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她按上门扉,迟疑了下,方才推了门。一股空置已久的腐朽气扑面而来,她以帕掩口,低低咳了两声。木香旋即在旁边问,“这地方不太干净,娘娘不若在外边等着,奴婢去瞧就好。”
她摇头,若是不按他的意思来,她也不能知晓他是否会动气。
“臣妾这处的确不干净得很,怕是要脏了娘娘的鞋的。”暗处传来一个微哑的女声,似在压抑着什么,声音听起来有些发颤。
她的嗓子是在昨儿喊哑的,今晨尚还隐隐疼着。
李美人缓步走出,一身素色衣衫,发上只以一银簪固定。不过一夜,竟就如槁木死灰一般。
“娘娘知晓臣妾想要您的性命,怎的还往这处来?”她似笑非笑,又上前几步,却有几个宫人侧步挡在阮玉仪跟前。
她一怔,低低笑了起来,“瞧瞧,怕得厉害呢。”见眼前宫人戒备的模样,她心下忽而莫名快意。
阮玉仪自踏入这处后,蹙着的眉便一直不曾松开,“你要知道,你原不会落得如此境地。”
用的是锦衣玉食,住的是仙殿琳宫,不知是多少人艳羡的日子。如今虽只位及美人,但往后若有旁的姊妹入这宫来,少不得提她的位份的。
若没有这次的事,她也能过个算是舒坦安稳的日子。
李美人像是听到天大的笑话,嗤嗤地笑起来,而后笑得弯下腰去。突兀的笑声回荡在这空荡的大殿中,在场者无不毛骨悚然。
阮玉仪也被她弄得心里突突的,思量这自己的话是否戳到了她何痛处。
她好一会方才止住,答非所问,“娘娘可知,上回去行宫那些炭火,也是臣妾着人给添的?臣妾这是怕娘娘给受了寒啊!”
阮玉仪眼眸微微睁大。她没想到,从那么早开始,此人便惦记着自己性命了。
有宫人恐她忽然做些什么,伤着在场的主子,因上前一左一右制住李美人。她任由他们动作,丝毫不知反抗。
她咬牙道,“这天多冷啊。”
风吹开了朱门,两扇门重重地砸在墙面上,侵肌噬骨的风呼啸着灌入。阮玉仪拢了拢袖炉,心下发沉。
李美人尖利地喊,“这天多冷啊!”
她神色不再冷静,拼命地挣扎起来,仿佛制住她的宫人的手是什么毒藤或荆棘,是要深深扎进她的血肉里的。
她双目血红,口中混叫着什么。阮玉仪也只听见了个自己的名字。
她的心腹丫鬟也随她一并入了冷宫,这会儿见自家主子如此,哀哀地求,“小主,您别这样,您别这样——”
场面一时混乱不堪。
一边的宫人低声与阮玉仪道,“听说今儿送吃食来时,就发现李美人如此了。清醒时还能好好说上一两句话,无非是不入耳些,这犯起疯病来,那是谁也不敢招惹的。”
李美人疯了。
宫中上下皆如此传。她平日里颐气指使,待下苛责,无人可怜她,她成了众人口中的笑柄。
阮玉仪却有些笑不出来。李美人会如此,绝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成就的。她不是李美人,无法理解她为何会将自己作弄成如今这样。
她厌李美人对自己不知缘由的杀心,也怜她同为宫中可怜人。
身后来了新帝身边的宫人,端着承盘,上边整齐叠着一段绫罗。这绫罗白得似雪,在她眼前晃过,晃得她一阵心惊。
那宫人规规矩矩行了礼,垂首道,“娘娘,陛下吩咐,接下来要您回避一二。”
阮玉仪深知他想要自己如何做。她收回眸光,强装淡然,“那便走罢。”她忽而觉得身上有些发凉,拢着袖炉的手又紧了紧。
她转身往出走去,不比李美人,她是出入自由的。熹微的阳光洒落在她身上,将斗篷的毛领描了一层金边。
身后的嘈杂还在继续,又添上了些宫人们的谈话,还有那名心腹鬟婢的叫嚷。
