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9章
老夫人哭完之后,也没说什么了,只执拗地坚持要去给他儿送断头饭。她眼睛肿得厉害,鼻音很重,声音也几乎嘶哑,“我知道朝廷是准许家人在行刑之前见一面的,我没别的要求了,就这一个,我一定要见他,给他吃饱,让他不至于当个饿死鬼。”
她从眼缝里看着姬淑慎,眼泪又掉下来,“你也是有儿女的人,应该理解当母亲的,在所有人眼里他是大奸大恶之徒,但在我眼里,他永远都是那个小小软软的娃娃,没有变过的。”
姬淑慎沉默半晌,“母亲知道行刑之前的最后一面是怎么见的吗?是在刑场上,您确定要去看着他被腰斩?”
老夫人整个人颤抖着,“你去求北冥王妃,我去大牢里见他。”
嘉仪扑哧一声,“说得多稀松平常啊?求宋惜惜,宋惜惜就该答应啊?”
姬淑慎道:“求不了,这事王妃说了也不算,是皇上要斩他的,甚至监斩的人也不是王妃。”
老夫人从牙缝里迸出一句话,“刑场……我也去,我不能让他饿着肚子走。”
王清如说:“母亲,饿不着的,行刑之前大牢会给他准备丰盛的饭菜,还有酒。”
“不一样。”老夫人执拗地道。
姬淑慎便没说什么了,莫兰筠拉着嘉仪就往外走去,让她们一家人自己商量着吧,别继续这样闹就行。
行刑那日,天清气爽。
立秋已过,穿街过巷的风也带了秋的威凛。
文帝朝至今,便不曾有过腰斩的犯人,所以如今腰斩两人,引得满城百姓争相去看。
有些人不知道腰斩与杀头的区别,自有人会解释。
腰斩是将犯人拦腰砍断,人不会立刻死去,双目能视,脑子也有意识,能看到自己的身子被分成两段,也能感知剧烈的痛楚。
这对犯人而言,是极为痛苦和恐惧的。
姬淑慎与王清如搀扶着老夫人也在混在百姓里,耳边全部都是这种议论。
有些议论甚至是带着兴奋的。
贪墨军饷,临阵脱逃,这不仅仅是国中硕鼠,还差点断送了将士们浴血奋战收回来的疆土,简直罪大恶极。
宋惜惜今日带着京卫维持秩序,监斩的是大理寺少卿陈以,犯人还没押上来,刑台四周已经拉了绳索,禁止百姓近距离看。
安排好之后,宋惜惜也看见老夫人和姬淑慎她们了。
姬淑慎上前去,道:“宋大人,我家婆母说想给犯人送饭,话别,可以吗?”
宋惜惜瞧了一眼站都站不稳的老夫人,道:“允许的,但老人家受得住吗?”
老夫人深深吸了口气,朝宋惜惜噗通跪下,哭着道:“王妃,他知道错了,王妃替他求求情吧,求求王妃了。”
宋惜惜蹙眉,转身便走了。
在这么多义愤填膺的老百姓面前为王彪求情,还跪下了,多招眼啊,非得上赶着招人嫌吗?
看到宋惜惜不搭理离开,老夫人都哭不出眼泪来了,被儿媳和女儿搀扶着起来,歪歪斜斜地靠在她们的身边,气都几乎喘不上来了。
人群中一阵轰动,姬淑慎抬眸看去,只见大理寺的人运送着王彪和顾青舞的囚车到了。
老夫人一看到王彪这模样,顿时心如刀绞,痛得全身都使不上力气,只喃喃地喊了句,“我儿啊……”
她们挤在了前排,宋惜惜过去跟陈以说了两句,陈以朝人群中看了一眼,然后微微点头。
宋惜惜叫毕铭去跟姬淑慎传句话,说等犯人被押送上刑台之后,可以上来看最后一面,也可以准许喂食。
但是,希望她们跟随上刑台去,免得老夫人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皇上如今给姬淑慎赐了宅子,虽然他们之后也买得起,但皇上赐的便是不一样,日后贤哥儿,语姐儿都不至于受人白眼,被人瞧不起。
王彪被押送上刑台的时候,吓得几乎晕死过去,屁滚尿流,浑身臭不当。
顾青舞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她之前觉得自己也不怕死了,在牢里什么都想通了,自己选择的路,那就坦然承受后果。
可做了再多的心理准备,到了这一刻,看着刽子手搁在肩膀上发着森寒的大刀,她还是吓得魂不附体。
第1397章
死亡是有过程的
京卫护送老夫人和姬淑慎王清如三人上刑台上,老夫人双腿发软,全身使不出一点力气,眼泪止不住地掉,彻底模糊了眼睛,什么都看不清楚了。
“你糊涂啊!”老夫人发出一声悲鸣,朝着王彪的脸就一巴掌打过去,“你丢尽了你祖父,你父亲的脸面,九泉之下,你有何面目去见他们?”
