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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黄远山追上来说:“闻小姐,方才的话还请你务必放在心上,我能看得出你喜欢戏剧,过来试一试总没坏处。”

    “她去不了。”有人应声道。

    闻亭丽心中一喜,乔杏初来了。

    乔杏初径直走到闻亭丽身边,对黄远山笑着说:“远山姐,我来正式做个介绍吧,闻小姐是我——”

    “杏初!”话音未落,外头走进一个穿淡墨银缎紧身旗袍的中年妇人,妇人瞪着闻亭丽,眼神凌厉至极。

    闻亭丽被对方眼里的寒意所慑,不由一怔。

    乔杏初皱眉低声道:“妈。”

    乔太太转眼间便换了一张笑盈盈的脸,冲屋里的年轻人说:“慢待各位了。杏初早说要进来招呼你们,谁知刚才在花园里碰到了莉芸。你们也知道的,他跟莉芸自小就熟识,头两年莉芸在美利坚念书见不着也就算了,她这一回来,两个孩子自是有说不完的话,我刚才还笑话杏初,有什么话不能稍后再说,非要把一屋子的客人撇下不管?”

    闻亭丽震惊地看看乔杏初,又看看乔太太。

    乔杏初眼睛直视着母亲,冷而硬地说:“屋子里太热,我先带亭丽出去转一转。”

    闻亭丽心里乱归乱,依旧迅速稳住心神向乔太太鞠了一躬:“伯母好。”

    她的笑容是那样憨甜,哪怕是坚冰也能融化几分。乔太太却只管瞪着儿子:“别忘了你祖父还在书房等你。”

    乔杏初不为所动:“母亲,她叫闻亭丽,她是我——”

    “你祖父刚才已经晕过一回了!”乔太太铁青着脸猝然打断乔杏初,“难道你还要逼他老人家进医院才罢休?”

    乔杏初好似被这话掐中了喉咙,一下子噎住了。

    乔太太语气稍缓,压低了嗓门道:“今晚陆家来人了,你祖父和父亲要亲自招待贵客还有许多话要嘱咐你,别再让他们生气。”

    又轻声劝道:“你这孩子真是实心眼,你祖父仍在气头上,你越是顶着来,越容易把事情弄糟,非要今晚彻底闹僵?何不缓一缓再说?”

    这番话分明流露出几分妥协之意,乔杏初有所触动,转头望着闻亭丽,仍有些不放心的样子。

    乔太太换了一副和悦的表情,客客气气问闻亭丽:“听说你们几个是宝心学校里的同学,你姓闻?”

    闻亭丽忙甜笑着点头。

    “这孩子真漂亮。”乔太太握住闻亭丽的手不住打量,“平日里功课如何?”

    乔宝心原本夹在自己母亲和哥哥中间左右为难,闻言忙说:“亭丽功课好,方方面面都好,每回学校有爱国汇演总由她担任主角,连我们学校戏剧社的先生都对她赞不绝口呢。”

    乔太太笑容更加真挚了:“今年多大了?”

    “我十八了。”

    乔太太慈蔼地点点头:“跟我们宝心一样大,你是几月份的?”

    说话时一直亲热地握着闻亭丽的手,乔杏初神色稍霁,这时又有人进来说:“慈心医院的邓院长来了。”

    乔太太趁机催促乔杏初:“快去招待邓院长,她老人家医术高明,待会由她帮你祖父亲自看一看,我们也放心些。”

    “那我失陪了。”乔杏初冲屋里人颔首,又柔声对闻亭丽说,“我走了?”

    乔太太眸中的笑影纹丝不动,等儿子一走,马上松开闻亭丽的手,改而看向另外两个女同学:“你们两个谁是陈艾莎?谁是刘其珍?”

