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5章
晖王府里,小雨淅淅沥沥从房檐滴下,整个王府都是湿漉漉的。老晖王站在廊下,似乎听到了厮杀声,又似乎只是雨声。
他站了好一会儿,才转身进屋。
十三叔住在这里,一双腿断了,以后也站不起来。
除了腿伤,脸上也有骨折,痛楚无时无刻折磨着这个老人。
骨头的伤,锥心的痛。
老晖王不经常过来,因为每一次来,十三叔都要装作自己一点都不难受的样子。
那他看得就很难受。
顾青影在里头替他擦脸,按摩双手和后背,以免卧床太久会长褥疮。
见老晖王进来,她把水端走,道:“刚准备要喂粥,您吃了么?”
“没吃,多端一碗来,本王陪他吃。”老晖王搬来椅子在床边坐了下来。
十三叔对他笑,裂了的嘴唇还没痊愈,便也没有消肿,这一笑便担心要再度裂开。
“不要笑。”老晖王拍拍他的肩膀,“疼便叫出来。”
十三叔的笑容像挂在枝头被风雨打过的残叶,艰难维持,“不痛。”
老晖王端起碗,往他嘴里喂粥。
十三叔眼底红了红,张嘴吃了。
吃得不多,就几口,谢听严虽给他请了大夫,却没有真正好好医治。
老晖王没等顾青影端来粥,便吃他的那碗。
十三叔说:“脏。”
老晖王吃着,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啪嗒落在碗里,“十三,咱一辈子了。”
十三叔怔怔地看着他,青肿的面容显得难过起来。
“咱俩一辈子了,你不嫌本王无用,本王嫌你什么?”他继续说着,才发现掉下碗里的是自己的老泪。
“痛吧?”他喝了一口粥,问了句便说起了往事,“本王记得五十七岁那年,从马背上摔下来,摔到了腰和腿,那种钻心的疼痛,本王至今想起来都怕。”
十三叔泪水从眼角滑落,轻声说:“老奴不疼。”
他自顾自地把粥喝完,瞧了一眼外头,雨势渐渐还大了些,那一直守着他的家伙还在,方才他在廊下站了一会儿,那人也跟着站。
真是阴魂不散。
顾青影端着粥进来了,道:“这是您的。”
“不必了,本王已经喝了十三的粥。”他放下碗,让顾青影站在他的身前,恰好,便遮挡了外头人的视线。
他从袖袋里取出一粒药,放入十三叔的嘴里,柔声道:“吃吧,吃完就再不疼了。”
顾青影一怔,这药,不是他自个要吃的么?
这药吃了,能无痛苦地离开。
十三叔也仿佛知晓这药是做什么的,干咽下去了,他太疼了,时时刻刻都是煎熬。
但他是真不舍王爷,一双眸子巴巴地望着,眼泪就没停过。
老晖王却取出了一块瓷片,抬起头望着脸色惨白的顾青影,笑着说:“本王也捡了一块。”
顾青影忽然捂住嘴巴,泪水滑落。
“你啊,就站在这里守着,听我和你十三叔说说以前的事情。”他说着,用瓷片重重地在手腕上划了下去,力度之狠,已是存了莫大的死意。
他的手放在十三叔的床上,鲜血浸入被褥里,浸出一大片的暗红。
顾青影如一座大山,站在他的身前,屹立不动,泪如雨洒。
“您不是还想要问他,是否后悔吗?”她双手捂脸,用气声问,被外头的雨声掩盖,几乎是听不见的。
“不问了,想知道的都知道了,无颜再见任何人。”老晖王脸上有一种解脱的笑,望着顾青影却是依旧有些不舍,“努力活下去,会有人喜欢你,真心待你好的。”
顾青影捂住嘴巴使劲摇头。
门外那人似乎听到了什么动静,探头进来瞧了一眼,只是他的眸光被顾青影后背阻挡,只能知道他们在说话。
他们说什么,郡王说不需要管了,只要确保王爷还活着便行。
无论成败,王爷都是郡王的退路。
成功了,王爷需要登基承受谋朝篡位的骂名。
失败了,王爷需要承担逆贼之首的罪名。
第1378章
逆王已擒
谢听严策马出去的时候,远远地是看到了秋蒙的,他这才真正放心。
他知道秋蒙有多豁得出去,一个人,只要不遗余力,不怕死,就一定可以成就一番事业。
这是他梦寐以求的战争,为自己伟大事业而战,所以他以往的冷静平和全部都消失了,那压抑许久的热血在四肢百骸里滚动,君临天下的渴望给予他强大的力量和信念。
他自认为,野心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势不可挡。
可他不知野心从来都不是最强大的力量,最强大的力量是爱与恨,还有正义与团结。
是玄甲军统领宋惜惜的爱国之情!
