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是,这很符合他一贯的作风,他是彻彻底底的投机主义者,不论身处什么?世道,他都不会让自己过得不好。“不过——”他意味深长望着她,“若是我?在香港找到了要找的人,我?也可以不走。”
闻亭丽并没有接茬,而是另起话?题:“宝心最近怎么?样?我?最近刚换了住址,还没来得及跟她写信跟她联络。”
“很不错。”孟麒光漫不经心看向窗外,“在学校适应得很好,这学期还成功申请到了奖学金,但由于?跟家里断了联络,手头一直不算宽裕,往往一天只舍得吃两顿,早上是面包配牛奶,晚上是牛奶配面包。”
闻亭丽忍俊不禁。
“她不肯接受我?和她母亲的帮助,说是要自力更生,但她对?国内的战况一直很关注,打定主意一毕业就回国效力,对?了,你该知道她现在不叫乔宝心了。”
“嗯,她的新名字叫江明。”
宝心还告诉她,将来回国之后,不会再?踏入乔家大门一步,离家出走的这一步路,宝心走得相当彻底。
说起来,这两年人人都有变化,有的人改头换面,有的人开疆辟土,有的人风光不再?,而宝心,算是其中变化比较大的一个?,从名字到性格,都与?过去的自己做了道别。作为好朋友,她由衷为现在的江明感到骄傲。
只是,一说到宝心,不禁让她想起上海的那些人和事。
“我?才知道沁芳姐去了重?庆,出来的时候太急,也没与?她好好道个?别,我?很关心她的近况,一直在等她联络我?呢。”
“对?,董小?姐带着她们欣欣百货的全?体员工一起去了重?庆,预备到那里之后再?新建一家欣欣百货。”
“带上了全?体员工?”
“确切地说,连同员工的家属在内,一大帮人,浩浩荡荡从上海逃出来。董小?姐宣称自己只要有一口饭吃,就绝不会亏待手底下的老员工。”
闻亭丽笑叹:“沁芳姐真有魄力。”
“人人都有结局。”孟麒光再?次将目光转向她,“你呢?”
闻亭丽不响。
孟麒光瞥一眼她手边堆起来的报纸:“陆世澄还是没有消息?”
杯子里的咖啡已经空了,闻亭丽招手再?点?一杯,孟麒光看着她慢慢饮啄着那淡褐色的液体,牵牵嘴角:“这些日子,你天天晚上在这里等吗?”
闻亭丽依旧不作声。
“有没有想过,陆世澄如果还活着,一早就来找你了。你这样一个?聪明人,为什么?就不肯接受现实。””
闻亭丽露出微愠的神色:“现实,什么?叫现实?!”
孟麒光不再?发?言,而是垂眸盯着自己面前的茶,一改平日玩世不恭的态度,面上透出一种罕见的严肃,过片刻,他自嘲地摇摇头:“其实我?又何必劝你,我?自己不是也一直在等人?”