她方下了台矶,身后传来一声凄厉的痛呼,接下来的一瞬,恍若万籁俱寂,静得骇人。很快,哭喊和吵嚷又填补上这段空白。
蓦地,她停住了步子。
她缓了口气,声音中不易察觉地发颤,“发生何事了。”
木香回头看了眼,伸手挡住她一侧的余光,低声道,“李美人撞柱了。娘娘,咱们走罢。”
她轻轻嗯了声,举步走出这寂静且喧闹的冷宫。
这就是他想要她看见的吗。她如此想着。
回了养心殿,外边刚好飘起雪珠儿来。见她神色一直有些恍惚,怕她被吓去了,木香温了牛乳来,道是给她压惊。
木香瞥了眼她的神色,迟疑道,“娘娘,这不是您的错。”
“我明白。”口中是如此说,她却一直垂着眸,目光虽是落在地上,但似看向更深的地方。
接过牛乳,手心传来暖意,她的眸子方才动了动,倒映出了眼前华美的室宇。
半盏牛乳下肚,正好是下朝时。
殿门大开,来者却不止姜怀央,他身后随着一面生的男子,四十上下,看衣裳应是官员。
阮玉仪立起来,福了福身,温声道,“陛下金安。”
那官员见殿中尚有女子,怔了下,“这……”
她的目光移向那大臣,微微颔首。
他旋即反应过来,行礼问安,“见过槿妃娘娘。”会被容许长久待在此处,又如此容色的,稍一想,也知是谁了。前朝有关这位娘娘的谏言与传闻,可一点儿不算少。
她见此情状,知晓自己在此不便,就要告退。
却听姜怀央道,“这是李美人的父亲,李丞相。”
他是讲给她听的。
闻言,她浑身一僵。
第188章
狠心
偌大的殿宇中,阮玉仪木在原地,耳边似还响起冷宫里那声凄厉的绝音。
忽地,腰肢上覆上一只手,将她往边上一带,她便跌坐在了他腿上。她有些不安地想要站起,瞥见他眉心微蹙,便再不敢动了。
李丞相并非初次见到这位嫔妃,但依然为两人一举一动间的狎昵而感到心惊,一面又想到自己的女儿,心中难买你古怪。
他垂首,压下所有杂乱的思绪,稽首道,“臣今闻小女所犯大错,惶恐不已。臣知此乃为父者为尽教化之责之缘故,臣愿领罪。”
上首处,李丞相瞧不见的地方,姜怀央的指尖落在她的腰窝处,微微侧首在她耳边道,“此事与你有关,泠泠自己与他说,是该罚还是不该罚?”
他的气息盈满阮玉仪的颈侧,抚红了一片。
她摁住他的手,扬声道,“李美人一人过错,自该一人担,丞相何错之有?”
她本意是将李美人送进冷宫即可,但事情的走向似乎愈发脱离了她原本的预计。按照大芜法制,李美人固不该留,但她不曾与母族勾结。
她以为,亦不该牵罪于李家。
李丞相忽地便红了眼眶。但凡是人无有不贪生者,他虽是自愿来请罪,但内心哪有不怕的。
可他这个女儿会如此偏激,的确有他的一份过错在。
那时新帝登基,朝中众人为了讨陛下的好,不是检举三皇子余党,就是想着将自己女儿往新帝身边送。若不是他为了哄女儿入宫,将宫中盛景描述得天上有地下无。
所有的一切靡衣玉食都被归结于一个宠字,况今上又年岁轻,不比家中长姊,嫁与了年长自己两旬的先帝。
李美人向来与这位长姊不对付,不知是否只为了争一口气,就答应了下来。
入宫翌日,见新帝自乾清宫出,身长玉立,面皮隽秀,恍若哪家贵门公子。只一眼,她几乎都将余生的事想好了。
从此执拗一人,又苦于鲜有机会见着人。
自家的女儿自己清楚。李丞相自然不希望看见这般的事发生,但他错估了这个女儿的固执程度,好好的一个姑娘送进来,不想落得如此下场。
他咽下喉中哽咽,沉声道,“谢娘娘宽和,实乃我大芜女子之楷模。只是我李家向来家风严正,李美人犯此大错,由娘娘处置,我李家不认这个女儿!”
他不想为李美人开罪,她做错了事,这是她应受的。他已尽了最后的情谊,且身后还有一大家子要他来撑,就算是抛弃她,她也不能再怪他了罢?
