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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他人小位卑,在这样学派竞争的洪流下,连发言的资格都没有。

    张白圭抿了抿嘴。

    他垂眸。

    张文明见?几人回来后,就跟瘟鸡一样瘫着,顿时?有些懵,他连忙道:“我?近来读书多有进益,夫子多番夸赞。”

    平日里对他勉励有加的娘子不言不语,他便知此番事不小,瞬间不说话了。

    他安静地拿出泥炉烧茶,给几人倒茶喝。

    叶珣神色复杂,他眼角带着一丝微红,却顾左右而?言他:“夫子尚未见?我?成婚呢。”

    他身子弱,家里要给他说亲,他都压着不允,他也不确定自己还能活多久,何?必留个?小寡妇在人世间。

    张白圭:……

    他清了清嗓子,温声道:“便是没这一出,你成婚也难。”

    叶珣看?了一眼云姐姐,便移开了视线。

    一颗心被揉了又揉,难受得厉害。

    张白圭面色难看?,像是一口气?喝进油盐酱醋般,整个?人都透着股五味陈杂的苦。

    夫子呀。

    何?必。

    赵云惜不忍孩子们难过,压着嗓道:“也未必非得走到那一步,不过提前交代后事罢了,棋先谋完了,路不一定要走。”

    她按着林修然的思路宽慰。

    张文明这才品出味儿来,他顿时?大为震惊,遗憾非常。

    林子境的打击最大,那是他亲爷爷,血脉相融,幼时?爹娘不管,都是爷爷一手带大,其中滋味,最不足为外人道。

    而?赵淙在东台寺上私塾,和林宅接触并不多,心折于一个?身边人的气?节骨气?,心酸于生老病死的无奈,旁得倒还好。

    几人沉寂两日,心里一直忐忑难安,却传来心学传人林修然、庞文望两个?大儒殉道自戕。

    赵云惜当时?就觉得天塌了,心疼得无法呼吸。

    张白圭托着她,小脸煞白,带着哭腔:“娘……夫子他……”

    几人泣不成声。

    快速赶回林宅后,就见甘玉竹双眸通红,穿着孝衣,带着哭腔道:“这灵堂是他自己布置的,我?不肯,他便自己来。”

    “相公,你好狠的心啊!”

    甘玉竹瞧见了她,喊了一声,便软软倒下。

    林均披麻戴孝,满脸泪痕。

    赵云惜缓缓地吐口气?,将甘玉竹安顿好去?睡觉,让林均跪在林子坳身前,长子不在,幼子摔盆,林均年岁小,却辈分高。

    张白圭几人换了孝服,跪在灵堂中,赵云惜这才去?换了,跪在殿中。

    她素来怕鬼神尸体之说,面对林修然时?,却只?想?扑上去?将他扶起来。

    那是她的夫子,是拿她当女儿看?的夫子。

    数十年如?一日。

    张白圭怔然地望着奠字,喃喃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夫子做到了。

    为着自己的一腔理想?,飞蛾扑火般,往将熄的炭火里,扔了一株火苗。

    他满脸若有所思。

    赵云惜盯着他,闭上了眼睛,有朝一日,她若是走上林修然这条路,怕是也会毫不犹豫地自戕。

    林修然在江陵经营数十年,乐善好施,广收学子,各地送来的学子不计其数,考中者?亦不计其数,如?今他新丧,来吊孝者?不知凡几。

    *

    荣恩堂。

    老太太听着外面丝竹唢呐之音,皱着眉头问:“怎么有乐曲,什?么声音呐?子清呢?”

    她素来迷糊不认人,突然说一句子清,让小丫鬟吓了一跳,连忙道:“老爷在宴客呢,至于那声响。怕是别家的,传来了。”

    老太太并不信,她跺脚:“叫他来见?我?。”

    小丫鬟连忙求助地看?向一旁的老妈子。

    “太夫人,老爷在忙着呢,每日晨昏定省,哪里缺过?”

