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闻小姐。”闻亭丽到了车窗旁才?发现陆世澄不在车里,她掩饰不住失望的神色。
“方先生好。”
方达忙推开车门下了车。
“闻小姐是来?找陆小先生的?来?此多久了?”
“比赛完就?来?了。”闻亭丽声音有点沙哑,“这次的事多亏有陆先生帮忙,明早家?父就?出殡了,在那之前我想当面向陆先生道谢。”
“闻小姐节哀。”方达体谅地点点头,“非常不巧,今晚陆小先生手头有要紧的事在忙,大概要夜里两三点钟再回来?,如果闻小姐不介意,可以进公馆里等。”
那太晚了。对于忙了一天的陆世澄来?说,那只会是一种打搅,何?况她还?得回去?守灵。
“有什么话,我可以替你转达给澄少爷。”
闻亭丽将手中的一个锦盒郑重其事奉给方达。
“麻烦方先生帮我把这份礼物转交给陆先生。”她解释道,“这是今晚‘沪上之花’冠军的奖品,仅此一份,是清末一位青浦的老绣娘绣的顾绣,手艺相当不俗,希望陆先生别?嫌粗陋,当然陆先生帮的这次大忙,绝不是这样小小的一份礼就?能?回报的,我只是——”
方达赶忙收下锦盒:“闻小姐多虑了,陆先生绝不会嫌粗陋的。”
闻亭丽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踟蹰许久,不禁又?问:“不知陆先生明天是否有空见我一面?起码让我当面谢他一回。”
方达微笑:“若是为了秋华公司的事,闻小姐不必有太多顾虑,陆小先生曾有过?交代,陆家?名下另一家?糖果公司近日准备上市一款梨汁糖水,为促进销量,正计划找人打广告,如果闻小姐不介意,可以考虑免费帮这款梨汁做一年?的广告,敝公司会深感荣幸的。”
“这是陆先生的原话?”
“陆先生正是这么交代的。”
闻亭丽滞了片刻,脸上突然绽放出灿烂的笑容,边笑边点头:“我愿意!我再愿意不过?了!”
她心里从未这样轻松、庆幸、释然。
陆世澄帮她的这个忙,对她来?说就?像一座迈不过?去?的大山。
诚然,在打过?这么多次交道之后,她已?经相当了解陆世澄的为人,他不会借机向她提任何?要求,他甚至不大会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但他毕竟在危难时刻向她伸了一把手,这让她在感激之余,心头也?压着一块巨石。
这样重的一份人情?,也?不知何?时才?能?还?完。
可她万万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向她索要了“报酬”,而且是以一种平视她人格的,光明正大的方式。
她几乎一瞬间就?卸下了思想上的沉重负担。
“我愿意,别?说一年?,为贵公司免费打上两三年?广告都可以。”她高兴得语无伦次,“明天忙完丧礼的事,我可以马上跟贵公司签订合同。”
第039章
第
39
章
方达笑着:“那么,
等闻小姐忙完手头的事,请尽快到曙光大厦来商谈具体事宜。凭闻小姐现在的名气,由你来打这个广告,
销量准会不?错。”
话讲得这样聪明,态度又这样尊重,闻亭丽来时心里的不?安和沉重,早已被一份踏实感和使命感所取代。
“好。”她十分慎重地接过了方达的名片,有点?迫切地,
“一忙完父亲的葬礼,
我就跟方先生联络。”
***
安葬完父亲后?,
闻亭丽成日?闭门不?出?,
整整消沉了十来天,这才强打精神在新租的寓所里请黄远山几个吃饭。
这次的事,
幸亏有几个好朋友全程陪伴在她身边,否则她纵算不?死也要脱层皮。
她在东华楼订了熟菜,又到附近买了水果和冰镇汽水,整整忙活了一下午,
布置出?一桌温馨且丰盛的晚餐。
朋友们为了帮闻亭丽从丧父的悲痛中走出?来,
专门只聊些轻松的话题,
高筱文手里端着一杯果汁,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四处参观。
“居然还有电话和唱片机!哇,阳台也不?小。这样好的三间房,一个月只要二十五块大洋?”
