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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她们方披上斗篷,便听窗外隐隐传来焚烧的噼啪细响。

    兜帽遮了她大半张脸,温热的水滴入她脖颈中,顺着衣物一路往下滑。木香一副随时准备带着她冲出去的模样,她却是神色冷静,冷静得令人发怵。

    仿佛李美人要弄的人,压根不是她一般。

    无人注意到的是,她藏在衣袖下的指尖微微收紧,兜帽遮去了她眸中的失落。她心中一寸寸发凉。

    她原以为,再如何争斗,也不至于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借着铺在墙边的柴禾,火舌不消多时便舔上了高处,里边一点点弥漫了浓烟。阮玉仪见火势往上走,上边飘出滚滚浓烟,她要木香俯身,用打湿的斗篷掩住口鼻。

    木香自然是照着做了。

    过了一阵子,她渐渐感受到有些呛人了,外边也依稀传来宫人的惊呼,便拢好斗篷,打算往出走。

    方至门边,那梁却被烧断,直直砸了下来,将两人逼退。

    她的手被木香拉着,心下一沉,暗道不妙。

    却说夜里巡视的宫人犯懒,抵着困意,随意走着,等发现落梅轩起火的时候,天都映亮了半边。

    宫人一惊,瞌睡虫跑了个干净。他手中的宫灯落地,忙奔走起来,“走水了!来人!落梅轩走水了!”

    尖利慌乱的呼喊犹若瘟疫一般,一下传遍了周边的宫室。

    灯火渐次亮起,不断有宫人往返取水。要知道那落梅轩里所居何人,若是那位出了事,他们一个也躲不了罪责。

    有人惊慌,自然也有人欢喜。

    李美人一直端直地坐于堂屋,一面捧着花茶喝,一面听着心腹禀报落梅轩的情况,她的唇角渐渐咧开,弯起一个阴冷的弧度。

    真是活该。

    她往窗边走去,推了窗,饶有兴味地欣赏那被映亮的天。

    第185章

    失手

    待这骚乱传至养心殿时,姜怀央正与几案边批阅奏折。

    容家之事算是告一段落,但依旧有人不忿淑妃所受责罚之轻,不断谏言要他赐死淑妃。而说得最激烈的,无非是那几个有女儿在宫中的官员。

    大殿的门被推开,发出恼人的响动。

    他掀起眼皮看去。

    温雉下意识吞咽了下,“陛下,落梅轩……落梅轩走水了,槿妃娘娘如今还在里边,不知情况如何。”

