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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

    晌午大错的时候,郁王扣响了养心殿的朱门。

    不消多时,里头就有人开了门,引他入内。

    大殿内,炭火烧得暖融融的,更了干净衣裳的新帝坐于几案前,方才死里逃生的槿妃则坐在他平日里处理政务的几案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一听动静,阮玉仪挣扎着要从几上下来,不想被姜怀央摁住了腿,她脸上一下泛了红,又羞又恼,挣不过他,就就近掐他的手腕。

    这点劲儿对他来说当真和小猫挠痒似的,他也就任她悄悄抓啊掐啊的,也不放手。

    郁王将头低了又低,直至前边有人问“皇兄今日至此,所为何事”,他方才回身,“臣此番前来,为的是请罪。”

    “哦?皇兄何罪之有?”

    任由阮玉仪如何挣扎,也是徒劳,她干脆不动了,也省力气。

    郁王语气决然,“治国不力,识人不清。”不过姜怀央还愿意称他一声“皇兄”则说明他并未打算降罪于他。可该请的罪,还是得请,免得留得久了,引来猜忌和不满。

    在她身侧,郁王看不到的地方,姜怀央的指尖挤入她的指缝,在她手心勾挠了两下,勾得一片痒意。

    他沉思片刻,道,“郁王既有心请罪,那便由世子代为受过。让他这几日将《尚书》背全了,朕择日检查。”

    如此,也就将郁王敷衍下去了。

    郁王一离开,阮玉仪就称累要回宫。

    “累了?”他揉着她圆润的耳垂,低声道,“既累了,走这几步想来也是累的,不若就在朕这处歇下。”

    他当真将她抱去床榻上,给她掖好了锦衾。

    阮玉仪躺在一片柔软里,鼻息间尽是他的幽香,仰面看他。姜怀央似乎注意到她的目光,俯身在她额上吻了下,“朕不在的时候,泠泠辛苦了。”

    她蹙眉,“可是妾不曾做什么。”

    “你回来之后,宫中各项事宜井井有条,宫人严整有序。”

    “可是妾也不曾护好容贵妃。”

    “这并非你的错。”

    她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默然不语。

    姜怀央恐她胡思乱想,在她颊腮上咬了下,密集的吻一路向下,每一下都灼出一片艳丽的绯红。他低声呢喃着“朕的泠泠”“朕的泠泠”。

    她勾着他的脖颈,思绪却飘远了。

    .

    夜幕垂垂时,阮玉仪还是执意回了自己宫里。

    只是方坐下不久,一口茶还没下咽,就听院中一阵嘈杂。她因着木香去探探,这是发生了何事。

    可还不待木香往出走,就有一抹小身影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身后跟着重华宫并长安宫的数名宫人,拦也不是,呵斥也不是。

    “佑儿?”

    佑儿像是听见了有人在叫他,循着声朝阮玉仪蹒跚而去。

    第282章

    两清

    阮玉仪抱起佑儿放至膝上。

    这时的佑儿已是能走两步路了,但说话还是一个词一个词地往外蹦。她下意识去查看佑儿身上的红疹好了没有,触上他的小衣裳,才想起来距他痊愈已是时隔大半年了。

    佑儿生得白嫩,一日日过去,倒愈发与长公主相像了,脸上还是肉乎乎两团,粉雕玉琢,讨人欢喜得紧。

    她记得佑儿喜欢闪闪亮会晃动的东西,往自己发上一摸索,偏生她今日穿得素净,没什么可以给他把玩的。

    “木香,”她吩咐道,“去将妆奁里那对玉珏取来。”

    木香本应了要去,不想佑儿抓着阮玉仪的衣襟,哼哼唧唧地掉眼泪,“要……要……”泪珠子掉进嘴里,也不知小家伙是否尝出了咸淡。

    她知道佑儿说的是容嫔,鼻尖一酸,将他揽入怀中,低声哄着。

    见她也没办法将他的母妃还给自己,佑儿可劲儿挣扎着要下去,哭闹了好一阵子。阮玉仪不知哼唱了多久的曲子,他才在她怀里拱了拱,睡着了。

    一抬眼,就见门边一道身长玉立的影子,不知道他站在那处有多久了。

    姜怀央走近,遣乳娘将佑儿抱回宫去,一面低声与她交代,“朕打算过些时日,将他送去白家。”

