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说回就回。赵云惜拎了?几条武昌鱼,想着晌午烤着吃。她带着四个孩子,赶着牛车就回林宅了?。
等到的时候,就见林宅中,众人?神色惶惶,显然是发生了什么事。
几人面色一紧,连忙往内里去。
就见林子坳、林子垣、林均跪在地上,脊背直挺挺,倔强地看着端坐在上首的林修然。
他身?影瘦削,鬓发染霜,清瘦苍老的面孔上不减当年风采。
“不必再劝。”他声音温和。
自古忠孝两难全,他苟活这许多年,瞧着小?儿长大,白圭乡试无虞,已然放心了?。
隔着跪下的白圭、叶珣、林子境等人?,林修然神色复杂地看向满脸倔强的赵云惜。
“我从未说过,在我心中,将你当亲女对待,恒我,你是明白我的。”他不疾不徐地说着。
清风穿过菱格窗,吹得光下之尘翻滚。
赵云惜鼻尖一酸。
透过夫子那如冷雪般的眸子,好像能看到未来的白圭,为了?他的理想,是否也要这样在所有?人?的反对声中,一步一步地踏上征途。
孤独桀骜而又不失文人?风骨。
“夫子,你也该懂我的。”赵云惜眨了?眨眼,紧紧地盯着他。
林修然笑了?笑,他将手中拐杖放在一旁,颤颤巍巍起身?,将面前跪着的孩子们一一扶起,看向身?后的屏风,这才缓声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如今心学被打压至此,子清若再做缩头乌龟,这辈子,活着亦是死了?。”
林修然扶不起几个孩子,索性?立在赵云惜对面。
“砰。”屏风轰然倒塌。
露出屏风后那道含着泪水的双眸,甘玉竹捏着拳头,哑声问:“我留不住你,孩子留不住你,那娘呢?她如今的年岁,可能经得起星点刺激?”
她一步一步走过来。
他不肯见她,她便自己来了?。
林修然望着甘玉竹一双灼灼星眸,像是被灼烧般,垂眸。
他索性?带着几人?往荣恩堂去,到的时候,老夫人?正?端坐在正?堂,几人?便知她是什么意?思。
林修然俯身?磕头,他未开腔,眼圈先红了?:“娘此番受委屈了?,生儿一场,千样辛苦万般期待,最终却落场空,一想到你白发人?送黑发人?,心中就难受,子清给娘磕头,就当没生了?我,生了?甘氏这个娇女,待我百日后,不必让她守夫孝,相看着再嫁良人?,上侍奉亲娘,下养育幼子,是我对不住她,让她一腔情意?付诸东流。”
年迈人?磕头,让赵云惜也绷不住,泪如雨下。
林修然起身?后,回眸看向她,纵然努力温和,却还?是绷不住的哽咽:“我知道你和白圭非池中物,待龙飞起跃之时,勿忘林宅中还?有?你的金兰故交。”
赵云惜擦了?擦眼泪。
这和上回不一样。
她无措地扯出一抹笑,想要故作轻松道:“夫子,人?生还?长呢,我从荆州府带了?武昌鱼回来,据说肉很?嫩,中午烤了?吃,多撒点……”
她说不下去了?。
林修然眸光澄澈,他看向白圭,温和道:“白圭呀,夫子此番,林宅这大小?老少,往后你多看顾些,也算全了?我们师徒一场。”
白圭抿着唇点头。
他好像理解他的做法,却不赞同:“世间?诸事,哪里只有?一条路能走?人?活着,才有?希望,死了?便什么都没了?。”
林修然笑了?笑。
他声音柔和:“不必再劝,这世间?诸事,也不止权衡利弊。”
他洒脱极了?。
甘玉竹泣不成声:“你沉默着寄出去百封信,让所有?人?踏着你的尸骨前行,也不怕被辜负了?!”