是玄甲军统领宋惜惜被灭门的恨!
更是士兵与武林人团结合一,驱逐逆贼,维护百姓的正义。
谢听严很快就发现不对劲了,秋蒙所率领的士兵竟然齐齐脱去了身上的兵服,露出兵服底下的常服,常服上绣着一个沈字。
是沈家的人!
他知道上当了,来的不是秋蒙,而是沈家的人,还有一群武林人士。
他饶是武功再厉害,任阳云一出,便把他困住了,他甚至连个指挥权都没拿到。
但是,石宏深统领的叛军实在彪悍,一鼓作气,从河道杀到了东西两条大街,再往前,便是御街了。
宋惜惜也引着他们往御街去,虽然御街最接近皇城,可这里鲜少有百姓,便不会伤及无辜。
京中勋爵大臣们的府门紧闭,派遣了最得力的护卫守着大门,唯恐有叛兵闯入,挟持他们。
也有些不怕死的,趴在墙头上看两军作战,看到死伤无数,他们虽心惊胆战,双腿发软,却不得不重新审视玄甲军。
原来,玄甲军是这么厉害的。
是的,京城许多人都已经忘记玄甲军曾经是多么彪悍的存在,尤其一群纨绔把巡防营弄得乌烟瘴气之后,他们对所谓的玄甲军已经不寄任何希望。
他们的统领还被换了,不再是北冥王。
现在,他们瞧见了,不是北冥王统领的玄甲军,也如此的勇猛。
宋惜惜一行人,身上脸上全是鲜血,都是敌人的血。
他们心里都很复杂,不得不杀,杀了难受。
这一场战事与在南疆打的那场完全不同心境,尤其是宋惜惜,即便是裹着满腹仇恨,也不似面对沙国士兵。
他们是商国人啊,都是商国的子民,只是被逆贼利用了,迷了心窍。
迷了心窍要付出的代价,就是死亡。
皇宫里守卫重重,不断有人进去把战况禀报给肃清帝。
一开始肃清帝听得几乎杀到御街,他的心是沉下去的,觉得宋惜惜不堪重托。
但是,当战况不断来报,说玄甲军几乎是围着逆贼来打,看样子胜利在望,他悬着的心才微微放下。
相比起他的坐立难安,特意前来陪伴他的太后却显得无比镇定,还安慰着肃清帝,“不必担心,有玄甲军在,逆贼翻不了天。”
太后知晓儿子心思重,说话十分严谨的,不说有万宗门与宋惜惜在,而是说有玄甲军。
横竖,军功该是谁的便是谁的,跑不掉。
倒是肃清帝这一次赞赏地道:“有惜惜在,朕自是放心的。”
太后瞧了他一眼,希望心里也是这样想的。
雨水冲刷着东西大街的血迹,整个京城似乎都嗅到那血腥的气味。
任阳云和谢听严打了一场,又被他逃去,费了好些功夫才寻到他。
任阳云要杀他不是难事,生擒他还是有些费劲,谢听严轻功厉害,脱身的本领练得极好。
逃了几次,终是脱身不了,任阳云用六眼铳连续两发,击中他双腿,他终是逃不去了。
随着谢听严的落网,玄甲军策马大声四处奔走喊着,“逆王已擒,尔等放下武器投降,尚有一线生机。”
但石宏深已经杀红了眼,他执着大刀高喊,“杀进宫去,杀了狗皇帝,我们才真正有活路,不要相信他们,古往今来,谋逆者没有好下场。”
第1379章
替父受过