    太夫人皱着眉,闹着要见?儿子。

    老妈子好不容易把她哄住了。

    *

    停灵三日,一应礼节俱全,甘玉竹痛哭不已,当钉棺之时?,她到底冷静下来,合着几个?小的,扶棺而?出。

    赵云惜也忍不住,哭得险些站不住。

    太夫人立在荣恩堂中,眼角有泪划过:“我?的儿……”

    *

    一锨又一锨地填土,赵云惜扶着甘玉竹,见?她面无表情,拍了拍她的肩膀。

    一干人等?,还在悲痛,尚未回过神来,便已经开始用砖砌围栏,开始在坟前种松柏树了。

    灵幡随风晃动,好像还能看?见?林修然素日里的音容笑貌。

    张白圭鼻尖一酸,这番情景,对他刺激很大。

    他没忍住掉眼泪,用孝布擦了,跟着林氏族人再次回林宅去?,还有许多礼节性的事要办。

    “原来人没了,就真的没了。”

    他低声呢喃。

    赵云惜将他搂在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尽心尽力地安抚他。

    他原本无忧无虑,生死这样的大事离他这样远,蓦然被拉进来,少年的心,如?何?受得住。

    “娘,你一定要好好的。”他鼻音很重。

    赵云惜神色复杂,心想?,她活得比他久,亲眼目睹他的鼎盛和衰亡,亦白发人送黑发人。

    但她还是勉力扯了扯唇角,低声安抚他:“你是龟龟,我?是龟龟娘,千年王八万年龟,咱娘俩都长命百岁,富贵荣华。”

    张白圭轻轻嗯了一声。

    *

    等?忙完这一茬,自有心学传承人、学子在朝中搅弄风云,林宅的诸人反而?闲下来。

    林子境休学一年戴孝。

    而?赵云惜带着白圭、叶珣又回荆州府了。

    见?他仨好生回来,李春容狠狠地松口气?,她生怕三人身子撑不住,万一病倒了,也是大事。

    叶珣闭着眼,一日未曾米粒粘牙,眼瞧着气?息虚弱,赵云惜想?想?他年纪也轻,拍着他的肩膀,替他擦眼泪,低声道:“生老病死,谁也躲不过,只?要我?们还记得夫子,记得他的学说,他就还活着。”

    叶珣不肯睁眼,被她安抚也不敢不动,哑声道:“夫子大恩大德,实在无以为报。”

    他爷爷在时?,心中尚有牵绊,不在了,他就一心一意跟着夫子,把他当爷爷,谁知道,竟然也逝去?了。

    他心里难过。

    少年面色苍白,暮春时?节,穿着麻制孝服,头上勒着寸长的麻布条,更是衬得唇色淡薄如?水。

    赵云惜难免心疼,拿过一旁的薄被盖在他身上,轻轻地哼着歌哄他:“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娃娃想?娘呀~”

    叶珣:……

    别唱了,再唱眼要哭瞎了。

    这歌简直能把他送走。

    赵云惜显然也反应过来,懊恼地住嘴。

    张白圭注意到这一幕,捧着茶盏过来,低声道:“你有心疾,快别难过了,喝口蜜水缓缓神。”

    见?他照顾得好,赵云惜又给叶珣掖了掖被子,这才起身去?找王娘子,让她做些清淡、好克化的吃食,再没胃口,也得吃点。

    张镇也是唏嘘不已,他叹气?:“那样好的人,一心殉道,世间倒少了个?人才。”

    实在是令人难过惋惜。

    *

    张家的气?氛低迷到初夏,过了一个?多月,赵云惜才想?着不能叫孩子们一味地沉浸悲痛,想?着天气?不错,就带着一起出去?玩,好歹换换心情。

    除服时?,就连她都有些舍不得,叹口气?,这才换了素色的衣裳。

    张白圭不免响起从前来,儿时?的记忆,他都有。

    那时?他穿着细棉直裰,头一回穿锦衣,就是林宅给置办的,他们都知道这是出自夫子的授意。

    他长睫低垂,再抬眸时?,已经学会了收敛情绪。

    “娘,走吧。”

    叶珣亦换上轻罗长袍。

    两人并肩立在一处,身着月白色轻罗道袍,瞧着潇洒恣意,简直是视觉盛宴。

    赵云惜满意地给两人理了理衣襟,笑着道:“走吧。”

