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你听?说了乔家的事吧?”高筱文注视着乔太太,闲闲开腔。“哦,什么事?”闻亭丽兴趣浓厚地?观察花园里的其他客人,她唯一还算在乎的乔家人就是乔宝心,而乔宝心目前在北平一切都?好?,至于其他人,她才不关心。
“乔家大爷是个做生意的废料,做一桩赔一桩。几月前也不知开了什么窍,居然将香港的一家制药厂抵给了她表弟孟麒光,约好?乔家孟家各占一半股份,厂子由孟麒光来经营,说白了就是企图用一堆破烂从她表弟手里套活钱,结果你猜如何?”
不等闻亭丽接腔,高筱文自己?兴奋地?喝了口酒,眉飞色舞地?说:“孟麒光竟一手将这破烂厂子救活了!现在市面上卖得最火的小儿补天汁、月月暖心胶囊,你知道都?是谁家做的吗?孟麒光!”
闻亭丽被这话引发了兴趣。前不久她才帮小桃子买过“小儿补天汁”,还别说,小桃子吃了以后,胃口是比从前更?好?了。方?子她也看过,无?外乎是几样传统的补脾之物,再加一些西医的维他命丸配方?。
“听?我大哥说,当时孟麒光肯接手他姐夫的那间?破厂子,无?非是念在他表姐这些年过得太艰难的份上伸手捞乔家一把罢了。他到香港看过厂子之后,将其改名?为瑞麟制药厂,又到北平出高价买了几张宫里的老?方?子,结合西洋医生补‘维他命’的那一套,很快做出几款保健品出来,居然销量奇好?,这几个月,光是月月暖心胶囊就卖了两万瓶。乔家什么也没做,就坐享一半分红,你瞧,乔太太今晚笑得多开心,听?说过两日,上海分厂就要开张了。”
高筱文说着,转动脑袋四处找人。“咦,不是说孟麒光从香港回?来了吗?快半年没见他了,我还等着见面向他讨教几句呢。”
“你要向他讨教做生意的窍门?”
“当然,论起生意场中起死回?生的本领,孟麒光可比我大哥强多了,我准备从他那儿取点经,顺便打听?打听?香港那边的市场,没准哪日我就把分公司开到香港去。”
说至忘形处,高筱文的老毛病又犯了,坐在那儿手舞足蹈,一不小心将杯子里的酒泼在自己的前襟上,她懊恼地?跺了跺脚,“莲娜丽兹的新裙子,刚穿一次就报废。”
闻亭丽忙掏出帕子帮着擦:“快去找沁芳姐,她准有?办法。”
走之前,高筱文用胳膊肘怼怼闻亭丽,示意她看对面那帮富太太。
“别怪我没提醒你,左边那位是春洋时装公司的项老?板,右边那位是鸳梦公司潘老板的夫人。”
闻亭丽耳朵一竖,鸳梦公司!先前那家有?意找她拍脚踏车广告的公司正叫这个名?字,原本前几天就应该敲定合同的,奇怪的是一直没下文。
后来她从黄远山处得知,鸳梦公司的老?板原在天津做买卖,最近刚把生意做到上海来,对于找明星拍广告这种事,态度比较谨慎。
好?像是潘太太方?面提出了异议。她说《南国佳人》还没有?上映,究竟会?不会?火还说不准,她不赞成找一位刚有?点名?气?的新人拍广告,情愿出更?高的价钱找小蝶君、玉佩玲等老牌明星来拍。
这件事就搁置下来了。
闻亭丽在这边暗暗留神潘太太的一举一动,潘太太身形富态,表情可爱,与人交谈时,时不时就会?溜一眼花园长?桌上的小蛋糕。
那是一种掺杂了白兰地?的奶油蛋糕,甜香中带着一丝酒气?,因外形和味道都?很新颖,在宾客中大受欢迎。从潘太太桌前的叉子数量能看出,她已经吃过不只一块了,然而像是还没有?吃够,碍于体面才不好?再去取。
闻亭丽当即拿定了主意,刚巧一位仆欧端着酒瓶路过,她笑吟吟从对方?手里借来托盘,自顾自到长?桌边摆弄一番,迈脚朝那边走去。
“潘太太,项老?板,沁芳姐怕怠慢了二位,特地?让我过来给你们送点吃的。”她非常客气?地?同对方?打招呼。
二人定睛看她:“你是?”
