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木灵抹了两把眼睛,忙道,“小主,奴婢替您拨拨袖炉里的炭火。”她接过袖炉,取了小铜火箸儿。她目光落在那袖炉上,里边的炭火烧得赤红,“若是身子不适,便先回去歇着罢,莫要勉强。方才太医可来面过诊了?”
木灵手上顿住,泪啪嗒便砸在了几案上。
她缓了口气,带着气音道,“小主待奴婢真好。”
“忽然混说什么呢。”阮玉仪取过干净帕子,替她拭去泪水。她探了探木灵额间,果真有些烫手。
木灵垂着头,将炉盖盖回去,“不过寻常受寒,那边已是煎着药了。”
阮玉仪不愿再让她在这边侍候,逼着她回了卧房。
外边的雪愈发不节制地下起来,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半掩着黛瓦红墙。她暗道,幸而叫木香携了伞去,不然这雪化后,也是会沾湿衣裳的。
“去放些凉水在浴桶里。”她轻声吩咐。
那守在门边的宫婢垂手应下。
盥室。
她遣散一众宫人,独留自己在盥室里。她将手探进那水中,便被冷得一激灵,指尖蜷起。
她逼着自己将手再次探进冷水。——是不是将自己作弄得生病,是否就可以不与他一道去那行宫温泉了。
她并非没想过直接称病。
可她也知道,她收买得了太医,却瞒不过他。
那么唯有真病了。
她再次将手收回时,已是冷得微微发颤,血色也似是被冷水洗褪。她解了衣衫,屏了口气,坐入冷水中。
满浴桶的冷水,一股脑裹挟上来,将她吞噬。她贝齿不住打颤,她屈膝埋首,环住自己的膝盖。
一开始冷得发痛,习惯以后,也就唯余下冷了。
估摸着差不多后,她方才起身,水从她身上滑落,坠回梨木桶中。她一身凝脂肤,一对如玉手,鼻尖凝新荔,端的是一副我见犹怜模样。
出水后,风拂上来,更是冷得厉害。
她还怕不够,披着件轻纱立了许久,方才往内室走去,连衣裳也顾不及穿,便躲入锦衾中。
柔软的锦衾将她包裹,良久后,她的身子才回暖些。倦意攫住她,她恍惚间便睡了去。
她是晚膳左右转醒的。
“小姐?”木香早守在床榻边,见里边有了动静,忙唤道。
阮玉仪只觉浑身绵软无力,轻轻嗯了声,“什么时辰了?”
木香为她打起撒花销金帘幔,“过了晚膳时候了,小主可要吃些什么东西填填肚子?”御膳房的人送来的吃食早凉透了,可落梅轩或是要加热,或是要新做,他们都无人敢怠慢的。
木香侍候着她更了衣,又着人传了新的膳来。
“小主怎的自己就沐浴了,也不等奴婢来。”木香一面布菜,一面道。
木香发现盥室中的那桶水时,虽发现那是冷的,也只当是时候久了,凉下来的而已,不曾多想什么。
她避重就轻,“木灵身子不妥当,我也不习惯旁的人来侍候。”她知晓木香定然会站在她这边,可叫她知晓了,少不得一顿说。
她原肚饥得慌,执了箸,一时又失去了胃口,只随意拨弄着,用了一些。
身子乏得很,她在庭院中走了会儿消食,因又沾枕睡了。
翌日,落梅轩那位病了的消息传遍阖宫上下,新帝公事缠身,得知消息并未旋即去瞧阮婕妤,却将侍候的人都罚了半个月月俸。
又听闻阮玉仪身边的木灵也是发热,只当是她给过的,责罚得最是重。
一时落梅轩中惶惶不安,前前后后围着那病中的小娘子转,添汤婆子的添汤婆子,熬药的熬药,又有宫人方送了宁御医离开,迎了淑妃来。
守门的宫人本是拦着淑妃,道是小主怕过了病气给娘娘,不让进的。
奈何淑妃执意要进,谁也拦不住的。
阮玉仪从床榻上支起身子,想起身行礼,又叫淑妃摁了回去,她只得倚在榻上,“臣妾其实并无那般严重,也就是这群宫人传得厉害。”