“凶宅嘛,估计是长久租不?出?去才降价。”黄远山立在窗口?向外张望,
“刚才开车进来都没看见几个杂货铺。咦,
闻亭丽,对面?那排房子是做什?么的?怎么有点?阴森森的。”
碰巧闻亭丽拎着开水瓶从外头进来,
循声往外一看。
“好像是一间废弃的厂子,听夜里经?常传出?一些奇怪的声音,所谓凶宅就是因此?而得名的,大家都不?愿意在这附近租房子。”
周嫂接话:“中午带小桃子去玩,看到厂子的大门上有把新锁,料着是有主的,就不?知为何长期空置着。”
黄远山有点?失望:“多可惜,这样大的一排厂房正好拿来拍戏搭景。”
高筱文笑着:“凶宅你也敢要?我就没见过像你这么抠门的大导演。”
“没办法,我们这一行?实在不?好做,换你来当导演,不?定比我更抠门,再了,我是从不?相信这世上有鬼的,不?然那些恶人早就遭报应了。”
“你们快来听听这个。”沙发?上,燕珍珍和赵青萝头靠着头对着一份报纸,一字一句念道?:
【今早,欣欣百货的董大小姐兑现了此?前的承诺,在上海妇女协会的见证下,将‘沪上之花’比赛所得的全部收入,悉数捐给了红十字会和福利院,又从私人积蓄中拿出?十万法郎捐给了妇女儿童福利组织。】
【此?番义举,为一波三折的‘沪上之花’比赛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黄远山和高筱文拍手叫好。
“对了黄姐,这回闻亭丽也算正式忙完了,你们那部戏也快开拍了吧?”
“下礼拜二正式开机。”黄远山绽放出?个信心十足的笑容。
“提前好了,拍的时候一定给我的傲霜粉饼多安排几个镜头。”
“没问题!喂,闻亭丽,我都快饿死了,怎么还不?开饭?”
闻亭丽在里头应道?:“快了快了,还有一位贵客马上就到了。”
忽听外头有人按门铃,燕珍珍跑去开门,来人却是董沁芳。
董沁芳带来了一瓶香槟:“恕我来迟了。”
大伙欢然雷动:“果然是贵客!快请入席!”
晚餐在一种欢趣融洽的美妙氛围中结束。
饭毕,燕珍珍、高筱文和赵青萝三人挤在阳台上,一边吹着夜风,一边闲聊务实中学各同窗毕业后?的去向。
董沁芳则跟黄远山在客厅里聊着沪上最近发?生的趣事,间或发?出?爽朗的笑声。
在这种静谧而快乐的氛围中,闻亭丽也获得了久违的放松,翻出?一张唱片搁到唱片机上,让轻曼的音乐声在房中每个角落流淌,她自己则带着小桃子去沏茶。路过客厅时,董沁芳一把拽住闻亭丽。
“你跟陆世澄究竟怎么回事?”
闻亭丽一愕。黄远山把胳膊搭在沙发?背上,懒洋洋笑着:“你别装糊涂,最近报纸上天天有记者帮你骂秋华公司,陆世澄要不?是跟你交情极深,怎会愿意给自己惹这样的麻烦。”
闻亭丽坐下来懊丧地叹口?气:“我巴不?得自己跟陆先生交情够深,但事实上我跟他连朋友都算不?上,陆先生这人,外冷内热,他帮我,兴许只是因为我是务实毕业的学生,而且邹校长历来很关?心我,又或者,他只是单纯看不?惯白龙帮的所作所为。”
“少来!”黄远山摆摆手,“务实的学生那么多,怎么没看到他个个都帮忙?”
董沁芳截住黄远山的话头:“上次你不是去找过陆世澄么?见到他了吗?他怎么跟你的?”
“他要我帮他公司的某个产品打上一年的免费广告,但我连他的面?都没见着。”
“漂亮!”高筱文把头从阳台探进来,“这个忙要是换成我大哥来帮,不?逼人家女孩子做他一阵子女朋友才有鬼了。”
董沁芳奇道?:“你们不?了解陆世澄的性子吗?”
