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林大娘将手里帐册“啪”一声扔在桌上,捧起茶灌了两口,方开口道:“可算是喝着水,我这嗓子眼都要冒烟了。”说话间她又一屁股坐到圈椅上,
恼道,“累死我了,
外头刚送了一批盆栽过来,
结果数目与帐册对不上,现在东西都堆在小雪园外没法入库,
又得我过去清查,
我这还一堆事催债似的跟在屁股后面,真真烦死人。”
明舒便拿起账册翻开,
里头夹着几张采买的单子与清点的单子,上头列了十来种盆栽名称,
什么罗汉松、南天竹、雀舌栀子、杜鹃等等,
后面都跟着数量,
明舒在心里飞快默算。
林大娘抱怨几句,
捶着腰歇了会,又准备起身去小雪园,明舒开了口:“林大娘,花木盆栽的总数是对的,错的是这两种盆栽的数目,您瞧瞧……可能是誊抄账册的时候,把这两种盆栽名写反了。”她指着账册上两种盆栽比对着采买单与清点单指给林大娘看。
林大娘看了一会,才喜道:“还真是!好孩子,多亏有你,省我不少力气。”她一边收起账册,一边又抱怨起来,“唐离那孩子也不知怎么了,最近做事老是出错。这么粗浅的错误也犯。”
明舒一听忙问:“唐离?是……山长收养的孩子?”
“你认识他?”林大娘抱着账册又匆匆往外走,边走边转头看她,疑惑道。
“此前来探望阿兄的时候曾经遇上过一次。”明舒随口编道。
“可不就是山长收养的孩子,六岁抱回来的,都在松灵书院呆了有近十年。那孩子也机灵,偷偷趴在窗棂看院里的先生们授课,竟然也学去不少。山长见他有些悟性,索性让他跟着院里学子们一起学习。你何师娘经常让他帮忙做些笔头上的活,这登记造册就是他负责的。”
“十六岁了,也该参加过童试,去岁的秋闱,没让他试试手?”明舒又好奇道。
“参加不了,他家里……”林大娘说着摇了摇头,没明言,“山长和何师娘的意思是让他学些处世之道,日后能在书院谋个书吏的差使。”语毕她又打趣明舒,“小丫头,你打听唐离做甚?莫不是……”
明舒头微垂,故作羞涩,口中道:“随口问问,林大娘莫要取笑人家。”心里想的却是唐离不能科举之事。大安朝的科举并非人人都可参加,比如妓女戏子罪犯之后,是不被允许参加科举的,就不知这唐离属于哪种。
“你真随口问问才好,那唐离……非你良配。”林大娘点了一句。
“大娘,我真是随口问问。”明舒嗔道,又试探道,“我见他与永庆候世子走得挺近,原以为二人家世相当,不想他竟然……”
“永庆侯世子为人端方温和,结交甚广,与咱们书院诸多学子都有来往,并不单唐离一人,不过他确实与唐离是较旁人更亲厚一点,这两人也认识了近十年,不足为奇。”林大娘已经在书院呆了二十多年,没什么事是她不知道的。
“认识了十年?”明舒咋舌,那岂不是……和认识闻安的时间差不多?
她还想再问些什么,可二人已经走到小雪园,林大娘没功夫再同她唠嗑,快步走到堆叠的盆栽前,敞开嗓门道:“来来,辛苦诸位再按这单子上的明细最后核对一遍,若是无误也不必入库,直接帮我拉到明礼堂去。”
大人物要来书院,书院得布置起来,这批盆栽就是送到书院各处的,其中以传经明义的教学区域为主,而明礼堂则是最大的教学斋和讲堂。
林大娘正吆喝着下人再点一遍盆栽,那边有个书童急匆匆跑来找她,气喘吁吁道:“林大娘,找的泥瓦木匠到了,正等你过去。”
林大娘跺脚:“这事要么不来,要来扎堆来。”
松灵书院百余年历史,房舍都已建成许多年,各处皆有残损,这批泥瓦木匠就是请来修缮建筑的。
“明舒,你替我看着这里,一会清点完毕,带他们来明礼堂找我。”林大娘实在分身乏术,只能将这里交托明舒。
“好嘞。”明舒干脆应下。
林大娘火急火燎走了,明舒招呼众人清点盆栽后再将盆栽装车,有条不紊处理好所有事,她才带着人拉着两大车盆栽,往明礼堂去了。
昨天刚认的路,幸亏她记在小本子上,今天才走得毫不费力。
走了约一刻钟,明舒带着两车盆栽抵至明礼堂外,林大娘正在带匠人看要修缮的地方,一时半会还顾不上她这边,明舒就站在明礼堂外等着。
恰逢午时钟响,学子们上午的课程结束,不多时明礼堂内就传出谈笑声,放课的学子三三两两从堂中出来。
除了备考的学子在明礼堂外,今日有部分没有参加会试的学子也在这明礼堂内授课,人很多,但散得也很快。明舒瞧见自家阿兄垂头走下石阶,想叫他又不愿引人注目,便在旁边草丛里摸了几颗小石头,离得远远得拿石头一颗颗丢他。
陆徜走了两步,脑袋被小石头砸了下,抬头便看到前边两轮车下站的人,唇角微微一翘,正要上前,后面正有人传来一连串急唤:“杨兄,等等我。”
陆徜回头看了眼,那姓杨的学子脚步停在明礼堂的匾额之下,旁还有几个学子正从堂内出来,经过门口。
明舒正要朝陆徜挥手,却忽见陆徜顷刻间变了脸色,折身返回明礼堂。
她正纳闷之时,就听到陆徜一声疾喝:“让开!”