    李春容连忙道:“去?城南走走,说是那的百亩荷塘开花了,你们划个?小舟,看?看?荷花吹吹风,我?去?给你们割两斤肥瘦相间的羊肉,做成串,拿了炭烤着吃。”

    赵云惜点头,江陵水多湖多,荷花连绵大片,确实很漂亮。

    说着就开始备菜,羊肉切成指肚大小的丁,一块肥一块瘦地串起来。

    再备些素菜,煮一壶酸梅汁带上,再带小泥炉煮汤喝,如?此才算齐备。γúè擱

    “那走吧。”几人赶着牛车就去?了。

    一出城,不用问路,好多牛车、马车往那个?方向赶,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赵淙沉默赶车。

    赵云惜掀着帘子往外看?,满脸唏嘘地想?,夫子爱吃炸荷花、凉拌藕带。

    张白圭坐在娘亲身侧,轻轻地挨着她衣裳,心里就觉得舒坦很多。

    马车一个?颠簸,他索性靠在她身上。

    娘总说他长大了,不能太亲密,但他就是觉得在娘身边很安心。

    白圭叹气?。

    赵云惜察觉到了,她便揽住他肩膀,轻轻地哄:“等?会儿去?瞧瞧是小荷才露尖尖角,还是接天莲叶无穷碧。”

    叶珣接话:“听李奶奶的话音,像是开得不错。”

    几人闲闲地聊着天,还没到地方,就能见?到三五成群的马车,各自找了地方停,还有那淡淡的荷香。

    张白圭迫不及待地掀开帘子,面前便是一亮,碧绿的荷叶像是和蓝天连成线,白的、黄的、粉的荷花点缀其中。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他望着面前一幕,突然就理解了李清照的词。

    “误入用得好啊。”他感慨。

    赵云惜找了人少的地方,将牛车停好,这才带着三人来到岸边,找了一块平坦的地方,将矮桌矮椅都拿出来。

    吹着风发呆。

    人在接地气?和自然环境时?,内心的抑郁愤懑都会被风吹走。

    张白圭和叶珣的面色明显好了很多。

    几人又把炭炉拿下来,先把炭给燃上,再把羊骨汤给炖上,这时?,炭也烧旺了。

    “把我?们的肉拿下来。”赵云惜交代。

    从来时?腌上,到现在,半个?时?辰正好可以烤了。

    “你们要蜜烤还是芥末味?”赵云惜问。

    她都备的有。

    甚至有蒜末和茱萸粉,主打各个?口味都有。

    其实她也知道几人的喜好:“叶珣还蜜烤,白圭茱萸,赵淙芥末,而?我?全要。”

    就是什?么口味都来一口才香。

    羊肉往烤架上一摆,滋滋冒油时?,香味就开始往远处飘。

    不远处正在踏青的学子:?

    明明在作?诗,怎么满脑子都是羊肉的香味?实在令人发指。他们频频左顾右盼,寻找始作?俑者?。

    第69章

    吹着初夏凉风,

    嗅闻着荷叶和荷花的香气,便觉十分快乐。

    张白圭以手在空中拨弄几下,笑着道:“若有琴,

    谈几曲倒也挺好?的。”

    他索性去?交了钱,买了一束花,

    瞧了半天,

    在河边折了几支柳,

    用柳枝编成花环,

    将?花插在上面?,再拿来?给娘亲戴。

    “娘,试试。”

    “成。”

    赵云惜依着他戴上柳枝编的花环,

    大小?竟也正好?,她?转过身?看他,方才被云层遮挡的太?阳转了出来?,

    明?媚的光线映在她?脸上,照得?她?肌肤雪白,瞳色浅淡。

    赵云惜眯了眯眼睛,

    连忙道:“好?了吗?我的羊肉串要糊了!”

    她?都闻见味了。

    张白圭弯了弯唇角,

    轻笑:“好?了。”

    他娘真美!

    荷塘处极为热闹,白圭的声音也难得?带了几分轻快:“怪不得?周敦颐爱莲呢,往荷塘边一坐就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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