她早有?预感。
赵云惜望着他坚定的眼神,心里就明白,这回,劝不过去了?。
“那先吃烤鱼吧,我给你做。”她长吁短叹。
甘玉竹捏着帕子,恨恨道:“不给他吃!叫他饿着肚子殉节去!”
话说得狠,人?却不住掉眼泪,自己也去了?灶房,忙忙哭哭,哭哭忙忙。
林修然是一个很?好的人?。
便格外让人?不舍。
赵云惜听见煎鱼刺啦声,这才皱着眉头回神。
心里砰砰砰跳得厉害。
她确实很?喜欢这个老师。总觉得他会很?平安的生活在江陵,他们一回头,他就在。
可突然就告诉她,他要殉节了?。
说来也是,他们学子能收到的消息,对林宅来说,怕是早就收到了?。
他那样关注,拿命热爱着自己的学说。
赵云惜没什么心情,烤鱼便偷了?懒,直接香煎,在炭盆下埋了?豆芽、千张、芹菜等,再把武昌鱼煎得两面金黄,配了?调料端上来。
她心里难过。
她懂他的无能为力,却也知道,他有?自己要做的事情。
她很?舍不得林修然,他没有?因为她是女人?,就将她拒绝在林宅之外,那两年的殷切教导,待她和林念念、林妙妙一样,不曾有?星点区别。
她又做了?个葱爆羊肉,煮了?青菜汤来喝。
林均原先看什么都稀罕,这会儿也蔫哒哒的,他挨着白圭坐下,眼巴巴地望着他,半晌才问:“爹,不要我了?吗?”
张白圭搂着他,捏捏他的脸,温和道:“你爹是大英雄,他要去天上做星星保护你。”
林均抿了?抿唇,幽幽道:“我八岁了?,不是三岁。”
这话哄三岁小?孩呢。
张白圭老气横秋地叹气。
“乖,别想那么多,还?有?你娘,还?有?我们呢。”
林均轻轻嗯了?一声。
赵云惜看着满桌菜,心情愈加复杂了?。她示意?小?丫鬟提着食盒去餐厅吃饭。
春日的风,暖洋洋的,几人?索性?将饭桌抬到院子里,想着晒着太阳也暖和。
“树下就行。”
“树下有?虫,我拒绝。”
“那就这片空地。”
孩子多了?,七嘴八舌。
甘玉竹眼圈红肿,神情凄婉,反倒是林修然满脸都是淡定。
赵云惜的厨艺向来无人?挑剔,都是抢着吃,她这回刀功也极好,花刀切得很?好。
“武昌鱼的背刺多,你们别吃,肚子大,吃肚子就好。”香煎的武昌鱼淋着油亮的汤汁,从食盒中拿出来,便溢出特有?的香味。
众人?却有?些食不下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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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独林子坳家小?女儿流着口?水,奶里奶气道:“吃鱼鱼,宝宝吃鱼鱼。”
林修然细细地给她夹了?鱼腹肉。
又挨个给几个大孩子夹。
赵云惜垂眸,盯着那块鱼肉,明明极香,刚出锅的香煎做法,外面酥里面嫩,鲜香可口?。
唯有?小?丫头吃得小?嘴巴吧唧吧唧,她一双眸子清澈明亮,天真极了?:“老爷爷,好好吃,你也吃哦。”
林修然满脸慈爱地捏了?捏她的脸,笑吟吟道:“好芳洲,长大了?多孝顺你老奶奶哦。”
吃完饭后,几人?在院中晒太阳。
林修然没有?避讳小?辈在,握住甘玉竹的手,温和道:“娘如今年岁大了?,越发得糊涂,平日里不认人?,你叫子坳穿我衣裳,能混过去便罢了?。”
甘玉竹抿着唇,想抽出手,狠话在嘴里滚了?一圈,最后又化成盈盈一滴泪。
“相公?,你放心,等你走了?,我便养小?侍去,养生十个八个孩子,都姓林,把你林家的基业败光。”
她还?是没忍住。
林修然握住她的手拍拍,神情包容:“败光就败光,让子坳几个供养你,不叫你受屈。”
甘玉竹哑然。
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这世间?无人?比你更好。”甘玉竹到底不忍心再胡说,垂眸:“我不嫁了?,守着我们十年的记忆,未尝不能过活。”
她神情坦然。
赵云惜眉眼间?带出几分忧色,却不知该怎么劝。她俩这样的年岁,年华正?盛,放现代,可能还?在拼工作。
林修然神色怔然。
他这个妻子,婉转娇气,性?子怯弱又不爱做主,如今说起话来,却格外有?主意?。
他垂眸,心下愧疚。
再抬眸时,却又看向赵云惜:“玉娘嫁不嫁全凭她本心,若是不嫁,请一座贞节牌坊,又能护身?又有?家财,日子也好过,不过你还?是得多护着她。”
“唉。”赵云惜叹气,愁得不行:“自己老婆自己护,托给别人?作甚?”