明礼堂正门上挂的匾额,轰然落下。
陆徜刚巧飞奔到匾额之下,明舒看得分明,当下吓得把什么规矩都抛到脑后,满眼只剩下陆徜一个人,一边急喊“阿兄”一边把手上石头扔掉,人飞冲上石阶。
轰——
地面一震,巨大的匾额砸落,无数声尖叫响起,陆徜飞身上前或推或扑,匾下站的几人要么被陆徜扑倒,要么被他推开,堪堪避过一劫。匾额落地,断成两截,裂碎的木块却被弹起,四下飞散。
“小心!”有人急吼一声,将冲到一半的明舒往回拉了两步。
飞起的木块擦着明舒的手臂过去,并没碰到她。明舒定定神,看了眼危急之中拉了自己一把的人。
宋清沼想说些什么,明舒却只匆匆道了句“谢谢”,人就又往石阶上跑。倒地的人都哀嚎着慢慢坐起,万幸的是并没人被匾额砸中,只是受了些轻伤。四周的学子此时也都渐渐围拢过来,将门口围得严严实实。
“阿兄!”明舒冲到陆徜身边急道。
“你怎么过来了?有没受伤。”陆徜见到她第一眼就先问道。
“你还管我伤没伤,你看看你自己吧。”明舒急死了,只觉得魂魄差点收不回来。
陆徜看看自己的手,掌上有些擦伤,流了点血,是救人时扑在地上造成的,并不严重,但见明舒这般紧张,他心头大暖,便道:“不碍事,擦伤而已,你别担心。”一边说着,他一边撑地而起,又顺手去扶身边那个姓杨的学子。
那姓杨的学子吓成木人,适才如果没有陆徜赶到,他已经被匾额砸得血溅当场。
明舒见状知道陆徜无事,心里大松,也转身去扶另一侧的人,那人适才正好经过这里,也被陆徜推开救了一命。
“你没事吧?”明舒弯腰扶人。
那人借着明舒的力慢慢起身,可脚才刚踩到地面,他忽然又发出声痛呼,人朝明舒这边歪倒,半身倚到明舒手臂上。情急之下明舒伸手扶了他的腰一把,他却猛地推开明舒,自己失去重心又跌回地面。
明舒疑惑地盯着这人——她是个女孩子,被他一个大男人这么近身都没说啥呢,他激动什么?
“唐离!”有人急冲冲推开围观者,冲到那人身边。
明舒看到来人,又听到这个名字,耳朵和眼睛同时绷紧。
“谢兄,我没事,只是扭伤了脚。”唐离的声音清脆,接近于孩子,却有些雌雄莫辨。他看到来的人是谢熙时,明显神情一松。
谢熙一边伸手一边道:“我扶你。”
明舒念叨了这么久的“唐离”,此刻才算见到真人——唐离的个子要比她高一些,生得唇红齿白很秀气,观他言行举止,与一般男子无异,而谢熙对他十分关切,比待其他人都上心。
另一头也有人赶来,冲姓杨的学子道:“真是吓死人,杨兄,你可还好?”
