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那些如泥偶木塑一样的魔道修士,突然一个个垮塌开来。是的,就像是一座座被精心琢磨而成的冰雕一朝被人敲碎,裂开、分散,成了一地结着冰的血肉、头颅、骨骼。
江循的指尖还残留着施法过后的微光,他跌跌撞撞地在这群僵死的百足之虫中穿梭,站立不稳时随手一推一扶,那从血液到关节液都结成了坚冰的修士便会一头栽倒在地,磕个四分五裂。
少家主呆愣在原地,一时间竟是痴了,宫一冲自从被应宜声废去大半功力后,能保命到现在几乎全靠机敏,他飞快地拖了少家主一把,正心也乖觉,三人齐齐在山崖上卧倒,用突兀的山石挡住了自己的身形。
而下一秒,江循的视线就移到了那方空荡荡的山崖上。
风卷起一线残雪,从那处山崖的尖锐突起处刮过,发出了哀哀的鸣泣之声。
……明明刚才看到了三个人的……
……大概又有错觉了。
江循的视野时而模糊时而清晰,常常有古怪的残影闪现,于是他也不再多追究刚刚在自己的余光里曾出现在山崖上的三个身影。
他身上被应宜声所伤的创口还是老样子,但那些被毒箭射伤的地方已经涌出了大片大片的黑血,肩膀和身上的创口以光速收拢愈合。
待身上疼痛稍减,江循才伸手推了推近旁一个表情惊惧、动弹不得的魔道修士,冷声讽道:“……只有玉九能欺负我,你们算什么东西。”
……紧接着又是一声四分五裂的脆响。
☆、第109章
七日(四)
江喵跳起来给玉九一个么么哒直到天色全暗,江循才回头折返,本来以为会和玉邈撞个面对面,没想到,在川流的人海灯川中,那个琉璃色的影子不见了踪迹。
江循一愣,突然觉得有点心慌,下意识地再回头一看——
时间顿止,江循身侧的一对灯笼里的烛火停止了跳动,赤红的两点凝固在那里,像是一双凝视着他的眼睛。
玉邈从江循身侧的小摊后面走出,手中的广乘剑出了鞘,闪出一线明月般的光芒。
玉邈没有在江循身旁停留,只是在路过时抬手照着他的额头弹了一记,便往前又走了十五尺,站定,收了念力。
江循眼前一花,再恢复知觉时,他倒抽了口冷气,抬手捂住了隐隐作痛的前额,还没来得及想明白这痛感是打哪儿来的,视野里便再次出现了那抹琉璃色的身影,正在自己身后十五尺开外、一家卖瓷器的摊位前驻足。
……他是什么时候折到自己身后的?
江循脑补了一下,不禁笑出了声。
阿牧:“小循你笑什么?”
江循咳嗽一声,返过身来,大步流星地朝前走去:“没什么。”
但他嘴角的笑意怎么都压不住。
一想到这家伙趁着自己不注意,加快步速绕远道跑到自己身后,然后又故作冷淡一本正经的样子,江循就觉得画面感太强。
阿牧:……该不该告诉小循发生了什么啊好纠结(*w╲*)
南山脚下蓊郁的竹林四季常青,竹海听涛,曲水流觞,如此胜景当然是文人骚客的最爱,但江循就走得像是脚下踩了风火轮似的,一路沿着小径往上狂跑。
阿牧:“小循你跑这么快干嘛?”
江循:“嘘嘘嘘!!小心有鬼,你帮我看着点儿啊。”
阿牧:“小循你这么怕鬼,为什么昨天对着扇面美人的时候不害怕啊。”
江循:“那不是因为有玉九么。”
阿牧:“……[年轻人我觉得你这个思想有点危险.jpg]”
江循还在卖力爬山,就感觉后腰带被什么东西勾住了,他还没踏上下一级台阶,脚底便是一空,整个人朝后仰跌了下去。
在落入一个怀抱前,江循的“阴阳”已经捏在了手中,可他还未找到机会动作,耳边就传来一个天籁似的声音:“这里没有人,你跑什么?”
妈的亲人!!
他差点儿没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像当年朝鲜阿玛尼看到志愿军似的直扑上去:“玉九!”
江循刚才无数次想掉头去找玉九,就怕玉九对两人间的距离有执念,自己靠近一尺他就挪开一尺,那他妈就很尴尬了,没想到自己没找他,他自己倒是找上门来了。
玉邈倒还是一副云间仙子世外仙姝一般的淡然脸,重复了一遍问题:“你跑什么?”
江循脸皮极厚地撒谎:“想快点回去。”
玉邈却露出了不满神色:“不多逛一些时候?”
大哥,要不是有你陪着,搁在平时我一个半时辰前就回去了好吗?