她望了眼隔着外室的软帘。她原只思及自己不想去与陛下作陪,不想连累这许多宫人,为她一次任性受了罚,添了不少活计。
若道她心中无愧,那是混说的。
淑妃顺手替她掖了掖被角,“这个时候了,妹妹也就不要念着这虚礼了。”
淑妃叹了气,接着道,“妹妹入宫不久,光本宫知晓的,都已病了两回。早知妹妹是这般孱弱身子,那会儿就不那般罚你了,倒往本宫心上添了愧。”
阮玉仪眸光微闪,不作声——总不好说这次是她自己折腾的。
她展颜道,“倒麻烦姐姐费心了,是臣妾的不是。”
两人随意闲话着,御膳房着人送了米汤来,道是给小主搪搪寒气。淑妃见人精神头还好,放了心,也借机作辞,叮嘱她安心养着。
阮玉仪早膳时没胃口,不曾吃过,眼下正有些饿了,便唤木香拿了些糕点来,打算就着米汤用些下去。
米汤还是温热的,听说幼时她断奶时,阿娘也是拿这米汤哄她。
因此她饮得一直不算是少。眼下这碗,她方含了口下肚,却觉里头有些涩味,便叫了痰盂来吐出。
木香满眼担忧,蹙眉道,“小主,可是这米汤不合口味?”
就这么简单熬的吃食,其实哪边都是差不多的味儿,何来什么口味不口味的。
她将那米汤放于承盘上,“御膳房可是换了做法?”
第165章
隐瞒
木香一听,便知这米汤不对了,“小主,莫要吃了,奴婢去给您熬些新的来,您先用这些糕点垫垫肚子。”她夺过那米汤,汤水在青瓷碗中晃里晃荡。
阮玉仪微微颔首。
晚间将歇下时,圣驾至,她急忙胡乱抓过斗篷披上,跣足下了榻,出门去迎。
姜怀央看到的便是小娘子空荡荡地拢着雪青斗篷,斗篷下露出亵衣的一角,散挽着发,面红如施胭脂,就这么碎步出来。
他目光落在她足上,微微蹙眉,也不顾她是否行完了礼,上前将人打横抱起。
她轻呼一声,叫下边移动的地面晃得晕乎,因勾住他的脖颈,别开脸。
他将她放回锦衾下,又将被衾下的汤婆子往她足边递了递,“这次又是如何生得病?”他在床榻边侧坐下。
他的大掌覆上她额间,转头问一边的木香,“可侍候你们主子服了药?”
木香颔首称是。
“陛下便如此不信臣妾,”她瘪了下嘴,软声道,“臣妾自己的身子还能不顾不成?”这次手边没备着蜜饯,她甚至还是干喝下去的呢。
发着热的阮玉仪面色潮红,不经意间放下些心防,分明是寻常说着话,落入旁人耳中,却带了撒娇的调子。
只听姜怀央轻嗤一声,“也不知是谁初次见朕便病了,服个药跟朕逼你饮毒似的。”
他犹记得小娘子蹙着秀气的眉,仰首喝药的模样,可偏生她一口又包不下太多,只得一点一点喝着,使得那苦味变得绵长。
不知思及什么,她唇边的笑意一顿,垂了垂眸,“陛下惯会笑话臣妾的。”
他把玩着她因放于被褥间而温热的手。这宫闱中有长于丹青的,有善歌的,善于生病的他倒是第一次见,却是新鲜得很。
他漫不经心地揉捏着她的指节,口中的话却叫她脊骨上攀了几分寒意,“若不想常服药,便不要胡乱折腾。”
他到底知晓多少?她摸不清。
她只觉浑身血液倒流,足上竟凉得有几分发麻。
“朕问过宁何了,温泉祛风通络,于泠泠大有裨益。”他轻飘飘道,仿佛在与她说,她逃不了。
她没心思再思忖更多,只讷讷道,“那臣妾便先多谢陛下了。”
“泠泠身边的人看来是不太得力,这才频频叫主子染了病去,朕不日再拨来落梅轩一两个。”他将她的手摁在枕边,倾身上前。
新帝拨来的,自是以他马首是瞻的。这是要着人盯着她的起居了。
她抵着他衣襟前,自是想要回绝,只惜他并未给她这个权力。他描摹着她的唇,两人发丝交缠,乱了气息。
他松开了她,命一边避着的木香侍候她来更衣。
