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殷立诚心里烦躁,也没问明舒是谁,只道:“进去劝劝你舅母吧。”一时间殷立诚去了,明舒冲陶以谦吐吐舌,他们来得不是时候,撞上人家夫妻吵架,那声音大的他们在园子里都听到了。
到屋门前时,有丫鬟撩起帘子,明舒忽想起一事,又叫住陶以谦,小声叮嘱:“你别说我是陆徜的妹妹。”
陶以谦不解地望着她,她言简意赅解释道:“不想影响阿兄仕途。”
陆徜是江宁府解元,名声在外,是这届举子中的金榜大热门,将来要结交的可都是达官显官,她身为他的妹妹却在这里给人做伴读娘子,虽不是卖身为婢,但也与下人没什么两样,日后若陆徜中榜,传出去可不太好听,再者殷家是皇帝外戚,官场上的人际弯弯绕绕,谁知会如何看待她在殷家伴读之事。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好。”陶以谦干脆应下,带着她往屋里去。
约是听到声音,李氏已经收了泪端坐罗汉榻上,她已年过三旬,皮肤细嫩身形有些富态,正和颜悦色地看着进来的陶以谦,笑得很慈爱。
“舅母。”陶以谦打过招呼后方问道,“又为表妹的事与舅舅争执了?”
“淑君今日又惹祸了,不提也罢。”有外人在场,李氏不愿提及家事,只命人看茶,又问明舒,“这位小娘子是……”
“舅母,我也是为淑君表妹的事来的。前些时日听你说要给表妹找个伴读娘子,这不,我给你找来了。”陶以谦一边说,一边让明舒上前,编起她的背景,“这位娘子姓陆,名唤明舒,原也是书香人家的小姐,不过家道中落,随母亲从江宁迁入京城投亲,现下住在胜民坊。”
李氏冲明舒招招手,明舒乖乖上前,由着李氏拉起自己的手仔细看。
她那双手,白嫩细滑,是富贵人家的手。
“模样生得真好,只可惜命苦。”李氏感慨一句,又朝陶以谦道,“你表妹的事,同陆娘子说了?”
“略提过一些。”
李氏又问了明舒的年纪,可读过书识过字之类的问题,明舒一一作答,李氏满意地点点头,才又道:“做淑君的伴读,别的倒是次要,最最要紧的就是嘴巴得紧。你是鸣远推荐的人,我信他。只是丑话还得说在前头,你虽不是我府中之人,并无身契在我手中,但若在外头说了不该说的话,殷家和我娘家都不会饶过你。”
李氏的娘家就是伯爵府。
“明舒晓得,请大太太放心。”明舒点头应诺。
李氏敲打过后不忘施恩:“你也别怕,替我做事少不了你的好处,既是伴读,月例就同家中姑娘一般,五两银吧。若能解我心头忧,另有厚酬。”
“谢大太太,明舒一定恪尽职守,替您分忧。”
一番交谈,就此定下明舒给殷淑君伴读的事。李氏和丈夫刚吵过一场,心事也重,不想多说,陶以谦便带着明舒退下,只临走之时,李氏让人取了两套新衣给明舒。
殷家的伴读,怎样也不能穿得太寒酸。
伴读之事就这么定下。明舒抱着衣服出来,陶以谦带着她熟悉殷府的环境。
殷府的家学在殷府南面的润文馆,馆内请了汴京城有名的夫子教文授识,以及三位教习娘子负责女子德容言功的学习。殷淑君已过及笄,上的多是女子课程,逢五休一。她上课的这五日,明舒要住在殷家,休息的那一天,明舒则可以归家。
此外,因为殷淑君又惹了祸事,被殷老大人罚跪佛堂三天,因而明舒无需立刻走马上任。
她得回家,先说服阿娘——一个月五两银,若能解决殷淑君的问题,至少得百两银,对他们家来说可是笔大收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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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家佛堂内光线昏昏,只有供台上的烛火照着佛龛,跪在地上的女子正费力地弯腰抄经,眉目都笼罩在昏黄的烛火中。
静谧忽然被开门声打破,佛堂外走进个拎着朱漆食盒的小丫鬟。
小丫鬟年纪不大,十三岁上下,有些害怕佛堂的气氛,蹑手蹑脚走到女子身边跪下,打开食盒,从里头端出清粥馒头,除此之外别无它食。
“这是给犯人送饭么?”女子低低的声音响起,似乎带着笑。
小丫鬟小心翼翼劝她:“就三天而已,娘子忍忍就过去了。”
女子不吭声,也不接食物,只继续抄经,小丫鬟知道她的脾气不敢招惹,摆完饭食就要离开,末了还是忍不住,道:“今日太太替娘子找了位伴读娘子,和娘子年岁相仿。”
女子手中的笔重重一划,在纸上落下道深深墨痕,她倏尔抬头,将手中之笔掷向佛龛。笔没有扔中佛龛,倒是擦过烛台,烛火晃了晃,照出女子的脸。
苍白的脸,阴沉的笑。
小丫鬟被她吓坏,再不敢多言,转身飞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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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殷家做伴读这事,明舒就是用脚趾头也能想像得出陆徜反应。
“陆明舒,你就不能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别给我上外头惹麻烦吗?大户人家水深,那殷家要是没问题,好好一个娘子能突然间性情大变?反正我不同意,你不许去!”