江循眼见着玉九自己送上门来,不由得计上心头:“玉九,搭个便车行不行?”
玉邈:“……嗯?”
江循:“……我的意思是,你不是有广乘吗。我逛了这么久,还提了这么多东西,特别累,真的。”
两人倒是对同逛集市这件事极有默契地闭口不提,玉邈抱着自己的剑,往后退了一步:“广乘不载旁人。”
江循就地往台阶上一坐,反问:“我是旁人?玉九你得摸着你的良心说话。”
玉邈不接话,目光冷冷地在江循买的一堆东西上转了一圈,看得江循心头发毛后,才悠悠道:“我给你的钱,你给多少人买了东西?”
江循心头一突,马上堆了笑出来:“你你你,都是你的。”
玉邈却一点面子都不给:“胭脂也是我的?”
江循脸不红心不跳的把原本买给秦秋的胭脂递过去:“当然是你的。玉九你风流倜傥,丰神俊朗,若再打扮一下那可真是天人之姿了。”
把江循的奉承一字不落地听完,玉邈抱剑淡然道:“承蒙秦公子夸奖,东西还请收回吧。本人再如何涂脂抹粉,也担不起一句色艺双绝。”
江循:“……”
江循被噎得翻了个白眼,认命地拎起大包小包准备继续苦逼地爬山回家,一起身却被拽了回来。
玉邈指着广乘:“……到了殷家封印那里,我先放你进去,一刻之后我再进去。明白?”
江循心领神会,在内心里对玉九的人格致以了崇高的敬意和赞美,然而等广乘一飞冲天时,江循立马虚了:“玉九太太太太高了你下下下去点儿!!”
站在他身前的玉邈似乎失聪了,江循怀疑他是在装风声太大听不见。
他终究还是忍不住腿软,哆嗦着一把搂住了玉邈的腰,凑在他耳边喊:“玉九你大爷的太高了啊!!”
玉邈背对着他,唇角向外延伸着,心情不错地反问:“……高吗?”
……玉邈这种从小练习御剑的,和自己这种半路出家的野狐禅果然没有可比性。
江循把整个人粘贴在玉邈的后背上,唇角不自觉地勾起一丝笑容。
而玉邈低下头去,看向竹林的一角,眸光冷了一冷,旋即收回了视线。
秦牧既然如此乐于向自己献殷勤,自己不能不给机会。不过看这情势,下次他出门时,自己还是跟过来比较稳妥。
……
尾随在玉邈和江循身后的正云止住了步伐,扶着一根苍绿修竹,脸色阴沉。
见那秦家公子不设防,他本打算速战速决,今日动手最好,谁料想那玉家公子居然也在。
正云从未见过玉家人,但广乘之名仙界六门中谁人不知。广乘是有神格的兵刃,若是无极强的灵根天赋,广乘根本不会为之出鞘,换言之,广乘认谁为主,谁便是隐形的下一任玉家家主。
正云咬牙。
家主交付的任务不能不做,但需得静待时机,若是贸然出手,暴露了宫家机密……
他正准备回去,突然,一道慵懒沙哑的声音从他身后悠悠传来:“借问……”
正云的手心顿时钻心地冷了下去。
他根本没有听到有人靠近的足音!
来人只来得及吐出两个字,正云便不由分说拔出剑来,骤然回身,朝来人颈项处抹去!
没有预想中的皮肉割裂声,没有飞溅的血珠碎开的血肉,那道声音仍停留在自己脑后,却换了另一个声线,笑语嫣然,洋洋盈声带着种叫人心醉的美:“借问,‘宫羽’一脉的弟子,不带着自己的锦瑟,反倒用剑,是为着什么呢?”
正云的喉头一阵滚动,却喊不出声来,只能咕噜咕噜地发出猫似的惨叫,同时跪倒下去。几番拉扯下,他原本束好的头发披散下来,被他几下拨乱,露出了后脑勺——
那里是一张人脸,和正云一模一样的人脸,只是还没有长全,看起来更像是一颗模糊的肿瘤,蠕动着、生长着,只有一张嘴生得分明,一张一合,发出的声音,和正云一般无二。
正云死死地用手指楔住后脑勺,想要将那异物撕扯下来,却撕下了两绺连带着头皮的头发,垂坠在他的手心里,往下滴着血。
声音戛然而止,正云跪在地上,神经质地抚摸着已经恢复正常的后脑,确定那怪物已然消失,便用双手死死捂住耳朵,试图压住那仍在脑海中絮絮盘绕的低语残音。
眼前一双脚慢慢走近,正云心惊,竭力挣扎起来,去看那人的脸。
一看之下,正云怔住了。
此人分明是个男人,却又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是万物之灵齐聚于一身的美,即使是布衣也被他穿出了无尽风流之色。只一眼看过去,正云的疼痛就褪去了不少,甚至忘了发问。
对方蹲下身来,微笑着与正云对视,正云这才回过神来,强压心头黑沉沉的恐惧,厉声喝道:“你是何方妖孽?”