    二人礼貌应答,乔太太亲切地说:“杏初知道你们是宝心最要好的同学,唯恐怠慢你们三个,这回也算正式介绍过了,以后欢迎你们常到家里来玩。”

    一番话竟又将儿子和闻亭丽的关系撇得干干净净,闻亭丽咬了咬唇,看得出来,乔太太是真不喜欢她。

    也许,是因为两个人还不太熟的关系,她相信只要多接触几次,乔太太一定会知道她有多可爱的。

    这一想,她又露出开心而自信的笑容,忽觉对面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一抬眸,就见孟麒光戏谑地打量自己。

    他从沙发上起身,状似随意对乔太太说:“表姐先忙,我去书房跟表姐夫说几句话。”

    这人年纪虽轻,却是既稳重又有风范,他这一走,剩下的年轻人也都跟着出去了。

    乔太太含笑摇摇头,回头望见闻亭丽,面色彻底冷了下来,对乔宝心说:“你莉芸姐在花园里,你平日总念叨她,还不去找她玩?”

    乔宝心环住母亲的肩膀神秘兮兮地说:“今晚祖父生日,我替他老人家准备了一份礼物。”

    “什么礼物?”

    忽有下人过来说:“太太,务实女子中学的米歇尔主任来了。”

    那边,一个身材高瘦的洋人女子正朝乔太太招手,乔太太欣喜地迎上去:“米歇尔!”

    两人非常熟络的样子。转眼工夫,花厅里就只剩下闻亭丽几个了。

    几人大眼瞪小眼。陈艾莎和刘其珍都看出乔太太刻意冷淡闻亭丽,不免有些讪讪的,闻亭丽却兴致勃勃左顾右盼:“宝心,盥洗室在哪里?我怕我头发有点乱了。”

    乔宝心忙领着几人去楼上她自己房间的盥洗室,路上有意落后几步,悄声对闻亭丽说:“莉芸是我们远房亲戚家的女儿,之前一直在美利坚念书,最近刚回来,她人很好,但我哥哥跟她没什么的,你放心吧。”

    闻亭丽佯装不在乎:“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乔宝心乜斜着笑眼:“我都闻到酸气了。”

    闻亭丽噗嗤一声,好吧,她心里的确介意得要死。

    “其实我也是有私心的。”乔宝心解释说,“我妈这个人脑子里净是老派思想,我早就料定了,将来某一天我要自由恋爱,她和我父亲一定也会横加干涉,假如这次我哥哥能够自己做主,将来我的事,他们就不好说什么了,所以我一定要帮你们的。”

    闻亭丽心里很感动,但同时也奇怪乔家的风气怎么这样保守。稍后从盥洗室出来,在走廊里碰到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小姐,不好了,花园乐团的那个洋主唱露、露什么来着——”

    “露易莎。”

    “对对,这洋人刚才晕过去了,邓院长说是严重低血糖,让赶快送到医院去。”

    乔宝心拔步就跑:“不好!”

    闻亭丽追上去:“怎就急成这样?大不了换个节目就好了。”

    “你不知道,这节目是我为祖父准备的,主唱都昏倒了,我还怎么给他老人家一个惊喜?”

    说话间赶到花园,凉亭前围着好些人,露易莎躺在秋千旁的藤椅上,脸色很苍白,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太太正俯身为她做诊视。

    老太太穿件菊叶青绉纱旗袍,风仪十分出众。

    闻亭丽听见有人说:“她就是慈心医院的邓院长。”

    邓院长直起身说:“没什么大碍了,但最好在急诊病房观察一晚。请拿床被子来给她盖上,路上一定给她保温。”

    她的话显然很有威望,乔家人立即令人去取被子。好不容易送走露易莎,有位女眷就问乔宝心:“说好了今晚由这洋人打头阵,这下好了,你赶快想想换什么节目。”

    另一位长辈仿佛有点幸灾乐祸:“你母亲常说你是族中最聪明的一个,这次特地请你帮忙给老爷子祝寿,结果呢,还没开场就出这样的乱子,你祖父刚才还好奇你给他准备了什么样的惊喜,这下白高兴了。”

    乔宝心脸上一阵红一阵青,转头望望身边的闻亭丽,忽道:“我早做了两手准备,露易莎病了,可现场还有一位会唱歌的才女。”

    说话间把闻亭丽推到前面:“我这位同学的歌喉可是不输露易莎小姐噢。”