“我也无碍,多亏陆兄出手相救。”杨学子已经站定,朝陆徜拱手道谢,可目光却越过陆徜肩头,望向已经被谢熙扶走的唐离。
书院的管事与杂役们都闻讯赶来,林大娘更是带着一群泥水木匠匆匆过来,听完事发经过,林大娘抚着胸道:“阿弥陀佛,谢天谢地。这匾额早就已经报修,本来去岁末就要来修,因着寒冬雨雪耽搁拖到如今,差点酿成大祸,万幸没事。”她一边说着一边指挥木匠检查匾额,一边又遣散众人,让人扶着伤者去看院中坐镇的大夫。
陆徜与明舒相偕走下石阶,两人忽都有些沉默。
陆徜回头仰望空荡荡的门楣,明舒却是怔怔看自己的手。
不应该啊!是她的错觉?
第34章
尚书令(修)
陆徜的伤不严重,
便没去就医,明舒向林大娘告了一会假,拿着伤药找地方非替他上药。明舒不能再进竹林境,
陆徜也不便去明舒的屋子,兄妹二人就找了个偏僻的亭子坐着。
“你看看你这手,旧伤没好齐全吧,
新伤又添。”明舒拉着陆徜的手,一边给他上药,
一边叨念抱怨。他的手,
手心手背都是伤,
之前在山上遇山贼时受的伤落下的疤痕都没淡,就又添新伤,
叫人看着心疼。
陆徜没吱声,
她的叨念让人心情愉悦,
似乎受再多伤都能被她三言两语抚平,
疼痛都不算什么了。
明舒垂着头认真上药,涂好药膏又捧着他的手吹气,
边吹边问:“疼吗?”
“不疼。”陆徜摇摇头。
“不疼才怪。”
她一边回他,一边又笑起来,“不过我阿兄救了人,是英雄!厉害得很!”
抱怨完,
她开始不遗余力地夸。
在她面前,
陆徜没有丝毫谦逊,
一边将她的夸奖照单全收,
一边翻掌反握,
将她的手攥在手心。
“你的手很冰,
衣裳穿薄了?”他蹙眉道。
“跟着林大娘跑来跑去的穿多了热,
这会坐下不动才有些发凉,没事。”明舒说归说,还是把爪子塞他掌中汲取热度。
阿兄的手,很温暖。
“呆在书院可还习惯?”陆徜边给她捂手边问。
“习惯。”明舒只要不闲着就觉得都好,说完她又凑到陆徜耳边悄悄道,“不过就是马大娘晚上睡觉打鼾,打雷似的吵得我睡不着觉。”
“我找师娘说说,看可否……”
陆徜未完的话被明舒打断:“阿兄,不用了。横竖只有几天时间,我习惯习惯就好。”
本来让明舒留在书院就是挺难办的事,虽然是因为三皇子和尚书令要来的缘故,但多少也卖了陆徜的面子,况且何师娘和林大娘对她都十分照顾,她本就不想因为这些小事为难他人,更何况还要陆徜低声下气去求人,她更加不愿意。
陆徜还在思忖,明舒不依道:“我就是同你闲聊几句罢了,你要去提了我以后再不同你说心里话!”
自家人,没什么不能说的。明舒想啥就说啥,并不遮着藏着,纯闲谈,并没让他出手帮忙的意思。
她最后这话杀伤力过强,陆徜只能道:“知道了,我不提,不过你若撑不下去记得同我说,别勉强。”
“谢谢阿兄。”明舒甜甜笑开。
陆徜看着她的笑颜,抬起手,迟疑了片刻,终于改成半揽她的肩头。
明舒微微一怔,听他问自己:“还冷么?”她旋即摇头,回他:“阿兄在,不冷。”
陆徜便环着她的肩,道:“谢熙之事,你查归查,不要靠他们太近。”
“怎么了?”明舒听出他语气中非同往常的严肃。
“没什么,只是有些不太好的预感。”陆徜道。
明舒点点头,又问:“阿兄都不问我为什么要调查谢熙吗?”她只说自己要查谢熙,却没向陆徜交代过为何要查。
“我问了你能说?说了你会听我劝?”陆徜反问她。
“不能。”别人的家事,明舒还是要守口如瓶。
“徒劳无功的事,我不做。”陆徜也想能管住她,让她安分守己地留在后宅,但事实却是,他管不住她,从小到大都一样,她有自己的想法,心就像天边的小鸟。越是接近,她这天马行空的性子就越明显,况且若能被他管住,她就不是简明舒了。
陆徜想通了,管不住,就只能护着。
他表情虽然嫌弃,但话里却有妥协的意味,明舒笑得更欢:“阿兄最好了!”