阮玉仪算是听懂了。前边的只不过是铺垫,后边的这句才是真正想说的。
撇清了关系,就算此事再重,李美人受了何罪,也不会牵连李家。往后说出去,他李家还是清清白白,家风严正。
可怜李美人一直以家世为傲,大难临头,终是连家中人也不愿认她。
不知怎的,虽知李丞相为了李家更多的人,如此做法无可厚非,可阮玉仪心中还是有些发闷。
“李氏没死。”姜怀央如此道。
他抽开被小娘子摁住的手,揽上她的腰肢,有一下没一下把玩着她腰间的白玉佩。
那玉佩冰凉如雪,不及小娘子的手半分温软。
她微怔,稍侧过脸去,耳边便传来了他的下一句,“太医救回来了。”因为今儿丞相与他道,李美人罪无可赦,关于如何惩戒,他愿分忧。
果然李丞相从衣袖中取出了一个小匣子。
温雉将东西呈了上来,他没接,而是要她接过。她只好伸了手。
下边丞相解释道,“此乃臣所得一奇药,服用者,浑身将如烈火焚烧,其灼热感阵阵而来。”正对应了李美人用在她身上的算计。
她的脸泛起苍白之色,手一颤,匣子便掉落在了地上,与地面撞击出闷响,落入她耳中,竟似是震耳欲聋。
她不敢相信,为人父者,会对自己的女儿下此狠心。
他递去一眼,那匣子又被捡回,呈于她眼前。他低声道,“这次,泠泠可要拿稳了。”
她犹疑了一瞬,终是接过,只觉得药性仿佛沾染到了手上,手心也变得灼热。
李美人早染了疯病,这丸药,真的有必要吗?也许漫长的痛苦于她来说,将是不若直接解脱来得好受了。
姜怀央知她容易心软,也没想着逼她,只道,“用不用这药,你自己抉择。”
她的手微微收紧,那木匣的边角戳在她手心的软肉里。
——她当真有得选吗?
虽是心中发紧,她却偏生还要转过身子,弯着唇角道,“多谢陛下。”她在他颔处落下一吻。
他屏退了李丞相和一众宫人,掐着她的下巴回应她。
直至又一个夜深,他去处理政务,阮玉仪仍空坐在偏殿里,手中拿着那丸药。
木香取过了她手中的木匣,“小姐,别想了,明儿再说不迟。”
她这才像是回了神,揉了几下自己的额角,张了张口,良久方才寻回自己的声音,“去将这药送去李美人处,择她犯疯病时再给她服下。”
木香松下一口气,“是。”她不在意小姐是否真要遂新帝的意,却见小姐心事重重的模样,恐她思虑过多,又招来了头疼。
她告诉自己不再多想,这才宽衣就寝。
翌日早膳时,御膳房送了碧粳粥,并一些面食与腌制的萝卜丝来,皆是两人份的。
她不大爱吃萝卜,便连碰也没碰,只喝着白粥。待半碗粥下肚,姜怀央正好下了早朝。
他推门而入,见到的便是小娘子有一勺没一勺地舀着粥,看似胃口不太好的模样,其实他晓得,她只是用得斯文。
她嫣红的唇裹住白玉勺,包住上边呈着的一小口粥后,再将勺子抽出,碧粳粥寡淡的清香就在口中蔓延开来。
他喉头微紧,踱步上前在她对面落座。
这小娘子又不知打得什么主意,将那碟萝卜往他的方向递了递,香腮盈笑,“陛下,给您留的。”
阳光勾勒着她的每一根发丝,使得她的发泛出些许棕调。
他收回目光,轻轻嗯了声。他难得赶上与她一道用早膳,两人相对而坐,似乎与寻常夫妻无异。
这边雀儿啾鸣,气氛还算安宁和谐,同为皇城中,冷宫处,却仿佛另一方地界,但今日,却迎来的新客。
第189章
主使
朽坏的朱门吱呀一声开了,阳光吝啬地洒进冷宫,落下一道光影。
白之琦一身撒花百合裙,款步踩过那光影,宫门在她身后缓缓合上。
屋内分外昏暗,一股潮气萦绕在她的鼻尖,她嫌恶地拿绢帕挥了挥,“人不在?”说着,一面四下打量了眼。
“小姐,奴婢进去瞧瞧。”身边的婢子道。
入了内室,方见那被衾之下似是鼓了些,那婢子住了脚,回身唤白之琦。
那时李美人是一点儿也没存着活下去的心思,实打实磕到了柱子,虽后来太医来得及时,替她止了血,可眼下还是动作一大就脑中昏涨涨的。
她原来的心腹被调去了别处,新添的宫婢与其说是来侍候的,倒更像是规约她的。
如此一来,她再想自尽也不行了。
此处侍候看守的宫人仗着里边关着的是罪妃,做事懒怠得很,无人送早膳来。李美人肚饥得厉害,眼下有些脱力地倚在床榻上。
白之琦冷笑一声,暗道,真是该的,给她数次机会,竟都得不了手。
“姐姐可还安好?”她走至近前,原想在床榻边坐下,瞥见那稀薄跑绒的被褥还是歇了心思,因站着道,“妹妹给你带了些粥来,起来用些罢?”