    闻亭丽一惊。可她当即看出了乔宝心眼睛里的哀求,联想到刚才那几个乔家长辈暗中贬损乔氏母女的话,心里顿时明白了,乔家枝叶繁乱,乔宝心多半也有她的难处。

    “亭丽……求你……”乔宝心满脸歉意,紧紧握住闻亭丽的手。

    闻亭丽担心她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好吧……我试试。”

    乔宝心明显松了一口气,领着闻亭丽向花园中央走去,黄远山迎上来担忧地说:“闻小姐,你先前练习过这首歌吗?那可是《green

    sleeves》,伴奏只需一架钢琴,相当考验歌喉,而且歌词是话剧式的一长串英文,万一中途忘了词……”

    可就要当众丢脸了。

    恰在此时,乔太太和小姑子李太太闻讯而来,接话说:“这位闻小姐既然敢应承,那就说明她对自己有这份信心,正好老太爷和老爷都在二楼,推开窗户就能欣赏到闻小姐的表演,闻小姐,请吧。”

    话说到这份上,闻亭丽不上也得上了。

    她并不认为一首歌就能让乔太太对她改观,但是乔太太既然存心刁难她,她也不能临阵脱逃。

    她看出黄远山是真的担心她,为着这份友善,她对黄远山笑了笑,泰然对乐队点点头,琴师仿佛也很好奇闻亭丽究竟行不行,手一抬,音符流水般倾泻而出。

    闻亭丽走到钢琴边,将手搭在琴边,很随意地唱出第一句。

    “As

    my

    love,

    you

    do

    me

    wrong。”

    她是那种微沙的嗓音,往日里说话也有点像伤风似的,这会儿温柔浅唱,自有一种凄荡的迷人腔调。

    花园里骤然一静。这歌声仿佛自虚空里伸过来一只小手,在人们的心上轻轻摸了一把。那是一种酥到耳根里的奇妙体验,原本在交谈的,不自觉停止了交谈。

    尽管这首歌是诉说爱意的,但那音调清雅得让人想起儿时耳边母亲的呢喃,

    全场哑默无言。歌声之所以能打动人心,除了需要高超的技巧,更需充沛的感情,很显然闻亭丽的歌声有这样的感染力,唱到凄婉处,她眉眼中也满是悲伤,唱至高兴处,又如夏日枝头的鸟儿那样活泼。

    二楼的窗户被人推开了,楼上的人也在无声聆听。

    “Greensleeves

    now

    farewell

    adieu

    God

    I

    pray

    to

    prosper

    thee

    For

    I

    am

    still

    thy

    lover

    true

    e

    once

    again

    and

    love

    me.”

    一曲歌罢,有人率先鼓起掌来。原来乔杏初不知何时来了,遥遥地立在那里含笑望着闻亭丽。这一来,其他人也纷纷鼓掌。

    乔宝心也是与有荣焉,她很快带着几个人围过来,欢快地对闻亭丽说:“这位是慈心医院的邓院长,她老人家刚才一个劲夸你唱得好呢。”

    邓院长比闻亭丽想象中要随和,主动跟闻亭丽握手:“当年留学时经常在宿舍里听这首曲子,你的歌声勾起了我的很多回忆,谢谢你给我带来如此愉快的一次体验。”

    闻亭丽才要说话,那边有女眷过来请道:“院长,这边风大,您先到那边喝口热茶再慢慢说。”

    剩下的女孩依旧围在闻亭丽身边,乔宝心拉过一个穿白色洋装的女孩:“这是莉芸姐,她想认识你。”

    闻亭丽细细看她一眼,露出甜美笑靥:“我叫闻亭丽,很高兴认识你。”

    白莉芸十分斯文:“宝心说你跟她一样大,那你也叫我莉芸姐好了。”

    黄远山趁机凑过来:“闻小姐,还是那句话,你要不要认真考虑考虑我的建议?我正愁公司里没有几个会说英语的明星。”

    “黄姐,你怎么又来了?”乔宝心嚷道。

    大伙都笑起来,一干人中,只有乔太太脸上毫无笑意。

    闻亭丽看在眼里,不免有些沮丧,她的表演非但没打动乔太太,看上去乔太太好像更讨厌她了,可她到底哪里不好了?