“噗!”曾氏正在收拾带给陆徜的包袱,见明舒倚在窗边学陆徜的样子,实在忍不住笑得前仰后俯。
别说,陆徜还就是这个调调,这个神情,明舒学到八成精髓。
“你这孩子,这么编排你阿兄?”她笑够后把包袱往明舒怀里一塞,指头点着明舒的额头道。
明舒笑眯眯:“我学得像吧?”
阿兄是好阿兄,就是未免把她当成小孩子,护得太严实了。
所以她不准备告诉陆徜这件事,只告诉了曾氏。曾氏被她花言巧语再加上撒娇卖乖一顿作法,完全招架不住,直接就同意了。
“倒是有几分像,你阿兄……还真是这样……”曾氏想想明舒适才模样,又合不拢嘴。
笑够后,她方道:“去吧,把外头两坛腌菜给他带上。”
陆徜走了有大半个月,也不知在书院怎样了,母女两怪牵挂的,正好离明舒去殷家做伴读还有三天准备时间,明舒想着索性跑趟松灵书院探望陆徜,也省得去了殷家后不得空闲。
一时间东西备妥,雇的马车也到了,明舒背着包袱,左手右手各拎着一坛腌菜上了马车,挥手和曾氏告别,往松灵书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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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灵书院在半山腰,被一片绿荫环绕,清幽雅致,是最适合读书之所在。此时正值春日草长莺长之季,山中草木露芽,四野只有鸟啼虫呜,与书院里响起的朗朗读书声相和,愈发叫人神清气爽。
松灵书院已有百年历史,且自有一套育才本事,培养出无数能人志士,在大安朝声名远播,与朝廷兴办的官学齐名。不少世家子弟为求学,甚到放弃进入官学的荫蔽,转而考入松灵书院成为普通学子。书院除了收汴京城中合适的少年学子外,也接待像陆徜这样由地方选拔后推荐过来的学子。到时中榜,这些学子与松灵书院也算有半师之缘。
毫无疑问,松灵书院是每次会试的精英汇聚地。
这些将要赴考的学子们,每日需卯时起身,先晨诵半个时辰,再绕跑书院一周以达锻体目的,卯时三刻用早饭,辰时开始上一堂课。课只上早上半日,到午时结束,余下时辰就是学子们做功课与自由温书的时间。身处这样的环境,面对激烈竞争,到这里的学子无一松懈,虽说半日自由,但每个人无不卯足劲力温习,不肯浪费半点光阴,有些刻苦的,都要温书至夜里丑时,一日不过睡两个时辰。
就在这样紧锣密鼓的备考中,有一个人却是例外。
那人便是陆徜。
书院免了他的束脩,又包他吃住,江宁府也给过资助,他本该专心读书才是,然而他却向山长申请了打扫书院回廊与藏书房的差事,就为拿二两银子的月例,暗地里又接替人抄书的活计,甚至还将自己读书时做的批注、文章等全都抄出售卖。
这般钻到钱眼里的举动,自然是令同窗不耻的,但最让人气愤的却是,就算陆徜分出大把心力在外务上,功课却仍旧出类拔萃,故而这些人一边暗暗瞧不起陆徜,一边却不得不乖乖买他的批注和文章。
外界流言纷纷,陆徜只不理会。他在攒下个月要给曾氏和明舒的生活费,先前存的银子只够撑完这个月,曾氏应该会做些绣活补贴,加上他在书院得的这些银子,应该够再撑上一个月了。
他没算上明舒——明舒还是乖乖呆在家里就好了。
掐指算来他已经到书院逾半个月了,面对明舒时的种种异常情绪也都平复,心境和从前一样平静无波。他觉得自己的异常兴许只是少年人的冲动在作祟,毕竟他也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而明舒与他又不是真兄妹。
在书院这些时日,他不断告诫自己要将明舒视如亲妹,再加上专心读书,时间一久他倒真的平静了,只不过夜深人静时,他还是不可避免想曾氏与明舒。
也不知他走之前给她扯的那块布料做成衣裳了没有,虽然比不上她从前穿的料子,但好歹颜色鲜亮,能衬出她姣好容颜。
穿起来又会是什么样子?