对上一屋子好奇的目光,董沁芳不?紧不?慢起自己第一次在陆公馆见倒陆世澄的情形。
当时陆家还是陆二爷和陆三爷主事,陆世澄则刚从南洋转回上海念书。陆三爷向董家人介绍陆世澄只:我这侄子是个哑巴,性子也内向,大家务必多担待。
这话听上去有点?怪,董沁芳一度以为陆世澄行?事不?大方,或者至少比较愚笨。正式打交道?才知道?,当晚那么多年轻人,陆世澄是最沉稳出?色的那个,那种风范极难用言语形容,她只觉得觉得这少年就像一颗沉在深海底的珍珠:沉静、温润、流光溢彩。一经?浮出?水面?,光芒谁也压不?住。
当时董沁芳就隐约觉得,这个家早晚要由陆世澄来主事。
事实上,陆二爷和陆三爷也一直有意殚压陆世澄。
“可是后?头的事大家都知道?了,他差点?把他两?个叔父一块打包去见阎王。”董沁芳耸耸肩,“所以,尽管你们不?信闻亭丽的话,我还是有点?相信的。此?人比别的世家子弟都要低调和务实,而且,从不?按照常理出?牌。这一次他帮了就帮了,兴许真不?图闻亭丽什?么,要图谋的话,早就图了。”
高筱文越听越好奇,进来挨着董沁芳坐下:“我只奇怪一件事,陆世澄回上海这么久,为何从未找过女朋友?上次我去北平给我二姨祝寿,几位亲戚家的大小姐听我在务实念书,一窝蜂凑上来向我打听陆世澄的情况,我这才知道?陆世澄在北平名声也很响,你们猜她们背地里叫他什?么——‘雪山一松’。意思是陆世澄就跟冰山里的松树一样,再漂亮再招人爱,也难以接近。”
一屋子人都笑了:“雪山一松?亏你那几个朋友形容得出?来。”
董沁芳边笑边:“这一点?你们想想陆家现在的境况就知道?了,我听几个知情人,陆三爷为了夺回大权,近一两?年没少变着花样谋害陆世澄,这种情况下,陆世澄对于各类主动接近自己的人怎能不?抱有防备心理?我要是他,也不?会轻易跟人谈恋爱。”
黄远山兴趣浓厚地研究着闻亭丽的表情:“听见了吧,不?管怎么,陆世澄绝不?是个喜欢招惹是非的人,这次你遇到大麻烦,他却毫不?犹豫地出?了手,要他对你没半点?意思我是万万不?信的。”
闻亭丽只在脑子里回想那一晚陆世澄送她回慈心医院的情形。
她何止在心里产生过猜疑,她还做出?了让自己后?悔至今的举动。
“没有!”她斩钉截铁地,“别的我不?敢肯定,但我敢肯定陆先生对我绝没有那个意思。”
“语气这样笃定,难不?成你问过他?”赵青萝好奇道?。
闻亭丽忙岔开话题:“你们听,厨房里的水是不?是烧开了?我去瞧瞧。”
黄远山笑得前仰后?合:“你看她跑得多快,以她的性子不?定真问过,闻亭丽,就算陆世澄当面?拒绝过你也明不?了什?么,一个人对你有没有心,最终还得看他为你做了什?么。陆世澄又没谈过恋爱,没准他自己也闹不?清对你是怎么回事。喂,听见没,主动出?击从来不?是男人的专利,你可千万别被那些老学究的话给套住了!该积极的时候,尽可以大胆些。”
“黄姐,真看不?出?你对爱情这样有研究。”
“那当然,爱情可是电影届永恒的主题之一,一个导演若是对爱情和人性缺乏深刻的研究,是绝不?可能拍出?好片子的。当年在宾夕法尼亚大学念书时,我可是专门选修过爱情心理学课程的。”
当晚,这帮朋友在闻亭丽家里尽情玩闹到十点?多才离去。
夜里躺到床上时,闻亭丽却很罕见地失眠了。
她在琢磨董沁芳和黄远山的那些话。
“这种情况下,陆世澄对于主动接近他的人怎能不?抱有防备心理?我要是他,也不?会轻易跟人谈恋爱。”
想着想着,闻亭丽一骨碌在床上坐了起来。屋里早已熄了灯,一方银白的月光从窗口?伸进来,静悄悄照亮床边的地板。
闻亭丽望着那道?光,心房里像有根羽毛在轻轻地抓挠。
黄远山的嗓音在她耳边回旋。
“他他对你没意思你就信了,你得看他为你做了什?么。”
“没准他自己也闹不?清对你是怎么回事。
”
她脑子里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要不?要……
月光似在软软地在劝她——试试吧,试试吧,试试又不?会损失什?么。你不?是一向敢想敢做吗,来吧,再大胆一次吧。闻亭丽,别叫我瞧不?起你。
这一想,她忙不?迭下地趿鞋。
偏在这时,耳边跳出?另一个声音——闻亭丽,你确定这一次还要自作多情吗?他不?见你,不?就是因为怕你误会?