他默然良久,从自己的上衣口袋里摸出一个?盒子放在桌面上,“找了快两年,至今一无所获。要是哪天见到这个?人,她一句话?就能决定我?是留在香港还是去美?国。”
盒盖打开,里面是一枚硕大无比的钻石戒指。
“可惜我?这位朋友一开始就对?我?抱有偏见,也总是怀疑我?对?她不是真心,她却不晓得,人是会变的,当初不较真,不代表后来不较真,假如某天有机会,我?一定要亲口告诉她:我?喜欢她,这份喜欢现在并没有掺杂别的,只为她这个?人。假如她肯接受我?,我?会让她成为这世上最幸福的女子。”
说完这话?,他极缓地抬眸看向闻亭丽,目光深澈得像能看进闻亭丽的心里。
“闻小?姐,你说我?能找到这个?人吗?”他一语双关问她。
闻亭丽无动于?衷望着那枚戒指,那晶亮的光芒真是动人心魄。
对?于?孟麒光来说,这无疑是最真诚的一次表白?。
但她的心毫无波澜。
“不,我?想,孟先生应该还没有找对?人。”她对?孟麒光摇摇头,用同样诚挚的口吻说,“或许你和你这位朋友并没有你想象中合适,甚至你们的观点?里存在永远磨合的地方,这导致她从来没有考虑过接受你的心意,与?其无望等待,不如及早去找另一个?真正跟你心灵相契合的人。”
聪明人从来不需要把?话?说得太明。孟麒光哑然片刻,把?视线挪向窗外,戏院海报里的闻亭丽仿佛也在对?这边微笑,一个?是对?面活生生的她,一个?是画报里的她,一个?在玻璃窗内,一个?在玻璃窗外,亦真亦假,如真似幻。
他在心里苦笑,尘世间?的一切,不过是一场绮丽的梦罢了,身为梦中客,又何必太较真,他轻笑:“你劝我?别太执着,你自己呢,你打算在这里等多久?三个?月?一年?两年?假如到最后你也没能等到陆世澄,你会不会后悔自己当初跟他在一起过,他只陪了你这么?短的一段时间?。”
“不,假如真有那么?一天,我?只会庆幸自己跟他有过这么?美?好的一段,我?会带着这份宝贵的记忆,好好地、用心地生活下去。”
孟麒光忽然有点?醒悟了,她的性格底色跟他是如此?不同,生活于?她,就像是一场不计较得失的旅行,不管沿路发?生什么?事,在她眼里都自成一道风景,她会从一桩桩好事和坏事中汲取养分,然后继续前行。
人人都说他孟麒光活得潇洒,这样一看,他何尝真正潇洒过?大约她说的真没有错,他们两个?从头到尾都不是一路人。
他不无嘲讽地看着倒映在玻璃上自己的脸庞,是时候该动身去美?国了,他孑然一身,没什么?好留恋的。他从裤袋里拿出钱结了账,临起身时,却又站定了脚:“我?会在香港逗留一段时间?,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随时可以找我?。”
闻亭丽默默注视着他洒脱离去的背影,他永远不会直白?地对?她说一句:“闻亭丽,我?喜欢你。”
哪怕在表白?心迹的时候,这个?人也是处处有保留、处处懂得为自己留后路的,这样即使被她当面拒绝,他也能保留自己的尊严。她微喟,他还是太过精明和懂得自我?保护,女人跟他在一起,永远不会发?自内心感到放松。
也许是她太挑剔了,她自省地想,毕竟被陆世澄那样的男子爱过之后,稍微次一等的爱情已经不能满足她的心。
这时候,大堂门口有人推门进来,带进来一阵夜风,很清爽,莫名让人想起上海的春夜,突然之间?,她刻骨铭心地想念起陆世澄来。
在上海,曾经有无数个?这样的夜晚,她和陆世澄在一起吃饭、说笑、谈心,他们无话?不谈,也接吻,也拥抱……
那令人怀念的日日夜夜。
寂寞再?次袭上她的心头,又有人过来了,可不等闻亭丽充满期待再?次抬头,就听到侍应生礼貌地说:“小?姐,我?们茶座准备打烊了。”
原来她不知不觉坐到了十点?钟。
闻亭丽走到街上,霓虹灯闪闪烁烁,街上的行人不见少,都是来戏院看电影的。
她戴着墨镜和帽子,倒也不必担心自己被人认出来,她踽踽独行,思绪不知不觉飘去了很远的地方,身边有人在叫卖什么?,她也没在意,不曾想有人追上来,一束花从斜刺里伸到她面前。
这似曾相识的一幕,叫闻亭丽大脑瞬间?一片空白?,急忙回头,却是一个?花童。
“小?姐,买花吗?”