在石宏深指挥下,这些私兵不退反而越战越勇。
他们不是燕王的私兵,一万多人,都是谢听严这么多年精心挑选出来的,参与过无数场的训练。
其中许多人有着悲苦的身世,对这世道的愤恨,他们希望靠着这一场战事,逆袭自己的人生,所以只要还有人在前头指挥,他们就不轻易放弃。
玄甲军会打赢他们,但胜利不会来得容易与迅速。
宋惜惜知道他们不投降,死的人会越来越多,所以挑选了一队精兵,其中便有他们梅山小分队,打算在叛军之中取石宏深首级。
兵无将,才能快些平定战乱。
宋惜惜制定计划,由馒头和棍儿先去打破他们的阵型,再由她和沈万紫飞踏上前,割下人头之后,再迅速退开。
这是真真在千军万马里取敌将首级,是有难度的,毕竟他们都杀红了眼,若是稍有迟疑,便容易遭到乱刀飞砍。
石宏深到底曾是身经百战的正规武将,他一眼就识穿了宋惜惜的计策,故意露了空,让宋惜惜和沈万紫前来。
他所想的其实和宋惜惜所想的一样,那就是擒贼擒王。
宋惜惜想擒他,他想擒宋惜惜。
在露空之后,他迅速一个飞身凌空劈下来。
宋惜惜和沈万紫选的武器都是短兵相接的武器,但这样用轻功去截杀,本来就要保持一些距离的,所以反而石宏深的大刀更适合。
千钧一发之际,两人无比默契,沈万紫冲过去一头撞在他的腹部,他的刀最终还是落在了宋惜惜的肩膀,而沈万紫也随即被石宏深身边的兵将所伤。
馒头和棍儿救得及时,一人持着流星锤,一人持着长棍,武器同时落在石宏深的脑袋上,连闷哼一声都没听到,便看到了脑浆血液的飞溅。
石宏深一死,叛军就乱了,开始四散逃去,宋惜惜手捂着肩膀的鲜血,大声喊道:“追。”
这些人杀得脑子都疯了,城门又锁了,最怕他们潜入百姓家里。
朝廷三品以上的官员,如今齐聚在宫里的文渊阁。
行动是早就知道的,所以昨晚他们便连夜入宫去伴驾,只不过皇上并未召见,他们便在文渊阁,自然兵部的人也会禀报外头的战况。
宋惜惜简单包扎了伤口,先行押谢听严入宫,亲自禀报战况。
文渊阁的大臣们也都蒙召而来,看到被五花大绑的谢听严,大家都松口气了。
肃清帝看着浑身是血的宋惜惜,也分不清楚哪些是她的血,哪些是敌人的血,这一战大抵是艰辛的。
他轻轻地说了句,“爱卿辛苦了。”
宋惜惜道:“臣职责所在。”
肃清帝从她坚毅的眼神里,仿佛看到了他的好友宋家二郎,一时心头涌起了无限追忆,喉头不觉便哽咽了,“传太医,先治伤。”
宋惜惜领情谢恩,在吴大伴的带引下,众臣钦佩眸光相送下,去了太后的宫里。
看到她这副模样,慧太妃泪水滴滴答答,拿着帕子小心翼翼地擦她脸上的血,“怎么伤成这样啊?痛不痛啊?”
她以为,但凡有血的地方就是受伤的,也没敢用力去擦那些干了的血迹。
宋惜惜笑得眉眼生辉,“母妃,那都是敌人的血,儿媳只伤了肩膀。”
打胜仗了,她高兴。
慧太妃眼泪掉得更凶些了,“什么叫只伤了肩膀?伤了肩膀还不够严重吗?”
