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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甭管台下说得多好听,规划得多牢靠,上了台总会开始散架。

    考场上,各人存着各人的小心思,大家都争着冒头,你用力过猛,他也跟着表情乱飞。

    丸子头女孩得了开演的信号,便抱着手臂,用雪姨的刻薄腔调对另外两位考生说:“哟,这不是明明爸爸妈妈吗?你们也来看孩子放榜呀?你们家明明考了两年都没考上,现在还不放弃呐?我看呀,你们明明也别当演员了,跑去公园练练胸口碎大石倒还成。”

    路人胡瑶忍不住侧目,看了看丸子头女孩,站得远了些。

    方脸男生作为明明爸爸,立刻怒起:“东东妈妈,你怎么说话的?大哥不笑二哥,我们家明明考了两年,你们东东还考了三年呢,谁也别瞧不起谁!现在放榜了,我倒要看看你们东东在不在上头!”说完,方脸男生猛转过头,看向那并不存在的榜单。

    “看到没!东东根本不在上面!”方脸男生敲着榜单说。

    圆脸女生怯怯说:“老公,我们明明也没考上。”

    胡瑶用余光偷瞥他们,噗嗤笑了。

    演东东爸爸的高个男生火了,推明明爸爸一把。

    “你吼什么呢?我们东东没考上,你高兴,你暗爽啊?看我今天不教训教训你——”

    说完,高个男生就撸起袖子,绷紧手臂上的肌肉,要往明明爸爸的脸上比划,两家人立刻掺到一块,你推我,我骂你,拉拉扯扯,整个小品变得乱七八糟,背台的背台,口齿不清的口吃不清。胡瑶被吓得往后连退几步,和他们拉开距离,她独自站在边边上,考官倒全都去看她怎么演了。

    胡瑶快速转动脑筋,混乱之下,她不如去演个理性的旁观者。

    胡瑶拿手机拨了号,将手挡在嘴边说:“喂,我要报警,这有人打架斗殴。”

    另外四位考生还尖声推搡着,他们虽知道胡瑶报了警,但已经没办法从闹剧中抽离出来。

    胡瑶又往边上挪了两步,和风暴中心保持安全距离。她认真看起榜单,从左到右仔仔细细地看过去,看到最后,胡瑶还是没有找到自己的名字。她的表情蜡在脸上,稍愣了愣,又直起腰身,不信邪地把榜单再看过一遍。这次,胡瑶对着榜单笑了。

    她拨通电话,“喂,招生办吗?你们什么时候放榜啊?这个榜单还是去年的呢。”

    她话音落下的几秒后,主考官叫停:“好,就演到这里,可以了。”

    边上的四位考生气喘吁吁地停下手。

    胡瑶套上羽绒服,走出考场。

    杭州风大,她头发又被吹得张牙舞爪起来,像是水母犯癫痫。

    胡瑶刚走到传媒学院门口,后面倒急匆匆追来个男生,胡瑶回头看了,发现是和她同组的高个男孩。他喘着气,半是佩服地说:“你走得还挺快啊,我在后面追都追不上。”

    胡瑶笑笑,“我走路一直很快,你追上来是有什么事吗?”

    “哦,没什么事,我就想说你最后那招挺厉害的。”

    她问:“哪招?打给招生办说他们没放榜?”

    “对,你还挺聪明,懂得圆场。”

    两个人说话间,胡瑶往左拐,男生就也往左拐。

    她老实说:“还好吧,我也就是临场想的,没有特别去圆。”

    “好吧,你也太谦虚了。”男生盯着她问,“要不咱们加个微信?以后方便交流。”

    胡瑶摆摆手:“我不太想加。”男生的表情呆滞下来,她又问他,“你还有什么事吗?我看你一直跟着我,难道你也住这间酒店?”