闻亭丽怅然若失,当然不会是他,茫茫人海,难不成她还能指望陆世澄能在街上认出她。
她失落地接过那束花,给花童一点?钱,掉头继续向前走,那花童却再?次追上来,闻亭丽无奈地笑了笑:“小?兄弟,前头我?已经买过你的花了。”
花童却不容分说将一大捧花塞到她怀里,喘着气说:“姐姐,你是叫小?橘子吗,后头那位先生叫我?把?这花送给你,他说他的肩膀受了一点?伤,暂时跑不快,生怕你跑了,叫我?赶快追上你。”
闻亭丽呆呆回头,一眼就瞅见了那道颀长的身影,在霓虹灯下,那人漂亮得就像是一个?幻影,不,不是幻影,因为那影子正艰难地朝她这个?方向挪动。
闻亭丽顿时泪盈于?睫。
手里的花束“啪”的一声掉在地上,她拔腿就朝他跑去,唯恐跑不快。
她的速度比他快多了,可是他也不肯停在原地不动,而是尽可能一点?一点?向她靠近,仿佛哪怕是这样短的距离,他也担心两个?人也被人群走散。
她的视线被泪水搞得模糊不清,却不敢眨眼,终于?,越来越近了,他停下来对?她大大地张开双臂,她风一般冲上去与?他紧紧拥抱在一起。
***
房间?里,闻亭丽紧紧抱着陆世澄,不肯松手也不肯眨眼。
这是陆家多年前在山上置办的一所大宅,多年来只留有几位陆家的老下人守房子,陆世澄这一回来,管事们犹如劫后余生,整幢楼都沸腾起来。
他们很快发?现陆世澄肩部?有枪伤,大管事带人弄来一张小?床把?陆世澄抬上二楼卧房,上楼的时候多有不便?,陆世澄却不肯放开闻亭丽的手,闻亭丽心有戚戚焉,全?程紧依着他上了楼。
等到所有人退出去,她惊心胆战察看路上早已察看过的那处伤,陆世澄想要撑起上半身,她立刻俯身环住他的肩膀:“你别动,快告诉我?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说话?间?,她的热泪洒在他的额头上,他也不比她好到哪里去,一再?用手触碰她的面颊,来确认自己已经回到了她的身边。
再?说这故事。
路上已经讲过两遍了,但闻亭丽仿佛听不够,劫后余生,双方心里都像被飞机轰炸过一样震荡不安,唯有不断聆听彼此?的声音才有真实感。
关于?整盘计划,两个?人其实早已达成共识:留下邱凌云一命、布局引陆克俭入套、彻底销毁药厂——但她真没想到那一晚陆世澄会把?邱凌云引去了大生药厂,日本人恐怕至今以为那晚跟那帮日本人同归于?尽的是“陆世澄”。
他低头亲吻她的指尖,耐着性子再?讲一遍:“你知道的,八月份的时候,我?就查到了陆克俭跟日本人勾结在一起——”
陆克俭已经疯了,对?那几个?日本陆军军官许下承诺,只要他们帮他铲除陆世澄,就将陆家在上海的全?部?实业交给这几个?日本人,以便?他们向上级领功。
在陆克俭看来,这是一笔异常划算的买卖,因为上海的产业对?陆家来说只是一小?部?分,把?它们交给日本人,自己照样可以回南洋呼风唤雨。
陆世澄既不可能让自己这位三叔染指大生药厂,也不可能把?母亲的心血留给日本人,提前销毁更是不现实,在战时,这间?药厂一夜的产量就可以帮到不少前线受伤的战士。
唯有等到前线实在支撑不住了才能实施自己的计划。
他更没有想过让手下人留下来帮忙完成这一步,万一事败,这帮手下势必会死在日本人手里,这是他自己的执念,关乎到他跟陆克俭之间?的私人恩怨,没理由让不相干的人陪葬。
所以他一早决定自己动手。
购买炸药、部?署密道、添置旧车和新身份……
他有条不紊地执行着自己的计划。
他故意放消息给陆克俭,让他们以为他打算潜夜离开上海,走前会销毁厂子里的上千台机器。
几名日本军官垂涎大生药厂已久,果然当晚就有行动。
至于?邱凌云,当日留下此?人就是为了对?付陆克俭。
