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还有一点,高仕才如何得知明舒人在京城的?虽然认罪信写得几无破绽,但陆徜心中仍旧存疑,且疑虑越来越大,可高仕才死了,当日与他合作的匪首伏诛,周氏又失去踪迹……
所有线索都断了。
无意之间,他和明舒陷入了同样的境地。
“阿兄!”
有人在他耳边大声一唤,陆徜陡然间从沉思中回神,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门外,而明舒正手捧托盘站在他身边。
“你怎么在这儿?”陆徜边问边从她手里接过托盘。
托盘上放着傍晚时曾氏煮的馄饨。
“你是不是没吃饭?”明舒反问他。
门被他推开,她跟他进了屋子。
经明舒这么一提,陆徜才想起自己确实没有用饭,现下胃里隐隐闷疼。
看他神情,明舒就知道自己猜对了,她正等着他回来呢。
陆徜洗过手,坐在桌边吃起馄饨,明舒侧趴在椅背上看他,待他吃得差不多,才开口:“阿兄遇到棘手事了?”
“为何这么说?”当着明舒的面,陆徜只将心事收起。
“我从未见你像刚才那样眉头紧拧不松的失神模样。”明舒说着伸手,指尖点上他的眉心,轻轻一揉。
陆徜定定看她片刻,眉头随着她指腹的搓揉渐渐松开。
“什么都瞒不过你。确实遇上棘手事了,先前不是同你提过,江宁指挥使曹海会押送刺杀我们的凶嫌入京?傍晚那人就是曹海,那个凶嫌在他押送入京的途中,畏罪自尽了。”
“阿兄怀疑那个凶嫌并非真凶?”明舒直接问道。
若那人是真凶,畏罪自尽的话,陆徜不会露出这种表情。
陆徜道:“有此忧心。”
“如果觉得不对,就查下去,查到对为止。”明舒忽道,“阿兄莫忧,我也在。”
这话,是昨天陆徜安慰她的时候告诉她的,如今,她原话奉还。
陆徜一怔,她指腹却用了些力,按着他的眉心往后一推。
“别想了,再想就睡不着觉了。”她笑吟吟收回手,起身要收拾桌面。
陆徜忽觉胸中如波涛般阵阵起伏,每一道浪都像要将他包裹般,带着她懵懂的温柔缠绵,无孔不入地袭来,将他心中暗藏的、压抑的种种隐秘情绪催到极致。
人这一生总有某些瞬间会遇上失控的时刻,譬如这一刻情动,理智被感情碾压,他终只是个凡夫俗子,不能永远冷静自持。
“明舒。”
低沉的声音响过,明舒的手被陆徜攥住,人亦被他扯回椅上,眼前一暗,竟是陆徜俯身而来,停在离她不过两拳的地方。
四目相交,无人开口,仅余呼吸声,如丝线拂过。
陆徜的手指紧紧抠住椅子扶手,眸中挣扎之色渐重,似乎有些东西要撕胸而出,脑中混乱得只剩一个想法——要不就这样挑明吧,不要管什么过去现在,不要龟缩在兄长的壳子中,不要讲什么君子约定……
明舒静静望他,她心跳得很快,却没有任何想法。
就这般无声对望,仿佛只是须臾瞬间,又仿佛过了很多年,陆徜终于松开了手。
他什么都没做。
“对不起。”他道歉,背朝她走开。
明舒松口气,这时才发现自己手心攥了把汗。
“早点休息。”她重新收拾了桌面,告辞离去。
————
翌日,是个大晴天。
明舒没有如往常一般见到陆徜。
“你阿兄一大早就急匆匆出去了,也不知出了何事。”曾氏道。
明舒瞧了瞧外头,自从昨日见过曹海后,陆徜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她有些担心。
“放心吧,阿兄做事有分寸,阿娘莫忧。”虽然也担心,明舒仍是安慰曾氏。
曾氏只叹了口气——孩子都大了,做事都爱瞒着她,她这当娘的,也无能为力。
陆徜只是接到一个口信,一个关于周秀清下落的口信。高仕才已经死了,证人只剩下周秀清一个,他无论如何都必须找到她。
只是万没想到,给他捎信,约他见面的人,竟是陆文瀚。
“你在查豫王?”