去养心殿的鸾舆抬起时,她瞥见宁太医领着一批宦官模样的人,面色整肃,衣袂生风地进了落梅轩。
她身上的衣裳并未留多久,到了养心殿,还是褪去了。
内室中只留了一盏烛灯,将两人相偎着的身影隐隐绰绰映在墙面上,她忽而想起什么,支着身子往后退了些,拉出一段足够她喘息的距离。
“陛下,今日御膳房送来的米汤,臣妾喝了,觉着有些不对——”她疑心里边许是放了些不干净的东西。
姜怀央打量了她一眼。这小娘子的直觉倒是奇准。
那碗米汤被送回御膳房后,又辗转到了宁太医手中,宁何是曾见过加进去的这物的——在新帝的殿中的熏炉里,因而忙禀了新帝。
他眸中泛着冷意。那些人手倒是长,竟是伸到后宫去了。
“知道了。”他随口道。
她被掐着足腕,捉了回去,衣物上滑至心口处,露出纤细雪腻的腰肢。他欺身上去,恰巧错过她落寞的神色。
她攥着他的衣裳,从指尖到脖颈,都泛着一片红。发热中的身子敏感得厉害,她勉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如寻常一般,可不免还是颤着。
目光所及处,就是暂宿圣河寺时,她赠与他的白兔花灯,只是里边的蜡烛已是燃尽了,花灯本身还是完好如初,可见被保存得很好。
“陛下……挑灯……”她几乎是从喉间挤出这些词句。
他在她颊边落下一吻,伸过手剪去了烛芯。
内室中倏地陷入一片黑暗。
许是因着宫闱中的女眷委实是少,几个嫔妃皆是被允许去了行宫,各宫中皆是喜气盈腮,忙不迭打点起行装来。
另外一同跟去的,还有太后塞来的白之琦。太后则待在了后宫中,专心礼佛。
她原是对这些神神鬼鬼的嗤之以鼻的,自三皇子被诛后,她忽地开始信起了这些,没什么大事,一般不出慈宁宫,日日礼佛不间断的,连手上也常捏着一串手捻。
姜怀央虽不阻止,可心中也是冷笑连连。
阮玉仪与新帝共一辆马车,旁的女眷各自一辆,加上数名宫人侍仆、行装小食,浩浩荡荡的仪仗往城东的行宫去。
这行宫虽不比皇城峥嵘轩峻,可里边厅殿楼阁,也都装点大气,一条人力打通的清溪穿行而过,溶溶荡荡,不知所往,却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去处。
分了院子,新帝自去他院里紧着时辰处理公事了。
女眷们则与平日里合得来得来的凑作一块儿,随意在行宫中玩耍走动。
阮玉仪则与淑妃并肩行着,口中随意叙着闲话,不时为美景驻足片刻,也还算心境闲适。
“娘娘!”一女子的声音从后边传来,如黄鹂般清脆悦耳。
两人回头望去。
来者是个方及笄的小姑娘,着妆花小袄,腕上带着一对儿白玉镯子,步子轻快地上了前来,“见过淑妃娘娘,见过阮婕妤。”
闫宝林瞧着是个单纯心性,因着能说会道,素来能很快与旁人熟识,倒也算是一门长技了。
她晃了晃手中的一把草茎,笑意盈盈,“娘娘,我们来斗草茎如何,娘娘若赢了,便……便算您厉害。”
淑妃嫌幼稚,于是推脱道,“叫你阮姐姐陪你罢,本宫玩不明白。”
闫宝林又转而看向阮玉仪,一对眸子清润澄澈。
阮玉仪唇角含笑,“我也不曾玩过,你与我说说如何玩,我才好陪你的。”
第166章
不甘
风吹动竹叶窸窣作响,足边,竹影绰约。
闫宝林听阮玉仪应了,面色一喜,忙与她说起规则来。
她唇角含笑,安静听罢,道,“宝林要拿什么做注?我可不是一个‘厉害’便罢的。”
闫宝林抿唇思索了会儿,也想不出什么妥当,这次出来,她的行装轻便,也不曾带过什么贵重物品,若压得少了,又恐她看不上。
于是她索性叫阮玉仪自己择一样。