邱凌云醒来时发?现身边只有几个?白?龙帮的兄弟,误以为全?靠自己命大才侥幸活下来,在身边几位白?龙帮“长辈”的照拂和怂恿下,邱凌云除了继续恨着他和闻亭丽之外,同时也对?陆克俭产生了强烈的恨意——那日要不是陆克俭见死不救,父亲未必会死得那么?凄惨。
等到安排好一切,陆世澄让人把?邱凌云引到大生药厂附近。邱凌云以为当晚他们叔侄当晚会有一场谈判,特地带着手枪而来,一方面预备瞅准时机将他们两人一起杀害,另一方面准备以此?为筹码重?回白?龙帮做堂主。岂知还在半路就被陆世澄打晕,随后,陆世澄给邱凌云换上了自己的衣服和手表,把?他绑好了扔进后备箱。
至于?那枚指环,自己一是不舍得摘下来套在邱凌云手上,二来他也想以这种方式告诉闻亭丽:一切都在计划之中,他很快会来找她。
他知道大生药厂附近布满了眼线,当晚,他故意一个?人把?车开进了厂子里,以引诱陆克俭尽快行动。
他打赌陆克俭一定会来,他这位三叔不仅要夺回家产,更要他死,难得他落单一次,即使明知这其中有陷阱也要冒险尝试一把?。
他料得没错,陆克俭来得很快。
洞若观火
而他一进厂子,便?将车停在树丛后的暗道里,按照事先设计好的路线将邱凌云从暗道运到三楼的办公室,把?邱凌云扶坐在窗前的办公桌后,给邱凌云喂了一粒氰-化钾,再?拧亮办公室的灯,接着点?上一炉火,将一些无关紧要的废纸扔进去燃烧。
这是最重?要的一环。
厂子里一共埋了三处炸-药:电梯里有一处、生产车间?有一处,而最重?要的一处,就埋在他办公室外的走廊上。为了引陆克俭上楼,他必须伪造出自己仍在办公室销毁陆家重?要文件的假象。
紧接着,他从办公室出来,用最快速度走暗道下楼,将自己常开的那一辆罗尔斯·罗伊斯留在厂区里继续迷惑他们,自己从后院翻墙出去,就这样徒步走出去一里多地,在路边找到了他提前准备好的一辆旧车。
上车后,陆世澄并不急着离开,而是坐在车里静静等待。
他已经忘了那时候自己都在想什么?,他只知道,他浑身上下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喉头发?紧,双眼锐利如刀,像只狩猎的豹子,等待猎杀时刻的到来。
大约过了十多分钟,身后的方向传来轰隆一声巨响。
他如释重?负,脱力般伏在方向盘上,直到这一秒冷汗才从额上涔涔淌下来。
来不及平复自己急促的呼吸和心跳,他用最快速度开离开了闸北,接下来便?按照原定计划连夜离开上海,但麻烦的是他已是“死人”身份,不能再?以陆世澄的名义调兵遣将。
更麻烦的是,他连邝志林都得瞒住,因为这一局不只顺利除去了陆克俭,还如愿炸死了四个?日本军官。
日方虽然心存疑虑,但毕竟陆世澄的“尸首”也在火灾现场被发?现,如今所有人都认为是叔侄俩为了抢夺大权才酿此?悲剧,陆家骤然失去当家人,陆家人的表现理应表现得“合乎常理”。
一旦邝叔表现得不够伤心,或是被日方发?现邝叔跟他暗中有联系,他们便?会迅速弄明白?整盘棋是怎么?回事,到时候不管是他还是邝叔,都会被日本人缠上。
他更没有让周威等人跟随自己南下,在如此?复杂的局势下,陆家直如一块被各方人马觊觎的“肥肉”,在巨大的利益和威胁面前,每个?人都有可能出卖自己的良心。
事以密成,他不得不谨慎一点?,小?心一点?。
好在接下来的事还算顺利,他稍作乔装打扮,很快搭上了一艘去往武汉的轮船。
抵达武汉之后,他因为担心闻亭丽做出什么?冒险的举动,不得已到邮局给她拍了一封电报,当时的武汉城风声鹤唳,那封电报一下被人拦截下来,很快就有人来酒店对?他实施暗杀。
尽管已经听过两遍,但一听到此?处,闻亭丽的心还是再?次紧缩成一团:“是日方的人?还是重?庆方面派来的?”
