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景
18px
字体 夜晚 (「夜晚模式」)

第7章

    审判者不是一个人来的,身边还有三个着装简单,五官年轻的审判官。

    ——他撞上了审判庭的日常城内巡防。

    就听陆沨淡淡道:“肢体动作僵硬,动作回避,记一分。”

    他身后的年轻审判官拿着纸笔,随着他的话音,仔细看了安折一眼,然后低头唰唰在纸上记着什么。

    安折看向他们,却直直对上陆沨的目光,他立刻把目光移向别处。

    “眼神闪躲,记一分。”陆沨的语气没有任何变化,他身后的年轻审判官继续记录。

    安折觉得这个场景有点眼熟,他想了想,确认审判者大人并不是单纯地执行巡防任务,他在带新人,就像肖老板带徒弟那样,但陆沨显然并不像肖老板那样循循善诱,教导得很生硬。

    他等待下一个扣分项。

    却发现陆沨的教导虽然很生硬,但态度也不能算敷衍,他开始提问了:“结果?”

    “回上校。”年轻审判官道:“综合各项指标,受审者属于人类。”

    “异常指征原因?”

    “怕您。”

    陆沨勾了勾唇。

    作者有话要说:  建议逮捕。

    第11章

    安折第一次看见陆沨笑,虽然他们只见过一面——虽然笑意微乎其微。

    但就在这微乎其微的一点笑意里,安折还是看出来,审判者今天有点想找他的事情。

    就见那点笑意消失后,陆沨恢复到面无表情,只有修长冷白手指把玩着漆黑的枪,十足危险的动作。

    安折试探道:“我可以走了吗?”

    陆沨面无表情,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安折如实回答:“我在这里上班。”

    陆沨:“一层还是二层?”

    安折:“……三层。”

    陆沨:“哦。”

    接着,又是良久的沉默,直到年轻审判官记录的唰唰声停止。随后,他道:“语言审问无异常,佐证判断:受审者属于人类。”

    安折就看见陆沨淡淡往那位年轻审判官的方向看了一眼——不过怎么看都不像赞许的眼神。

    他再次问:“我——”

    陆沨:“你可以走了。”

    “谢谢。”安折迅速转身,从门口返回里面,在贩卖土豆汤的店铺坐下,他今天是真的很想喝这个。

    居住区由基地供应的土豆汤售价0.3,而这里的售价是1,两者的差别非常明显,汤的浓度至少提高了三倍。除了几乎完全被煮软融化的土豆外,汤里加了一点细碎的肉末,或许还有牛奶,鲜甜的蛋白质香气在空气中浮动。

    勺子是白色的,安折拿起来,舀一口,吹开白雾,然后放在嘴边,咽下去。

    扑面而来的绵密水汽里,他眯了眯眼睛,觉得很满足——如果余光里没有审判者的身影就更好了。

    安折吃得很慢,但很认真,也很安静,没发出任何声音。大约二十分钟后,他完成了进食,开始调整心态,准备从审判者大人身边路过,离开这里。

    就在他离开座位转向门口的一瞬间,刺耳的嘀嘀声响起——陆沨按下通讯器。

    安折路过他身边的时候,只听见他对通讯器那边说了两个字。

    “废物。”

    安折悚然一惊,加快脚步离开了黑市大门。

    此时此刻正是傍晚,太阳已经沉下去,西方天际一片灰蓝的汪洋,风开始变冷。再过两小时,基地就就会断电。黑市对面的供给站也到了关门的时候,正源源不断向外吐人。

    供给站、黑市、列车站三个建筑点形成一个三角,中间是一个宽阔的广场,此时此刻。来自四面八方的的人像迁徙的蚂蚁在广场上涌动,流向列车站台处。

    列车的运行时间是早上六点到晚上八点,每小时一列,从来准时到达。

    时刻表上的时间将近的时候,细微的轰隆声从远处传来,并逐渐放大,短暂的剧烈摇动后,列车像一条银白的蛇停在轨道上,单侧门打开,十几个车厢门滑开,车里一部分人涌下来,他们中有的是从城市的其它地方回到自己的居住区域,有的则刚刚从野外归来。

    就在此时,进站处突然响起柔美的机械女声广播:“各位乘客,因为设备故障,请全部下车等候。候车的乘客请暂时不要上车,分散等待。”

    “各位乘客,因为设备故障,请立即下车,分散等待。”

    机械指令循环播放,听到的人们先是不解,继而不快不慢动作起来,然而一部分人立即神情大变,拉扯同行人迅速从座位起身,挤下车去,向外围飞奔,这种动作感染了其它人,不过三分钟,恐慌的氛围就在整个车站蔓延开来,每个人都拔腿往广场跑去。