    阮玉仪垂了垂眸,没说什么。

    其实也好。

    如今宫中再没有谁有那个精力再养个孩子了,白家是太后母族,想来不会亏待了他。

    周遭宫人已被屏退。他捏着她透着粉的指尖,十分专注的模样,半晌后,忽然道,“朕还欠你一声谢。”

    “何意?”她有些疑惑地侧首看他。

    他牵起她的手,细细啄吻每一个指尖。她像是被烫了下,微微蜷起手指,而后听他说,“是朕要你想要何回报,俱可去寻一个名唤‘柳南君’的人的。你可知,那人就是玲珑阁掌柜?”

    阮玉仪这会儿也想起来了,张了张口,良久方道,“你是那时候的——”

    .

    这是差不多两年以前的事了。

    阮玉仪当时尚是程家的儿媳,守着活寡。至所谓忌日那天,她去了近郊程行秋的衣冠冢处。

    她一袭藕荷色长裙,缀一对白玉素镯,幂篱上的纱几乎从头拢到足。她记得那日的风很大,吹得她的衣裳猎猎作响,整个儿脆弱得像是要随风散去。

    她看着纸一点点烧尽,盘旋着舞上天际,揉了揉蹲得酸胀的双腿,这才缓缓起身。

    原打算就这样打道回府,木香都遣去唤车夫了,不想一回身,就见一玄衣男子踉跄着走来,每一步都活似踩在刀剑上般艰难。

    没走出几步,那人就跌倒在她跟前,倒将她唬了一跳。

    隔着白纱,阮玉仪伸手一探,发现那人气息微弱,血迹一直从嘴角蜿蜒至脖颈。这会子也顾不及那许多,她吃力地试图将人架在肩上,反倒差点没给自己绊倒。

    她只好先去唤来附近医馆的伙计帮忙。可那家医馆并没有伙计,只有一个哑巴的小姑娘,和一个须发花白的老郎中。

    她因和那小姑娘将人半拖半抬至医馆。

    老郎中摸摸长须,告诉她说,此人中毒之深,已是回天乏术了。

    当时她其实已经有些害怕起来了,她从未亲眼见过有人在自己跟前殒命。她解腰间香囊的手都在抖。

    阮玉仪那时并不知这香囊里的药粉有那般作用,也是死马当活马医罢了。

    哑女替她去倒来了温水。

    她不知用量,取了一小匙的量,和进了水里,给跟前的男人喂下。喂了一半,流出来一半。

    好在人后来也醒了。

    她松了一口气,这才想起木香找她怕要找疯了。她急着离开,便将人托付给老郎中。

    老郎中照顾不照顾的不甚在意,倒是对她手上的药粉感兴趣得紧,便开口索要,以充回报,连就医的银钱也不要了。

    但那玄衣公子哑着嗓子,也硬是拦下了她,还嘱她将东西放好,少显于人前。

    她明白这理,但依旧不觉得老郎中会是什么坏人,就想她不觉得眼前人是什么坏人,所以出手相救。

    这玄衣公子允她报酬,思忖了半日,发现身上也没什么可给的,于是就要她若有需要帮衬的地方,去西街寻一位名唤柳南君的人。

    他们隔着白纱对视,周遭安静宁和,能听见鸟雀啾鸣之声。她不知道,眼前的人自血海来,玄衣上所浸透的,俱是他人的鲜血。

    .

    阮玉仪直至两年后,才真正取了这份报酬。

    她额心抵着姜怀央的额心,暗想,若是换做现下的她,或是告诉当时的自己后来将要经历的一切,她还是会秉承着一片良善之心去救他吗?

