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那青色的鲛纱帕子展开,露出里边的玉镯。镯子在碎裂处用金补了,玉质不大好,尚能看见些絮。宫人一怔,上前双手接过。
棺木很高,以阮玉仪的站位,是看不见里面之人的。宫人牵出一只秾纤合度的小臂,拢着小臂主人的手指,将镯子戴了进去。
咚咚——
咚咚咚——
敲入长钉的声响,成了这堂中唯一的动静。昭容生来尊贵,却往来孤独,不见有何交心的挚友,加之平日里一生气,也难免拿她们撒气,因而此时竟是无一人真心为她哭的。
用心者,也不过强挤出几滴眼泪来做做样子罢了。
红颜白骨,粉黛骷髅。
昭容口中曾道的那用来唬她的话,如今,自己却成了这仙殿琳宫之下,白骨累累中的一个。
如此想着,阮玉仪原是无泪,但一种世事无常之感,狠狠攫住她。她鼻尖一酸,落下泪来。在旁人看来,她是重情重义,柔软心肠,殊不知,她哭的是这历朝来,在争斗中死去的女子。
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既然掉下泪来了,她就索性做得更真些,拿了帕子去擦拭。她眼眶泛红,唇色却苍白,摇摇欲坠的模样,招人怜得很。
一声婴孩的啼哭打破了堂中的寂静,相伴而来的,是慌乱的脚步声,和女子细细的抽泣。
来者正是白荷。
她抱着暂时无人顾得上的小郎君,给她的殿下哭灵来了,堂中宫人无人拦她。她将怀中的孩子递至棺木前,声音带着哭腔,“殿下,您瞧瞧……”
一语未了,她却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小孩阖着眼张大嘴哭嚎着,许是见没人理会,渐渐息了声儿。张开尚且睁不全的眼,骨碌碌盯着一处,安分了下来。
阮玉仪见他歪头,像是在看着自己这边,便摆了摆手去逗他。
小孩许是见了会动的东西近在眼前,一时新奇,伸手想去抓。因着白荷与她站得还是有一段距离,孩子碰不到她,只能空舞着手。
这时,外边传来了宦官的唱报声,“太后娘娘至——”
太后匆匆进了来,也顾不上行礼的众人,扑在冰冷的棺木上,扒了几下棺盖间的缝隙,转脸骂道,“一群下作东西,谁允你们钉了钉的?”
宫人们连声摒气,莫敢回答,皆是眼观鼻鼻观心,恨不能不见了才好的。
她微微佝偻着背,作劲儿用手杖猛砸向地面,“定是假的!
“好啊,都来欺负哀家膝下无子也就罢了,如今竟是敢拿此事来哄骗于哀家了!
“都不要脑袋了吗?”
新帝不在场,眼下除了太后,就是阮玉仪最能说得上话。
她令一直保持着行礼姿势,已是有些摇摇欲坠的众人起身,又对太后道,“娘娘节哀。”嗓音平静。
这一声“节哀”,像是有什么巫术,太后一下就熄了气焰,浑浊的眼中沁出晶亮的东西。
她将手杖往边上一扔,人往棺木上一趴,哑着嗓子哀哭起来。
人总归是会白头的,这一点不论贫富贵贱,皆避无可避。太后似乎较上回见着矮上了些,头上更添银丝,她趴在棺木上,颤着肩头的模样,如寻常的老妇人一般无二。
她此时只是昭容的母亲,她宠爱了大半辈子的女儿没了。她不敢置信,她心痛难忍。
随侍的新嬷嬷恐太后哭坏了身子,又是拉又是劝的。
阮玉仪注视了会儿,示意那嬷嬷去备一钟润口的茶水来。那嬷嬷忙去了。
太后哭了好半天,才缓过来些。她接过嬷嬷递上来的茶水,用了小半钟,随手往一边递去。她环视四下,似是在找寻着什么人。
她的目光蓦地顿住,直勾勾看着白荷手中的孩子,“他就是……那个孩子吗?”
白荷见过她方才的模样,恐她一时想不灵清,将恨转移至这孩子身上,故下意识退了退,口中答道,“回娘娘,正是。”
太后看在眼里,没与她计较,上前伸手想接过孩子。
白荷迟疑了下,还是松开了手。
这孩子倒也乖巧,窝在太后臂弯里,安安逸逸不带动的。
“陛下可赐了名儿了?”
