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景
18px
字体 夜晚 (「夜晚模式」)

第4章

    冯夫人也有点不解:“是让她把刚刚说的话,再说一次?”

    平安点点头,发上绸带跟着动了动。

    冯夫人瞅了一眼薛常安,薛常安也莫名,说得便慢了很多:“姐姐……”

    平安:“嗯!”

    薛常安:“……”

    光听人家叫姐姐,不太公平,平安认真地补了一句:“妹妹好。”

    子女之间和乐,上首的薛瀚抚须,笑得眯眼,冯夫人那心都快化了,巴不得把子女都赶走,好好和平安说会儿体己话。

    薛静安察觉到冯夫人心急起来,便说:“二妹妹今日刚回来,也累了,要不叙旧等来日?”

    冯夫人忙说:“是这个理,你们先回去吧。”

    薛瀚便带着四个孩子离开,春蘅院里,冯夫人这回总算能拉着平安,怎么也看不够似的,又摸摸肩膀,摸摸后背。

    是单薄了一点,但张家把她养得很好,这一点,冯夫人得承认。

    一时,她心中又酸又疼,平安回来前,她都在想什么啊,她居然会怕孩子真如秦老夫人所说,沾染乡间习性。

    假如平安真在乡间学了一身坏习惯,那也是她的心肝儿平安,她亏欠都来不及,怎么能担心不好格正?何况平安如今别说坏习惯了,身上的气度不输静安、常安,这就足够了。

    再者,她居然会怕和孩子生疏!

    这可是她身上怀胎十月掉下的肉啊,如何宝贝都来不及,何来生疏?

    到底是关心则乱,越想越乱。

    冯夫人将平安抱入怀里:“我的儿,为娘实在想你,都怪我,为什么那么疏忽大意,我好恨……”

    平安靠在冯夫人怀里,一样是温暖的,柔软的。

    她抬眸,看着冯夫人,然后缓缓抬起手。

    冯夫人是直到她细嫩的手指,触到她脸颊上的泪痕,才反应过来,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平安在给她擦眼泪。

    她声音轻轻的,说:“娘,不要伤心,我不是野孩子。”

    平安不是被亲生爹娘抛弃的。

    这一天,他们找到了她,他们也很想她,想和她一起过好日子。

    所以,他们会一起过好日子的。

    冯夫人一愣,下一瞬,眼泪更为汹涌,一滴滴地坠。

    …

    豫王府。

    豫王府位于太平街,不比永国公府小,比永国公府的雅致小调,王府内金碧辉煌,五脊殿大开大合,飞檐斗拱,玉砌石柱,雕梁画栋,非皇宫无可比拟。

    然而如此近乎逾制的建筑,却是陛下当年亲自钦定的。

    而豫王府,也在豫王裴诠出生前就造好,不同于陛下膝下的皇子等成年成婚才出宫建府,豫王甫一出世,就出宫封王。

    豫王之特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只是,这偌大的府邸里,如今却只有一个主子。

    刘公公躬身,脚步匆匆,来到书房,他小声地推门而入,屋内t?漫开一股苦药味,身量颀长的少年,正一手端着烛台,微微抬起手臂。

    他背对着门,瞧挂在墙上的画。

    这是刚复原的前朝大家《虎》的原迹,画中老虎栩栩如生,呼之欲出,它站在山石之中,探出前爪,俯视山下,双眸熠熠,暗含凶怖,仿佛一个眨眼,它便要冲下来,撕破观者的喉咙,血流千里。

    听见推门声,少年缓缓搁下烛台,明亮的烛光,随着他的动作,描摹着他眉眼、颧骨、下颌的线条,阴影山峦般幢幢。

    刘公公低声:“王爷……”

    裴诠侧了侧身。

    烛光摇曳,便看他墨色长眉斜长入鬓角,沉夜般浓黑的眼眸,似水晕开般淡的唇,这是一张华贵,却又傲慢冷漠的脸,极具攻击性的俊美。

    他眼底的沉冷退了几分,敛起那种攻击性,好似方才只是欣赏画作被扰而不悦,此时,面上再不分喜怒。

    他问:“怎么了?”

    刘公公愈发恭敬,把头低得更低了:“回王爷,那位薛家姑娘,今日从乡下回来了,后日就是洗尘宴,已将请帖送到府上。”

    裴诠拿起桌上的剪子,轻轻剪掉烛台蜡烛的烛芯,灯光一晃,倏而又灭了,屋中一下暗了一半。

    少年方才眸底似乎闪烁了一下,又似乎从来没有变。

    他从鼻间短促一笑,音色微寒:“怕不是公府为了婚约,找来的赝品。”

    刘公公却连笑都不敢,何况置喙,他只在不知不觉间,后背冷汗浸透了衣裳。

    他知晓,永国公府哪里敢找赝品来糊弄王爷?那怕是不要命了!

