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去往春棠院的路上,香宜低声和绯晚商量。她自是事事要帮小主,但经过反省,已经变得更加谨慎,不会擅自起狠心。事先讨个示下,有个章程,到时也好见机行事。
“你不必多做什么,安安静静当个宫女,连我自己也不必说什么做什么,这件事成与不成,本就不在咱们。”
绯晚坐在软轿上,把玩一枝随手折的垂柳。
香宜乖顺点头:“奴婢知道了。”
小蕙在旁道:“陛下都命虞大人为此事进宫了,难道他还敢不认咱们小主?欺君之罪,只要陛下不认为他欺君,他也没什么好怕了吧,肯定是顺着陛下的意思,认下小主对他更好。”
绯晚笑道:“你这话说得对,也不对。”
越靠近春棠院,柳树越多,绿茵茵的杨柳枝瀑布一样垂曳在地,寂静生凉。因为太静了,渐渐生出萧索意味,像是虞听锦现在的处境。
快到的时候,绯晚下轿步行。
抬轿的内侍留在后头,身边只有香宜小蕙,绯晚温声问她们:
“寿宴之时,滴血认亲,闹得那么大,陛下也没有为我做主的意思。隔了几日,却又愿意让我成为虞家女儿,你们可知为什么?”
小蕙思索着迟疑猜测:“因为寿宴时有太后和皇后在场,怕小主认了亲,在她们的打压下,无辜背上欺君之罪?”
香宜想得多些:“听说最近还有折子批评陛下宠幸小主,陛下因此想给您抬身份,您成了侍郎府小姐就能名正言顺受宠晋封了,陛下落得耳根清净?”
绯晚随意将手中柳枝卷成圈,不免想起在上林苑时,茉莉做了柳枝花冠,也想起她拿着花冠时遇到的那个人,绛红锦袍,落拓风流。
眉目多了一丝笑意,随即也漫上层层肃杀凌厉。
“你们所言,都有道理。”
“寿宴上众目睽睽之下,认亲事小,欺君事大,仓促间我和虞家若不能拿出有力证据反驳,就有可能被当场处置。处置我,陛下失去宠姬,又因此背上识人不清、宠信妖妃的昏聩罪名,被太后打压。处置虞侍郎,西北何总兵失去朝中后援,可能耽误战事。所以无论如何,当时我不能成为虞家女。”
“但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袁庶人和皇后能挖出我的身份,以后别人也能。这个问题不彻底解决,我和虞侍郎永远有被人指责欺君的危险,陛下也永远有宠妖女、用佞臣的口碑风险。
想彻底解决,要么完全证明我和虞家无关,要么让我真正成为虞家女并洗清欺君之罪。
但有惠真师父,寺中和尚们,当年的猎户,村民,虞家老仆人,我养父母的乡邻……诸多人证,除非把他们都杀了,否则如何撇清我和虞家的关系?
可若让我和虞家相认,就简单多了,只要我和虞侍郎都愿意即可。而且朝中物议不歇,总抨击我受宠不合规矩,的确让陛下心烦。若我是官家小姐,晋封起来就不会有那么多非议。”
两个婢女听得十分认真,都在努力消化小主教导。
她们知道,小主说这些,并不是为了单单解释这一件事给她们听,而是在教她们看人看事的方法,好让她们越来越聪明厉害。
香宜率先总结:“所以,只要小主和虞家相认,既能平息了言官议论,不让小主受委屈,陛下也清净,虞大人也安全,战事也不会受影响了,太后也少了一个指责陛下的借口,……简直是一举多得,一本万利,陛下就当然要这么做啦!”
小蕙补充:“若是小主以后和虞家相处愉快,这认亲就是功德善事一件。虞更衣的身份也因此低小主一等,养女哪能跟真正的小姐比肩呢!算是陛下给小主出了口恶气!”
两个人都很是认同皇帝这次的决定。
绯晚随手将玩腻的柳条丢进路边溪水里,看柳条顺着水流漂远,微笑着摇了摇头。
告诉她们:“其实,这些都是表面的缘故而已。陛下广有四海,日理万机,一个宫嫔的身份如何,与他而言,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甚至朝臣非议、太后指责,他也有足够的底气对抗。乃至西北战事受损?若损了,他换一个总兵就是,在这件事上,何总兵和虞侍郎比他更怕、更在意。”
小蕙和香宜愣愣地听着。
这样说来,难道,刚才猜的那些,都不成立了?