“不曾。”
太后思忖了下,道,“那哀家就做个主,暂且起个佑字唤着。”
第238章
抚养
刚有了名的佑儿也不知怎的,忽地小脸一皱,要哭不哭起来。太后自己的两个孩子,都是交由乳母带大,哪里有什么经验,一面心疼,一面又手足无措的。
白荷轻声道,“太后娘娘,奴婢来罢。”
她抱过佑儿,让他趴在自己肩头,轻轻拍着他的后背。他渐渐安静下来,小身子一抖,大约是打了个嗝。
太后虽是面色不变,眸中却泛起丝丝哀伤。这毕竟是她的孙儿,还是想亲近的,但小孩认生,也强求不来。
外头新帝的銮舆至,一众人举步出去迎。
姜怀央扫视了一圈,嗓音疏淡,“都置办得如何了?”
“一切妥当,”温雉拱手道,“待停灵三日,即可送入皇陵。”
不远处的白绸微微飘动,似水似波,扬起堂内立香的气味,混合着棺木的木质味,令人不由得想到朽坏的木,湿滑的青苔,那是一种不似人间的气息。
太后眸光微动,抿了下唇,道,“皇帝给这孩子赐个名儿罢。哀家暂且择了个佑字,你看如何?”
他不甚在意,“就依太后的意思。”
太后见他态度随意,便进一步道,“这孩子是听雪留给哀家唯一的念想了,不若就养在哀家膝下,若送去程家,反是不好。”毕竟程家自个儿都乱着,谁还顾及一个吃穿无法自理的婴孩。
闻言,他眉心微沉。宫里倒是不缺一人的吃穿,只是这孩子却万万不能养在太后膝下。
太后对自己的孩子总是过分溺爱,最终导致先三皇子犯下如此滔天的罪行,又将昭容惯成这般的目下无人,想来是不懂教化的。
太后得了这孩子,待他大些后,会与他说些什么可想而知。姜怀央不会容许三皇子那样的事发生第二遭。
“太后所言有理,的确不能送回程家。”他附和道。
“那……”太后面上一喜。
“但宫中殿宇如此之多,也不能光您做这决定。依朕看,不若叫佑儿自己抉择的好。”
此言一出,众人心思各起。到底是半个天家血脉,待其长大了,也算是个依靠,何况,宫闱中的几个妃嫔,大抵是膝下无子的命。
这会儿佑儿正混扯的白荷的头发,初生的婴孩,气力却不小,竟将白荷的头发生生扯散了几绺,疼得她泪水汪汪。
白荷怕动坏了他,只好任由他扯着,一面口里哄道,“佑儿乖,来瞧瞧,你欢喜哪位主子呀。”
佑儿哪里听得懂她的话,一双眸子滴溜溜得转。
站在白荷身后的正是阮玉仪,可巧她独独留下的一只簪子上边有珠穗,动作时,那穗子就轻轻摆动。看得佑儿嘴角一咧,哼哼唧唧地就要伸手去抓。
她见他看得欢喜,微微歪头,让珠穗晃起来,这孩子果真笑得更欢了。
随着佑儿的反应,堂中一众人的目光都汇在了她的身上。
她注意到,怔了怔,抬眼对上姜怀央的眼眸,“陛下,臣妾不知如何抚养……”
“无妨,”他道,“届时自会派了乳母去。”
于是此时便敲定了下来。有人替她欢喜,也自是有人暗恨。但于她来说,虽说是稚子无辜,但一思及这是程行秋与昭容之子,心中难免膈应,顶天了也就是不会迁情于他罢了。
若要她来养——她甚至恍惚觉着自己都还没有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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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后,果真多给长安宫拨了个乳母来,姓黄。这黄嬷嬷年岁不大,还不到而立的模样,相貌端正,加之身形丰腴,却是别有一番韵味。
黄嬷嬷是乡下给找来的,心思单纯些,不拘礼,言辞间难免粗鄙,但也还好相与。
她将佑儿的一切事宜都揽了过去,什么都不消阮玉仪烦心的。
这个阶段的孩子总是一天一个样儿,小半个月过去,就比方见到时灵动知事了不少。总爱瞧着阮玉仪笑,胡乱挥着小手要她抱。
一抱起来还没个完,但凡有点要放下的意思,他就开始皱巴着小脸开始装哭。直至她拿来了先前装了铃铛的镂花球来逗他,才又被转移了注意力。
这导致阮玉仪都疑心,他大约认得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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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晌午大错,乳母照旧搂着喂奶。
佑儿也不知是怎的了,发了狠下口咬她,虽没生齿,却能将人都咬得发红发紫。乳母吃痛,差点没丢开他,所幸木香上前将他接过。
他一双黑葡萄似的眸子瞧了阮玉仪会儿,大约是觉得她没明白自己的诉求,吊着嗓子哭嚎起来,偏生还没有泪。
她看得好笑,那指尖戳了一下他的脸蛋,很软和,“怎么还晓得假哭呢?”
