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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作品

    趴下。

    所有人,立刻趴下!

    氧气罩里吼也吼不出声,我只能挨个去踹众人的腿弯儿,迫使他们避开石洞。

    因为这洞里,可能藏着暗箭。

    所有人对古墓的幻想,似乎都离不开这么一个万箭齐发、瞬间把活人射成刺猬的伏弩机关。我也不例外。我本能感觉,仅凭一个小洞,要想夺人性命,只能从里面射出致命的箭矢,别无他法。

    围在小洞前的众人各挨一脚,痛哼几声,又回头瞧瞧我的脸色,再傻也明白了我的意思。除了齐师傅,大伙全都像被抽了脊梁骨的软壳虾,战战兢兢扑倒在齐腰深的水里,带动周围海水也颤栗起层层涟漪。

    但我们心惊胆战守候了半天,洞里也没什么动静。又是齐师傅,悠然自得地倚着石壁,饶有兴趣地观看了我们匍匐在地的全过程,拿手势示意我:乖徒弟,这离大过年还早着呢,你们先给我磕一个?我可没准备压岁钱哩。

    我还紧张地盯着那个石洞。齐师傅的目光在我与石洞之间游移几圈,就明白了。他笑了笑,伸出手指从洞中画出一道优美的抛物线,最终定在我的眉心——问,傻徒弟,你难道以为咱们站着不动,洞里就会~咻~飞出一支箭来吗?

    这机关啊,其实就跟你做人一样:做得越精细,活得越精细,反而越容易坏。这座古墓最晚也得追溯到唐朝了,又泡在海底这么久,如果我们还能撞见自动发射的机关,那可真是中华墓葬史上的奇迹了。

    他始终背对外人,用只有我俩能懂的警用战术手势跟我交流。我明白,他这是给我留面子。否则在场人会觉得我这个小领导一惊一乍,很不靠谱。

    齐师傅说得有理。迄今为止,考古史上尚未发现任何墓穴有能自动发射的弩箭机关。原因很简单。箭是金属,时间长了就会锈蚀,无法使用。

    我后退几步,贴靠在冰冷的墓道上,受虐似的,让凹凸石壁梗压我敏感的后背,试图让自己清醒点。

    或许是那间谍一路不停的言语施压,让我本就谨慎多疑的性格变得更神经质了。上战伐谋,我没有败给有形的敌人,却败给了无形的心理博弈。

    我不再理会那喋喋不休的敌人。绕过众人,我缓缓摸向石壁:

    整面石壁坑坑洼洼,似乎都是天然礁石制成。也许墓主人生前并不阔绰,或者施工缺少计划,导致建陵过程中材料短缺,只好从海底世界就地取材了。

    石壁中央的猫眼小洞高出水面,差不多与一个成年人视线平齐。洞口另一端是一片死寂的黑暗。入口略微收束,往后逐渐宽阔,呈现一个喇叭状。我小心翼翼把手指伸进洞,探测一下距离,约三指宽,应该是一扇薄薄的石门。

    “时警官,决定好牺牲谁了吗?”通讯机里,急不可耐的间谍开始催我。

    我充耳不闻。举高腕灯,继续观察。

    石壁有字:

    竖看。第一个字,头戴三角帽,有耳有底座,整体形状像个大肚花瓶,酷似涉案的青铜卣国宝;第二个字,平行两线,中间一道折,底部一条横,像人的嘴巴微微上翘。

    “时警官,你认识这两个字吗?”间谍又隔空发问。

    “壶、口。”我下意识回答。

    这两个字都是象形字,大概是唐人故意仿刻的古文字,具体撰写原因不明。它们没有小篆那么圆润规整,大概是甲骨文或金文。

    工作原因,我也系统学习过古文字。但我没想到,这些无比冷门的知识居然会在一座海底墓穴派上用场。

    “不错。壶口,天下黄河第一瀑。”那间谍竟开始吟诗了,“时警官,我虽然不是中国人,但一直对中华文化很感兴趣。请问,您是否欣赏唐朝大诗人李白的作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黄河由北向南奔腾入海,至壶口附近,原本宽数百米的大河猛地收束到二三十米,水流就像从一只壶嘴向下倾泻,故名“壶口”。

    壶口并不是什么新鲜词,《尚书·禹贡》早有记载:“既载壶口,治梁与歧”。如果联系这座海底墓的唐朝背景——唐高祖李渊起兵反隋,欲从山西太原直取长安,至黄河天堑,踌躇难前,正是壶口百姓为唐军送上船只,帮助唐军渡河灭隋。后来,著名诗人李白在《将进酒》一诗开篇,也借鉴了壶口瀑布的磅礴气势,才勾勒出一脉浩浩汤汤的黄河之水。

    “将进酒?什么意思?”