    胡瑶已经走到酒店门口了。

    旋转门无声转动,胡瑶和男生站在门前,门童静静地看着他们。

    “哈哈,没事了,那再见。”男生尴尬地挠挠头,转过身,垂着头快步走了。

    胡瑶回了房间才放松下来,瘫倒在床上。房里温暖,她脱了外套,还用手往脸上轻轻扇风。胡瑶不知道自己考得是好还是不好,她感觉她的半截理智还牵挂在考场里,颤颤巍巍地等着考官判分。胡瑶用手背冰冰脸,从床上下来,蹲在落地窗前看外面。

    杭州下起雨了。

    整个城市像被超大型毛玻璃盖住,形容模糊起来。

    胡瑶给阗野拨去电话,他没有接。她再打,他还是没有接。胡瑶有些着急了。

    等到晚上九点,阗野才接通她的电话,他那边听上去好嘈杂,有许多人说话的声音,像是还有人在哭,胡瑶听得心里惴惴的,她看着窗外的雨,声音打着飘和阗野说:“嘿,我考完试了,你怎么了,怎么不接我电话呢?”

    阗野有些遥远地问:“嗯?考完了?今天考得怎么样?”

    “发挥得还可以吧,你现在人在哪里呢?”

    阗野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

    胡瑶更清楚地听到有人在哭。

    她下意识攥紧手,“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别吓我啊。”

    大约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的时间,阗野才沙哑说:“我外公去世了。”

    胡瑶透过落地窗,看向外面,整个杭州风雨凄迷,柳树疲倦地打着梢,世界吸饱苦涩的水。

    第121章

    他知道

    胡瑶挂了电话,木讷地坐在床头。

    她手脚都有些发麻,像是被顽钝的石块给压住了,使不上力。

    电话里,胡瑶近乎愚笨地重复阗野的话,她说,你外公去世了,那你怎么办?阗野用他一贯克制的语气说,他已经在医院办好死亡证明,也联系了殡仪馆,今天晚上要为外公守灵。胡瑶攥着电话,笨拙地安慰他。挂电话前,阗野又道歉,说他不是故意不接电话的。

    他们这通电话只打了三十多秒,胡瑶已经笨得不会说话了。

    她躺在床上,觉得她像是在啜饮着柠檬汁。

    胡瑶没有睡着觉。

    床头电子闹钟的数字慢慢跳动,她看着窗外模糊的雨色,觉得整座城市都蘸满了水。

    胡瑶脑袋里想的全是阗野,她想到阗野低眉说,家里老人生病了,阗野轻声说,我在医院,阗野笑着说,我没事,你不用担心我。胡瑶发现自己竟如此迟钝愚蠢,她和阗野住在一起,睡在一起,她看着他的眼睛,却对他的痛苦视而不见。

    她要为他做点什么,她一定要为他做点什么。

    胡瑶退了下午的高铁票。

    她翻身下床,简单粗暴地理过行李,打车去杭州南。她想见阗野。

    冬日的杭州冷得让人牙齿发酸。胡瑶看着黑咕隆咚的天空,觉得现在不是早上四点,而应说是晚上四点。高铁要六点钟才开,胡瑶买了最早的硬座,她浑身板硬地随绿皮火车摇晃到上海南,再打车到龙华殡仪馆。等她拖着行李箱站到殡仪馆门口,已经是早上九点钟了。

    胡瑶手足无措地看着殡仪馆的大理石门牌,这种灰扑扑的现实感让她不知道自己是干嘛来了。她不是阗野的家人,她也没有见过阗野的外公,她来这里只是想看看阗野。

    可她没有告诉阗野她来了上海,她也不知道该和他说些什么。

    胡瑶在门口呆站了会,觉得她变得特别傻。

    有人从里面走出来了。

    胡瑶一晚没睡,眼睛看出去都有些模糊。

    她看见那些人穿着黑色丧服,衣着得体,想来是死者家属。

    穿黑西装的年轻男人把祖母扶进车里,弯身嘱咐几句,轻轻关上车门,看车开远。胡瑶站在原地,远远看他,只觉得他有些眼熟。男人身材英挺清瘦,表情静穆,鸦黑的西装将他衬得仿若冬日细雪,细腻而哀恳。他察觉到她的视线,侧头看向她。

    对上眼神的刹那,胡瑶才发现他是阗野。

    “遥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阗野接过她的行李箱,看她脸色涨红,便用手背贴了贴她的脸颊。她没有发烧。

    胡瑶的脸更红,像是被放在蒸笼里蒸了蒸,她嗫嚅说:“我坐早上四点多的火车过来的,厉害吧?”