陆文瀚临江而立,问道。
“陆大人有何赐教?”陆徜行过礼,反问他。
江面波光粼粼,水光倒映在陆文瀚脸上,让他看起来年轻了些许,与陆徜站在一起,恍惚间竟不像父子。
自从刺杀案发生后,虽然陆徜等人并未向他提及个中缘由,但凭借陆文瀚在朝中根植多年的能耐,又如何打听不出他们近日在查哪桩案子?
“明舒……不是我的女儿,对吗?”他垂眸望向远方。
明舒的身世,同样瞒不住他。
陆徜沉默片刻,随他一起远望:“阿娘说,妹妹……也许是弟弟吧,在你离家赴京后没几天就没了。”
此语一出,陆文瀚闭了眸,胸口有些刺疼。
不怪玉卿不能原谅他,年少纵情逞凶,原就是他之过,说什么破镜重圆,失去的岁月,又怎可回来?
“朝中储君未明,正值纷争之际,你在此刻帮着三殿下调查豫王,可知会有什么后果?”陆文瀚再睁眼时,眸中情绪渐退,复归平静。
“我知道。”陆徜回答他。
左不过是卷入夺储争斗,以他十余载寒窗的心血为赌,换明舒一个真相。
“想清楚了就好。若是出事,陆家保不了你。”陆文瀚冷道。
陆徜像他,有他少年时肆意纵横的豪情与聪明;陆徜也不像他,没有他的顾虑也没有他的野心。
陆徜只有一个人,他愿意为他想要付出的人,倾尽所有。
陆文瀚不行,他身后有整个陆家,有他想要实现的抱负。
他们不一样。
“我从来就不是陆家人,不必陆家相护。”陆徜答道。
“好,你明白就好。”陆文瀚负手转身,终不再将他视如亲子,把他当成一个与自己相同的,游弋在官场的年轻同僚。
“城北……”他缓缓报出一个地址,“是豫王的私宅,里面可能有你要找的人。”
“多谢陆大人成全。”陆徜长揖,告辞。
————
陆徜快马加鞭带着人找到那处私宅时,天色已经微沉。
这是幢很小的两进宅院,从外观上来看,完全不像是一个王爷会有的私产。陆徜查过,这宅子记在个普通百姓名下,和豫王八杆子打不上关系。
但既然陆文瀚能够开口直指此地,那里面必定有蹊跷。
陆徜下马落地,立时就负责盯梢的人过来回话:“大人,我们的人已经埋伏在这宅子四周,里面的人就算插翅也难飞。”
“走吧。”陆徜将马交给手下,亲自上前敲门。
门没敲几声,就有个老叟将门打开,陆徜同他说了两句,老叟只是摇头,比着手势:主子不在家中。
竟是个聋哑人。
跟在陆徜身边的人不耐烦,一把推开老叟,骂骂咧咧地闯进宅中,陆徜并没阻止,跟入宅中,径直过了二门。
宅子一眼见底,二门后左右厢房拥着正中主屋,除此之外再没多余房间。
眼下正房内亮着烛火,陆徜毫无犹豫走到屋前,一手推开门。
正对门口的桌案后坐着个人,桌角点着盏羊皮灯,眼下天光未全暗,烛火显得不够亮,笼着那人。
“少尹大人,你总算来了,我已在此恭候多日。”
唐离的脸,慢慢抬起。
第104章
危机
陆徜在门口处停下,
望着仍旧一袭男装示人的唐离。
从进门到现在,整个宅子除了开门的聋哑老仆人,他就只看到唐离一个人。
这里并不像藏有周秀清的模样,
倒更像是唐离为了引他前来而设下的陷阱,就连陆文瀚都被她给设计进去。
既来之则安之,至少唐离出现在这里,
足够证明周秀清的失踪与豫王有关,就算这趟他没找到人,
也不算一无所获。
如此想着,陆徜淡道:“苏娘子若有事要找陆某,只往开封府衙去便是,
何故要在此候我?”
