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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 章

    我用刀叉切牛肉,肉有些过熟了。我笑笑说:你记性真好。

    和你有关的事情,我还记得很多。方玉珩说,你能回来,我真的挺意外,也真的很高兴。这些年我一直都很想你。

    我不知道这种话该怎么接。听到直白的情感表露,我一般不吭声。

    我的历任前任里,小舟最喜欢做这种表达。

    他在美国出生长大,他总对我说我爱你、我喜欢你、你真好、你最好了、你伤了我的心、我不能不爱你......之后一般还会加上:宝贝你为什么没反应你好冷血,你是个木头。

    我不是木头,也不冷血,但听到那些话的瞬间,的确是没反应。

    澎湃的情绪打在我身上,就像沉重的网球砸向地面。网球已经够硬够有力量了,可地面更硬,它再怎么都不可能把地砸穿、砸破,留下痕迹。

    小一点的时候我主动去探究过原因。

    我猜是这种类型的语言在我前十几年的人生里太不常见,我没有在任何地方获取应对方法。

    我爸我妈互相不说我爱你,更不对我说我爱你。他们挺诚实的,我们一家三口之间,的的确确没有存在过爱。

    即便有,也带点畸形。这份畸形要是现在展开说明就太复杂了,追根溯源,责任又得算到再上一代的头上。

    整件事就是个恶性循环。畸形的父母养畸形的孩子,畸形的孩子成为畸形的父母。

    他们少有机会去打破循环。

    转速太快,人也就晕了,昏昏沉沉反反复复的,干脆就按照固有路径活下去、过下去,反正人就一辈子,过完算完,何必要去纠结、要去探索、要去打破。

    我的家族就活在这样一份诅咒里。

    而我的原罪就是:我不是男孩。

    这份罪恶好土,土得有上千年历史,它还不搞门第歧视,世家贵族和平民百姓在这方面达到前所未有的公平。

    这份罪恶又很新鲜,每天都有新的罪犯降生,带着新鲜血液呱呱坠地,发出在人间的第一声哭啼。

    我装作专注切肉,半分钟后,方玉珩找了新话题。他问我:待会儿是直接送你回家吗我的意思是,你以后跟叔叔阿姨住家里还是

    我摇头说:定了酒店。

    常住方玉珩犹豫了一下,找处房子吧,酒店和家还是不一样。我在嘉蓝江那套房还空着,大小合适、江景也不错,找人打扫完,直接就可以搬。

    我说:酒店很好啊,先住一阵子,万一哪天谁不高兴又给我赶出榕城,拎着箱子就能走,还不麻烦。

    方玉珩沉默须臾又说:那要回家打个招呼吗

    我笑了:你说请安啊

    方玉珩跟着我笑:对啊,从乾清宫到慈宁宫,到,还有什么宫来着

    过两天吧,我说,晚上去三叔家看他儿子。你去看过了吗要不是这位宝贝长孙出世惹得龙颜大悦,我还回不来。

    方玉珩说:去过了,和彤彤一起去的。

    彤彤是我表妹,小姨家的孩子,比我小一岁,我跟她见面次数有限,关系非常一般。

    你跟她倒是比我熟。

    那天干妈给我打电话,说你三叔儿子出生了,问我哪天去看看,我说下班就去。她说彤彤在公司旁边喝咖啡,让我捎带她一起,我就接她去了医院,是顺道。

    方玉珩的干妈是我亲妈,我亲妈叫苏云芮。

    我对方玉珩说:我妈很希望你是她亲儿子吧。

    方玉珩想了想,答非所问道:年初彤彤搬到你家了,和她母亲一起。

    我不惊讶,我们家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不惊讶,我只是很好奇地问了句:为什么啊

    去年冬天干妈总做噩梦,后来说房子太大人太少压不住,容易招惹脏东西,易叔叔就提议,把彤彤母女接过来一起住。

    我笑笑。心想当初要是把我留下,也许还能贡献一丝微不足道的人气吧。

    我问方玉珩:你为什么叫我爸易叔叔,不叫他干爹干爸

    当面还是叫干爹的,私下总觉得不适应。

    但你干妈喊得挺顺口哦。

    你母亲对我很好,真的,特别好。

    或许是因为方玉珩自己有爸没妈,爸的位置有人占着,我爸就挤不进去,妈的位置空悬了,我妈稍一进攻就能占领。

    -

    方玉珩送我回酒店之后就回公司了,他还有工作要忙。

    我让他偶尔也学学摸鱼摸虾,他说易小姐我是在给你家打工,你不当好监工就算了,诱惑我摸鱼是不是有点过分我怀疑你挖坑搞仙人跳。

    我坐在酒店床上,被他逗笑。

    方玉珩这人特别慢热,没热起来的时候说话就像电视广播,礼貌、官方、冷静,等他温度升高,脸上的表情会变丰富,嘴里也会开玩笑,恢复青年人该有的样子。

    但很可惜,刚热起来,他就走了。

    我躺在床上休息了一会儿,起身去镜子面前补妆。仔细看,脸上还留着个巴掌印,我用粉扑狠狠按了几下。然后给三叔母打电话,问她是否有空,我告诉她我回来了,今天刚回的,晚上过去看看我弟弟,那个来之不易的新生儿。