    阗野愣了愣,问她:“那你睡觉没有?在这里等了多久?怎么不给我打电话?”

    胡瑶摸摸鼻子,更小声说:“我没怎么睡,有点睡不着,想过来看看你。”

    阗野很诧异,他近乎探究式地看着胡瑶,倒让她更羞臊,满脸飞红。

    她的脸红比说我爱你有用,阗野明白过来,把她拉到怀里拍抚。

    “眼睛都有血丝了,坐火车过来很累吧?”他喃喃。

    胡瑶缩在阗野怀里,眼睛发酸。

    “被冻到了吧,当心感冒。”阗野拿纸巾帮她擤鼻涕,又问她,“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你在电话里跟我说的,我想你这几天总归在龙华殡仪馆,就坐车过来了。”胡瑶说话瓮声瓮气的,她不肯看他,半埋怨说,“阗野……你什么都不跟我说,我怕你出事。”

    阗野隔了会笑了,拍拍她:“不要瞎想,我不会出事的。”

    胡瑶抬头问:“那你累不累,有没有睡觉?”

    他说:“我看到你就不累了。”

    阗野帮她叫了辆车。

    “我还要忙,你先回家补个觉,别担心我。”他帮她理理头发。

    胡瑶二十四小时没合眼,她脑子发锈,只抗议说:“我还有话要跟你说的。”

    阗野扶着车门,对她笑了笑,温声说:“嗯,那你要说什么?我在这里听着呢。”

    胡瑶对上阗野英俊清朗的眉目,乱七八糟的心里话全被他腰斩了,她只能别开眼,娇矜地嘟哝道:“等你忙完再说吧,我忘了我要说什么了。你不开心记得给我打电话。”

    “我知道了。”阗野吻吻她额头,又悄声说:“我还知道你要说什么。”

    “啊,你怎么知道的?我什么都没说啊。”

    “反正就是知道。”

    第122章

    小重山

    戴山月回家梳洗过,便又回了殡仪馆。

    池宗豫的灵堂设在净苑厅,内有守灵休息室、卧室和卫生间。

    现在九点,宾客未到,阗野劝外婆再去睡会,外婆摆摆手,低眉悄声说:“我回去吃了三杯咖啡。”舅舅眉头蹙起,责怪说:“你空口吃啥咖啡?咖啡也好瞎吃啊?等一歇心脏又要难过了。”外婆不响,过了会说:“还吃了块栗子蛋糕。”舅舅听了,方才罢休。

    阗野听着他们嘈嘈切切的日常话语,内心莫名有些安慰。

    外公走了,外婆和舅舅的生活还在继续。

    守灵厅已布置妥帖。

    两侧壁龛里是十八罗汉木雕佛像,堂中是祭奠供台,衬有白色康乃馨,另有唐菖蒲、白百合和带着茎叶的菊花。花气脉脉熏蒸,闻上去倒像是桃花心木和波斯地毯的味道,让阗野想起池韫的葬礼。

    池韫在日本出事后,他们把她的遗体带回上海。

    尸体就要火化了,阗培英还握着池韫的手不肯松开,两人手上的戒指紧紧贴在一起。

    阗野看爸爸哭跪在地上,诧异地发现他竟在两三天里长出许多白头发,白发密密地蛰伏在黑发里,像是白天和黑夜交织勾缠。在池韫去世后的一年,阗培英都没有摘下他的戒指,阗野每去新加坡见他一次,都觉得他又瘦了几磅,到最后,戒指都瘦脱了手。

    舅舅肚子叽里咕噜叫了两声。

    他咳了咳,侧身和外婆嘀咕:“自己蛋糕咖啡吃好,也不给我们带点。”

    外婆拿手机给他,抬高声音说:“你自己馋不说,呐,要吃啥和小杨讲呀,叫他送过来。”

    舅舅摆手说,“有啥意思,我不吃了,你让阗野吃点么好了,我要去里厢眯一眯,过一个钟头再叫我。”舅舅为了外公,在医院和公司两头奔,三天没合眼,眼睛干得有了炎症,他往眼里挤两滴眼药水,泪液顺眼角滑下,他低眉拭去,眨起的眼尾像是丝绸。