她眸光流转,微微笑道,“宝林不若将你那盒果脯拿来作注。”
闫宝林一双眼眸睁得滴溜圆,撇嘴道,“好啊阮姐姐,原来你早先便打上了臣妾那果脯的主意!”谁人不知这位闫宝林护食得很呢。
“我也不亏你的,”她又道,“宝林若胜了,我那罐梅子便是你的了。”那梅子本是带着路上吃的,行路久了,她容易身子不适,口中含些梅子则会好些。
得了这话,闫宝林这才欢欢喜喜地应下。
其实要说规则,也并不繁杂,不过是将两人草茎交错着,两人同时拉,谁先断的,便是谁败。
说好了三局两胜,阮玉仪试了一次,便摸清了门道,使了巧劲儿,连胜了两次。
闫宝林费劲儿想将她手中草茎勒断,却总作用在自己手中的草茎上。手中东西断了,她一下重心不稳,往后踉跄。
侍立在侧的宫人忙扶住她,满面紧张。
她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嚷着要与阮玉仪再来几回。
她见闫宝林好胜,暗中放了些水,让她赢了。她没看出阮玉仪是在让着她,得意地笑着,要木香去取了梅子来与她。
有淑妃在一边提醒,她也并未将梅子全取走,而是果脯梅子各一半了。
直将草茎玩没了,几人又聚在一处抹骨牌。竹林边的亭子中,不是传出笑闹声,好不热闹。
竹林后,白之琦不知孤身立在那处多久,每一个细微的动静,皆蛮横地钻入她耳中,她听得紧紧攥了指尖,却仍旧不愿走开。
她原以为众人都会看在姑母的面子上,敬她一分,断不会冷着她的。
可当旁的嫔妃都推辞着不愿与她一处,她方才明白,姑母在宫中的地位并不如她所想,太后大势已去,甚至因着她那发动了宫变的表哥,宫里众人也只维持着她表面的体面。
可以说,太后之言,除慈宁宫中的人外,旁人忽而念及孝道,便听一听,就是不加理会,那也无人会指摘什么。
见她面色不虞,她身边的婢子有些担忧地唤,“小姐——”
白之琦缓了口气,低声道,“回院子里罢,我有些冷了。”平日里总笑吟吟的面皮上,此时却冷着,如皮下换了个人般。
“是。”那婢子垂手,跟上转身离去的自家主子。
天色稍晚,阮玉仪几人也便相互作别,各回各院了。
她拈着从闫宝林处得来的果脯吃,这果脯制得极好,软糯且劲道,上边的糖霜也是取量合宜。
木香见她已用了不少,便不让她再多用了。外边的宫人端来了熬好的汤药,她并未迟疑,一口气饮尽。
她取过帕子,拭去唇角的药汁。
木香向她递了蜜饯。她微微摇头,没有接。她由着苦涩的药味便在她口中蔓延,不知是否是喝了药的缘故,她头疼的症候缓解了些。
木香却是有些讶异,不知小姐什么时候不怕苦了。
“小姐,听闻瑶清池叫那白姑娘要了去。”木香瞥了眼她的神色,道。若按着位份排下来,这瑶清池本该分与她,不想直接将她略了过去。
她轻轻嗯了声,没有接话。
药的苦味充溢着她口中,肆虐着,她忽而觉着腹中一阵翻腾。她掩着唇,喉间紧缩了下。
木香一惊,忙递过蜜饯,又取了漱口的茶水来。茶水将口中的苦涩冲淡,她方才觉得缓过劲儿来些。
晚些时候,宫人往她这处送了衣裳来,是身绣金水红纱衣。
“小主,陛下吩咐您换了衣裳去东院的华怡池。”那宫人垂首,将承盘举过头顶。
华怡池坐落于新帝的院子附近,嫔妃们尽管暗中争着要得好些的温泉,好压人一头,却也都明白这华怡池的归属,无人敢打这主意。
原来是因着如此,他才未另外给她分。她垂了垂眸,淡声应了,取过那件纱衣。
她更了衣,只在外边披了件斗篷,抱了袖炉,便动身往华怡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