听她如此说,李美人心中一动,循着本能夺过了婢子手中的食盒,就着碗吞咽起来。
只是才含了一口,她便顿住了,喉中一阵恶心,侧首吐了出来。
白之琦赶紧后退了几步,蹙眉向那宫婢道,“烦请姑姑拿痰盂来罢。李姐姐瞧着倒是病得重了,连这汤汤水水的也用不下。”
那宫婢听她言语间并无支使的意思,心中舒畅,欠了欠身,转身去了。
见那宫婢出了内室,白之琦变了神色,绕开那脏污的地方,低下身子压着声儿,“李姐姐不曾说什么不该说的罢?”
李美人正又捧起了碗狼吞虎咽起来,用得急了,粥掉在了被褥上,衣裳上,也是不敢不顾的。闻言,却浑身猛地一颤。
她像是身边站了什么洪水猛兽一般,眼中满是惊惧,不再吃了,往角落缩了缩。
白之琦满意地换回了笑脸,垂眼睨着她,心下冷嗤,办事不中用,一点子馊掉的粥倒是吃得香。不过也不枉她特意着人去弄这粥来了。
李美人张了张唇,半晌才问道,“你来做什么?”
这会儿那宫婢正好取了痰盂进来。
白之琦轻笑了声,温言道,“给姐姐送吃食来,顺便——受命盯着姐姐将您父亲送来的这药服下。”
李美人虽之前守了约,不曾将她招出去,可往后又要如何保证?只有一个真正的疯子才会叫她放心。
而这药,正是可叫人彻底乱了神志的,连想招儿的功夫都省了。至于她是否真的受命而来,药都下了肚,也不会有人追究这些细枝末节。
她向一边的宫婢递去一眼。那宫婢本就是派来看着李美人的,自是不疑有他,听从于白之琦的话。
那宫婢与侍候白之琦的婢子合力将李美人制住,掐着她的两腮,使她无法合嘴。
李美人则像是一尾缺水的鱼儿,拼命挣扎着。但这都只是徒劳,那丸药和着几口凉水,被塞入了她口中。
她一双眸子微微睁大,想要将那丸药抵出来。
那宫婢哪里会让,捂着她的嘴,掐她脖颈硬是将丸药给逼下去了。那丸药有一个指甲大小,虽下了肚,还是在她的喉间留下滞涩感。
她捂着喉咙,不断伸着指尖抠挖。
药效很快就上来,痛感由腹中一点点蔓延,接着像是置身烈火,灼痛难忍。可她眼下尚清醒着,每一分疼痛都生生受下了。
此处的两个主子,一个狼狈不堪,一个衣着得体。
白之琦往后退了退,看戏似的立了会儿,软声道,“姐姐,妹妹情尽于此了。”
那宫婢见她一副娇弱模样,恐她看不得这些,也劝道,“白姑娘回避着些罢,莫要脏了您的眼睛。”
白之琦哀苦地弯了下唇角,颔首离去。
走出内室,再抑制不住笑意。
——真是有趣,真是有趣。
从此,宫中再无李美人,她成了众人口中的李疯子,为家人,为世俗所抛弃,人尽可欺。冷宫中不时传出凄厉的喊叫,成了宫婢们试胆的乐子。
服下那药后,李美人的神思再未清醒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