“阿兄!”
一声熟悉的清脆叫唤。
陆徜转头,疑惑地望去。
回廊尽头处站着明媚少女,背着包袱,左右手各拎了个沉甸甸的陶瓮,穿着他扯的那块桃红布料做成的新裙,冲他笑得欢快。
错觉?
明舒的第二声叫唤很快让陆徜回神。
乍见明舒,如春风入怀,拂心而动——这大半个月的清修,瞬息破功。
“你怎么来了?”陆徜虽然既惊又喜,但面上还维持着一贯的神色,从她手中接下陶瓮问道。
明舒向带路的书童道过谢才回答他:“来看阿兄啊。阿娘给你做了件夹衣,还有两坛腌菜……重死我了。”她一边说一边把包袱取下搁到回廊的美人靠上,忽又疑惑地盯着陆徜手中笤帚,“阿兄,你在做什么?”
时已过午,早上的课结束,是陆徜打扫回廊的时间。
“打扫。”陆徜将陶瓮也放到美人靠上,言简意赅地回答。
“书院还给你们派活?”明舒不是很懂,随口一说就抛到脑后,又扯他衣袖,“你外袍呢?穿这么少,不冷么?”
“洗了。”陆徜就一件厚外袍,洗了就只能穿书院发的薄斓衫。
“春寒料峭,又在山上,你别冻病!幸好阿娘让我把夹衣带来了。”明舒说着又要抢他手里笤帚,“我帮你打扫,你去把夹衣穿上。”
“不用,我自己来。”陆徜挥开她的手,“就剩一段回廊,你坐这等我片刻。”
明舒知道有陆徜在,他是决计不是会让她动手干活的,也不和他争,就坐在美人靠上等他。陆徜手脚麻利,很快扫远,明舒走了半天路正累,下巴枕手趴在了美人靠上,睁着眼后回廊外的风景。
回廊外正对着间三面敞窗的小轩,窗上垂着半卷的湘妃竹帘,竹帘下头又站了个少年,正临窗温书。
那少年身材颀长,穿一袭浅青斓衫侧立窗边,眉目微垂,明舒只看得清他的下巴,但她却渐渐直起了歪在手背上的脑袋,怔怔盯着那少年。
不知是不是感受到明舒的目光,少年转过头来,远远看到回廊上的明舒,冷冷一瞥便又垂头,将注意力继续放在书上,仿佛明舒是透明般。
便只这一眼,明舒的心却似被什么穿透般。
隔得这么远,她看不太清他的眉眼,但形容轮廓却还能描抹一二——他像极了一个人。
模糊的影象被这一幕唤醒,又与小轩窗后的少年重叠,那是她藏在记忆深处,不能遗忘的人,可到底是谁,呼之欲出的答案却迟迟没有下文。她想不起那个人是谁,她只是知道……
“我想嫁给他。”
她喃喃开口。
咔擦——
陆徜站在她身边,生生掰断了手中的笤帚。
第21章
醋海
陆徜是在明舒傻傻盯着别的男人时走到她身边的。
他还唤了她一声,
却无法唤回她的魂神,反而从她嘴里听到那句惊心动魄的话来。
陆徜的冷静突然间失控,像绷断的弓弦。
竹笤帚的断裂声惊回明舒魂神。她倏地转头,
看到陆徜脸色发绿地盯着自己,冷冽目光里带着几许意味不明的怒光,
她才意识到自己把心里想的给说出口了,
当下懊恼地一拍脑门,打算马上诚恳认错,岂料一声“阿兄”才出口,
陆徜却背起包袱,
把两坛陶瓮一拎,
转身径直往回廊另一头走去,
也不喊明舒。
明舒跺了跺脚,想抽自己一嘴巴——她怎就鬼使神差说出那样不知羞的话来?
也难怪阿兄要生气,
若她有个妹妹,
才见了男人一眼就说要嫁,她也非气得抽这妹妹不可。
“阿兄——”明舒跟上陆徜,左一名“阿兄”,右一句“阿兄”地叫着,诚恳认错,
“我说错话了,你别生气……诶,
你走慢点儿!”