    话一出口,我心中警铃大作:

    唐墓,壶口,黄河之水。致命机关。

    如果几个关键词连到一起......

    我立刻重新检查墓道。我摸出,两旁洞壁表面仿佛有一条条细长的芦苇。绝对是人工划痕。

    这很不对劲。

    按理说,墓石埋在地底上千年,就算古代工匠修建陵墓难免磕碰,也早被地壳运动、海水冲刷磨平了。但我甚至摸到一些湿润的屑末,很是新鲜。

    这是那伙盗墓贼留下的。

    绝不是个好兆头。

    我所见的盗掘现场,痕迹可根据盗掘方式的不同,大致分为两种类型:

    其一,如果遇到埋藏较浅的墓葬,盗墓分子会先用锄头、铁锹、洛阳铲等传统工具进行暴力挖掘,强行破坏上层封土,再轮流进行土法挖掘。

    其二,如果遇到埋藏较深的墓葬或者顶部有特殊材料的保护层,那就更麻烦一些,盗墓分子要么使用炸药和雷管直接定向爆破,要么先挖出洞穴,再使用工业乳化炸药和雷管打火引燃。这打火倒也不难,一节干电池的正负极接上烟盒纸就行,再利用爆破力像挤牙膏一样,一段一段的挤出一整条洞穴,直至墓葬内部。

    但无论如何,他们绝不会留下这种盗掘痕迹——所有工具居然一致向石壁内开凿,凿成深浅不一的槽状。

    我开始在脑海中画像。画出那伙盗墓贼们一个个惊恐万分的模样。他们试图用各种工具拼命抠凿石壁,恨不得钻进石缝里。

    他们似乎要躲避什么可怕的东西。又害怕从墓道上失足滑落。我心想。

    但,如果以洞穴的倾斜角度和粗糙程度,只要注意别脚底打滑或者别被人蓄意谋杀,正常人根本不会骨碌碌滚下去吧。他们究竟为什么要四处锤凿斧砍,把自己死死固定在石壁上呢?

    迟迟未等到我的答复,间谍已经失去了耐心:“时警官,既然你一直不配合,那我只能遵循‘物竞天择’的自然法则,替你筛选精英了。”

    您注意啊。

    黄河之水,来了。

    *

    只听,石门后面仿佛一阵惊雷乍响,密急的咝咝声仿佛万蛇钻窟,无孔不入,钻得整个海底微微震颤。

    我眼睁睁看着一股水流。

    至刚至柔。

    却强力撕开了狭小石洞,饿鹰攫食一般,朝我们扑来!

    洞穴是一个斜坡。我们再不采取行动,必被水流卷走。但洞穴隧道又像一条狭窄的河道,现在上游突发山洪,我们躲无可躲,会被直接冲进墓穴底部,最终窒息淹死在海底。

    遇上这种“伏水”机关,我今天算是开眼了。

    古人反盗墓的手段不少,墓中重重机关便是最杰出的作品。除却古籍中描写的伏弩、伏火、积石、积沙、木人运剑和千奇百怪的疑冢,另有物理化学防盗措施,比如齐景公墓中封存“青气毒烟”,桓公墓有剧毒的“水银池”,中山靖王墓坞内四壁有积石,武帝坟内梓棺黄肠题凑等等,无不致力于为墓主打造“石椁铁壁”。可这种用水流来杀人的机关,我真是闻所未闻。

