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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酒恶花愁

赵若虚抿唇而笑:“既是公子之托,

某见到顾公子之后,自会明言。”

高檀闻言却也不恼,又往他身前的茶盏里斟满了茶。

赵若虚心头古怪更甚,

抬眼之时,目光恰恰与高檀的目光撞到一处。

“赵公子有话要问我?”

赵若虚脑中念头转过几轮,

终于下定决心,

问道:“高公子是顺教的人?”

他问罢,心中甚是忐忑,高檀身世再不济,却也是堂堂高大将军的儿子,

便是私生子,

无名无分,

到底也是血亲。

孰料,高檀面不改色地点了点头,

反问道:“赵公子如何晓得?”

赵若虚面色一变,心跳快了两分,默然了须臾,方才缓声道:“在顺安桃汛时,

我便隐约有此猜测,高公子一来顺安,城外便有顺教徒众聚集,

虽然是三教九流之辈,可约束有加,

顾公子彼时虽有将军令在身,

不见得也能驱策顺教,

而当时我记得顺教在吸纳了教众之后亦未久留,公子甫一南下,

顺安城外便没多少人了。”

赵若虚素来是个心思细腻之人,当日他不提,不代表他未察觉。

高檀的唇边露出了一丝浅笑,赵若虚仿佛终于读懂了他的意图。

他的语速不由地加快了些:“公子与顺教颇有渊源,某斗胆猜测,桃汛之时,某听闻顺教与廉绵二州布善救民,亦是公子之意。”

高檀并未答话,赵若虚顿了顿,脑中忽地想起来吊楼下立着的那个和尚,他在道郡之时,细细盘查过顺教往来。

“先前那个人便是教中护法,原本道觉寺的悟一和尚,对么?”

高檀笑道:“赵大人果真机敏。”

赵若虚顾不得他口中这一句“大人”,双拳不由一握:“既然如此,某可否一问,当日桃汛之时,为何顺教不将流民定于涿鹿,力强者或可随顺教西进,或可绕路北上花州。为何……为何公子要将流民通通引到康安?”致使城外大乱,甚而,顾闯立于城楼,射杀了流民。

话音落下,不过瞬息,赵若虚自觉他心中已然有了答案。

哪怕高氏父子之间嫌隙再深,他们依然是父子。

桃汛之后,城中朱门皆知顾闯心性多疑,又嗜杀成性,原本他与高恭不相伯仲,此事过后,倒是高恭占了先。

高檀果真还是为了高大将军。

一念至此,赵若虚的眉头不禁蹙紧。

顾远如今看来亦在高檀手中,难道他亦是为了钳制顾闯?

耳边却听高檀道:“赵大人忧思太甚,未必也实在太过高看了我,我从前不过与顺教有些渊源,如今却不尽然,顾公子与我同住烛山泊实在亦是无奈之举。”

赵若虚眨了眨眼,听高檀徐徐讲了一遍,顾远如何误入北项马堡一事。

他听后,不由大惊道:“顾公子眼盲了?”

高檀低叹了一声:“正是。”

日影渐渐西移。

顾淼回到屋中,便听高檀说,赵若虚来了。

“你想见他么?”

顾淼点头:“当然。”

顾闯与潼南孔聚之间很有些蹊跷。

她希望赵若虚带来的消息,能够解答她的疑问。

“不过……”顾淼迟疑道,“不过此时他倒不必知晓我并非顾远。”

她还要用赵若虚,顾远的身份自然比“顾淼”妥帖。

高檀因而将见面的地点定在了寨中的一处花厅。

她坐在四扇屏风之后,而赵若虚则立在屏风的另一侧。

顾淼坐定后,听见赵若虚道:“听闻顾公子眼中有疾,万望公子保重身体,早日痊愈。”

顾淼“嗯”了一声,花厅之中唯有她与赵若虚二人,但高檀的人便在门外。

“你既来寻我,可是有了什么消息?”

赵若虚拱手答道:“当年梁羽白杀梁献阳后,青州一直流传皇太孙侥幸逃脱的传闻,因而一直有人在青廉二州盘桓,试图寻找太孙的下落。孔氏自也不例外,听闻孔聚北上廉州,寻找皇太孙的下落数次,倒也不稀奇。”

确实不稀奇。

稀奇的是,他如何又与阿爹有一段渊源。

顾淼正欲开口,却听赵若虚又问道:“公子,可曾听过榔榆之困?”

她的心头突突一跳。

榔榆之困,她当然听过,高檀的生母碧阿奴便是死于榔榆之困。

顾淼心跳渐快,轻轻“嗯”了一声,便听赵若虚的声音低沉了几分:“某寻到了孔氏旧仆,据他说,孔聚当年在廉州找寻太孙下落,恰恰遇到了榔榆之困,强匪乱盗困守榔榆,孔聚在榔榆困了月余,险些丢了性命。”

乡野之困,饿殍遍野。

酒恶花愁梦多魇。

顾淼脑中的念头愈发明了。

榔榆之困,是前朝覆灭过后的余波,彼时豪强争斗,遭殃的便是百姓。

榔榆虽是乡野,可在廉州,既临湖阳,又可直抵康安,是彼时的重地,乡野富庶,难免被人觊觎。

彼时,众人齐齐涌入榔榆,如今想来,大约是听了流落在外的皇太孙的消息,只是不幸的是,汛期过后的榔榆遇到了飞石泥流,进出榔榆的官道被大石封住,整整月余,榔榆成了瓮中之鳖。

武人游强众多,若是同心,未必不能尽快移除山石,搏出一条生路,可惜,众人各怀心思,因而才酿成了榔榆之困。

孔聚曾经困于榔榆,那阿爹呢?