“我姓闻,是沁芳姐的朋友。”闻亭丽甜笑着将盘子的点心一一摆在各人面前。
项老?板得了一碟爱吃的蝴蝶酥,潘太太面前则特地?放了两块白兰地?蛋糕。
几人都?微微一笑,潘太太抬眼仔仔细细打量一晌闻亭丽,笑道:“小姑娘看着有?点眼熟,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闻亭丽将一壶茶放到潘太太手边的小桌上,顺势坐到她身边:“您绝对是第一次见我,不然准能记住我名?字的。”
潘太太被闻亭丽这份活泼和自信逗笑了,对旁人笑道:“小姑娘说话蛮有?意思。我还真见过你的照片,你比照片上还要漂亮。”
闻亭丽好?奇问:“您在哪儿见我过的照片?”
潘太太笑而不答。
闻亭丽也不急,不紧不慢帮她和项老?板各自倒了一杯茶。潘太太吃多了甜点正觉得腻,闻亭丽这举动正合她心意,嘬了一口茶,又与旁人闲聊几句,扭头看闻亭丽仍不卑不亢在桌前张罗,便主动开腔问:“多大了?还在念书还是已经出来做事了?”
她着实低估了闻亭丽与人拉家常的能力。短短十?来分钟,话题就从甜品扯到了潘太太的女儿身上。
“我家大女儿跟你同岁。”潘太太叹气?,“性?子却与你完全两样,平日不大出去交际,有?空总在家里看书,我都?担心她在家里闷坏了。”
闻亭丽兴致勃勃地?接话:“我有?一个务实中学的老?同学,叫燕珍珍,她在圣约翰大学念外交系,但私底下也很爱看书,她若是见了令千金,准有?一大堆共同话题要聊,下次我们出来玩时,也叫上令嫒好?不好?。”
潘太太:“那再好?不过,我们刚搬来上海,孩子们还在熟悉环境。小孩子嘛,就应该多跟同龄人一块儿玩耍。”
这场谈话,一直持续到潘太太被人叫走才结束。
潘太太意犹未尽同闻亭丽招招手,闻亭丽目送潘太太离去,低头瞥了眼手里董太太和项老?板等人的名?片,今晚的收获当真不少。
忽觉侧方?有?人在打量自己?,转头就看见了孟麒光,他站在花园一隅,被一堆人簇拥着。穿一身深色西装,一副意态潇洒的样子。数月不见,他似乎瘦了些。
他先瞥瞥她含着笑意的嘴角,又看看她手中的名?片,不必说,方?才她跟潘太太等人结交的过程,都?被他看见了。
闻亭丽在花园里找了一圈,没能找到高筱文,只好?先行回?主楼。
进盥洗室时,身后突然传来高跟鞋的声音,只当是其他女眷也进来解手,也就没在意。然而直到她在里头补完妆,那人也没跟进来。
闻亭丽忽觉得不太对劲,返身追出来看,走廊上已经没人了,可那人明明要跟她一起进盥洗室……
她满腹疑团,沿着脚步声来的方?向一路找出去,走廊上并没有?其他出口,一直走到道路尽头才有?一扇通往花园的玻璃门。
她立在玻璃门前望望左右,静悄悄顺着台阶走下去,不期然在小道上迎面撞见一个人。
闻亭丽脑中的神经绷得正紧,顿时吓得一个激灵。
“孟先生。”
孟麒光下意识顺着她向自己?后方?看了看,重新将视线落回?闻亭丽的脸上。
“看见什么了,怕成这样?”
闻亭丽勉强定了定神:“没事,我找高小姐呢。”
说着便冲孟麒光笑了笑,越过他就向前去。
孟麒光却伸臂拦住闻亭丽:“先别走,闻小姐,可否借一步说话。”
闻亭丽暗忖,何必每次见他都?刻意躲着,于是点点头,同他走到路边的花架下。
一开始,孟麒光没有?马上开腔,只插着裤兜居高临下打量闻亭丽。
闻亭丽抬眸瞅瞅他,这个人的眼睛太毒,目光也太直接,打量人时,不似在看皮相,倒像是要穿过人的表面看到骨头里似的。
她不喜欢这种被人看得透透的感觉:“孟先生找我有?什么事吗,要是没什么事,我得去找我朋友了。”
“真奇怪,你为何每次一见到我就想走,难道我身上有?刺吗?”
“大概是因为我跟孟先生不熟。”
孟麒光有?意无?意地?,朝先前闻亭丽跟潘太太等人聊天的地?方?看了眼。
“可是据我所?知,你是很喜欢与人交际的,不管是熟与不熟。”
闻亭丽哑然。
孟麒光脸上的笑意稍稍收敛:“不同你绕弯子了。今晚我找你,是想同你要一个人的联系方?式:佟兆晖现在何处?”