陆徜充耳不闻,
他脸色差到极点,心里堵得发慌,
像有气闷在胸口要将人撑裂般。
脑中全是刚才明舒呆呆凝望别人的男人的模样,
那目光,
那神情,还有那句“我想嫁给他”,来来回回走马灯般在他眼前掠过,没完没了。
越想,他就越气,像有人拿小锤捶他心脏,胸腔内咚咚跳得厉害,他无法冷静,只能越走越快,仿佛将怒气发泄在脚步之上。偏偏明舒像只雀鸟般飞在他身边,一口一个“阿兄”叫他。
而原本让他融化的那声“阿兄”,突然间变得刺耳起来。
————
走过回廊,再穿过一小片竹林,就到学子们的寝区。这些备考的学子都是一人一间房,陆徜也不例外。房间很小,放了床与桌椅外,角落就只够塞箱笼与放面架,中间也就剩供人转个身的空间。
屋里有股属于陆徜的清冽气息,像松香,又似乎是竹子。书案上堆着没来得及收起的书,但床上的被褥又叠得整齐,屋子充满生活气息,谈不上纤尘不染,但也不乱。
明舒跟在陆徜身后踏进他屋里,愁眉苦脸地叫他:“阿兄,你吱个声儿啊。”
走了一路,陆徜愣是半个字没吐过,跟见到她时惊喜的模样判若两人。
明舒知道阿兄是真生气了。他不和人吵架,气急了最多闭嘴不理人,从前和她发怒训斥她,都只是装腔作势而已,他从不往心里放的,今天才是他真正气恼的模样,也是她第一回
见着。
陆徜进屋后并不招呼她,只动手收拾起房间来,把书案上的书并笔墨纸砚这些归整到桌角。明舒自忖说错话,跟在他身边,又是说好话,又是要帮他收拾,可他只不让她搭手,也不说话。
一来二去,明舒心里也渐渐被他撩起火来。
她闭上嘴,闷闷坐到床沿,盯着陆徜背景片刻,气呼呼道:“阿兄是以后都不准备和我说话了?”
陆徜手上动作顿了顿,仍没转头。
“不说算了!”她堵气自问自答,又想自己一大早大包小包地跨越大半个汴京城来这里看他,连午饭都没吃上,就因为说错了一句话,被他这么晾着,心里越发委屈。
她霍地站起,道:“我回去了。”
语毕,她转身就走,冷不丁手臂被人拉住。
“坐着等我。”陆徜只说了一句话。
明舒被他拉着又坐回床沿,她瞧着他出门,自己倒不好走了,只能坐着发闷。
陆徜没去太久就没回来了,手里还捧着木托盘,原来是去饭堂打饭了。
“用了饭再回。”出去一趟,陆徜似乎清醒了些,语气却依旧不冷不热。
屋里没有其他桌子,吃食被他搁在刚刚收拾过的书案上。明舒展眼望去,托盘内是两碗饭,一大盘子菜,那菜是三样夹在一块的,豆腐、青菜、笋烧肉,看份量不小,像是打饭的婶子把锅底都刮给他了。她却不知陆徜每天打扫完回廊早就过了饭点,不过因为饭堂的婶子喜欢他,所以每每都给他留饭,今日听说他家妹子过来,索性多给了饭菜。
说来也奇怪,书院里的书生看不上陆徜,但这里干活当差的仆役却都喜欢陆徜,譬如饭堂的婶子,灶上的厨娘,照管花木的大叔。
“你先坐,我出去借把椅子。”陆徜又去隔壁借椅子。
待他借完椅子回来,明舒已经站在书案前,正打开曾氏给的陶瓮,夹出两块鲞腊,看到陆徜过来,鼻子里哼了两声。
她的气没消。
两把靠背椅并排放着,陆徜拉她坐下,两个人对着一盘菜。明舒早就饿坏,动筷狠狠扒了几口饭,陆徜自己不动,就给她夹菜,待她那口气顺得差不多,他才忽然道:“明舒,别说那样的话。”
作为兄长,他是有气恼她胡乱说话的资格,但他那股找不到缘由的愤怒,却似乎不是站在一个兄长的立场来发作的。他也不知道自己在介意什么,就是觉得明舒那时的目光和那句话,在那个瞬间,箭扎心一样让人难受。
“那你不许不理我。”明舒腮帮子微鼓道。她倒没往别处想,觉得兄长就是气她失言而已。
陆徜低低“嗯”了声,只看她吃饭——她吃得虽有些快,但旧日教养习惯还在,吃相并不难看,反叫人觉得可爱。
她气已经散得差不多,使唤他道:“我不要肉,只要豆腐,你这儿的豆腐烧得好吃。”陆徜就把整个盘子端起,将豆腐通通拨到她碗里,她连声道:“够了够了。”又眉开眼笑起来,夹了筷笋烧肉给他:“阿兄尝尝,你们这儿烧饭的厨子好手艺。”
按陆徜个性,若是平时,他定觉此举不合适,这筷笋烧肉必是要她放他碗里的,但今日却不知为何,他盯着她的眼缓缓张口,受用了她喂来的笋烧肉。
明舒一怔。阿兄今日这是中邪了?上回喂他一颗孛娄,他都要拿大道理数落她半天呢。
陆徜已经飞快垂下头,起筷用饭,不再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