她当时太过年幼,她甚至已经想不起来,在那样的日子里,顾闯是否曾经南下过?

倘若他确实如此呢,在榔榆见到了孔聚。

到底是何经历,才会让阿爹如此惧怕孔聚,恨不得匆匆杀了他?

顾淼的心狠狠一坠,后脑勺宛如当人被人骤然一击之后,复又剧烈地疼痛了起来。

“顾公子?”久久等不到回音,赵若虚不得不试探地开口道。

他又等了小半刻,方才听见顾远的声音:“我晓得了,你赶路甚久,亦是辛苦,不如好生在烛山歇息几日。”

他听上去有些疲惫。

赵若虚又问:“公子,可是眼疾不适?需要某去请人来么?”

话音将落,花厅的木门传来“笃笃笃”几声轻响。

“不必,赵公子先去歇息吧。”顾远答道。

厅门由人推开,是先前那个和尚来了。

他朝赵若虚双手合十,拜道:“容某领公子移步住所。”

赵若虚微微一怔,朝和尚颔首,忽见一道雪白的影子从厅外窜了进来。

是一只犬,毛色雪白,体型比寻常犬类大上许多。

他脸上一惊,却见那白犬旁若无人地,径自跑到了屏风之后。

“白熊。”他听见了顾远似乎如此唤它。

屏风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远,顾淼坐在椅上,只觉头疼欲裂,白熊趴在她的膝头,低低呜咽了一声。

她摸了摸它的脑袋,惊觉自己的双手亦在发颤。

屏风外又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

高檀领了郎中过来。

一见到顾淼苍白的脸色,郎中似乎吃了一惊,立刻拿眼去瞧高檀。

高檀面色沉郁,只凝视着眼前的女郎。

“郎中来了。”

郎中战战兢兢地上前把脉,挥笔写了安神的汤药。

“姑娘,许是这几日太过辛苦,你尚在养伤,宜多静养。”

顾淼道了一声谢。

她喝过汤药后,脑中依旧阵阵发疼,她昏昏沉沉地躺在榻上,忽觉眼前落下一片冰凉。

这一阵冰凉似乎稍稍缓解了痛楚。

榻前的白熊呜咽了一声。

她自然晓得来人是谁。

“高檀。”她拉住了眼前的一只手,骨节分明,拇指上戴着一只扳指。

“怎么了?”他的声音淡淡,听不出有何异常。

她语调艰涩道:“你早就晓得了是不是?”

“晓得什么?”

顾淼暗暗深吸了一口气,头疼欲裂:“你早就晓得了孔聚见过我爹。”她是瞎了,不是傻了,就算从前傻了,如今却不能那么傻了。“所以,你在汨都时,便是有机会杀了孔聚,你也没有杀他,你把他带回康安,是想我爹杀他……”

第82章

取舍

她的话音落下许久,

四周寂然无声,高檀的耳边却像听到了雨声。

他摸到了她指腹上的一层薄茧。她的手指在微微颤抖。

高檀失神了片刻,方才问道:“什么?”

“你恨我阿爹?”顾淼脱口而出过后,

自觉明知故问。

高檀怎么可能不恨阿爹呢?

顾闯想做皇帝,恨不能杀了他,

而榔榆之困……若是阿爹真的身在榔榆……

顾淼悚然一惊。她不由眨了眨眼,

可惜眼前依旧漆黑一片。

可此时此刻,她急切地,想仔细看一看高檀的脸,看清楚他的表情。他的喜怒向来不形于色,

只是到底是枕边人,

她总以为,

兴许,她总能比旁人多察觉他半分。

可是,

倘若赵若虚说的确有其事。

阿爹……

顾淼的脑中忽然浮现出了谢三曾经说过的话。

他说,杀亲之仇,自然不共戴天。倘若委身杀亲之仇,实在绝非伦常。

当日,

他说的另有其人。

高檀登基后的第五年,北项臣服,北项王族打算送来一个女儿和亲,

是老葛木的小女儿。

老葛木正是死于高檀之手。

谢三彼时如此说,大概是在劝慰她,

因而说了这一番话。

顾淼的太阳穴突突乱跳,

双手不由自主地愈发明显地颤抖了起来。

她感觉高檀忽而重重地捏了捏她的掌心,

她的耳边听见他的声音道:“不然呢,我难道还要对他感恩戴德么?”

顾淼的脸色白了白。她张了张嘴,

脑中念头飞转,语调艰难地问道:“我阿爹……我阿爹他真的去过榔榆?”

不若然,高檀何苦大费周折地引她调查旧事。

孔聚也罢,赵若虚也罢。顾闯露出的破绽实在太多了。

她早晚都会知晓。

只是从前,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过,阿爹与榔榆竟有这样一段渊源。

“你既然晓得了?又打算如何?”高檀冰凉的指腹细细摩挲过她的指尖。

她的掌心碰到了他干燥的,温暖的掌心。

依旧是熟悉的触感,一如从前。

顾淼心中一跳,想立刻抽回手去。

高檀的手掌却忽然松开了。

冰凉的手指继而落到了她的脸颊旁,他轻柔地摸了摸她的鬓角。

顾淼的嘴里尝到了一点苦味,仿佛将才服下的药汁的苦味蔓延开来,唇上冰凉的触感似乎也被这一种苦涩的滋味浸润,她的心底竟也尝到了苦涩。

蛮横的力道顶开了她的牙关,佛若疾风,将她置身于漩涡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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