    他手中笔一滞,朱色便滃染了大片的纸张。

    他什么话也不曾道,扔下笔,往落梅轩的方向去,脚下步子不自觉愈加快了,以至于身后温雉要碎步跑着才能跟上。

    至她的宫前,那火势已蔓延至庭院中,攀上了几株梅树,白日里尚且繁盛的梅花,此刻败落不堪,微余下一颗红梅,仍傲立枝头。

    他第一瞬的想法竟是——这花烧尽了,她见了不知该多惋惜。

    人人都惜命,火势已这般大,那些宫人无一个敢进去找人的,只是各自给各自寻了事做,或端水或通报,叫自己看起来不那么不尽心。

    而如今见新帝至,纷纷行礼不迭。

    姜怀央扫视那些宫人,冷笑一声,举步往落梅轩里去。

    温雉只看了一眼,留下来安排人继续取水熄火。他并非是不担忧陛下,而是自小伴着他长大,委实是太了解对方,就是一个眼神,也能会过意来。

    他清楚陛下不会让自己出事。

    一片火光中,姜怀央踹开摇摇欲坠的门,踏入了浓烟中。往常温馨整洁的地方,如今一片狼藉,大红撒花软帘下坠着火簇,博古架倾倒,陈设摆件摔了一地,几乎无处落脚。

    他心中泛起一种无端的慌乱感。

    方才的疏淡被眼前一幕击打得支离破碎,因有上回纵火出逃,他总以为她不会让自己有什么事,眼下见了,方才对她深陷火中一事才真正有了实感。

    他思绪空白一片,不敢停滞,四下找着那抹身影。

    而盥室里,阮玉仪两人躲于装满水的浴桶中,裹挟着她身子的水早已放凉,她身上还是单薄的雪白寝衣。

    雀跃的火光映亮她的眼眸,因着浓烟,她眼中已是被熏出了泪。

    所见之处,尽是大火,将两人困在这方寸之地。那不安感终于涌了上来,要她相信会有人来救她么?也许陛下会直接置之不理倒更说得通些。

    她忽而想起远在婺州的阿娘,以及离别时,阿娘对她的殷殷叮嘱。阿娘只有她一个孩子了,她不能叫阿娘最亲的亲人折在这深宫之中。

    她抿起唇,攥着斗篷的指尖微微泛白。她知道,她不能就此放弃。

    火纵然猛烈,但她不能光等着旁人来救。

    她立起身,跨出浴桶,身上衣上落下的水,在足边聚了一小滩。再这么下去,她们将会在这里面窒息而死。

    木香也起了身,眸光坚定,“小姐。”不论小姐做什么,她都将会追随。

    阮玉仪微微颔首,目光在盥室里逡巡。取水扑火显然是不现实的,比之眼前的熊熊大火,她所有的水,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她的目光落在跟前的屏风上。

    “木香,你说我们可搬得起这屏风?”若是用这个将门口那倒下的屋梁挡一下呢?

    可不行也得一试了,她们别无他法。

    阮玉仪委实是高估了自己的力气。这屏风要立得稳当,又有一人高,看着轻巧,其实是极重的。而她一个娇养长大的女子,何来气力挪动这屏风。

    她死死抓着屏风沿,意图往前推。木香则于另一侧作劲儿。

    她的手被摩得通红,不断有钝痛传来,屋中被大火烘得极热,薄汗布在她雪腻的额角,杏目噙泪。

    她不敢放手,亦不能放手。

    “阮玉仪——”

    外边隐隐有人唤她的名讳,一字一句,尾音悠长。

    这声像是打破了什么东西,她眼睫一颤,眼中的泪终于噙不住,滚落下来,亦再无法强装坚强。她的唇嗫嚅了下,良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她高声去回应他。

    外边的姜怀央自然听见的动静,脚步临近。

    一抹玄衣身影出现在门外。两人隔着一道燃着烈火的屋梁,这屋梁之粗,一臂无法环之,斜抵在门口。

    梁上的火将空气烧得扭曲,几步之远的小娘子的脸孔也显得扭曲,隐约能辨出那秾丽之色,在火光明灭下,更是美得惊人。

    她心中一紧,不自觉往前了一步,“陛下。”