她眸光看到她肩膀包扎的布条,都染满了鲜血,不敢想象那伤口得有多深。
太后在一旁笑了,这个妹妹也是终究学会了心疼人,“好了,回头先让医女重新包扎,你就别添乱,瑞儿还在外头呢,你这样哭,他会以为姑姑伤得十分要紧。”
大殿上,被捆着的谢听严以一副极为奇怪的姿势匍匐,悲痛道:“臣替父王请罪,父王谋逆,天理不容,但他是臣的父亲,臣为人子不能规劝父亲,臣有罪,臣愿替父亲承受一切罪责,还请皇上念在父亲年迈的份上,饶他一命。”
第1380章
她是晖王义女
肃清帝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底掩不住的憎恶,“是吗?你虽是愿替父受过,朕却不能冤枉了无辜的人,谁才是谋逆企图窃国之贼,朕自会调查清楚。”
“皇上,”谢听严泪水含在眼眶里,痛心疾首,“不必审了,定了臣的罪吧,父王也是一时鬼迷心窍。”
肃清帝冷笑,“倒是让朕失望了,竟是这般毫无气节吗?成王败寇的自觉呢?枭雄二字,你是当不起的了,这般货色,也敢肖想皇位当一国之主,谢听严啊,莫要叫追随你的人失望了。”
“臣愿意代父受过!求皇上饶了家父。”谢听严不管肃清帝说什么,嘴里只有这么一句痛心疾首又充满慈孝的话。
在场官员自然不信,纷纷指责他的狼子野心,但是人的脸皮只要足够厚,就可以抵挡任何的骂声。
他依旧是一脸沉痛,“大家不要再骂父王,他只是一时糊涂犯下了大错,我这个做儿子的愿意替他承受任何罪过。”
众臣心里头恼火极了,真是重锤打在了棉花上,这谢听严竟还是个二皮脸?
肃清帝冰冷的声音响起,“谋划多年,自以为聪明绝顶,谋虑冠群,却连这宫门都打不进来,换做燕王那蠢货,大概也不至于吧?”
这些年,谢听严一直都自诩比燕王更有谋略,更出色,他在燕王的谋臣里也是这样的态度,因此当燕王的人归顺了他之后,都跟着他一同鄙视燕王,瞧不上那一坨烂泥。
现在,肃清帝说他比不上燕王,这话自然是诛心的。
可他也仅仅是脸色变了变,马上又是那一句‘愿意替父受过’。
兵部尚书李德槐顾不得御前失态,破口大骂,“逆贼快快闭上你的狗嘴吧,若是只有当乌龟的胆气,就休要做此等乱臣贼子,趁早把脑袋缩回你的龟壳里头去,敢做不敢当,连那等屠狗之辈都不如,就你这样的人,还想当皇帝?就该将你剜眼拔舌,五马分尸,再将你这副嘴脸公诸天下,看看你是何等的厚颜无耻,又胆小懦弱,史官更该将你所做细细记录,来好让你遗臭万年。”
李德槐这话,是戳在了他肺管子上的,他把一切都推到父亲晖王的身上,除了心存侥幸可以免除死罪,另一个便是为着名声。
他此生文武并重,工笔史书记录的乱臣贼子,他年少时读来,也会骂一句,他不愿自己也这般遗臭万年。
因此,纵然情绪再内敛,听了李德槐的话,他也铁青着脸道:“我说了,我是代父受过,李尚书没有必要如此谩骂于我。”
“代父受过,自然就包括了骂声,怎么?你连骂几句都受不得,还受得什么?”李德槐哼道。
谢听严纵是狼狈,却也孤傲说:“要杀要剐,听候处置便是,我此生坦荡,所行之事也遵循先祖教诲,以仁孝立世,任你们如何调查,我只一句,父亲所做只一时糊涂,哪怕他承认了谋逆大罪,到底也是我这个当儿子没有规劝好的原因。”
他这般信心满满,倒是让人觉得奇怪。
晖王与此事到底有无关系,在场的人大概也都清楚,原先宋大人就调查过,也告知了他们的。
按说晖王不会承认自己没有做过的事情,为什么他那么笃定晖王会把一切都揽在身上?
穆丞相觉得存疑,便道:“皇上,谋逆案震惊天下,自是需要调查清楚让百姓安心的,臣奏请让大理寺和刑部联合调查审讯,谁有罪,谁无辜,相信很快便可大白于天下。”
肃清帝也是这样想的,他咬死了说晖王才是谋逆主犯,他代父受过,虽然很多人都不会相信,但绝非全部。
没调查清楚,晖王始终要替他背着黑锅。
正要下旨,却听得毕铭在殿外求见。
毕铭是奉宋惜惜命令前往晖王府的,如今他带着顾青影进殿,跪在了御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