    安折本来正在等待上车,突然就置身混乱的人潮中,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人类群居生活的规矩,原地转过身,打算跟着人群向外散开。

    但人群互相推挤,他被挤得一个踉跄,一个人撞到了他背后。高跟鞋叩地的声音响起,安折回头,闻见熟悉的香气,发现是杜赛,地下三层的主人杜夫人。她看样子刚从车上下来。二目相对,杜赛也认出了他,二话不说猛地拽住了他的手腕,拉着他向外快步跑去。

    广场上,人摔倒的声音,被踩踏发出的惨叫声响成一片。而杜赛竟然如同经历过千万次一样那样带他在人海中快速穿梭,直到跟着最前面,跑得最快的那些人来到广场的边缘——他们顿住了。

    一排黑色的轻型装甲车辆整齐停在广场边缘路段,每隔十几米就有一辆,车身上有银色的盾牌标志,安折读过基地手册,知道这代表城防所,全称基地驻外城防御所。此时荷枪实弹的士兵正在一次下车,封堵住了所有出口。

    安折仍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刚才跑得太快,他有点喘不上来气,一旁的杜赛更是弯下腰,剧烈地吸气呼气,并咳嗽了几声。

    安折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大约半分钟后,杜赛才好像勉强缓过来了,此时此刻,广场上仍是一片混乱的情形,人们逃命一般跑向广场边缘,又被城防所的士兵组成的人墙拦住。

    安折扶着杜赛到了人稍微少一点的角落处。

    他问:“他们怎么了?”

    “以前这种事情不少。”杜赛直起腰来,看向广场人群,道:“有异种混进来了。”

    喘了口气,她继续道:“车里肯定有异种,进车排查花的时间太长,异种发作起来,来不及及时打死,一死就是几个车厢。分散出来好排查。”

    “很久没发生过这种事了。”她道:“审判者没认出来吗?”

    “他今天巡防。”安折道。

    不仅如此,他还听见陆沨接了一则通讯,冷冰冰骂了一句“废物”。现在想来,应该就是是接到了异种混进基地的消息。

    这时,安折感觉到她抓着他的那只手微微颤了一下。

    “他在这里?”

    安折“嗯”了一声。

    仿佛是印证他的话,下一刻,一声沉闷的“砰”声响起,半空中亮起一道雪白的流光。这流光从高处向下疾射而来,如同一道刺眼的闪电转瞬间割破傍晚的天幕,直直落到安折和杜赛身前不远处一个人的肩膀上。

    安折猝然转头,朝流光发生的地方看去,见黑市灰白色的建筑主体上,顶端的地方,站着黑色制服的陆沨,此时他正缓缓放下右手里的黑色武器,左手拿着一枚双筒望远镜,向身边一递,那个跟着他的年轻审判官接过去。

    “镁光弹已标定位置!”下一刻,城防所的军队处传来一声短促的命令:“准备!”

    话音刚落,极近处一辆装甲车上爆发一声尖锐鸣响,刺耳的尖叫声在广场上响起来,一个带着浓浓烟雾的燃烧弹打向方才那道镁光弹的流光所指的位置。

    ——这一切,都在转瞬之间发生。

    刺鼻的灼烧气味传来,人群中,一个人重重倒地,烟雾在他身上“嗤”地一声冒出来,惨叫声刹那间响彻整个广场。

    安折被杜赛挽着的手忽然紧了紧。

    “那个人就坐在我后面。”她说。

    “但他没攻击人,我没事。”她似乎松了一口气:“白磷弹……他活不了了。”

    她抬头望向黑市建筑的顶端。

    陆沨的背影已经消失在楼顶,但她仍然定定望着那边。安折看向她,杜夫人风情万种的成熟面庞在此时此刻忽然显出一种异常的宁静。

    他们身边的惨叫声渐渐弱了下去,人们自发后退留出的那片空旷的地面上,那个焦黑扭曲的肢体停止了抽搐和挣扎,一动不动了。广场上的其它人似乎齐齐松了一口气,虽然城防所的封锁并没有一丝松动。

    “五年前上校就救过我一次,”安折忽然听见杜赛说,“在城门口,也和现在差不多。”

    他没说话,感受着逐渐平定下来的气氛,那天在城门,他理解了为什么有人对陆沨恨之入骨,在今天,他也理解了为什么有些人不是这样。

    三分钟后,城防所士兵在人群中强行分开一条道路,陆沨带人快步走到那四具尸体前。因为位置的原因,安折和杜赛离这里很近。

    他带了雪白的手套,单膝跪地,拨开最中央那具人类尸体,简短道了一句:“刀。”