她的巴掌没有力气,便是用尽全身的力气,王彪也不觉得痛。
他整个人都处于巨大的慌乱中,看到母亲,他仿佛是于大海之中见到了浮木,嘴里哭喊着,“母亲救我,母亲救我啊……”
老夫人哭得几乎虚脱,“你犯下弥天大罪,我如何能救你?皇上有心抬举你,你怎可辜负皇恩?”
“母亲,我知道错了,儿子知道错了,求您救救儿子。”王彪痛哭流涕。
姬淑慎听着老夫人的话,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下了。
一路来的时候,便与她分析过,她说的每一句话,都会传到皇上耳中,皇上听得顺耳,流放南疆的二郎有望尽早回来。
若皇上听得不顺耳,或者是听得堵心,那么他们可能就永远没有回京的一日了。
老夫人悲痛归悲痛,也知道如何衡量。
她有条不紊地摆下食盒里的饭菜,还有一壶酒,在旁道了句,“你我虽夫妻缘尽,但母亲和孩子我会照顾好,你且放心去。”
王彪抬起头看着姬淑慎,眼底闪过怨恨,“你还敢来?是卖夫求荣的贱人,不配与我夫妻相称。”
姬淑慎看着他,眸光平静,“是的,我们已不是夫妻,从今往后,你走你的阴间路,我走我的阳关道。”
“贱人!”王彪怒吼,所有的恐惧此刻都化作了愤怒。
这叫贱人声音很大,百姓也听到,纷纷骂王彪负心薄幸,也同情姬淑慎,为他生儿育女,为他操持家事,侍奉公婆,却落得如斯下场。
姬淑慎退到一边去,不再说话。
老夫人稳住心神,怒斥他辜负皇上,刻薄妻儿。
骂的声音越大,她的眼泪就掉得越凶。
一旁的顾青舞没看他们,眸光开始在百姓里寻找,她快要死了,没有人来送她一程吗?
看到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她眼底的失望越来越浓,当真是一个人都没来?
她忽然泪流满面,假如当初她没有弑母,没有离开京城,而是和她们一起去了庵堂,她的人生会是什么样的?
她在曾经无法选择的时候,想着一旦自己的命运由自己做主,她一定会过得比任何人都好。
可当她可以自己做主的时候,为什么下场会这么凄惨?