“那……小主认为,陛下为何要帮您认亲呢?”香宜蹙眉思索。
总不能是因为陛下一时兴起、被小主哄着做了承诺?
“为了他自己啊。”绯晚笑看两个婢女。
并悄声,把庆贵妃告知的西北战功一事,让她们知道。
“战场大捷,一雪前耻,朝廷民间将会举国欢庆,领兵之人自然要加官进爵,而有保举和协助之功的虞大人也是实打实的功臣,不封赏嘉奖可说不过去。但君主对于功臣,向来是边用边防着——朕可以奖赏你,但你自己不能骄矜,更不能以后居功自傲、不听使唤。”
“而我,我和虞家的关系,乃至虞听锦的存在、她隐瞒我身份并虐待我的罪过,都能让陛下用来拿捏虞大人。轻则是教女无方、扰乱宫闱、不敬天子,重则是居心叵测、欺君之罪、有不轨不臣之心。”
“只要虞家认下我,往后不管我晋封到什么位置,不管虞大人又有什么功劳,我在宫里身份不清不楚的那段日子,就像剑一样悬在虞大人头顶,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扎下来,将他扎个透心凉。”
“此乃,天子驭人之法。”
“阴暗的帝王心术。”
香宜小蕙一脸凝重和震惊。
半晌,小蕙结结巴巴开口:“小主,要不……要不咱们回去吧,这个亲……咱不认了行不行……”
要是哪天陛下要收拾虞大人了,小主岂不是也会受牵连,实在危险。
就这样以宫婢的身份,简简单单当个宠妃不好么。
第158章
差点挨打
香宜说她:“你可是糊涂了,陛下特意让虞大人进后宫来见面,小主岂能不去。”
顿了顿,她脸色决然:“要奴婢说,既然如此,那就认了这个亲,日后如何,谁又说得准呢。凭小主的本事,难道还不能化险为夷,荣华一辈子?虞大人未必够格连累小主。”
她虽谨慎了,本性的孤注一掷还是没改。
这样也好。
绯晚淡然一笑,眸底闪过深冬坚冰一样的寒意:“香宜说得对,陛下厚爱,我怎能不识好歹?其实,这未尝不是一种幸运。”
亏得帝王想用她拿捏虞忠。
否则她还得费一番工夫,才能捞到侍郎府千金的身份。
被利用有什么要紧,这说明自己很有价值。借着机会,得到自己想要的,甚至得到更多,才是正经事。
“虞大人和虞夫人想必等得很久了,咱们这就去见一见吧。”
绯晚稍稍整理一下衣饰,带领婢女进入春棠院。
在院门处,就听见了里头不加抑制的哭声,那声音自是虞听锦的。
“昭小主金安。”
一个紫衣宫女正在廊下守着,见到绯晚进门连忙迎上来恭敬行礼。
绯晚认出她是贤妃手底下的,以前在长乐宫院子里见到过,便含笑问她:“过来这边可辛苦?虞更衣病情如何了?”
紫衣宫女语气温顺:“虞更衣虽然日夜哭泣,不肯认真看诊吃药,还时时摔东西骂人,奴婢几个都被她打了个遍,但既然被分来伺候,无论是日夜伺候还是挨打挨骂,都是奴婢们分内之事,没什么辛苦的。只是更衣这样,病情只会加重,奴婢们只怜惜她不肯顾惜身体。若是昭小主能帮忙劝解一二,奴婢们感激不尽。”
果然是贤妃分来“好好照顾”虞听锦的人,行事说话真是稳妥。
贤妃以前可是拿虞听锦当大敌的,不惜雨中罚跪自身来对付她。
这宫女口中所谓的“日夜伺候”,还不知是怎么样的伺候呢。
绯晚笑了笑,“我试试劝一劝吧,虞更衣脾气向来如此,你们多担待。”
“有劳小主。”
宫女帮绯晚掀开帘子,堂屋里扑面一股苦涩带腥的药气,还有隐隐的尿骚臭气夹杂其中。
等进了内室,骚臭气息就更浓了,直让人作呕。
迎面一个东西急速飞来,直奔绯晚面门。
“大胆!”