    后者也许会,但前者却不会。

    阮玉仪随手拈起糖盒里的一块儿饴糖,在齿舌间辗转了下,清甜的味道蔓延开来。

    “想起来了?”姜怀央附在她耳边,低低地道。

    她随意嗯了声。然后有人捧起她的脸,勾走了她口中温热的糖块,然后告诉她,很甜。

    边上几案上的烛台还在雀跃地燃烧着,明灭不止。她恍惚觉着他们此时有几分想寻常人家的夫妻,没有九子夺嫡,没有明争暗斗,他们只是并肩坐着,就是一生了。

    她悄悄对自己道,最后一晚,容她最后一晚耽于这份不知能维续多久的温柔。

    .

    翌日早膳过后,有宫人送来了阮玉仪托匠人雕的玉器——两枚荔枝。一个剥了一半,露出和皮一样青白的玉色,一个则是整的。

    她收到东西的时候,失神地看了好一会儿,才起身去寻姜怀央。

    彼时他正在殿中看书,满殿只有不时翻动书页的细微声响。他见她来,眼底柔下几分,将书反扣在几案上,想拉她过去,“今日怎的会想到来此处?”

    这么一提,她似乎除了上回找粉蜡笺,是许久没正正经经来一回了。

    她没有动,也没回应,自顾自将手里两枚玉荔枝放在他跟前,“陛下,这个时节没有荔枝,所以臣妾还您这个。”

    她面色太过整肃,姜怀央尚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她是何意。

    “除了臣妾吃的您一碟子荔枝,臣妾想,臣妾大约是不欠您什么的了。”

    他警觉过来她接下来要说什么,一把将她拉过,含着她的唇,不愿听到。可她呜呜咽咽也要说完。

    她说,姜怀央,我们两清。

    第283章

    归还

    搁在几案上的玉荔枝接连被撞掉在地上,撞击出清脆的两声,而后滚入几案下。

    姜怀央扣着她的腰肢,头抵在她肩上,有些疲惫地低声道,“我们两清不了。”太多的错要补,太多的恩要还。

    阮玉仪定定地看着凌乱的几案,潸然泪下。

    .

    但姜怀央终究还是没有留住她,待容贵妃的事都打点好后,阮玉仪什么也没带,空手回了将军府。

    他一路追出宫殿,却住了步子,看着她的车马走远,没入行人之中。

    今儿是闲儿和英儿的生辰,阮夫人其实已遣人来问好几趟了,明面上是问是否要预备她的碗箸,实则是给她提供脱身的机会。

    马车悠悠停下,木香打起车帘,舆内乍亮。阮玉仪迎着深冬的冷风,将手搭上木香递来的手背,借着小杌子,款步而下。

    巷子深处,一道身影闪过。

    她有些迟疑地望着那处良久,轻声问,“木香,方才那个是否是先前请来的那名先生?”

    木香回头晚了,原地哪里还有身影,她只看了一眼,道,“小姐怕不是看错了。”

    也不是什么要紧人物,阮玉仪也就作罢了。

    移入府内,不想闲儿在门后藏了许久,就守着她回来。一见了她的一角衣裳,闲儿就扑上来,差点没给她扑个趔趄。

    阮玉仪轻呼一声,拥住了她,“闲儿。”

    “你仔细着别给阿姐弄摔了。”英儿抱着臂,在后边冷声道。

    阮玉仪亦笑着唤他,这小郎君不经唤的,一下就给闹得满面绯红。

    几人在垂花门附近闲话几句,还是前来相迎的婆子提醒,道是外头风大,站这儿久了怕要风寒的,这才将一行人引入屋内。

    .

    姜怀央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温雉见状,便上前来问,“陛下,可要追上去?”

    这一问,像是提点了他,他随意嗯了声,也没要车马,提步就走。

    他绕着较远的那条路过。那边的街市较为热闹,若非宫中频频起白事,怕要更热闹些,贩子笼中的鸟雀声,叫卖声,唱戏声,尽数都混杂在一起。

    他一袭玄衣锦袍,在一众布衣前还是尤为打眼,不断有人朝他这边看过来。

    他在一个小摊位前驻足。摊子的老板正熟稔地摆弄一只盛着麦芽糖的勺子,棕色的糖浆在他手下仿若大家手中的画笔,一浇,一提,一副糖画很快成型。

    老板笑眯眯地将东西递给边上的孩童,孩子早眼巴巴瞧着了。他递过一枚汗津津的铜板,欢天喜地转身跑走了。

    老板这才招呼姜怀央,“客官要个什么?”