闻亭丽心中猛地?一跳。
“佟什么?”说着踮脚看看远处,“孟先生,对不住,我朋友说不定已经在到处找我了,我真得走了。”
孟麒光再次伸臂将闻亭丽拦住:“不要再装了。闻小姐,四个月前你做过什么,瞒得过别人瞒不过我。宝心离开上海前,只跟你一个人打过几次电话,后来我才知道,她曾经将一个大男人藏在我表姐的一处旧宅里养伤,那人受的是枪伤,在房子足足养了半个月的伤才离开。伤者需要食物和医药,宝心整日处在家人的监视下,是没办法独自完成这一切的。”
他突然压低嗓门:“闻小姐,什么时候你的人面这样广了?”
闻亭丽茫然回?视孟麒光。
“孟先生这话实在让人听?不懂,宝心是同我打过几次电话,但那不过是同学之间?的闲聊,什么佟兆晖什么北平,我可全不知情。”
在她说话时,孟麒光饶有?趣味地?盯着闻亭丽脸上的每一个变化?,像是不管她怎样狡辩,他都?不会?生气?,只觉得她有?意思。
等她说完,他不慌不忙从上衣口袋取里出一张东西递给她。
闻亭丽一看就止住了话头。
孟麒光:“你们很聪明,知道越危险的地?方?就越安全,干脆将人藏在我表姐的私寓里,可惜连宝心都?不知道,尽管那间?老?房子已经数年没人住了,附近却还住着我们孟家的一个老?下人,这人曾亲眼看到过你和宝心鬼鬼祟祟从房子后门出来,碰巧他看过报上关于你的新闻,所?以当场就认出了你,你要是再不承认此事与你有?关,我只能把这画像交给乔家处置了。”
闻亭丽太阳穴直跳,宝心还是经验太浅,竟被她表舅抓到这样的把柄。
孟麒光长?眉一扬:“你要是还嫌这些证据不够充足,我索性?顺藤摸瓜把你的背景好?好?查一查,正好?我也好?奇你是怎么凭‘一个人的力量’救下佟兆晖的,整件事当中究竟有?没有?别人帮忙。”
闻亭丽笑了笑:“宝心给我打电话时,那位佟律师已经被人救出来了,那日我之所?以陪宝心去那所?房子,仅是为了给这位佟律师送药,别的我什么都?不知道,你跟我要人,不如直接问宝心要人。”
“少跟我来这一套。这张画像足够证明你当日参与了宝心的出逃,如今宝心不肯回?上海,我不同你要人,同谁要人?”
闻亭丽长?叹:“孟先生以为我能把宝心劝回?来?难道你不知道她当初为何逃跑吗,家里逼着她跟几个纨绔子弟相亲,再不跑就要葬送自己?的一辈子了。如今她在北平有?了自己?尊敬的师长?,还在学校里结交了一大帮志同道合的同龄朋友,据我所?知,佟律师也很尊重她,比起从前牢笼一般的生活,现在的她要多自在就有?多自在,别说我去劝,任谁都?劝不回?来的。”
又反问孟麒光。
“你这个做舅舅的不是也很赞同她走出去吗?不然为何同意她躲在你家里,还一贯对她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说明,你也看不惯你姐姐姐夫的做法,何况你要是存心想让宝心回?上海,早把她抓回?来了。”
孟麒光哂笑,他倒是想把宝心揪回?来,可惜她一到北平就换了名?字,前一阵他从香港回?来,好?不容易找到宝心念书的学校,没想到她一看到他就跑。他不想让她在同学面前难堪,只好?先回?来。
“这样吧,你帮忙转告宝心一句:半年前乔家处在水生火热之中,不得已才将主意打到儿女亲事的头上,现在乔家境况有?所?好?转,姐姐姐夫在我的劝说下也打消了逼宝心相亲的念头。如今宝心在北平天天跟一帮学生闹革命,家里人很担心她的个人安全,我呢,也怕她出事,至于那个佟兆晖——”
孟麒光想了想。
“我令人调查过他的家世,也算书香门第出身。只要他这人人品不坏,也不是不能做宝心男朋友的,但前提是我得亲眼见他一面。”
“孟先生是要我把这些话转达给宝心?”
“是。”
闻亭丽面露难色:“我——姑且试试吧。”
“你必须得做到。”孟麒光含笑望着她,目光直白得像是能探进她的内心,“毕竟没有?闻小姐帮忙,他们当初也不能跑得那样顺利。”
又好?奇看看闻亭丽来时的方?向,低声问她:“刚才为何怕成那样?”