    一个老管事匆匆走到乔太太和李太太身边说了几句,乔太太忙说:“告诉老太爷和老爷了吗?”

    老管事点点头。乔太太大大地松了口气,冲身边的李太太使了个眼色。

    闻亭丽暗觉纳罕,乔杏初也过来了,黄远山还在那里说:“闻小姐,要不这样吧,你先到我们黄金剧院登台试一试?就当平日在学校里汇演一样。”

    乔杏初笑道:“你怎么还没死心,人家亭丽可不想当演员。”

    话里是不加掩饰的亲昵。白莉芸惊讶地看看乔杏初,又看看闻亭丽。

    乔太太脸色愈发难看,提高声调对身边的李太太说:“三妹,你觉不觉得闻小姐有点眼熟?”

    李太太忙颔首:“你这一说,我倒想起来了,她有点像我之前在见过的一个故人,那人好像叫……叫什么阿柔。“

    闻亭丽心脏猛地一缩。“阿柔”这两个字仿佛寒冬腊月的风,冷飕飕地向她吹过来。

    她们怎么会知道“阿柔”?!

    她长到这么大,只听过一次这个名字,那是几年前的一个深夜,父亲和母亲不知为着什么事吵嘴,父亲气呼呼道:“为何不许我叫你阿柔?你别忘了,当年我在南京红粉香楼认识你的时候,你的花名就叫阿柔,我偏要叫阿柔,阿柔、阿柔、阿柔。”

    “啪——”的一声,母亲给了父亲一个耳光,父亲“咚”的从床板上摔落下来。

    “酒醒了吗?!”母亲厉声喝道。

    父亲的声音一下子变得软绵绵的:“我……我醒了,老婆,你千万别生气,气坏身子不值当,我灌黄汤把脑子都罐坏特了,要不你多打我几下。”

    躲在门外的闻亭丽听到此处,早已是睡意全无。

    红粉花楼?那是什么地方?

    母亲为何会有什么所谓“花名”?!

    她只觉得心惊肉跳。

    在她的心目中,自己的妈妈跟别人的妈妈没什么两样,只不过姆妈因为早年生病脸上落了疤,不大像别的太太那样喜欢四处串门,但妈妈天性乐观随和,从不自寻烦恼,父亲敬她爱她,家中事事都由母亲做主。

    她无法想象这样开朗幽默的母亲会有什么不愿提起的过往。

    第二天起来,闻亭丽暗中留神母亲的神态,可母亲照常在库房里算账,父亲照常在前头招呼客人,两个人都神色如常,仿佛昨晚的吵闹只是她的一场梦。

    那之后,家里的生意越来越好。闻亭丽再也没从父亲或是母亲口里听到过“阿柔”这个名字。

    但父亲的那番话时不时会窜上她的心头,俨然一根刺扎在肉里,拔都拔不出来。她不是没想过找母亲当面问个明白,可每回望见母亲脸颊上的伤疤,不知为何又不忍心问出口。

    慢慢地,她也就把这件事撂下了。

    如今骤然从乔家人的口里听到“阿柔”这个名字,由不得她不胆寒。

    会是巧合吗?不,乔太太和李太太的表情表明她们是故意提起这件事的……

    她感觉身上阵阵发冷,忽被人轻轻推一把,一抬眼,就对上乔杏初焦灼的目光:“你的脸色怎么这样难看,哪里不舒服?”

    闻亭丽定着一双大眼睛,半点笑容都挤不出来。

    忽然想起之前在花园里见过邱大鹏的身影。

    对了,邱家当年是跟母亲父亲一起逃难到上海来的,家里的底细邱大鹏绝对知道不少,母亲曾经叫过“阿柔”这个名字的事,说不定他也知情,这老男人心胸狭窄又一贯嘴碎,这件事一定是他说出去的。

    难道说,那个红粉花楼真是……

    她心中乱成了一锅粥,心疼母亲是一方面,迫切想弄清真相是另一方面,怔怔看向乔杏初,乔杏初目光里满是询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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