    ——他身侧的审判官递过来一把雪亮的尖刀。

    紧接着,就见陆沨面无表情划开了尸体的肚腹。被烤得焦黑的尸体发出刺鼻的气味,然而腹腔被打开后露出的内部却并没有人类该有的器官,而是一些密集的,小而多的,焦黄半透明的什么东西,成千上万。

    安折努力去看,觉得那像是昆虫的幼体——蜘蛛一类的东西,甚至还在微微蠕动着。

    他看见陆沨蹙了一下眉,手中刀干脆利落往上划开了尸体整个食道和喉管。

    ——相似的东西源源不断掉了出来。

    “寄生类,高度扩散可能。”陆沨起身,摘下手套丢在尸体上,审判官立刻递来新的。

    只听他道:“全员排查。”

    杜赛的身体忽然整个软了,向前倒去。

    安折猛地想起她几分钟之前说过的那句话。

    她说,那个人就坐在她后面。

    他努力撑住杜赛的身体,但她动作的幅度太大,陆沨的目光已经往这边看来。

    陆沨的目光停在她的脸颊上,安折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方才的一片混乱中,他没仔细看过她的脸,而此时此刻定睛一看——在她的额头上,有一个小的,水疱一样的东西,发着晶莹的光,里面有东西在微微蠕动着。

    “我……”像是感觉到了什么,杜赛缓缓伸手,摸向那个地方,她发着颤,死死看着陆沨,两行眼泪掉出来,朝他走了几步。

    这是安折第一次在人类身上看到这种眼神,他分不清杜赛的神情是爱还是恨,或许绝望占据绝大部分。

    一声枪响。

    她向前倒去,安折没能拉住她,沉闷的响声过后,那具人类的躯体摔在地上。

    此时此刻,安折离陆沨只有咫尺之遥,他和他对视。

    那双冷绿的眼睛,像是什么都没有的眼睛——

    陆沨忽然伸手向他。

    安折瑟缩了一下。

    审判者却并不是去扣动扳机,那不是拿枪的那只手。他的手指落在安折侧脸上,短暂停留。安折想起杜赛倒下的那一刻,她的血有一部分溅在了自己的脸上,最开始是热的,很快就变凉了。

    冰凉的液体被拭去,鲜红的在雪白的手套上晕开,温热的触感在他脸颊上短暂停留。

    安折闭上了眼睛。

    第12章

    或许是三秒,或许是四秒,陆沨的手指离开了他的侧脸,那一点温度在晚风中转瞬即逝,很快就消散了。

    安折再度睁开眼睛,看见他离开的背影,和那一天基地城门见到的一模一样。

    就在这一刻,雪白灯光在广场唰然亮起。

    安折眯了眯眼睛,陆沨的身影在他视线里模糊,等视野再度清晰的时候,那个黑色的身影已经失落在茫茫人海里了。有城防所的士兵上前来,抬走了杜赛的身体。她褐色的长发在灯光下流淌着蜂蜜的色泽,闭着眼睛,神情很宁静。她最后一刻在想什么,安折不知道,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很多人都看向这边,等城防所士兵远去,他们开始窃窃私语起来,安折的听力不错,捕捉到了只言片语。很多人都知道这位黑市地下三层的女主人,他们有的在惋惜一个漂亮女人的离去,更多的则是恐惧自己也被怪物寄生。

    很快,机械女声的引导响了起来。

    “请大家原地分散等待。30分钟后,审判庭将开始逐个排查。”

    这道声音很柔美,但没人有心思欣赏。人们先是短暂地面面相觑,随后,他们立即意识到这个时候,谁都不知道自己身边的人是不是真的人类。人群像蚁群那样蠕动起来,每个人都尽量和身边的人分开,无论认不认识,最终,混乱的人群变成了一张稀疏的网格。安折站在最边缘,杜赛留下的血迹旁边。他的目光扫过周围的人类脸上恐惧震颤的神情,人类基地和深渊并没有本质上的不同,

    一道刺耳的声音忽然在远处响了起来:“他脸上有东西!”

    随后是动作声,似乎有人大打出手,再然后是大声的争执,三十秒后,一声枪响结束了这一切。

    死寂。死寂的氛围笼罩了这座广场,连呼吸声都静了。如果这时候有人告诉安折他现在所处之地实际上是一片坟场,而周围的人类其实是林立的墓碑,他不会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

    他望向周围,想知道陆沨在哪里,但是人太多了,层层叠叠,找不到。最后,安折收回目光,看向广场那被灯光映得惨白的大理石地面。

    忽然,他的目光顿住了。

    在自己的前方五米处,一个男人的脚下,有一点黄铜的闪光。

    他的第一反应是自己挂在脖子里的那枚弹壳掉了,于是迅速往领口摸去,隔着一层衬衫,那个圆筒形的小东西硌到了他的手——没丢。

    他死死看着地面,向前走了几步——旁边那个男人骂了一声,和他拉开距离。

    “对不起。”安折解释道:“我有东西掉了。”