    舅舅睡着了。外婆没有按时叫醒他,只想他多睡会。

    十点钟过后,宾客渐渐多起。

    池峰成再如何好睡,也被他们嘈杂的话声吵醒,昏沉地睁开眼。

    他整理过衣服,用手指梳拢碎发,再出来,全身笔挺。阗野看见舅舅干涩红胀的眼晴,便知道他在里面偷偷哭过了,舅舅对上阗野的视线,用唇语说,这是炎症。阗野点点头,不去戳破他。

    前来吊唁的人里,除了他们的亲眷朋友,还有外公在生意场上的熟人。

    外婆领着舅舅和阗野,哀恳地迎客。他们握着外婆的手说节哀,又拍拍阗野的肩膀。

    有些宾客,外婆不认识,舅舅亦不认识,他们只能温善而客气地微笑,致谢。净苑厅很大,大到可以纳下数百人,这些人坐下就开始应酬交际,互递名片,仿佛池宗豫的葬礼是他们认识人的场所,也有人在坐下后,又细致地看过阗野、池峰成和戴山月,低声说他们可怜。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不让媒体来。”舅舅低眉和外婆说。

    阗仲麟是下午过来的。

    他仍拄着乌黑的金属拐杖,挺直腰背,慢步行走,阗育敏和祁振广规矩地跟在他后面。

    阗仲麟沉声安慰过外婆和舅舅,顿了顿又说,“逝者已逝,还请节哀,不要太难过了,还是要保重身体。”舅舅点点头。阗仲麟又侧过脸,看向阗野,发现他瘦了,担忧又苛责地说,“我知道你难过,但你也要好好休息,东西要吃,睡觉要睡,明白不明白?”阗野应声。

    舅舅请阗仲麟到沙发上坐,他方把拐杖搁下,小幅度地放松病腿。

    阗育敏和祁振广没话说,祁振广坐了会,便去交际了。

    入夜后,厅里的人渐少。

    外婆叫小杨做好饭菜送来,祖孙三人在休息室吃过饭。

    在阗野去洗手间的间隙,外婆和舅舅说起阗仲麟,她想着阗仲麟肃穆的面孔,又想到他冷静寡情地劝他们不要难过,便忍不住压低声音说:“到底是当领导干部的,感情说抛就抛,人有七情六欲,哪里能说不难过就不难过?”

    舅舅看阗野不在,意有所指地说:“我看他是不会难过,当初培英走了他也无所谓。”

    外婆只想到阗培英,又叹说:“是呀,墓地不肯买,葬礼不肯办,把骨灰在海里撒一撒就算完了。哪有这样的爸爸?近乎绝情。我都生气,不讲了,讲了难过。”

    阗野出来,外婆和舅舅又安静下来,温吞地吃饭。

    灯光平静地照在阗野脸上,像是细腻的盐。

    第123章

    相思令

    戴山月守了池宗豫三天,须做遗体告别了。

    遗体告别式定在上午,戴山月紧张到有些嗳气,掼奶油不吃了,清咖也不喝了,人就那么低眉垂眼地坐在沙发上默读悼词,黑色直筒羊毛大衣将她罩得像是一口钟。舅舅熬了几天,胃口大增,把小杨送来的蟹粉烩裙边浇在三虾面上拌开,膏浓脂厚,金香扑鼻,他埋头吃得风生水起。阗野没胃口,喝了两口粥,再吃颗水煮蛋就对付过去了。

    外婆瞥眼舅舅,“大清早就吃蟹吃甲鱼,腥气吧?”

    舅舅用湿纸巾擦擦嘴,“你是紧张到开始攻击我了,读悼词有啥好紧张,照着念就是了。”

    外婆把手里的A4纸仔细叠起,叹说:“总觉得写得不好,太疙瘩,读出来不好意思,我真的是老了,脸皮越来越薄,从前跑去德国开音乐会也没这么紧张。现在想想老头子不在了,讲得好与不好,他全不晓得,心里真真难过。”

    舅舅安慰说:“开追悼会怎么好和开音乐会比?你只管放宽心,没人会笑话你。”