    “躲远些。”他冷声道。

    她抿唇往后退去,直至身子抵到那未搬动的屏风。侧眼去看,方才踩湿的地方已是半干了。

    忽地,一侧的柜子轰然倒下,将那房梁压下,露出外边的景象——墙坍架倒,可谓触目惊心。而那柜子搭在房梁之上,好似一阶台矶,将火势扑灭不少。

    几步之遥,那玄衣公子向她伸着手,示意她过去。

    火光映照得他一双眼眸明灭不休。

    她心中微动,向他走去,接着,脚下愈走愈快。

    她略过了那只手,扑进了他坚实的怀中。眼前人的身子显然一僵,不顾她濡湿的衣裳,接着紧紧搂住她,两人衣袂交缠,似要融作一块儿才好的。

    他搂着这具温软的身子,护她出了落梅轩,一切灼热和浓烟,尽数被抛却在了后边。

    一玄一白并一宫婢,三道影子从火海中出来时,宫人间隐有惊呼迸出。

    怀中的小娘子似还处于方才的后怕之中,紧紧捉着他的衣袖,身子微颤,眼下还挂着泪痕,好不可怜。

    似乎她只依着他,也只有他一人可依。

    姜怀央心中软得厉害。他从来不知道,他会为一个小娘子做到如此地步。

    她犯下大错,万千将士因她一个无意之举而死,他以为她被欺辱,就是在讨回那份仇怨。他以为见她葬身火海,他会感到快意——

    实则不然。

    听闻落梅轩走水,他甚至一瞬都不敢犹疑,亦不曾想,此次若又是她的脱身之计该如何,比起这些,他更怕她伤了何处。

    他知道她是再怕疼不过的。

    直到见人儿向他小跑来,他依旧心如鼓擂。她后怕,他又何尝不在后怕。

    他自诩素来算无遗策,一登基,便将朝堂迅速掌握在自己手中。可千算万算,独独算漏了自己会对这娇弱纯稚的大芜罪人动了心思。

    也许元副将见了,也会怪罪他罢。

    他扣住她的身子。他不想管了,便叫他做一回昏君罢。

    心口那物像是惩罚他似的,剧烈地跳动着,像是要破开胸腔而出。

    第186章

    温存

    火势起后,木灵是被岑礼强拉出来的。

    按岑礼的话来说,她护主心切固然可嘉,但已有已有人入内的情况下,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去了,亦不过是白白送死。

    木灵心中焦急,无奈脱身不得,忍不住破口大骂。

    岑礼一句不回,尽数受下了。

    见他如此,她益发动了气。她死死盯着落梅轩,兀自落泪,呜咽不止。直至见新帝当真将她们小姐救了出来后,才缓下一口气,脱了力,跌坐在地上。

    这回岑礼倒是松了制住她的手,漠然看着她捂着眼,肩头耸动。

    却说阮玉仪与姜怀央相拥,稍缓过些来后,忽地记起什么,微微动了动,从他怀中挣开。

    她去将落梅轩上下宫人全点了一遍,确认一个也没少,这才真正松下一口气。

    他感到怀中一空,抿了下唇,倒也未说什么,转而着人将这处料理好,另吩咐温雉去查明纵火者。

    见新帝脸色不虞。温雉暗叹,也不知谁这般胆大,落梅轩这位正当宠,连风头也不晓得避。还用柴禾助燃,留下这般明显的人为痕迹。

    却不知该夸一句勇气可嘉好,还是说蠢笨无知的好。

    但李美人这回当真是一点儿也未顾虑,见重华宫倒下,叫惊惧糊住了脑子,亦不曾给自己留下一点后路。

    她昏了头,身边的宫人却不。

    除她的心腹丫鬟外,旁的宫人早跑去了养心殿揭发自己主子,也是撇清各自的嫌疑。好在今上虽大怒,却并未打算迁怒于这些宫人。

    .

    月如钩,树影婆娑,幽深的不知边际的夜里,再大的闹剧也被吞噬,人们终是要安歇,唯有落梅轩附近尚有宫人走动。

    灯火影影绰绰透出养心殿的窗纸,映衬得窗牖如金玉般。

    盥室中已放好了温热的水,热气缭绕,阮玉仪抱着身子坐于水中,垂头不语。

    一只手在她的额上抵了下,她阖眼,仰过头去。一瓢水从她头上淋下,将她拢至脑后的一头乌发打湿。

    皂角的香气盈于鼻息间,她渐渐松了眉。

    可今儿木香的手法似乎生疏了不少,也不知是否是因为被大火吓了去的缘故。忽地被拉扯到了头发,她哼道,“疼。”

    身后的人滞了一瞬,微略粗粝的手抚上她的颊边,蹭上了沫子。那人轻笑一声,“疼?纵李氏的人放火时,泠泠倒不曾想过疼?”

    她倒是愈发胆大了。

    阮玉仪一惊,回过身去,“陛下,您怎么……?”她悄悄瞥了眼左右,木香应是在方才便遣出去了。

    他的眼眸如夜般幽深,却似能清楚倒映出她的身影。

    她眸光微颤——果然还是叫他知晓了么。是了,她怎能确定自己身边只有一个他的耳目。

    她无法猜测他是否动了气。毕竟她这般做,算是在他的眼皮底下,动他的嫔妃。就连寻常人也会膈应自己的想法被左右,何况是一国之君。

    她抿了抿唇,思忖着,忽而展颜道,“臣妾不喜欢李美人。”她就是故意的。

    她拿湿漉漉的手,就去勾他的脖颈,将他的衣领处也沾湿了。

    他眸色一暗,似是饶有兴味地问道,“李氏哪里惹爱妃生气了?”