唐离微笑着朝着急想拦住陆徜的老仆人点点头,老仆人得了示下躬身退下,她这才开口:“少尹大人,你我好歹也算同窗一场,我还是比较希望你能唤我唐离。”
“可你是苏棠璃,
并非唐离。”陆徜迈入房中,
目光徐徐扫过屋中陈设,
最后才落在她身上。
房间陈设很简洁,
墙上挂着水墨山水,墙角摆着罗汉松,左右两侧都是多宝格月洞门,正中乃是书案、高背椅,
下首是一对圈椅并茶几,
这屋子既作书房又是会客的花厅。
唐离着藏青圆领袍,
肌肤被这颜色衬得雪白,
除了秀气的面容外,
举手投足乃至一颦一笑并无过多女儿气。
“不一样,苏棠璃是个孱弱的犯官之女,唐离却是男儿。大人,你可知在这世道,女子能做的事太少了,识文断字读书明理为官做宰……都是男人,而大多数女人,都只能困于后宅相夫教子。其实我挺羡慕令妹的,能堂堂正正以女儿身游走于世,做她想做的事……”
“唐公子,这些话,你不必对我说。”陆徜打断了她的感慨,也无意与她纠缠于称呼的问题。
唐离叹口气,刚想说话,陆徜的手下急步进门,朝陆徜附耳一语:“大人,找过了,宅中并无他人。”
陆徜毫无意外,只道:“知道了,你们都退出宅子等我吧。”
那人便领命离去,带着初时随陆徜进门的人一齐退宅去,小小的宅子安静下来。
“少尹大人不搜搜我这里?”唐离问他。
“不必了。”陆徜摇头。
“我很欣赏少尹大人,大人今日既然大驾光临,不妨坐下与我叙叙旧?”唐离做个“请”的手势,招呼他落座。
陆徜并不领情,不冷不热道:“你我虽在松灵书院有过数月同窗之缘,但我们之间并无私交,无旧可叙。我们还是言归正传,陆某今日已既已踏入此地,想必唐公子也知道我之所求,不知唐公子可否不吝赐教?在下感激不尽。”
他说着抱拳略一行礼,面色从容。
“也罢,少尹大人真是个油盐难进之人。”唐离缓缓起身,双手撑桌,问道,“大人是为江宁简家的姨娘周秀清来的?”
“正是。”陆徜颌首,又问,“不知周秀清可在唐公子手中?”
唐离突然露齿浅笑,清秀之上又添甜美:“她是在我手里。”
竟是直接承认了。
陆徜也是一笑:“那不知唐公子要如何才能将周秀清交给陆某?”
“少尹大人很需要她?据我所知,高仕才应该已经被曹海押送赴京,近日便要抵达才对。有没有周秀清,对你们来说并不重要吧?”唐离从书案后缓步踱到陆徜身边,未待陆徜开口,忽又掩唇惊讶,“我险些忘了,高仕才在赴京途中畏罪自尽了。不过他应该已经认罪,既然认了罪,也算抓住了凶手,大人如今又大费周折找周秀清是为了什么?”
她从陆徜左手边绕到他右手边,故作猜忖道:“我猜……是大人觉得,高仕才并非主谋?你们的证人死的死,没的没,只剩下了周秀清一个人?所以你们才想找到周秀清,从她口中得到真相?”
陆徜面上仍旧带笑:“你猜得没错,那你问出主谋者了吗?”