这一想,闻亭丽再次颓丧地把脚缩回床上,顺便?把被子蒙到脑袋上。
可即便?蒙上了被子,心里仍旧很吵,在床上翻来覆去,也不?知过了多久才睡着。
***
陆公馆。
方达指着一份报纸笑道?:“少爷刚回来,还没看最近的报纸吧。闻小姐倒真是个人物,此?前我还担心她被白龙帮影响情绪和状态,没想到她在决赛夜表现得比上次更出?彩,不?错,是个做大事的人。听这十来天欣欣的营业额都超过上个月一整月的收入了,哦对了——”
方达返身从外屋取出?一个锦盒:“这是那天晚上闻小姐拜托我转交给澄少爷的礼物,我听只是一副顾绣,就自作主张收下了,要拆开看看吗?”
陆世澄伸手把盒子拿过来,自己打开盖子。
锦盒里是一个圆型的小绣屏,上面?绣着一只栩栩如生的猫,猫毛洁白胜雪,猫眼澈如琉璃,猫爪正扒拉一个五彩斑斓的小绣球,表情活泼而自信。
陆世澄凝神端详着绣屏上的猫,那猫也似在跟他调皮对视。
长得可真像闻亭丽。
他有点?怀疑这是闻亭丽拿着自己的照片去绣坊定制的。
方达察言观色,对这绣屏赞不?绝口?:“闻小姐真是用心,这东西不?村不?俗,不?管放在屋子里哪个角落都自成一景。”
又笑道?:“对了,喜俪梨汁的广告合同已经?拟好了,若是先生看了也觉得没问题,我就约闻小姐今天傍晚在曙光大厦签字了。”
他将合同拿给陆世澄过目。
陆世澄接过来慢慢翻看。
【闻亭丽那边没问题?】
“闻小姐甚至表示愿意免费帮我们打上三整年的广告。”
陆世澄没吭声,只将身子向后?靠到椅背上,同时高高举起合同挡住自己的脸,仿佛要认真研究合同上的每一个字。
方达忍俊不?禁:“那我马上给闻小姐打电话约时间?”
看出?陆世澄并无反对之意,方达迳自走到一边拿起电话。
“闻小姐,我是方达。”
聊了几句,方达回头朝陆世澄看了看,对着电话那边笑着:“不?行?,这一套在陆先生面?前完全行?不?通,他从不?会因为这番辞就见客的。”
陆世澄好奇放下合同,方达看在眼里,忙改口?:“我帮你问问陆先生,待会再给你回话。”
放下电话后?,他:“闻小姐她在陶陶居订了晚餐的位置,今天签完合同后?,她想请陆先生吃顿便?饭,她有件重要的事要当面?跟你。”
今天?陆世澄一滞,今天不?行?,这几天陆克俭不?时传来一些异动,他在等他们自己露出?马脚,暂时还不?能轻举妄动。
方达看陆世澄久久不?肯接茬,笑道?:“闻小姐这件事极其重要,非当面?跟陆先生不?可。她她不?会占用陆先生太多时间,若是陆先生不?肯见她,她就一直在陶陶居等,直到陆先生有空来见她为止。”
陆世澄心里有点?乱,起身在桌前来回踱步。
方达目光跟随着陆世澄:“记得陶陶居离曙光大厦不?远,一顿饭也要不?了多少时间,万一闻小姐真有什?么要紧的事呢。”
陆世澄回眸朝方达射了一眼,
方达干笑着把话咽了回去。
陆世澄想了想,指指门外,你手头还有一堆事情要忙,要不?你先回去吧。
方达一听便?知陆世澄这是不?会去了,只好:“是。”
方达走后?,陆世澄继续翻阅手头那堆公函,然而公函上的字仿佛在眼前跳动,看了半晌,连一个字都没能看进去。
到最后?,他索性把笔扔到一旁,揿铃把陈管家叫进来,叫他帮自己给闻亭丽回个电话。
陈管家茫然:
“闻小姐的电话?”
陆世澄一指桌上的电话机,刚才方达打过她的电话,问问电话公司就知道?号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