    起初,小洞仅渗出细密水线,涓涓而流。我们避其锋芒,后退十几步,便看到孔洞边缘出现裂痕,不断蔓延,石门周围也开始往外渗水。

    短短几分钟,漏洞变大,更多海水充塞整个墓道,向我们扑面袭来。

    没错,货真价实的海水。里面还裹着一些五颜六色的小鱼小虾和海洋藻类,肉眼可见。

    我也扭转了先前的看法:它不像是墓穴的原有机关,更像是人为行径。

    假如古墓原有“伏水”机关,它在海底沉睡千年,不可能拥有这么强大的冲击力,水里更不可能还有活物。并且,这种极具破坏性机关一旦启动,无法控制,毕竟一座小墓穴不可能容下整座太平洋的海水,海水定会源源不断地灌进来,直到把整座墓穴彻底冲垮为止。既然之前那伙盗墓贼已经来过,我们却还能再体验一次,只可能是有人捣鬼。

    我看看气瓶压力表,又大致估算了洞穴内部的空气存量,毫不犹豫一把扯掉供氧气管。

    得益于每年警务技能培训,我们警察都是三头六臂的特种兵。我也跟着特警兄弟们训练过水下着卸装,立刻用最快速度甩掉全身潜水器材,同时大声警告所有人:扔掉装备,往高爬,找掩护!

    齐的反应最快。我话音未落,他已经脱得只剩一件潜水衣和水域腰带。等我卸完装备,见他抽出潜水衣自带的流钩,稳稳扣进一处石缝。

    他面容的嬉笑也被严肃取代,还顺便发扬雷锋精神扯掉了一个考古队员的面镜和氧气管。后者被惯性拽得踉跄几步,呛口水,没站稳,又被齐一把推向我这边:快走,别愣着!

    凹凸不平的洞壁帮了我们的大忙。

    我半跪在斜坡上,也迅速抽出流钩,牢牢勾住一处凸起的礁石。同时身体前倾,保持平衡。我回头接应,扶着那个考古队员站稳了,也帮他扣好钩子。

    “别乱动,节省体力。”见他只顾在水里扑腾,像八爪鱼上菜似的手忙脚乱,我不耐烦地摁低他的脑袋,迫使他双手扒紧礁石。让他老实点。

    我之前把问题想得太严重了。这里水流量不大,墓道的横截宽度也有限,只要固定好自身,应该不至于被海水冲下去。

    齐那边的情况却不太乐观。因为他要同时照顾的两名考古队员,一男一女,却只有一个流钩。

    “啊!”那位女考古队员的力量稍微弱一点,脚下被翻滚的水浪缠住,她的身体瞬间失去了重心,朝着海底倾斜而去。她只来得及留下一声尖叫。幸亏齐师傅反应神速,迅速向她伸出手,“抓住我!”

    我注视着她紧紧握住了他的手。十指相扣。湍急的水流中,齐的身体重心也慢慢倾斜,他不得不用腿抵住支撑物,半边身子脱离遮蔽,暴露在滚滚洪流中,冒险向外探出一只手,像一束救命稻草。

    “时警官,海水滋味怎么样?”通讯器里的间谍咯咯笑着,似乎早料到我们会有同伴失足落水。也让我更加确信,这海水必是他搞的鬼。

    可惜,他漏算了一点。

    我们文物警察队伍,不养废物。

    那边齐师傅已经顺利调整好姿势,他还将一只空闲胳膊弯曲放在后脑勺,意在向我汇报,目前情况一切可控。

    我微微仰头作答,又作为上游观察员,帮他留意危险的漂浮物。

    齐师傅立刻叫另一名考古队员帮忙掏出伸缩警棍,先教人怎么甩棍,又教人怎么往水里试探,怎么确定水底没有暗流漩涡。再让人家用双手撑着凸起的礁石,背靠岸边,慢慢滑入水中。

    这叫滑入式涉水救援。适用于水深、水急、水下环境不明等情况的涉水救援。那名考古队员在齐的指导下,缓缓接近被困的同伴,又让同伴仰面飘在水上,左臂呈直角搭在自己腰上,做个简易的安全托。两人一起挪向安全区域。

    齐又让考古队员放手,自己则用一只手的腕部力量托起那个骨骼稍轻的女队员的腋窝,与水流方向呈一定倾斜角度,将她拉向自己。他另一只手则牢牢扳住凸起的礁石,像当年单手扶着警校单杠,一口气做五十个引体向上似的,毫不费力。

    眼见三人脱离危险,我提到嗓子眼的心也缓缓放了下去。

    我没什么救苦救难的英雄情结。但只要我还穿着一身藏蓝警服,就有守护人民的责任,就不允许任何人在我面前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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