这让他的语调听?上去异常温柔,闻亭丽不响,尽管孟麒光今晚将了她一军,但她不得不承认,他相当懂人性?,而且他的关心也不完全是假的。
当然她不会?告诉他她正怀疑有?人跟踪自己?,只耸耸肩:“我得去找朋友了。”
刚走两步,背后传来孟麒光的声音:“不愿意说也没关系,但我想提醒你一句,一个人的直觉是骗不了人的,你觉得有?人想害你,那多半是真的。你要处处当心,假如遇到了什么麻烦,可以给我打电话,宝心的房间?号码是通总线的。”
闻亭丽脚步微顿。
“别太逞强,这世道,单枪匹马是闯不出什么名?堂的,有?人肯帮,这是你的本事,没什么好?难为情的。”
她回?头看去,孟麒光笑着往另一侧走了。
***
接下来的两天,闻亭丽处处当心,但此后再没发生过奇怪的事,整日里风平浪静。
她因为事先跟厉成英打过招呼,心里倒也不慌,在此期间?又给乔宝心打了一个电话,将孟麒光那晚说的话对她说了。
电话那头,乔宝心陷入了缄默中。
闻亭丽没有?催宝心作答,整件事她只是负责转达,究竟该怎么做还得宝心自己?拿主意。
好?在孟麒光那边也没有?催促过她,他这人,某些方?面倒还算懂分寸。
不知不觉间?,时间?到了公历新年这一天,《南国佳人》只剩最后一场戏就能杀青了。
从早上起,闻亭丽就有?点心不在焉,出门时本来穿了一件普普通通的鸭蛋青夹棉旗袍,忽又返回?房间?换上一件米色西式大衣,头上戴上一顶黑色贝雷帽,另配一副黑色小羊皮手套。
周嫂顿觉眼前一亮。
“今天又有?哪位朋友过生日?”
闻亭丽一眼看到桌上堆着朱古力和红茶,惊讶问周嫂:“前几天不就让您把这些礼物送给对门的柳太太吗?”
“别提了,我天天去对面敲门,可柳家总没有?人。”周嫂说,“估计人家两口子回?娘家了。”
闻亭丽皱了皱眉,在一起住了这么久,多少也算知道一些对门的生活习惯。
柳先生柳太太都?在银行里上班,两口子每天早上八点出门,晚上七八点回?家,没有?一天不是如此,只有?礼拜天那日才会?回?娘家一趟。
这才礼拜三,为何一整天都?不在家……旋即又想,说不定人家请假出去玩了,随口说:“要不您把东西先收着,改天我在家的时候,我再亲自带小桃子登门道谢。”
到了剧组,闻亭丽的这身装扮大受欢迎,几乎每个人见到她都?会?忍不住夸赞一句。
“今天怎么这样漂亮?”
“快过新年了嘛,穿新衣心情好?。”闻亭丽笑答。
中午收工时,黄远山过来找闻亭丽:“鸳梦公司的潘太太说晚上想找我们去卡尔登饭店吃饭看戏,你晚上没事吧?”
“就算有?事,为了潘太太也得推掉不是?”潘太太这边的关系是她好?不容易才结交下来的,她还等着早点跟人家敲定广告合同呢。
当天因是公历新年,片场收工比平时早。闻亭丽同黄远山等人从剧组出来,时间?才五点钟。
天色有?点阴阴的,俨然要下雪的样子。
街上很热闹,许多商店的橱窗都?贴上了大红色的窗花,深灰色的街道上充满了过节的气?氛,黄远山心情不错,一路都?在聊拍戏的事,开车到了卡尔登饭店,径直到楼上包厢。
潘太太已经点好?菜了,一桌都?是珠光宝气?的太太小姐,一看到闻亭丽就笑:“大明星来了。”
饭吃到一半时,有?位太太道:“对了马太太,刚才在公共租界的花园饭店门口看到令公子了,他什么时候从英国回?来的?”