来人背上背着一个黑色布包,似乎是排笙的模样,但从此人身上,正云感知不到任何气息,仙气、人气、鬼气、魔气,统统不沾,他像是朵刚脱胎的莲花,质本洁来,却叫人心中没底。
来人浅笑,毫不造作绕圈,自报家门道:“应宜声。”
由于他的态度太过坦然,正云停顿了几秒,才明白他刚才说了些什么。
……应……宜声?
……应宜声?!
宫氏叛徒应宜声?
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正云一时间宛如坠落深渊。
他不怀疑,他丝毫不会怀疑,没人会将宫家蛊术运用得如此收放自如,没人能如此轻易地识破他宫家人的身份,最重要的是,没人会冒充应宜声,这个即使在魔道也被人唾弃的怪物。
正云失声道:“你不是已经……”
应宜声耸肩,笑得还有点不好意思:“让你们失望了。不过,你们也让我很失望,居然真的没有死完。”
正云顿时瘫软,他知道自己是彻底完了,回不去了,只得咬牙剖白心迹:“魔头,你死了这条心吧,我绝不会出卖宫氏所在!我……”
他来不及说完他的豪言壮语了,他的瞳孔在一瞬间涣散了开来。
应宜声的手指穿透了他的胸腔,径直插入他的心脏,将那活泛的、仍在跳动的心脏抓了出来。
心脏似乎还不知道主人已死的事实,跳得像是只不安的兔子,应宜声捧着这鲜血淋漓的东西,笑着道:“抱歉,我对你们宫氏的所在不感兴趣。出来一个,我杀一个就是。”
修竹之后绕出一个娉婷的身影,立在应宜声背后,望着他的目光满是痴迷,是那种恨不得将他一口吞下咀嚼成片的痴迷。
应宜声把心脏丢在正云破开的胸口,起身向山下走去,口吻带着和善温暖的笑意:“把这里收拾干净。还有,你带来的这个消息我很喜欢。”
☆、第110章
七日(五)
乱雪手上劲道微松,给他留了一线喘气的机会:“真的?”
魔修立即点头不迭:“是是是!咳呃——他……我……这是主上告诉我们的,两日后,将出其不意以大军围堵虎泽涧,除掉江循……”
一边的窦追忍不住得意起来,收剑入鞘,蹲下来用胳膊肘拱拱乱雪:“怎么样,这算不算好消息?”
乱雪一掌砍晕了魔修,把他推到一边去,转过头来,面容肃然道:“虎泽涧,我去过。我去找公子。”
窦追看乱雪这副认真劲儿,不由再度扶额。
他之所以能和乱雪碰上,倒也是机缘巧合。
一月前,秦秋秘密前往上谷,虽不知她的去意,窦追依旧秘密护佑在她左右,生怕她出事。
在晚春茶会上发生的刺杀事件,他绝不想再重见一次。
到现在为止,窦追的噩梦中还时常会出现茶会时的一幕。
——秦秋肩部被一剑洞穿,煞煞的黑魔诡气和着鲜血一道,从她的伤口中汩汩冒出,她倒在地上,脉息微弱,渐渐趋无,眼中的光彩一点点剥离开来。无数的食腐黑鸦落在她身上,撕扯着她的肉身,而窦追不断地向她奔跑,努力挥手想要驱走群鸦,却离她越来越远。
……每次满身大汗地惊醒时,不管身在何处,窦追都要赶到渔阳山一趟,不顾那山门弟子的嘲骂,直到从他们口中确认秦秋无事才可安心。
这次秦秋突然离山,窦追当然不会掉以轻心,从渔阳一路尾随到上谷,又从上谷跟回来,眼看她安全回山,他一口气还没来得及松下来,就感觉一道黑影沉默从他背后刮来,耳畔剑啸轻灵,追风逐月,即使窦追反应足够快,耳朵还是被剑刃划破了一线,淅淅沥沥地淌下血来。
窦追旋身间早已拔剑出鞘,可看清眼前来者何人,他就哭笑不得了。
……这不是一直跟在江循身边的那个小傻子吗。
这小子长年累月跟在江循身边,怕是耳濡目染的被他给带坏了,护食护得厉害,对自己更是抱持着巨大的恶意,当初乱雪还身在渔阳的时候,窦追哪怕凑近想跟秦秋说句话,都会被他又追又赶得轰跑。
他怕是路过此地,恰巧看到自己尾随在秦秋身后鬼鬼祟祟的,才跟在自己身后,以防自己图谋不轨。
乱雪本不是性情暴戾之人,但遇上和江循秦秋相关的事情就异常冲动,他手里紧握着“青鸾”剑,剑身上灵光泛滥:“不准,靠近小姐!”