行刑的时辰是午时三刻。
午时刚到,便又由囚车过来,是大理寺的司狱谢如龄押送着宁郡王,燕王,淮王,秋蒙,无相等人过来观刑。
肃清帝未处置他们,因为涉案的地方官员不少,要全部把他们一网打尽。
谢听严现在依旧是把罪名往晖王身上推,审讯过几次,他拒不认罪,哪怕秋蒙与无相他们都指认了他,也依旧不改口。
即便用刑,他也依旧嘴硬,口口声声愿意为父顶罪,满嘴仁孝。
今日肃清帝下旨拉他们过来观刑,就是要撕碎他脸上的虚伪。
谢听严在秋蒙也落网之后,已经知道自己不可能有翻身的机会。
等着他的,只有死路一条。
死,他不怕了,只不愿意背负乱臣贼子的骂名。
但今日被拉到刑场,看到刽子手肩膀上的大刀,他莫名就是一阵心慌腿软,恐惧像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忽然意识到,死不单单是一个字,一个结局。
死亡是有过程的,这个过程才使人毛骨悚然。
午时三刻,刑台清场,老夫人哭得昏了过去,是王清如背着她下去的。
姬淑慎则提着食盒站在了人群中前列,她望着王彪,心里说不出的复杂与悲哀。
不是为了王彪,而是为她有这样的丈夫,孩子们有这样的父亲。
第1398章
腰斩
午时三刻,长长的砧板被抬了上来,砧板是铁木铸造,十分坚固,这是整个商国唯一一张施行腰斩的刑板。
这砧板已经尘封许久。
文帝爷当初认为腰斩刑法过于残酷,所以便是罪大恶极者,也没用腰斩。
只是,这刑却不曾废除,就是为了震慑谋逆者。
腰斩的残酷,在于人被斩为两节之后,上身依旧可以爬行,挣扎,蜿蜒出一条血路。
腰斩本也不让百姓观看,但通敌叛国,祸乱国政,谋朝篡位,乃是逆天大罪,有多少人曾与谋逆者来往过,他不知道,有些也查不出来。
干脆,便用这样的方式震慑那些曾经心怀不轨之人。
王彪的衣裳被剥除,两个人将他摁在了砧板上,死死钳住肩膀,不许动弹分毫。
王彪直接吓得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刽子手举起大刀的那一瞬间,许多人还是迅速转了头。
唯有宁郡王,燕王等人被迫目视前方,他们在囚车里,脖子锁住,无法转头。
他们只能闭上眼睛,瑟瑟发抖。
燕王承受能力竟是最差的,在大刀举起的那一刻,他吓得忙闭上眼睛,嘴里发出一声尖叫。
这么多人里,唯有秋蒙是睁开双眼看着的,他一双眸子仿似古井般深幽,大刀落下的那一刻,神情没有一点变化。
从王彪到顾青舞,他都没有移开过视线,耳边此起彼伏的尖叫声,抽气声,他也仿佛听不到,看着爬行的王彪和顾青舞,直到他们不动,他才像是意犹未尽般收回眸子。
王清如早就带着老夫人离开,而姬淑慎则等到行刑完毕,还没离去。
她最终还是没有看他行刑,一直闭着眼睛,等到耳边传来百姓讨论的声音说死透了,不动了,这才睁开眼睛。
尸首无需示众,所以需要家人来收尸,不然便扔到乱葬岗去。
姬淑慎已经买了一张草席,让刽子手帮忙卷起来,然后雇人将他掩埋在山中,不至于曝尸荒野。
没有立碑,只堆起了一个小小的坟包。
姬淑慎说他不配立碑的,本也无所谓他被扔到乱葬岗去,但听说先人骸骨无土掩埋,影响儿孙,所以才为他敛葬,且若不葬了他,老太太不知道要闹到什么时候。
至于顾青舞的尸身,她看见顾青兰去收拾了。
晚上,宋惜惜派人过来请她到王府陪王之语用膳,顺便开解开解她。
王之语知道父亲被腰斩的事,她从书院回来就一直心情低落,不吃饭,也不说话。
姬淑慎本也打算去王府看女儿的,但她知道自己纵得了一纸休书,可人家依旧将她当做王家妇,今日王彪才被腰斩,担心于先生觉得她晦气,因而不敢前往。
如今王妃派人来请,她当即换了衣裳便去。
王之语在母亲怀里哭了一场,那到底是她的父亲,她恼恨他,却也做不到无动于衷。
等她哭完,姬淑慎帮她梳发,跟她讲道理,“他行刑之前,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了,所以他坦然赴死谢罪,我去送他的,他让我告诉你们,做人立身要正,切莫心存邪念,千万不可因利益而埋没了自己的良心,要勇敢,坚毅,无惧艰困,遇事不逃避,勇于面对。”