兄妹闲话,时间悄然而逝,两人午间各有要事,也不便再聊,陆徜掐算了一下时辰,催她去用饭。明舒收拾好东西,起身正打算离开,忽又想起一事,转头向陆徜正色道:“阿兄,你也离唐离远点,越远越好!”
陆徜与唐离本就不熟,根本谈不上远离,不过她这么告诫,他还是好奇了:“怎么?你查出眉目了?”
“反正你不许靠近唐离!”明舒搓搓手,那奇怪的触感似乎还粘在手上。
“知道了。”陆徜应下。
————
陆徜把明舒送到她的寝区附近,才与她道别,回了竹林境。
明舒站在原地目送陆徜走远方转身要回去,不妨旁边有人唤了她一声。
“陆娘子。”
明舒转头一看,竟是宋清沼。
宋清沼怎么也想不到,明舒看到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左右张望,仿佛做贼。
还好,阿兄走远了。
明舒确认附近没人后,才朝宋清沼开口:“宋公子,有事寻我?刚才在明礼堂情势危急,我都没顾上向公子好好道谢。多谢公子出手相救。”她说着行了个礼。
宋清沼摆手:“陆娘子客气了,宋某顺手而已。”他不为这事而来。
“那是……”明舒虽然与宋清沼对话,但仍旧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陆娘子留在书院,是为谢熙之事?闻安让你查的?”宋清沼开门见山道。
“宋公子是来劝我放弃?”明舒反问他。
“我只是不懂,姑娘也是明理之人,为何要陪着闻安胡闹?”
“一,我受她所托,拿钱办事;二,胡闹只是宋公子的想法,我并不这么认为。”明舒正色道。
宋清沼离她三步之遥,平静道:“那是你不了解闻安。闻安从小性子就拗,行事偏激,她查谢熙便罢,可连找烟花女子塞入谢熙怀中这般出格的事都做出来,这在三家间已非秘密,谢家对此已有微词。这次她又把主意打到书院来,是不是非得无中生有查出些什么把柄她才觉得真的放心?陆娘子觉得我没替闻安着想,可你又替闻安想过没有,她的肆意妄为会给她自己带来什么后果?”
本来闻安县主就已经有个手段了得工于心计的名声,又在婚前做出这样的事,若传出去,外人如何看待不提,谢家又如何看她?往后若真有什么矛盾,世人都站谢熙这边,对她又有何好处?嫁人,哪里是嫁一个人那么简单?
未雨绸缪可以,但过犹不及。
“我懂宋公子的为难之处,也明白你的顾虑。”明舒闻言开口道。
她懂宋清沼的为难,一边是表妹,一边是结交数年的挚友,他站哪边都不好,况且查来查去,闻安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设身处地去想,如果今日有人告诉她陆徜有问题又拿不出实质证据,她也定觉得是对方胡说八道。至于宋清沼的顾虑就更不必说了,不管闻安嫁不嫁永庆侯,日后总归要出嫁,名声坏了对她一点好处都没有。
“只不过……宋公子,你、我甚至旁人都明白的事,聪慧如县主,难道她看不明白吗?虽然这样调查自己的未来夫婿确实是过分,但我想县主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也比任何人都明白会有怎样的后果。正是因为她看明白了,却还要豁出所有去做,才更证明她不是胡闹。这世间有时并无两全其美的道路,我们任何一个选择都会导致一个也许无法挽回的后果,好的也罢坏的也罢,都得受着。两权相利取其重,在县主心中,关于谢熙品行的问题远远大于你说的那些顾虑,而如果查不出问题,冤枉了谢熙,那她自然也该承担这件事带来的恶果,但现在,她愿意付出这些代价去查,那我就帮她查。这件事在我这里,就如此简单。”
宋清沼本是来说服明舒的,但二人谈了半天,他发现非但没能说服明舒,反而好像要被她说服了……
“可有些事,明明看得到后果,为何还要一意孤行?”宋清沼又挣扎一下。
明舒其实不爱同人说这些大道理,不过宋清沼救了她一次,又是让她心脏乱跳的男人,她才长篇大论了一番,听他又问,她叹口气,刚开始斟酌如何回答,前边忽然传来脚步声。
和人讲道理的心思飞没了,她兔子般缩到旁边的大树后面,宋清沼被她的举动弄得莫名非常,还没等问出口,一只手从树后伸出,把他也给拽了进去。
有了前几次的经验,陆徜的神出鬼没深深印在明舒心里,就怕他像上次那样杀个回马枪,那就完蛋了。她自己藏还不够,怕陆徜发现宋清沼在这里想太多,索性把宋清沼也拉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