林修然作势要用拐杖敲她。
“知道了?。”她应下时,鼻尖一酸。
交代什么后事,看得人?心里难过极了?。
林修然看着几个半大小?子,有?些唏嘘道:“哎,可惜瞧不见子境、子垣、妙妙、白圭、珣儿成婚了?。”
他还?有?些意?犹未尽。
第68章
林修然交代好后事。
他各处都考虑到了,
安排妥当,还有闲心安排白绫上的绣花。“绣丛竹子吧,我?上路时?,
有竹子陪伴,也不算辱没了。”
张白圭鼻尖微酸,
他睁着乌溜溜的眸子,
如?同儿时?一般,
专注地盯着他看?。
“夫子,
不能诈死吗?”他问。
林修然瞧着甘玉竹在锦帕上绣竹子,慈爱一笑。
“不能啊,我?若亡故,
自有大儒为心学辩经,这滴水不滴进油锅里,便是无用的一步棋。”
“白圭呀,
这世间,到底聪明人多些。”
他们时?时?盯着你,在你不知道的地方。
所以,
诈死不可。
“行了,
你们走吧,我?又不是今天就要自尽。”林修然被紧跟的几人弄得有些无语。
张白圭满眼痛惜地看?着他。
林修然决定给他们上一课,他端着茶盏,清了清嗓子,
笑吟吟道:“首先呢,是造势,
我?已经在做了,
年前信函发往各地,远处也收到了,
大家来往商议,上面会发话,也是心学弹压不住的缘故,现在就差一簇火苗,而?将熄未熄时?,才是时?机。”
他笑吟吟道:“还要等?我?们这一学派再被弹压,我?再行事才好,这才是政治。”
赵云惜一想?也是。
他目的是兴盛心学,又不是自戕。
但——
她不懂政治,她懂林修然。
这老头宦海沉浮几十年,一颗心八百个?心眼子。
当他安抚他们时?,就代表着,他早已谋划好一切。
如?今露出破绽,被众人知道,也不过是想?提前给点缓冲罢了。免得事情一股脑地临到头上,众人受不住。
赵云惜神色复杂,就见?白圭捏着手指,猛然起身,她立马拉住他的胳膊。
白圭满脸凝重地又坐下。
林修然便有些欣慰,他终究是瞒不过他们。
“行了,多大点事。”他摆摆手,浑不在意的样子。
他已经想?好了,这个?时?间点极好,几个?孩子纵然悲痛难绝,月余功夫也就平复心情了,离来年二月参加院试还久,也不影响什?么。
若这么久还收拾不好心情,那便不适合进入官场,一点子事儿都经不住,还是做普通百姓为好。
*
赵云惜带着满腔复杂,和白圭几人又回荆州府了。
几人都有些沉默,等?回小院后,往躺椅上一躺,赵云惜就闭上眼睛。
她真心有些难过。
尚未到中年,就要尝这种生离死别之苦。
张白圭亦是沉默。
他知道夫子赶他们回来的意思。
却无力阻拦和改变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