    三叔母说:这么赶做什么先休息几天吧,你现在在家吗去过老爷子那边了吗我听说你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对吧工作怎么安排的呀他们要是让你去地产你不要去哦,现在地产不行了,是你爸爸在负责的。

    她总是这样,问题好多。

    中学时代就很爱问我考多少分,考多少名,听说你们学校新来了一个男老师,帅不帅呀你同桌是不是对你有意思啊上次你们一起去海洋馆那个小孩,又胖又矮的,我觉得你们不太相配。

    我对三叔母说:我晚上过来再接受盘问好不好

    三叔母不满地哼了声,我听到听筒里有小孩在哭,她也听到了,说:先不跟你说了,你弟弟要找妈妈。

    大约七点,我带上礼物出门,打车去了德嘉,被拦在门口进不去,三叔母派佣人出来接我。

    接我的是个中年人,生面孔,她说自己是小少爷出生后才被聘用的,她喊我易小姐。我问她三叔母怎么介绍我的。

    她说,太太说您是小少爷的姐姐。

    我又问她叫什么,她说她姓宋,大家都叫她宋姨。

    我跟着宋姨走了好久,才走到那幢熟悉的别墅门口,以往几乎都是坐车来,从没觉得距离这么遥远。

    我跟着宋姨继续往里走,临近客厅听到了谈笑声,三叔母先走出来跟我打招呼,我把礼物递给她,我说恭喜,又说:有你的,也有弟弟的。

    三叔母接过礼物,她对我说谢谢,脸上笑得和煦温柔,把袋子交给宋姨,腾出手拉着我往里去:你三叔朋友来了,正玩得热闹呢。

    我停下脚步:那还是先不进去了,我改天再来吧。

    三叔母说:不碍事啊,都是自家人。我不知道她口中的自家人是指我还是那位朋友。

    走到客厅,我看到三叔坐在沙发上喝茶,旁边有个婴儿车。婴儿车里没孩子。孩子被那位朋友抱起来了,那位朋友是严靳。

    我原地愣了一秒,走过去跟三叔打招呼,年轻的女佣给我倒好了茶,三叔母说,茶叶是严律带来的,让我品品好坏。

    三叔向我介绍他朋友,问我还记不记得严叔叔:以前见过几回吧经常来家里吃饭的。

    我点头,说:当然记得。又笑着跟严靳打招呼,严叔叔好。

    严靳笑了下,三叔也笑了下,他问严靳对我有没有印象,严靳把小孩放回婴儿车,说:长高了,也成熟了,在外头还当真不敢认。

    三叔母说:女大十八变嘛!

    小孩在婴儿车里大哭,负责他的保姆赶紧来哄,哄了半天没成效,三叔母沉着脸接到了自己怀里去,我这尊贵的弟弟还是一个劲地扯着嗓子嚎啕。

    客厅众人击鼓传花似的抱他哄他,轮了一大圈,最后又回到严靳手上。弟弟眨巴了几下湿漉漉的眼睛,打了个嗝,不哭了。

    三叔笑着说:还是你有魅力,以后认你当干爹。

    三叔母说:严律在哪都抢手,等以后怕是得要排队呢。

    三叔大笑:那咱们今天先预定,孩子大点再办仪式。他转头看严靳,没意见吧

    严靳逗了逗怀里的小孩,说:我干儿子眼睛真大。

    在三叔家坐了半小时,严靳主动提出送我回去。他开一辆奥迪rs7,黑乎乎藏在夜色里。我一上车就笑了,我说:没想到你这么招小孩喜欢。

    他把车开出小区,走的是和我所住酒店截然相反的方向。

    我问他:你要带我去哪

    他说:回所里拿个东西。

    就不能先把我送回去

    耽误不了太久。

    我跟着严靳乘电梯上了二十一层,电梯口还有微弱灯光,越往里走,灯光越暗,停在合伙人办公室门口时,周边几乎只剩黑压压一片。

    他低头开门,把我拉进去。关门、锁门,手臂横过我的大腿和腰,我双脚腾空,被他举得好高。

    我说:你干什么

    他说:抱完弟弟抱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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