“我当然问出来了!”她一口应下,笑容愈发得意,“但我不能告诉你们。”
“为什么不能?”陆徜反问她。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现在只剩下周秀清这一个证人,就算让你们知道是何人主谋,没有证人,你们也指证不了那人。”唐离的声音透着些微亢奋,伸手拍拍陆徜的肩,“陆徜,我可以把周秀清交给你,只要你答应帮我们做一件事。”
“豫王让你来的?”陆徜又问。
“算是吧。”唐离耸肩。
陆徜失笑出声:“简家这桩案子只是三殿下奉圣人之命彻查的,而我又只是在开封府替三殿下查案而已,如今你用周秀清来威胁我替豫王办事?这个威胁,未免太没重量。”
“不不,陆徜,我看人一向很准。你查简家的案子,不是因为三殿下,是为了你的明舒妹妹,对吗?”唐离又是掩唇笑起,“真是叫人感动,你处处替她着想,为她甚至不惜豁出仕途性命,她却什么都不知道。你很喜欢很喜欢她吧?”
听她提及明舒,陆徜的眉眼冷了三分。
果然,豫王已经将简家之事打听得清清楚楚,甚至知道得比他们还要多。
唐离却不肯放过:“你这么喜欢她,必是不忍见她受伤。如果周秀清死了,你们将永远不知道主谋者是何人,也永远无法指证他。他会像鬼魅般站在你们身后,趁你们放松警惕时伸出一刀,在你不知道的时候……”她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杀人灭口,把简明舒这个最后的威胁给除了。你能护得她一时,可有办法护她一世?可否无时无刻都陪在她身边寸步不离?”
陆徜的笑渐渐消失,冷气自后背窜起。
“我能告诉你的是,你的明舒妹妹现在很危险……那把刀,已经悬在她的头上。你想不想救她,想不想替简家报仇?”唐离一字一句道,声音仿佛化成无形巨掌,狠狠攥住人心。
“你们想要我做什么?”
如果这是他们的目的,陆徜不得不承认,这一局,唐离赢了。
“哈哈哈。”唐离忽然发出畅快的笑声来,似乎因为陆徜的妥协而格外高兴,“少尹大人若能想通,那是最好的,不过不着急,你还可以再多考虑考虑。我们要你做的事,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不急,人心就该好好磨一磨,等得越久,他紧绷的情绪就越容易崩溃。
瞧着陆徜转身离开的背景,唐离自言自语呢喃着。
“盂兰盆节将至,死去的亡魂,都该回来了……”
————
又两日过去,应寻那边给明舒送来消息。
他已经着人去城门处打听过,彭氏确实是在柳婉儿的案子开审那日入夜时分与余连离开汴京城的,彭氏老家在咸平,应寻猜测他们极有可能逃回老家,只是从汴京往咸阳处一来一回再加上调查都需要时间,并非一朝一夕可得。
另外,明舒亦亲自去柳家附近打听过柳婉儿。柳家夫妇是远地迁京人士,在京城并无亲戚,据柳家邻人的回忆,柳家夫妇确实有这么一个女儿,她既是柳家夫妇的独女,也是柳家夫妇的老来子,故而夫妻二人对这个女儿十分珍爱,平素教养皆照富贵人家的姑娘,轻易不让出宅门,再加上这个女儿身体自小孱弱,就一直藏在深闺,因此街坊几乎无人见过她的模样,更谈不上对她的了解,向来是只知其人,不知其面。
“没人见过柳婉儿?可她父母的丧事,总是要操办的,她不用见人吗?”明舒大惑不解。
“这娘子就有所不知,说起来也怪可怜的,她父母因为急病先后殁了,二人病症极为相似,当时附近街坊都怀疑得的是会传人的疫症,她父母的丧事并无人敢上门祭奠,后来报予官府,由官府出面料理的,而柳婉儿也让官府的人带去清安堂……就是汴京城外那个专门收留疫病患者的地方。说实在的,她能安然回来,连我们这些街坊都很惊讶。”
“可知她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吗?”明舒又问道。
“大概是……”那人想了又想,才犹豫道,“两个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