    她捱住内心惊惧,对上他的眼眸,继而移开,缓缓敛了唇角的弧度,“木香在今晨看见,李美人在臣妾的册封仪式上经过,手里拿着刀子。”

    她如此与他一说,而那时候李美人手中是否真的拿着匕首,已经不重要了,毕竟那时李美人的出现,不会只木香一人看见。

    他只消随意一查,便能印证她所言非虚。

    “那是该惩戒的。”

    因着她别着脸,没看见他沉下来的神色。

    姜怀央垂眸注视着眼前的小娘子,她眼里、身上、发上,浑身都湿漉漉的,盥室内的热气使得她面若施脂。

    他托住她的后颈,让人仰起头来,“只是往后,就算是只有端倪,你也可以直接下罚。”

    她蜷着指尖,撑着木桶边沿起身,在他唇上碰了一下,哗啦的水声掩盖住两人粗重的呼吸。“若是臣妾冤枉了人该如何?”她问。

    总要引得对方确实犯了事,才算安心的。

    他的指尖抚上她的唇,将那两半软肉压得微略变形,像是烂红的果子,将要滴下汁液来。

    .

    翌日,李美人以意图谋杀宫妃的罪名,被关进冷宫的消息在阖宫上下传扬开来,一时间成为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被逐去冷宫的嫔妃,是只能算得半个主子的,若是犯了大错,也许连宫婢也不如。

    类似木香这般的大宫女,又是宠妃身边的心腹,大多数宫人见了她,也都还要唤上一声“姑姑”,这境遇,竟是比身为名门贵女的李美人好上不少。

    而阮玉仪被要求在养心殿呆上几日,待长安宫红漆干了,一切妥当后再搬入。

    天尚半亮时,她便被身边窸窣的动静吵醒了。她星眼朦胧,支着身子爬起来,见新帝正在更衣,一下清醒了不少。

    她接过宫人手中的玉带,环过他的腰为他系上,再一一挂上环佩云云。

    “被吵醒了?”头顶传来微略喑哑的声音。他还吩咐温雉不要进来喊了,不想这小娘子的睡眠意外地浅。

    她手上一顿,抬头,撞入他的眼眸。她只以为他是嘲讽自己未尽宫妃之责,侍寝次日,更衣的事原应她来做的。

    她耳尖微红,小声解释,“昨儿从火中出来都已很晚了,臣妾委实是累了。”

    不知什么时候,姜怀央接过了玉带,不曾系上,却往她腕上缠了一圈,冰凉的玉石贴着她的肌肤,叫她打了个寒战。

    他捏着那圈玉带的头,咬着她的耳朵道,“今儿去冷宫瞧瞧李美人。”

    她微微挣了挣,却睁挣不开,脑中晕乎乎地便问,“谁去?”

    她清晰地听见耳边传来一声低笑,身边人回她,“你。”她该是去瞧瞧李美人是如何不知悔改,如何不值得她怜惜。

    那样蛇蝎心肠,就是几尺白绫,一盏毒酒,那也是她应得的。

    直至阮玉仪手腕上的玉石被渥得温热,她方才忆起什么,轻声道,“陛下,莫要迟了。”

    “泠泠不若跟朕一道去。”他扯了扯那段玉带,使得她微微向前跌,似真要携她同去。

    她眼睫颤了颤,面上仍笑着。

    不过这到底只是玩笑话,不会真的要她上朝堂。人走后,她发觉自己尚困得厉害,也懒怠了,又睡了个回笼觉。

    第187章

    冷宫

    大约巳时正刻,阮玉仪梳洗已毕,而宫外也早备好了轿辇,一行人往冷宫去。

    说是冷宫,其实也不过是鲜有人至的寻常宫殿,至少乍一眼看去,也是红墙黛瓦,无甚大异之处。但走入了庭院,她便知晓此处为何是冷宫了。

    树木稀落,几处黄土裸露,整座宫室像是被一层烟尘笼罩,亦不见一个宫人,冷清得骇人。

    那殿门半开,黑洞洞地不知里边有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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