“上月就回?来了,不知是不是在外头受够了洋人的气?,一下船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口口声声说要振兴民族工业,一回?来就进他父亲的公司当学徒,今天还主动随他父亲去上海南洋商会?去参加爱国商人年会?呢。”
众人笑道:“这才是留洋念书的意义!马少爷真是越来越懂事了。”
闻亭丽听?到“上海南洋商会?”这句话,不禁发起怔来,要不是黄远山提醒她,手里的汤勺差一点就蹭到衣领上。
吃完饭,一班人按照原计划去潘太太家里打牌,凑巧潘家新买的房子就在花园饭店附近。
下车时,闻亭丽有?意无?意往对街一望,饭店的珐琅彩玻璃门敞开着,台阶两侧站着头戴圆筒形平顶帽子的白俄服务生,不断有?衣着光鲜的宾客入内,看样子年会?已经开场了。
到了潘太太家里,牌桌早已准备好?了,黄远山虽然喜欢交朋友,却深恶牌桌上的应酬,打着打着就开始打呵欠,不到九点钟就找了个借口告辞了。
闻亭丽应付这类场合却是如鱼得水,全程精神奕奕坐在潘太太身边,时不时说两句俏皮话调节气?氛,赶上潘太太手气?不好?,还会?帮忙摸一把牌。
她手气?好?,每回?摸来的都?是好?牌,潘太太一口气?扳回?四局,乐得直说闻亭丽是自己?的小福星。
打到十?点半时,对桌那位太太犯了头痛的老?毛病,潘太太意犹未尽结束了牌局。
临走前,潘太太把闻亭丽单独留下来,让下人给闻亭丽端来一份新炖的燕窝,问她:“明早在公司吗?”
“在。”
潘太太笑憨憨地?说:“我的律师已经看过那份广告合同,一切疑虑都?没有?了,明早我就到贵公司签合同,你也早点来。”
闻亭丽心中暗喜,成了!
这笔广告款堪称天价,从此她的身价会?水涨船高不说,关键潘家的店铺满大街都?是,这意味着电影上映之前她就能在公众面前混个脸熟。
从潘家出来,闻亭丽再也掩不住满脸的笑容。潘太太看似憨厚,实则精明,同她打交道,太老?练不行,太笨拙也不行。
态度不宜太热络,否则便有?急功近利之嫌。但也不宜太清高,这样只会?把关系搞僵。
总之,这个不卑不亢的度很难把握,唯一的奥秘就是细心观察,并且尽可能尊重对方?的喜好?。
换一个自尊心脆弱的人来办,没等办成就要闹情绪了,可她偏偏最不缺乏的就是自信心和韧劲。
不管怎么说,这份人脉是攒下了,也顺利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一路怀着雀跃的心情出来,突然觉得额头冰凉,一抬头,漫天飞雪飘下来,地?上不知何时覆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马路上已经没几个行人了,但还是有?人在欢呼:“下雪喽,下雪喽。”
闻亭丽不禁微笑,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偏在新年的第一天到来,真是个好?兆头。
她在雪中愉悦而缓慢地?踱着步,陡然想起什么,下意识将目光投向对面的花园洋楼。
自己?的事太重要,差点都?没注意南洋商会?还未结束,饭店大门紧闭着,一排灯柱安安静静地?照在门厅前,整幢建筑物都?非常庄严肃穆,仿佛无?论街上怎样吵,那声响仿佛都?传不到里头去。
那简直就是另一个世界。
瞟了两眼,闻亭丽毫不犹豫收回?视线,她是要回?法租界的,这条街上的车夫大概只有?公共租界的执照,她还得绕过花园去另一条街叫黄包车。
她裹紧头上的围巾快步穿过马路,这时,饭店大门洞开,典雅的音乐和说笑声从门里倾泻而出,有?大批衣着光鲜的客人出来,看样子散会?了。
闻亭丽目不斜视,可一拐弯就看见前方?的马路上停着一辆黑色的罗尔斯·罗伊斯,一望之下,心差一点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却有?几个讲广东话的富商说说笑笑走到那辆车边上,驾着那辆罗尔斯·罗伊斯离去。
闻亭丽回?过头继续走。
脚下有?雪,鞋子踩上去有?咯吱咯吱的响声,在这深夜的街道上,这略显机械的清脆声响隐约有?一种安慰人心的力量。
蓦然间?,踏雪声中掺杂了别的声响。
是脚步声。假如没发生前一晚的事,闻亭丽未必会?在意,这次却立即警惕地?向后一瞥,隐约看见一个人影飞快缩回?墙角的阴影里,不由得眯了眯眼。
她尝试着加快脚步,后头的脚步声果然也跟着加速。
她面不改色,右手却暗暗摸向大衣口袋里的手枪,同时抬眸观察四周,跟厉姐和刘向之学了这么久的本事,个把跟踪者,倒还不至于对付不了。
此地?虽是闹市,却并非居民区,右手边是酒店花园的高围墙,左手边的马路只看见一辆辆呼啸而过的汽车,周边一个行人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