窦追扶额半晌,道:“你还没找着你家公子啊?”
江循出走东山,他的侍从乱雪前去追寻,紧接着宫家公子也从东山消失不见,此事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坊间还有香艳版本的传闻,活生生在他们三人中演出了一场你侬我侬、你追我赶的等边三角形的冬日恋歌。
乱雪没想到此人不按套路出牌,他的思维本是单线的,窦追这么一打岔,彻底把他前来教训登徒子的原本思路给打乱了:“唔?……我……没找到……”
被提起伤心事,刚才还剑拔弩张的乱雪转眼间就垂头丧气起来。窦追看着有趣,索性主动把刚才二人的摩擦一笔勾销,走上前勾搭起他的肩膀来:“要不……咱们一块儿?我也帮你找找你家公子?”
为求娶秦秋,他四处除魔伏妖,赚取了不错的声名,但只要有空他就会来渔阳山兜一圈,停留两三天,远远地猜着哪一扇窗户后的灯火属于秦秋。
恰好乱雪也是如此,四处找寻江循,却又放心不下秦秋,于是总要时时来查探一番。
……于是这两人就混到了一起,形成了一个奇妙的同盟。
一月以来,这是两人第一次打探到有关江循的确切信息,乱雪自然坐不住,窦追也对这个消息颇为重视。
他虽然出身于小门小派,但近来也捕风捉影地听说了些消息,尤其是江循受伤一事,不知真假,却传得沸沸扬扬。
窦追是知道秦秋对于江循的感情的,这样的传言入了她的耳,她定然着急担忧。现今有了江循的消息,他也是欢欣鼓舞,怎有不告知秦秋、好叫她安心的道理。
他拍拍乱雪的肩膀,笑道:“莫急莫急,他又丢不了。咱们一道上渔阳山上去,告诉秋妹这个好消息。”
乱雪却很固执:“我回不去。我也不想,回渔阳去。我要去,去虎泽涧,找我家公子。”
窦追这才意识到自己兴奋过头了,居然忘记了乱雪此时的尴尬身份,他悻悻地搔搔头皮,嘴倒是还闲不住:“你说你也是,好好留在东山上不得了,瞎往外跑。这幸亏你碰见的是我,要是碰见秦家人,还不把你给活吃了?”
“我,会跑。”
窦追无语三秒:“……那你看到玉家人跑什么跑?知不知道你这一跑,东山那边找你要找疯了?如有提供你所在消息的人,可拿悬赏五百两啊。”
乱雪摇摇头,一字一顿说得认真:“他们,要我留在东山,等。我不要。我要找,找到公子。”
“为什么啊?”
窦追早就想问这个问题了,明明留在东山要更安全一些,这样漫无目的地瞎找一通,跟大海捞针也没什么区别,还有可能被视作江循的同党,遭遇追杀,这样的舍近求远舍本逐末,未免也太傻气了一点吧?
无奈跟乱雪搭伴一月以来,自己就没撬开过几次他的嘴,自己问他话的时候,乱雪若是听不懂,就眨着一双无辜的眼睛盯着他看,若是听懂了,就闭口不言,搞得窦追挫败感十足。
……这货的存在感还不如自己的追秋剑来得更明确一点,
好容易有了并肩谈心的机会,窦追不会轻易放过,而乱雪得知了江循的消息,也似乎有了点倾诉的*,抿了抿薄唇后,他望着不断蹦跳出红星的火堆,轻声答道:“公子说过,捉迷藏。乱雪找到公子,公子就陪乱雪一辈子,永远,永远不离开。”
窦追:“……”
他理解不了这样的情感,但他本能地觉得这件事对乱雪来说很神圣。
转了转眼珠,窦追爽快地拍了下掌:“这样吧。咱们兵分两路,我去渔阳山找秋妹,你呢,去虎泽涧。这样可好?”
窦追正为自己的决断沾沾自喜间,就见乱雪抬起头来,坚定道:“秦小姐。不是秋妹。不许,叫她秋妹。”
窦追:“……”
……算他多嘴。
窦追翻身跳起,把那昏迷的魔修往一边扒拉扒拉,返身去洞角抱柴添火,但等他抱了一捆柴,再一转身,火堆边却没了乱雪的身影。
火光摇曳间,洞里只剩下一站一躺两个黑影。
窦追呆立半晌,无奈笑骂:“……小没良心的,说跑就跑。”
他将那魔修封住奇经八脉,推入洞穴深处,保证他三日内动弹不得后,才迈步走入洞外的一片瑟瑟寒风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