陆世澄背靠着床头,苦笑着说:“什么?来路的人都有可能。我?那封电报写得语焉不详,用的又是假名,这行径本就十分可疑,没准他们怀疑我?是日方的探子,又或者,把?我?看成了他们内部?的叛徒……”
总之他没有身份,百口莫辩,若是持枪回击,更坐实了他的可疑,总之历经波折才顺利脱身,人是安全?了,肩上却中了一枪,之后伤口一直在流血,带伤上路的话?未免太引人注目,他只好在武汉滞留了一段时日。
“若非这番变故,我?早到来香港同你汇合了,何必让你悬心这么?久。”
他虽是轻描淡写的口吻,闻亭丽却听得揪心至极,这一路,不管是炸毁药厂之后连夜从上海出来,还是想办法在武汉那队暗杀他的人马手底下脱身,每一步都需要他殚精竭虑,稍有不慎就会死无全?尸。
她再?次哭起来。
这乱世,活下来是多么?不易。
陆世澄故作轻松去亲吻她的泪水:“这就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可是那泪水越吻越多,他冷不丁“嘶”了一声。
她果然不哭了,担忧而焦灼地察看他的伤口:“又疼了吗?”
这会儿她也顾不上什么?,忙解开他的衣扣亲自察看,哪像他得说的那么?简单,伤口明明还未痊愈。“大夫怎么?还没来?我?再?去催一催。”
他拽住她的手:“该来的时候,自然会来的,你还没告诉我?,这些日子在香港如何?小?桃子和周嫂呢?”
“她们在九龙塘那边。我?和黄姐在那边租了一个?厂房,前面做摄影棚和办公楼,后头做员工宿舍,现在一家人都暂时住在那里,我?们刚把?《抗争》剩余的部?分补拍完毕,不日就要上映了——你怎么?知道今晚我?也在格罗士大饭店,看到报纸了?”
“嗯。”他含笑看着她。
再?也不会弄错的。
那是只有他们两个?知道的,独一无二的暗号。
她也终于?也露出轻松的笑容,现在她是真的相信他回来了,喜悦充满了她的心,她把?脑袋轻轻贴在他的胸口:“我?知道你会来找我?的,我?的陆先生从来不食言。”
陆世澄下巴抵在她的发?顶上,忽道:“闻亭丽,我?们结婚吧。”
这天一早,邝志林被人接来了此?地。从武汉出来那日,陆世澄就想办法给邝志林传了一份秘密口信,邝志林暗中安排好一切,马不停蹄赶来香港与?陆世澄汇合。
陆世澄看见邝志林憔悴的神色,自是说不出的愧疚:“邝叔,对?不起。”
邝志林热泪盈眶:“什么?也不必说,这是万不得已的法子,总之……你平安无事就好。”
闻亭丽不胜欷歔,这年头,人人见面都少不了用一句“没事就好”来宽慰自己,而对?于?亲人朋友来说,“没事就好”也的确胜过一切。她红着眼圈上前跟邝志林拥抱:“邝叔。”
陆世澄一愣,随即便?高兴地笑了,这是她第一次随他称呼邝志林为“邝叔”,却是如此?自然而又亲切,可见在她的心里,早已把?邝志林看作自己的亲人。
邝志林眼圈更红了,一边点?头,一边在闻亭丽的肩后应了一声,松开后看看她,又看看陆世澄,感慨万千地说:“想当初第一次见到小?闻,还是在黄金剧院的后台,一晃都这么?久了,小?闻早已不再?是那个?小?闻,上海也不是那个?上海了。”
三个?人都痛心不已,坐下来后,陆世澄满腹心事给邝志林沏茶,闻亭丽关切地向邝志林打听上海的战况。
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邓院长和刘向之,邝志林想了想说:“慈心医院好像跟红十字会医院暂时合并了,这回淞沪会战,慈心医院的医护人员成功抢救了不少我?们的战士,那日一个?朋友在医院见过那位邓院长,说她老人家年纪一大把?了,却还坚持在临床第一线做手术,精神矍铄,反应比年轻人还要机敏,那份大无畏额精神,委实让人心生敬意。”