    自然,殿下是对这门婚事,毫不在乎,不管是真品还是赝品,殿下怕是都不会在乎一分。

    第5章

    第五章

    婚事。

    …

    平安今夜住在冯夫人的春蘅院。

    倒不是没给平安一个院子,十日前,得知平安要回来,冯夫人就督促下人把平安的院子,上下扫尘,焕然一新。

    可是,冯夫人实在舍不得,便让女儿睡在碧纱橱。

    路上走了十日,平安着实累了,拥着柔软的被寝,嗅着阳光暴晒的香气,她闭上眼睛,一张小脸恬静,陷入黑甜的梦乡。

    冯夫人吹掉手上蜡烛,给平安掖好被角,又是看了好几眼,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到了门口,她吩咐一个高挑的丫鬟:“仔细守夜,姑娘刚回来,总会有不习惯的时候,热水啊,茶点啊,都备好了,免得要用。”

    她给平安安排的两个一等贴身丫鬟,都是极为能干的,这个高挑点的叫彩芝。

    彩芝应了声:“太太,小厨房里都做好了的。”

    冯夫人:“好,这就好。”

    卧室里燃着蜡烛,丈夫薛瀚热水泡脚,一页页翻着书,冯夫人走来,抽走薛瀚手上的书,道:“老爷,祖母对平安是什么意思?”

    薛瀚双眼追着书,问:“怎么说?”

    冯夫人卷起书,说:“若是不喜欢,依母亲那个性子,平安一说错话,定是要斥责她的,可若说喜欢……倒也不见得。”

    秦老夫人待子孙很是冷酷,前几年,公府并没有向陛下请恩,而是让十七岁的薛铸和寒门子弟一起去考秀才功名,不成想他落第了,闹了笑话。

    那回,秦老夫人让薛铸跪了三天祠堂。

    薛铸虽不是冯夫人亲生的,可她当时都心疼。

    所以,当秦老夫人冷脸问对平安时,天知道她有多担惊受怕。

    薛瀚终于不惦记着书了,他说:“母亲不是担心平安沾染乡间习气?那些话,是测试平安的秉性。”

    冯夫人:“为何要用这种办法?”

    薛瀚常年居于官场,秦老夫人这一套,本质与官场往来一样。

    他琢磨一下,就明白了:“是该严厉点,若平安被吓哭,或者语无伦次,亦或者大吐苦水,那都上不了台面,后日的洗尘宴,多少都得等到几个月后了。”

    冯夫人不由怨怼:“说到底,母亲也只是为了公府的面子,嫌弃张家养兄就算了,她怎么没想过,平安若被吓坏了怎么办?她还那么小……”

    薛瀚想说,十四岁不小了,还好,那孩子纯澈。

    话匣子一打开,房中窃窃细语,直到睡前,夫妻二人都在说小平安。

    这些年,他们还从未说过这么多话,尤其是关于孩子。

    因为但凡聊到孩子,二人都会想起平安,黯然神伤,成了一根无形的刺,便心照不宣地少聊、不聊孩子。

    今日,这根刺拔出来了。

    …

    夜半,冯夫人还是惊醒了,浑身的汗。

    她蹑手蹑脚,到了隔断的碧纱橱,拿着烛台一照。

    她的平安正好好睡在床上,睡得脸蛋红扑扑的,和一个粉润的苹果似的可爱,没有被人抢走,没有被人绑走。

    冯夫人松口气,回到床上,薛瀚今夜也浅眠,在冯夫人起来时就醒了,他问:“孩子还习惯吧?”

    平安大了,他不好像冯夫人一样去看一眼。

    冯夫人:“睡得好好的呢。”

    可是,躺下半个时辰,冯夫人怎么都睡不着。

    她翻来覆去,再次趿拉着软底靴,又到碧纱橱瞧。

    这回,平安侧身睡着,头发有点乱,冯夫人笑着给她别头发,她想起,小平安几岁时,早上会把头发睡得乱糟糟的。

    那时候,冯夫人领着她到镜子前坐下,一边笑她:“小平安又把头发睡成鸟窝了!”

    小小一团的女孩看着镜子,摸索着自己头顶。

    冯夫人疑惑:“你在做什么?”

    小平安咕哝:“掏鸟蛋。”

    这肯定是跟她二哥学的!可把冯夫人和丫鬟们笑得捧腹。

    以前想到这些事,冯夫人难免要拭泪,更不敢夜里想,不然就整夜整夜睡不着,可是,最容易想起来的时候,也是寂寥漫长的夜。

    如今好了,她能笑出来了。

    床上,平安眼睫颤了颤,眼睛微微睁开一道缝隙,乍然醒来,她眼中有点茫然。

    冯夫人心道原是自己吵到她了,她有些赧然,给平安掖掖被子:“睡吧,睡吧。”