    外婆不语,低头喃喃念词,舅舅又从保温箱里抽出匣桂花椰汁糕,招呼阗野一同吃了。

    时间一晃到了九点。

    戴山月在休息室细细理过着装,方才慢慢走出来。

    仪式现场人头攒动,市局领导、工商代表,外有校友会都派人来了。

    阗仲麟携全家出席,池家这边的亲眷都在国外,叔公一家从美国赶来,小妹妹Grace几乎困倒在凳上,表舅妈伸手去扶去搂,妹妹倒似非牛顿流体,差点滑下。戴山月同姊妹相聚,又是黯然淌泪,姨婆迅速抽了张纸巾垫在她眼下,怕眼泪水花了妆。

    告别仪式开始,全场静立默哀。戴山月立定,垂眼。

    市里领导穿着翻领防水夹克,手握话筒发言,介绍过池宗豫的生平。

    池宗豫的昔日影像放映在阔大的屏幕上,戴山月看他背着登山包,灵活麻利地攀过近乎垂直的山峰,脸上戴的墨镜反射过酷烈的日光,池宗豫一笑,脸上就漾出顽皮的皱纹。可惜他现在已经没办法笑了,戴山月想到这里,心里油然出寂寞感。

    上台发言前,戴山月又做深呼吸。

    阗野看外婆缓步上台,下意识地去看她手中是否拿着悼词,可戴山月什么也没有拿。

    她小声清嗓,握着话筒,压住哀切,温声开口:“各位领导,各位至爱亲朋,大家上午好。首先,请让我代表我们全家,向前来参加追悼会的各位来宾表示衷心的感谢,感谢大家在百忙之中不辞辛苦地来到这里,和我们一同分担这份悲伤,向我丈夫池宗豫做最后的告别。

    在二零一六年末,我的女儿池韫在日本意外离世,最开始,我无法接受这则噩耗,我固执地认为这是场跨洋电话恶作剧,直到我丈夫将她的遗体从日本带回。在这之后的一整年里,我佯装得潇洒豁达,实际上每天都在家里对着宗豫泪如雨下。我知道有种强有力的东西将我的女儿从我身边带走了,而我甚至没来得及和她告别。

    宗豫担心我的状态,他带我去看心理医生,又每天拉我去公园散步。我一度嫉妒他的坚强和乐观,认为像他这样健康的人可以比我活得更久。后来有天,宗豫的医生给我打来电话,严肃地告诉我,他的各项报告指数都超标,又问我是否知道他在酗酒。到这时,我才知道我丈夫也还在为女儿痛苦,只是他在我面前从来都装作乐观。

    二零一八年,宗豫第一次脑梗,出院后,他积极做康复训练,每天走路,读报,我看他把勺子拿得平平稳稳,根本不认为疾病会把他从我身边带走。两年之后,宗豫动完腹部手术,再一次脑梗,住进了ICU。最开始的一年,宗豫还可以和我说话,他会问我外面的天气,问我过得好不好,第二年,宗豫说话愈来愈模糊,他慢慢从说一串话变成说一句话,再从说一句话变成说几个字,最后变成含糊的音节。我握着他的手,感觉当初带走我女儿的东西,又要跑过来带走我的丈夫。

    今年是宗豫住在ICU的第三年,他失去了说话的能力,也慢慢失去了动手指和眨眼的能力。在女儿去世后,我和宗豫假设过彼此生重病的情景,我知道他讨厌住院,尤其不喜欢被人看护,倘若这里支持安乐死,我想宗豫肯定会在第一个年头就选择结束他的生命。我以为自己是在给宗豫活下去的机会,可现在我意识到,我只是在自私地延续他的生命。

    在宗豫离世前,我坐在他床前握着他的手,反复叫他的名字,向他道歉,而他很努力地睁开眼,用手指轻轻点过我的手背,随后就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对不起,宗豫,我没有办法治好你的病,也没有办法抹除你的痛苦,更没有办法像你一样乐观坚强,你的离去甚至让我觉得自己也时日无多。但我答应你,我会好好照顾好我们的家人,我会每天去公园散步锻炼,我会尽力乐观豁达,直到我归于大海和山川,让带走你和女儿的命运也带走我。”

    外婆发言完毕,舅舅早哭成了泪人。

    下午,池宗豫的遗体在郊区火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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