香宜眼疾手快把那东西打掉,厉声呵斥。
啪嗒,那东西掉落在地,滚了两滚,是一只脏兮兮的竹编凉枕。
香宜疾步走上前,指着扔枕头的虞听锦训斥:“你竟敢以下犯上,往昭容华脸上丢东西,若是损伤了容华颜面,陛下一定会治你的罪!”
香宜虽然恨不得上去动手,但还是和虞听锦保持了距离。只因虞听锦歪靠在床上,一身酸臭气,披头散发,脸上衣服上被子上都是明显污渍,就连她跟前的床沿和床下地面,眼下都还瘫着一团黄绿相间的污秽,看起来像是呕吐物,散发着臭烘烘的气息,让人想吐。
床脚那边堆着夜壶和便盆,脏兮兮的,周遭也是颜色可疑的污渍,真不知这些本该清洗干净并放在暗处的东西,怎么会明晃晃摆在卧房里。
最近虞听锦过的是什么日子,可见一斑。
虞夫人正坐在床边一只锦凳上,用帕子捂着口鼻垂泪。虞忠负手在屋中踱步,满脸怒气。见绯晚进门,虞忠赶紧走到跟前躬身请安。
虞夫人是慢了两三拍才起身拜见的,福礼行得不情不愿。
香宜呵斥虞听锦时,夫妇两个人的眼睛都去看绯晚。
绯晚在虞听锦尖声的哭叫中,沉下了脸色。
“陛下仁心,召虞大人来与本主相见,却不料虞更衣有些疯癫嫌疑,连其父母亦不能阻止,险些伤了本主,枉费陛下苦心。那么本主便去御前说一声,等虞更衣的病好了,虞大人和虞夫人才有心情和本主细谈。这一次,就算了。”
她毫不留恋,转身便走。
虞夫人脸上生怒,瞪了眼睛,而虞忠倒是明白情势,连忙急匆匆几步追上,拦住了快要走出堂屋门的绯晚。
“昭容华留步!微臣教女不严,方才未能拦住,微臣有罪,请容华宽宥!”
绯晚见他拱手行礼,便微微地笑。
“虞大人,你在陛下跟前,也是这样说话的么?”
虞忠一愣,不解其意。
“微臣有罪,请陛下宽宥——”香宜学他语气,哼了哼:“到底是请罪还是逼着人不和你计较?既然有罪,为什么不请罪,可见你自己心里头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也不觉得虞更衣袭击容华有错。低位宫嫔要尊敬高位的宫规,原来在你眼里都是摆设,虞大人比定下宫规的太祖爷还能呢!”
虞忠脸色难看。
往下躬了躬身,“这位姑娘误会了。昭小主,臣根本无此意。”
言语间还是一点认错的意思都没有。
而且还有暗示绯晚故意找茬之意。
到底是有了功劳的人,腰杆硬了。
绯晚已经是从四品容华之位,正经的宫嫔小主,代表着皇室。见了面,他们夫妇没有大礼参拜就算了,连寻常礼数都没做到。
那这场见面,还有什么意思?
“原来是误会。那么虞大人勿怪,是这婢子言辞锋利了,我替她向您赔罪。大人和夫人去照顾虞更衣吧,咱们改日再谈不迟。”
绯晚柔柔福了一礼。
说着客气话,走得是一点也不客气。
香宜和小蕙跟在身后,巧妙站位挡住了虞忠的再次阻拦。
贤妃派来的两个宫女也帮着挡在了堂屋门口,在绯晚几人已经走出院门不见了时,还没让虞忠追上去。
一脸担忧地劝慰:“大人您听,虞更衣哭得那么惨,又一直在骂人,您快去劝劝她吧。万一她的咒骂让旁人听见,传出去可不好啊,实在是太难听了……”
仿佛真是为虞家着想呢。
而绯晚在这时候,已经坐上软轿,往春熙宫回返了。
“小主,咱们今天就这样回去?”香宜气恼。
不但没认上亲,还惹了一肚子气!