    平安轻揉眼睛,看清是冯夫人。

    然后,她往床内拱了几下,让出床外面的位置,她伸出手,五指张开,颇为慷慨地拍了几下床铺。

    冯夫人一愣,下一刻,欣喜与甜蜜蓦地涨满了心房,心口又软又酸疼。

    她忙放下烛台,小心翼翼地在床上躺好。

    平安把被窝睡得很暖。

    这一晚,冯夫人总算睡得好了。

    …

    洗尘宴早在平安抵达京城前,就开始筹备了,虽说第二日就能开,但冯夫人也知道不能心急,得给平安一日修整。

    所以,洗尘宴定在平安回来后第三天。

    骤然从乡下来到京城,平安的仪态却不用操心。

    她身量高,穿什么都合适,静静一站,仙姿佚貌,柔桡嫚嫚,毫无粗鄙之气,不像个失了记忆、还在乡下养了五年的人。

    至于行礼,也只教了对长辈的礼节,以她的身份,宴上没有太多能让她行礼的人。

    冯夫人和平安说着族中的事:“薛家还有另外两房,都住在永安街,明日也会来拜见你。”

    平安倾听着。

    琥珀端着茶果子进门,对冯夫人说:“太太,有消息了。”

    冯夫人站起来,和琥珀到了隔间,琥珀小声说:“请帖递去了王府,王府今日派人回话,说是殿下身体不适,明日不能来。”

    冯夫人说:“倒是意料之中。”

    豫王殿下出生后,身体不算大安,这些年也是深居简出,只是平安的身份在那,须得跟豫王府通报一声。

    她看向平安,平安一手捧着茶果子,一口一口慢慢咬着,脸颊微微鼓起,另一只手垫着块手帕放在颌下,接碎屑。

    怎么看怎么可爱。

    冯夫人一阵怜爱,却又浮上愁绪。

    永国公府与豫王府的婚事,京中艳羡者众多,说句大逆不道的,永国公府成为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贵,是极有可能的。

    这就要说起豫王的身份了。

    先帝体弱,在位十年,未能留下皇子,所以最后一年,从旁支过继一个子嗣,便是如今的万宣帝。

    万宣帝做太子一年后,先帝因病去世,他继承大统,立嫡长为太子,宵衣旰食,三个月后,天下始兴。

    谁也没想到,这时候,先帝的嫔妃元太妃会被诊出六个月身孕,而六个月前,那是先帝最后一次临行嫔妃,便是元太妃,此事起居注确有记载,人证也全在。

    这下可好,万宣帝和这个腹中胎儿,谁是正统,所有人都犯嘀咕。

    此事尚未有定论,万宣帝便要退位,还政于先帝的血脉,朝臣哪能干?这孩子刚出生,也太小了,连龙椅一角都占不满,何况能不能长成,还是个问题!

    不如继续追随一个成年的、成熟的帝王。

    大部分朝臣认万宣帝为正道,他们三请四求、几乎快撞柱后,万宣帝挥泪丹墀,忍痛收下皇位。

    当然,先帝的血脉,不可薄待。

    而这个血脉,正是当今豫王殿下。

    万宣帝会如何对待先帝遗腹子,世人便都看在眼里,他对这个相差四十多岁的“弟弟”的好t?,有目共睹。

    若到此处,豫王只是个一世富贵的王爷,虽然与皇位失之交臂,然而这样的富贵,不可多得,且皇室绝不可能亏待于他。

    永国公府的小仙童,就是那时候被指给豫王的。

    然而十几年过去,万宣帝老了,身体也不好了,当朝太子也有四十了,膝下却都是女子,并无太孙。

    有道是,风水轮流转,等万宣帝、太子百年后,豫王大抵还活得好好的。

    朝臣心里都清楚,与其再找个宗室子弟过继,不如还政于先帝的血脉。

    于是,永国公府姑娘与豫王的这门婚事,不再是一般的富贵,引多少人眼热。

    冯夫人从前见家里两个姑娘,为了这门婚事暗暗较劲,总是心烦,如果平安在,哪里轮得到她们。

    如今平安真回来了,冯夫人再看这门婚事,却又不满意了,那皇家的事,是好掺和的么?

    她自己管这公府一家子,也够累的了,何况那宫门之后。

    冯夫人叹了口气,琥珀又说:“还有一件事,张家养兄说要带二姑娘出门玩。”

    冯夫人:“这如何使得,今天不是让镐哥儿带他游玩京城吗?你把他打发了,就说姑娘没空。”

    她心道,果然如秦老夫人所说,是该隔开张家养兄和平安,这才第二日,就想把小平安往外拐,什么心思。

    她回到房中,平安正好吃完一小块茶果子,彩芝来给她擦手擦脸。

    冯夫人笑着给她倒茶:“这个糕点是你小时候爱吃的,好吃吗?”

    平安点头,她来到公府后,吃了好多很好吃的东西。

    她接过茶杯,还没抿一口,突的侧耳,说:“娘,大哥找我。”

    冯夫人下意识以为说的是薛铸,说:“他在你爹那里……”

    话音未落,只听天边传来一声爆发的狮吼般,回音袅袅:“平安——出来玩——来玩——玩——”

    平安眨眨眼:“喏。”
← 键盘左<< 上一页给书点赞目录+ 标记书签下一页 >> 键盘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