    越过几个人,走了几步,他来到那里,蹲下身,从地面上捡起了一枚黄铜色、圆筒形的弹壳。

    在拿到它的一瞬间,他的手就轻微颤抖了一下。

    ——是他非常、非常熟悉的重量、花纹和大小,他拿着这枚弹壳,分不清它和自己脖子里那枚有什么区别。

    他的心脏剧烈跳动了几下,将它握紧,站起身来。

    他想到五分钟以前,杜赛触摸到了自己额头上那个被虫子寄生的水疱,意识到她自己不可能活着了,她必定被审判者处死。但是她在害怕的同时却仿佛想要靠近审判者,于是往那个方向走了几步。但是,还没等她如愿来到陆沨的面前,子弹就穿透了她的身体。

    那时候陆沨站在哪里?

    安折望着不远处地面上深色的血迹——那时候,陆沨就站在自己所站着的地方,或者不远处,他开了枪。

    弹壳是什么?是子弹的外衣,他知道的,安泽的记忆中也有类似的知识。当子弹离开枪膛向外面弹射出去的时候,弹壳就会被往后弹开,落在地上。

    毫无疑问,现在他捡起的这枚弹壳属于陆沨,陆沨是审判庭的主人。那他在野外,在丢弃孢子的地方捡到的那枚一模一样的弹壳呢?也和审判庭有关系吗?

    一种难言的感觉涌上安折心头,他感到一种能够准确形容的害怕,如果孢子和审判庭有关系,那找回孢子的难度可以想象,他不可能直接发问,询问孢子无异于承认自己是蘑菇。不过与此同时,他也感到一丝安定,至少现在有了一点线索。

    就在这样的胡思乱想间,三十分钟结束了。机械女声再次响起:“缓冲时间结束,请有序排队接受感染排查,排查通过后请自行离开。”

    指令循环播放几遍后,广场对面一个地方有大灯亮了亮,人们开始往那个方向微微靠拢,接受审查。

    站在安折身边的似乎是一对父子——好像是父子,因为其中一个年龄稍长,蓄着络腮胡须,而另一个是个十三四岁的未成年男孩。

    他听见那个男孩问:“为什么等三十分钟?”

    “审判者又不是机器,你刚被虫子叮了一口,就能看出来你被感染了,”他父亲低声说,“审判庭说被感染三十分钟后,他们就能判断出来了。你没去过城门,城门也有三十分钟的排队时间。”

    男孩道:“哦。”

    但随即,他又道:“那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

    “别问我。”他父亲说:“我哪知道他们怎么看出来的。”

    “我听说他们想杀谁就——”

    “闭嘴。”父亲的声音短促中带着一丝惧怕:“你想现在就被枪毙吗?”

    仿佛是为了验证这位父亲的话,广场那头传来一声枪响。

    他们立马不说话了。

    审判者排查人群的速度很快,而枪声响起的间隔让人牙关打颤。有一段时间很均匀,每隔十分钟,就至少有一声枪响,有时候连续好几声,这好几声过去后,很长一段时间审判者都不再开枪,安折身边那位父亲说:“差不多杀完了吧。”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枪声又响了,他带着的那男孩打了个寒噤。

    被判定为感染者的人类当场被击毙,判定安全的人从开口离开,广场上的人越来越少,人们自发聚成一个松散的队伍缓缓向前,安折站在队伍的最末端,每响一声,他就数一下。等他自己也接近了出口的时候,数字已经数到七十三——他看见出口处有一根石柱,陆沨背靠着它,灯光下,一个修长的轮廓。两名审判官在他身侧,再往两旁,是重装的城防所士兵,血迹涂满了他们身前的地面。

    不,不止有血迹,地面上有东西无规律散落着,全是黄铜色的弹壳。

    前面的父子两个安全通过,下一个轮到安折,他往前走了几步,停在陆沨面前。

    陆沨要比他高一些,他得稍微抬头才能对上陆沨的目光——然后他就感到陆沨的目光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一遍。

    “手里是什么?”

    安折没想到就连手里握着那么小的一枚东西都能被发现。对上审判者居高临下的冷淡眼神,他只能将手抬起来,张开五指,露出掌心躺着的那枚弹壳,就像地面上那些散落的弹壳一样,它代表一个被审判者处死的人类。

    沉默在他们间蔓延。

    良久,安折听见陆沨道:“走吧。”
← 键盘左<< 上一页给书点赞目录+ 标记书签下一页 >> 键盘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