王之语掉着眼泪,鼻音重重地道:“娘,这是您跟女儿说的话,不是他说的。”
姬淑慎在铜镜里看着女儿红肿的眼睛,轻声道:“是娘说的,你要把娘说的话记在心上,以他为教训,遇到什么事情要知道逃避是解决不了的,你勇敢地面对,解决,然后大步迈过去。”
王之语重重地点头,“女儿知道,女儿不会让娘亲失望的。”
姬淑慎慈爱地抱着,眼底一片濡湿,“好孩子。”
第1399章
恨他的
宋惜惜在书房里写了封信,交给于先生,让于先生派人送往南疆给谢如墨。
南疆的情况她知道,维克多囤兵不攻也不退,僵持着。
但大家都知道,维克多只是在拖延,他请旨上南疆战场,是立下军令状的,结果谢听严没成功,自然就无法分给他城池回去交差立功。
他就这么草率班师回国,只怕项上人头也是保不住的。
所以,他试图与草原结交,想给自己觅一条退路或者出路。
可草原本来就厌烦战争,草原夹在中间,艰难求存,必须要保持中立,两边都不偏帮,这才能求得安稳。
如果真的要选一边,肯定会选商国。
自然,能不选就不选。
维克多强弩之末,之前师弟送回的塘报里说,他打算追着维克多打,打到他们怕为止。
不狠狠地打怕他们,他们总是野心不熄。
她在书房里坐了一会儿,想起方才在家书里写了句想他的话,脸颊便一阵发烫。
“惜惜!”沈万紫在外头敲门。
“进来。”宋惜惜连忙双手搓了一下脸,端正坐姿,看着门被推开。
沈万紫带着姬淑慎进来,道:“姬娘子说要来跟你道谢。”
姬淑慎上前行礼,眼眶还残留了微红,“王妃,这些日子承蒙关照,我实是无以为报……”
宋惜惜笑着打断她的话,不愿气氛变得沉重,“以身相许便罢了,我不好。”
姬淑慎一愣,见她眉目促狭,也随即笑了。
沈万紫没陪她们一起坐,说是要去望京楼,万宗门的人和沈家的人如今都还没离开,沈万紫如今晚上都跑去望京楼住。
宋惜惜问了老夫人的情况,姬淑慎眸色黯然,“从刑场回去,便是一直哭,谁都劝不住。”
“你呢?你心里难受吗?还是恨他?”宋惜惜问道。
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宋惜惜知道她心里堆积了许多情绪,需要找个宣泄口。
姬淑慎一听她这样问,下意识地坐直,开始穿上铠甲武装自己,脸上是波澜不惊的平静。
可片刻之后,她想起了方才跟女儿说的话,她决定直面自己心底的情绪,吐出一个字斩钉截铁的字,“恨!”
恨意,甚至在她眼底翻涌。
“都说人死恩怨消,可我耳边总会想起被打入天牢的时候,孩子们惊慌失措的哭声,那时候我们全家都置身于被杀头的危险中,生死全在皇上一念之间,这些都是他造成的。”
“虽然我们从天牢里出来了,可我们活着出来不是他的功劳,但凡,他在得知我们入狱之后,选择回京投案伏法,我都不会这么恨他,王妃可能无法明白身处天牢,生死难料的恐惧,更无法感受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被押着前往流放之地,是有多悲愤痛心……他甚至到死的那一刻,还在埋怨我,我庆幸他到死都不知错,否则我肯定会少恨他几分,我不愿。”
姬淑慎说着,泪水像断线的珠子不断滑落,她真的太需要放肆地哭一场了。
宋惜惜起身送上手帕,轻声道:“好在,一切都过去了,以后都会好的。”
姬淑慎接过手帕,以手帕捂脸,恣意地哭了一场。
第1400章
淮王妃跳出来了
第二天一早,宋惜惜刚回到京卫府,就被淮王妃堵在了门口。
宋惜惜许久不曾见过她,应该说,她也许久足不出户。
这一次淮王被抓回京师,他的儿子没有被抓,穆丛规的军队还在继续搜捕,估计肯定是要被抓回来的。
淮王妃担心自己的儿子也遭连坐,要被判处腰斩之刑,急忙便先来找宋惜惜求助。
其实早在淮王被押送回京的时候,她便已经去找过澜儿,让澜儿向宋惜惜求情。
但澜儿没答应她,甚至从没在宋惜惜面前提起过,宋惜惜知晓,还是石锁师姐告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