闻亭丽愀然听着,听到邓院长的名字,她的心情再?一次低沉下去,但一想到她老人家一生都在忠实地做自己,又觉得自己的这份担心,实在有负于?邓院长对?她的教诲。
她不便?再?细细打听刘向之,即便?打听,邝志林也不会对?一个?内科病房的护士长有印象,料想刘向之也同邓院长一样,也在为保家卫国而战,这让她的心灵多少安慰了一点?。
她含泪点?点?头。
当晚,邝志林在后楼安置下来,陆世澄又着人去九龙塘把?周嫂和小?桃子也接来,这一晚,陆家这所老宅空前热闹,在战时,人与?人之间?仿佛比从前更懂体谅,也比过去更知道友善,小?桃子感受到了那种其乐融融的氛围,在大人们之间?穿来穿去,笑个?不停。
某日一早,大管事神色匆匆送来一份报纸,闻亭丽正同陆世澄在书房里说话?,一看对?方的表情,就知道是一桩大新闻。
她和陆世澄一起坐下来看。
只见标题写着:【著名爱国实业家——南洋鸿业陆鸿隽老先生因幼子勾结日本人一事饱受打击,不幸引发?旧疾,于?今夜凌晨三时去世。】
这是足以撼动整个?实业界的大新闻。
正文里面写着:
“此?前陆克俭已被逐出家门,但在陆老太爷的坚持下,族谱上依旧保有陆克俭的姓名,想来是打算等到合适的时机,重?新将爱子纳入家门……经此?一事,陆家族人深以为耻,一致同意将二房从族谱上彻底除名,以免污损陆家多年来的爱国名声,此?消息一经传出,原本瘫卧多年的二公子陆克安,突然口吐鲜血数升,当场气绝身亡。陆老太爷更是一病不起,没几日便?病逝于?南洋——”
文中最后,撰稿人用辛辣的讽刺口吻说:“本报似乎不该再?称呼此?卖国贼为‘陆克俭’,此?贼已被族中彻底除名,世上再?无‘陆克俭’,只有‘无名氏’——一个?可恨可耻可鄙、毫无做人底线的无名氏。”
闻亭丽心中无比快意,悄悄回眸看向陆世澄,不期然在他嘴边看到了一丝恶意的微笑,这使得他既像一个?如愿以偿的孩子,又像一尊杀气腾腾的罗刹。
这一瞬她清楚地意识到:这恰是陆世澄的黑暗一面。
这盘棋走到现在,每一步棋子的走向都在他计算之内,算得够准,没有意外。
每一个?当年残害过他父母的人——不论是直接行凶者,抑或是间?接的凶手——陆世澄一个?都没有放过,他不仅是要他们死,他还要这些人失去自己最看重?的东西之后,再?在痛苦中死去。
这种方式,正如他们当年对?待他父母的方式一样狠。
她却毫无保留地将他再?次抱紧,经历过这么?多事之后,她看透了他的每一面,不管是光明面,还是阴暗面,都是陆世澄,她都体谅、都理解、都钟情。
陆世澄脸上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表情,默然吻着她的眼皮,她以为他要说什么?,没想到他开口的第一句话?还是:“闻亭丽,我?们结婚吧。”
接下来的几天,他几乎每天都要对?她说三遍这话?。
早上,他们两个?在花园里的藤桌上对?坐着吃早饭,她吃她的粢饭糕,他喝他的果汁,好端端地,他就把?水杯放下:“闻亭丽,我?们结婚吧。”
傍晚,他们手牵着手在长满鲜花的山道上面散步,闻亭丽望见那橘色的晚霞,不由得心生欢喜,将手指向天际,叽里哇啦说得起劲,他又说:“闻亭丽,我?们结婚吧。”
夜里,他和她在月光下看报纸,光线暗,自然是看不出什么?名堂,看到后来,闻亭丽索性把?报纸扔到一边,捧着他的脸要亲他,他忽然把?脸躲开,眼睛看着她说:“闻亭丽,我?们结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