更容易掌握了。而且......阮雪棠想到他爹今日看的画卷,又想起寒隐寺恒辨拿出的画像,总认为这其中冥冥间藏了联系,也可查一查。总之,回了郡王府,虽然危险,但总是利大于弊的,这一点他能想明白,何世奎更会赞成。
思及此处,阮雪棠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宋了知,要是那家伙知道他如今是这样的境况,大概不管什么利害关系,只会冒出许多傻话,怕他饿着冻着,怕他受伤出事,一听到有危险,又要傻乎乎地当着别人的面把阮雪棠护在怀里。
宋了知就是这样,喜欢起别人来,便眼里只有那一个人,简直有点走火入魔。
不过,阮雪棠今日聪明了一整天,偶尔也会有想听傻话的时候。
五十八章
58
何世奎喝了两大壶酒,他倒不容易醉,脸都没红,只跑了好几趟茅房。等他又一次撒尿归来,宋了知还未离开,惨白着脸,闷不做声地坐在原处,几个时辰都未动一下。何世奎心里叹气,吩咐下头再端壶酒来。
没办法,宋了知老留在这儿,何世奎除了喝酒,也没旁的可打发时间。刚听说阮雪棠被带回王府时,何世奎也心慌过一阵,后面推测出老郡王用意,才将急得想去报官的宋了知拦下来,细细说明缘由。
哪知宋了知听完何世奎的话,虽没有继续闹着报官,但依旧很不放心,果然如阮雪棠预料中一样开始冒出傻话:“按何大人的说法,阮公子和他父亲的关系一定很不好...那、那若是他们不给阮公子饭吃怎么办?早知道就”
他懊恼地望向桌上的空纸袋,原本里面装着他仔细挑选的点心,结果被何世奎佐酒吃干净了。早知道这样,还是应该让阮雪棠将点心带上,免得饿肚子。
他反反复复地问,将原本笃定阮雪棠不会出事的何世奎都问得产生自我怀疑,何大人挠挠自己稀疏的头顶,想说句玩笑话令宋了知安心:“王府总不会饿着他的,你想,他若是没饭吃,能长那么多头发吗。”
何世奎一人的笑声在房里荡开,宋了知双唇抿得紧紧的,显然不懂何世奎关于头发的幽默。他不讨厌何世奎,但对何世奎居然任由阮雪棠留在郡王府一事有些微词他始终不赞成让阮雪棠身处危险之中。
他又问:“那我有什么时候才能见他?”
何世奎没把话说死,笑道:“他临走前不是让你多练字么,说不定你把字帖临完,人也就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