    温雉原以为他不会对这个感兴趣,不想他思忖了会儿,张口道,“兔子可能画?”

    “能,这兔子样的,我一天画得没有二十个也有十七八个,再熟悉不过的……”老板是个喜欢絮叨的,一逮着机会,就拉着他闲话起来。

    姜怀央垂眸看着那糖画成型,脑中满是她的模样,眉开眼笑的,生气的,或是决然的一个背影,皆是那般鲜活。

    他想,她定然会喜欢这些小玩意儿的。

    于是他一路走着,一路买了不少吃的玩儿的,将过路的孩童看得眼睛都发亮。

    路过糕点铺子时,嗅见桂花糕的香,就走进去唤老板包一份。一大块儿桂花糕被包在一张油纸里,用一根绳交错着系着,绳上的洞正好可以穿过几根手指,提着就方便不少。

    胭脂铺里胆大的姑娘凑至他身边,问他是哪家府上的公子。他没作声,冷着脸将姑娘吓跑了,接着记起上回拾掇她的物件的时候,她的胭脂似乎见底了,因又走进了铺子。

    他也不想想,他这个上回,那都是半年多前了。将军府上早有人采买了新的。

    当双手都满满当当的时候,姜怀央正巧走到了将军府门前。守门的小厮并不识得圣颜,只说要他们在外头等着,他进去通报一声。

    于是他就当真等了。

    出来的是阮濯新。他看样子是吃了一惊,“陛下?您怎的会在此处,也不着人知会一声。”他的目光在温雉和姜怀央手上杂七杂八的小孩玩意儿上来回逡巡,面色显然古怪起来。

    “你妹妹可在?”姜怀央只当看不到他的眼神了。

    “闲儿在,”他想了想,补充道,“仪儿睡下了。”

    姜怀央顺着阮濯新身后的门缝探了一眼,只窥得一丝光亮。他莫名觉着阮玉仪不在府中,再转而去看阮濯新的神色,他果真眸光微闪。

    姜怀央到底是技高一筹,三两下就套出来她这会儿正在河岸边,大约准备弃车上舟了。

    他心中咯噔一下,来不及多想,将手中的杂物往阮濯新手里一塞,举步就往河边去。

    风刮过他的脸颊,他听见尖利的呼啸声,颊腮上一片麻。他目视前方,他不敢停。直觉告诉他,若是稍有停顿,就会当真错过了。

    .

    岸边人来人往,惜别之景应和着干枯的柳枝,更有几分入骨的悲戚。

    姜怀央四下看,眼前各色衣裳晃过,却偏生没有他所思念的身影。他不愿相信,逮着人便问,可有见过这样一位姑娘?他细细向人描述。

    所幸她的容色打眼,这一问,当真被他问出来了。

    他顺着那人所指的方位望去,果真有一道鹅黄的身影,提着裙摆,正准备上舟。许是船夫向她嘱咐了要小心,她抬起脸来回应。

    姜怀央再也站不住,几步上前,也踏上了小船。

    小船晃了两晃,他差点没把人家过活的家当弄翻。

    阮玉仪吓得一个激灵,回过身来,有些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又来做什么,非要给人家船弄翻了才开心吗?”

    他被看得心一痒,当真泛上几分喜悦来。

    不过不是为的船,而是她尚未离开,此刻呢,正在他的怀中,这般真切。他想,她初次进京大约也是这般模样。

    只是要更青涩些,四下打量着陌生的北国景色,一双含情目亮晶晶的,盛满京中的景色和她的期许。

    “你上何处去?”他问。

    “婺州。”她答。

    “我可能随着一道去?”

    她从他的怀里挣开,别过脸,声音轻得几乎要随风散去,“那不是妾一个人的婺州。”

    他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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