绯晚吩咐抬轿的:“从御花园那边走。”
那边宫道上人多。
于是,几乎是跟她回到春熙宫同一时间,在御书房看折子的皇帝就接到了底下报来的消息。
“昭小主刚进春棠院,就被虞更衣打出去了,一路抹着眼泪回的春熙宫。”
宫里有的是看热闹不怕事大的嫔妃。
尤其是贤妃,遇到给虞听锦上眼药的机会,怎么能放过。
皇帝几乎是原原本本,知晓了绯晚挨打和虞忠不恭敬的整个过程。
且是添油加醋版。
“昭卿,向虞大人福身赔罪?”
萧钰一声冷笑,“把虞忠给朕叫过来!”
第159章
虞忠低头认错
“老爷,妾身和您一同去拜见陛下,锦儿这么凄惨,咱们不能不管,就算是在御前跪上一天一夜,也得求陛下饶了锦儿啊!”
听到传召,虞夫人拽着虞忠的袖子抹眼泪。
虞忠一把甩开她:“妇人之见!宫廷岂是你予取予求、胡闹放肆的地方?锦儿如今这般胡闹,都是被你养歪了!”
骂过妻子,虞忠自然没有带她去,自己一人到了御书房。
“臣虞忠,叩见陛下。”
进了门,规规矩矩跪下行礼。
皇帝看折子,头也没抬,直到看完了三本,才稍微抬了抬眼。
“地上跪的是谁?”
虞忠一愣,谨慎俯身叩首,再次言道:“臣虞忠,奉召前来,拜见陛下!”
萧钰笑了:“哦,原来是朕召你前来,却给忘了,是朕的不是。曹滨,你就代朕,朝虞大人行礼,道个歉吧。”
曹滨躬身慢慢往前磨蹭,给虞忠足够的请罪时间。
“陛下,臣惶恐,臣不敢当!折煞微臣了!”
“怎么折煞呢?虞大人公忠体国,昨日昭容华还提起你忧心国库以至于自己都不肯置办新冬衣之事,这等忠良,朕自然不能怠慢。”萧钰语气温和,笑笑地说,“曹滨,快点过去,给虞大人陪个罪,就说朕忙糊涂了,请他容谅。”
曹滨不敢再磨蹭,赶紧走上前朝虞忠拱手为礼。
尚未开言道歉,虞忠已经吓得匍匐在地,连声请罪。
心里头却也纳闷,不知皇帝搞这一出是为什么。
却听皇帝笑道:“虞大人请起,你何罪之有?君君臣臣,虽有纲常尊卑,但天地之间道理最大,自然是谁有错谁认错。昭容华就很懂此理,你受了她的礼,如何不受朕的?”
虞忠这才明白缘故在哪。
心里噗通乱跳,额头冷汗直冒。
万没想到,皇帝已经给绯晚撑腰到这种程度了。
又暗怪绯晚面善心毒,嘴上客客气气,背后却告状告得这么快,怪不得锦儿在她手里栽了这么大跟头……
“陛下,臣不敢受昭容华的礼,只是容华走得匆忙,微臣闪身躲礼没有躲过。”他连忙趴着解释,说刚才见面时一切都是误会,绯晚话都没说两句就走了,他也很为难。
萧钰笑容冷了几分。
果然居功自傲了啊。
军事大捷密报到御前时,虞忠私下定也收到了前方消息。事情没公开,只因正式的军报还没送到朝廷而已,但君臣都已知晓。
虞大人自恃有功,竟然敢在御前掰扯黑白了。
“看来,昭容华不识礼数,冒犯了虞大人,也辜负了朕想帮你们父女团圆的一片苦心。她既这么不识抬举,不如朕将她送到烟云宫去反省反省,虞大人以为如何?”
“微臣惶恐!”
萧钰坐在双龙捧珠四合座上,也不说话,低下头又批折子去了。
曹滨无声退回原处,屏息低头。
虞忠冷汗涔涔跪在地上,不敢起身。心头一百八十个念头倏忽转过,思来想去,想去思来,知道在大捷消息公开之前,自己绝对不能犯过错。
不然军功虽然能到手,天子不会因小事抹杀臣下的功劳,但如何论功行赏可就打了折扣。万一那些跟他一直作对的家伙再折腾一番,不但自己受损,西北那边,大捷之后如何守住战果、如何保住何总兵对边疆的控制不被人染指……就全都说不准了!
虞忠一个转念,已经做了决定。
——自己为小,家国为大。为了国土和百姓,顺了皇帝一回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