乳母笑道,“小公子是个机灵的,像我们那儿这般大的孩子,估计还只会吐着泡玩。”这话自然是奉承,阮玉仪也没放在心上,只听一耳朵就过去了。
但佑儿今日却有些焦躁模样,原是拉着木香的手指把玩,忽地小身子扭了两下,又上嘴咬人。
木香一惊,想将自己的手指取出来,却又不敢用力。
阮玉仪只好上前,稍捏住他的脸颊,让他松口。木香这才得以脱身。
正在这会儿,外边有宫人来报,道是容嫔来了。她将佑儿交还给乳母,“快请。”一面又着人为乳母备了伤药来。
因着宫中正在办白事,容嫔也是一身素衣,逆光含笑走来,周身盛气凌人的气韵一如从前。侍立的宫人纷纷欠身行礼,神色恭谨。
阮玉仪不由也弯起了唇角,上前扯住她的衣袖,“姐姐。”
她见了礼,才轻轻嗯了声,“来妹妹这处小坐,一个人待着闷得慌。”
“可巧佑儿醒着,姐姐不若瞧瞧去。”阮玉仪说着,便挽着容嫔的手入了内室。
佑儿闹一阵好一阵的,这会儿又是笑眯眯的了,一双黑珠子似的眼睛盯着人看,胡乱舞着白嫩的小手。
容嫔微怔,将一根手指递过去,他果真一下就抓住了。他的手很温软,小小巧巧的,手心却是红润得厉害,像是什么小动物的爪子。
小孩的温度一直由她的指尖,蔓延至她心口,使得那处都软了大半。
眼见佑儿又要抓着人的手指往口里放,阮玉仪在他手腕处轻轻拍了下,“可是饿了?怎的总盯着旁人的指头。”
她侧首向容嫔解释了两句,又道,“这孩子咬起人来可凶了。”
第239章
耳目
“是么。”容嫔出神地看着这笑面极好的孩子。想不明白这样的婴孩咬人能有多疼。
两人一来一回说着话,每每阮玉仪说到旁处,容嫔总是会将话头转回佑儿身上。见她新奇,阮玉仪也愿意与她多说些。
但佑儿到底是尚小着,没多会儿又睡去了。
正闲谈散话这时,外边忽地响起女子的争执声,另一个则是岑礼。说是争执,岑礼的态度倒一直淡淡的,但那女子却拔高了嗓音,情绪激动。
“木香,出去瞧瞧是怎么回事。”两人亦往出走去。
不消多时,木香回来禀,“是长公主身边的白荷姑娘。”
阮玉仪沏茶的手一滞,“传她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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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荷瞪了一眼岑礼,这才举步入内。
岑礼神色淡淡,甚至让开了些身子。其实他也只是遵从上边的吩咐罢了,自上回长公主不愿出嫁,求至长安宫后,陛下就下了令,不允许长公主的人入内。
但这位又发话了,他也只好妥协放人进去。
白荷一入内,半点没犹疑,就先是叩首道,“奴婢希望在长安宫做活,望娘娘成全。”她伏在地上,一副打算不见她答应,就长跪不起的模样。
阮玉仪怠于与她弯弯绕绕的,垂眸给容嫔递了枚果子,一面温声点破,“可是因着佑儿?”
白荷愣了愣,稍稍抬起头来,目光落在她雪青的裙摆上,“娘娘聪慧。”
她见容嫔咬了一口果子,一脸求夸的神情,低声与容嫔道,“姐姐莫要光挑青的,这样的才甜呢。”
“当臣妾不知你欢喜酸的?这是要明里暗里,要臣妾将酸的给留着呢。”容嫔笑她。
她原没有这层意思,知容嫔不过玩笑,也便顺着往下道,“还是被姐姐发现了。”
上首处两人说笑着,白荷垂着眸,只听见自己心如鼓擂。她忖度了好几日,仍是在浣衣局待不下去,她不愿被调到别处去,她要替殿下看着小公子长大。
只是凭这位与殿下的过节——
“谅你一片忠心,便留下罢。”上首处忽地有个温和的声音如此道。
白荷先是一怔,而后喜意盈腮,连连谢恩。
“有何不明白的,多问问乳母,大多时候是她在看着佑儿,”她顿了下,又道,“记着,你的主子是佑儿,不是本宫。”她这是允了白荷待在佑儿身侧。
听她如此说,白荷更是道谢不迭,言语间真切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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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罗带着白荷去下房安置她的行装物什。容嫔见天色渐晚,也就起身作辞。
“姐姐怎的不多留会儿,一道用晚膳就是了。”阮玉仪跟着起身。
容嫔摇摇头,“再过会儿陛下就该来了,臣妾在此处也不便宜。”她这是瞧出规律来了,刻意只挑着他不在的时候来找她说话。
她估摸着也是如此,也就不再强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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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真如容嫔所说,她方走后,后脚姜怀央便来了。
宫人早先便备好了两份碗箸,桌上的菜肴热腾腾的还冒着白气,不论是色彩还是装盘,皆是经由御厨精心设计,一看着便能叫人口舌生津的。
但阮玉仪方才用多了糕点果子,这会儿却是不大饿的,因而夹一箸子,要嚼上好一会儿。
他的目光落在她如脂玉般的手上,良久,开口道,“手上被抓去了?”
她怔了下,抬手看去,上边有一细细的红痕,在雪肤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扎眼。她顿了下,才忆起,这是拨开佑儿的手时,不慎被他抓到了,只是当时并不疼。
这样细小的伤,连她自己都没在意,他又是如何知晓的。
她心下微异,终是没有问出口,将手往衣袖里藏了藏,“无碍的,不过看着吓人些。”
但他没听,不由分说捉过她的手,细细看了,确认真的无碍,才不再问下去。
两人原是分别坐在桌的两头,为了够着她的手,他这会儿是半蹲在她近前的。他在那红痕上落下一吻,低声道,“往后快晚膳时,留些肚子。”
注意到她的白袜有些下滑,因褪下了绣鞋,替她重新系。
听他如此说,阮玉仪脊骨泛了凉意,她抽回自己的足,惹得铃铛细碎作响。是了,这宫中明里暗里还不知有多少他的耳目,就算是知晓,也是合理的罢。
他手上一空,掀起眼皮看她,“怎么?”他似乎全然没有意识到她是为何忽然不快了,许是蹲得久了,腿上有些发麻,欲起身。
她未着绣鞋的足踩在他的膝上,摁着不让动,低声咕唧,“陛下什么都知晓,臣妾却只有在您过来时,才能看上一眼,好生不公平。”
她说这话时,就没想背着他。姜怀央听个正着,轻笑一声,“真什么时候拦着你来过了?不都免了通报。”
他捉住她细白的脚踝,却任由她踩着。
她耳尖攀上绯红,随意抽了抽,没抽动,也就作罢了,“这不一样。”她垂眸看着他,又微微别开眼,眼中水波流转,稍一动,都牵起万种风情。
他喉间一紧,哑声道,“朕看泠泠还不是很肚饥。”不若做些旁的事。
她明白了他的意思,忙执起玉箸,“臣妾只是用得慢些。”
姜怀央没理会她这拙劣的借口,直起身来,一把将人打横抱起,内室的软帘打起又落下。
她被放入柔软的被褥中,整个儿几乎要陷下去。他温吞地含了下她的耳垂,又一点点吃她唇上口脂,慢条斯理,似乎这才是晚膳。
她被惹得微微颤抖,酥麻入骨,浑身便软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